時間蠻晚的了,我準備睡了。睡前,我總會習慣性地抄起手機瞟上一眼。我看見微信上有一拉年輕朋友給我發(fā)來了照片,像是我的照片。我就手點擊了一下手機屏幕,以便放大了看。這時,我的思緒不知為什么竟飄飛了一下。是這張照片讓我有了些許的恍惚意識。我稍微怔愣了一下,琢磨著,照片究竟是啥時照的呢?在我的印象中,我好像從沒讓這個年輕朋友給我拍過照呀,那么,這張照片又從何而來?
是有點怪,我想。照片上的我,看上去與現(xiàn)下的我,好像判若兩人?,F(xiàn)在的我可比照片上的那個我滄桑多了,也就是說,照片上的我已然是幾年前的我了。彼時的我,一眼看上去還是蠻“年輕”的嘛。再仔細端詳,哦,我明白了,年輕朋友是個有心人,他去了我的朋友黎朝陽的那個仍沒消失的微博轉了一圈,照片是他從哪兒下載的,因為照片的上端,還留有朝陽的微博名片——抽象藝術家黎朝陽。我想起來了,年輕朋友也認識朝陽,是我介紹他認識的,幾天前我與他還見了一面,彼此聊起了朝陽過早的駕鶴西行,不免唏噓了一番。我們都懷念他——我的那位號稱抽象藝術家的朋友黎朝陽。
從照片的背景上看,在我的背后,有一張印有日本古代仕女的招貼畫,它喚醒了我的記憶。當時的我,是和朝陽一道去了一家日料餐廳吃飯。它就駐扎在離我家不遠的那條街上。一般我倆相約去那家餐廳就餐,是準備好了要奢侈一把的。而現(xiàn)在,這街亦已不復當年的景觀了,顯得分外蕭條和冷落。那家日料餐廳與那條街上的其他餐廳一起從我的視野中驟然消失了。據說是根據市里的一道指令:城市街道要進行統(tǒng)一規(guī)劃,而規(guī)劃的結果,就是那條街上的所有餐廳在一夜之間消失了。不了解的人,還以為它們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墒撬鼈冊谖业挠洃浿性洿嬖谶^,而且存在得相當繁盛,所以令人懷戀。那天,就是在這家日料餐廳消失前,我和朝陽去了餐廳吃午飯。在門口,我倆驚見餐廳里的許多物件都被挪移到了屋外。我們不禁好奇,問了一下經營這家餐廳的女店主。店主是一個精明能干的女孩,平時見了我,臉上總是掛著一副和藹可親的笑容,像見了家人:“您來了,請坐!”然后是一個標準的日式鞠躬。
“怎么回事,要搬家?”
“哦,是的?!彼φf。我能感覺到她的笑,亦是勉強的。
“為什么要搬走,經營得不好嗎?”
女孩搖了搖頭,臉上掠過一絲隱約的憂傷,神情亦有些恍惚了?!安皇堑模鞘欣锿蝗煌ㄖ覀冞@條街上的所有餐廳,必須在規(guī)定期限內搬走?!?/p>
“理由呢?”
“說是要統(tǒng)一規(guī)劃,整頓市容。”
這時我想起了不久前,就發(fā)生在我們這座城市的、突如其來的、驅逐所謂的低端人口事件,這件事讓我感到了震驚,亦感到悲傷。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狂風悲號,一大批被驅趕的人流只能忍凍露宿街頭,其慘狀亦不言而喻了。嚴格地說,我也屬于這座城市的低端人口,沒有戶口,沒有正常收入,屬于無業(yè)游民。我始終在漂泊著。那一個夜晚,我感到了心痛,為他們,也為我自己。
“還能回來嗎?”我問女孩。
“啊,說是明年規(guī)劃好了,可以讓我們再回來?!?/p>
“你肯定?”
女孩的臉瞬時呆了一下,一團愁云就在此刻籠上了她那清秀的臉龐。“不知道了!”她輕輕地搖了搖頭說,就像在發(fā)出一聲嘆息,我亦有些黯然了。
時間猶如白云過隙,一晃又過去三年了,我們的這條街既不見規(guī)劃,也沒見其他任何動靜,有的只是冷冷清清。是的,這條街面仿若一片清冷和荒蕪般的死寂,了無聲息。就在三年以前,這條街上還是繁忙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各色風味餐廳從這里順著小街一長溜地有序排開,各顯神通,于是像我這一類的孤獨的蝸居京城的覓食一族,倘若想給自己改善一下伙食,必先沿著這條街找感覺。事先亦無計劃,一旦經過某家店面有點小感覺了,駐足,進門,瞬間迎來的是小妹們的一張張殷切的笑臉。在這條曾經熱鬧的餐廳一條街上,我的這張臉,便是永遠的“九折卡”。??吐?,我在那一街已然混成了個熟臉。
朝陽每來我家聊天,我們都會選擇在這條街上隨便一家餐廳就餐。一般來說是找最便宜一家就餐,可那一天,我們則選擇了那家日料,原因是朝陽過些天要去意大利羅馬舉辦他的個人畫展,我倆想為此好好地慶祝一下。我倆每每餐敘時,又總是AA制。朝陽是文革后第一屆電影學院美術系的學生,號稱78班,他們的這一屆畢業(yè)生出了許多功成名就者,且名揚海外,成就為足以入史的中國第五代電影人。朝陽剛一畢業(yè)就考上了歐洲赫赫有名的羅馬電影學院。他屬于最早出國的那一批留學生,《百年孤獨》的作者馬爾克斯就畢業(yè)于那所學校。也因此,當2000后他回歸了自己的祖國,也把西方文化中的某些生活習俗也帶了回來,其中之一項,就是吃飯必須AA型。這也挺好,我倆都是兩袖清風的無業(yè)游民,一個AA,彼此也就少了經濟上的壓力和負擔。多數(shù)情況下,我倆一頓飯下來,結賬時也就100元以內。
是的,我不就一窮酸文人嗎?而朝陽呢,也是一清貧的畫家,或說是畫抽象畫的藝術家,而現(xiàn)實抽象畫在市場上已然日薄西山,不再有昔日之榮耀了。朝陽最初是學寫實油畫的,而且是蘇式傳統(tǒng)的,他是去了意大利后才驀然轉入畫抽象的,說是決心成為前衛(wèi)藝術家,且要與傳統(tǒng)繪畫分道揚鑣。我時常勸他重回畫寫實,那樣的話,他的畫多少也好賣出去,一人也不能總是這么的窮哈哈呀!至于像我這種寫字的,就沒那景嘍,金錢與我這類的人徹底無緣,只是圖個人的情懷和理想罷了。可我只要一提起這個話題,朝陽就會一臉的不屑:“庸俗,你知道你庸俗嗎?藝術不是由市場決定的,那叫商品,不叫藝術,藝術是由藝術家的心靈決定的。我為什么要向市場妥協(xié),為什么?你說,你說,如果那樣我還是個藝術家嗎?扯蛋,那只是個投機商人,而非藝術家?!背柺莻€蠻固執(zhí)的一人,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說服不了他,于是就算了,不再勸了,愛誰誰吧,人各有志嘛。他說的也對,活得兩袖清風的我們倒也混得個自由瀟灑,又何樂而不為呢?我們其實都不想向世俗低頭或妥協(xié),只想創(chuàng)作我們心中的藝術。當然,如此一來是要有代價的,這個代價就是所謂的孤獨和清貧。
記得那天在日料餐廳當我剛要點菜時,朝陽又在一旁令人厭煩地嘮叨上了,他總是這樣:“嘿嘿,陸島,咱兒少點點行嗎?我在減肥呢,別點多了?!?/p>
“去你丫的,我還要增肥呢!”每當聽到此言,我總會緊跟著暴喝一聲。這倒也是真的,朝陽人頗胖,而我則奇瘦,我倆若沒事就這么傲然于世地立足在大馬路上,一準讓人看著活脫脫就像是一出滑稽喜劇。所以呢,我還真是成天惦記著努力增肥。每當此時,朝陽便會裝作仿若沒聽見,在凳子上挪了挪他那龐大的身軀,然后來一個煞有介事的正襟危坐;再然后呢?只見他陡然間雙臂舒展,高抬,雙目緊閉,眉目上翹,做出一副略顯笨拙的鹍鵬展翅之姿;還告我他現(xiàn)下所展示的,乃是一套標準的太極動作。豈但如此,他還會神秘兮兮對我說,這是他跟著一位剛從五臺山下來不久的世外高人學的?!坝绕涫且眠\氣。”他閉著眼,邊動作邊說,大嘴巴鼓脹得猶如一只正在水中吐氣的大蛤蟆,那神情,就像在向我傳授艱深的哲學課程。
我噗嗤一聲樂了:“嘿嘿,朝陽,你看你丫傻不傻呀?知道嗎,這時的你,看上去就像一只笨拙的大烏龜?!?/p>
朝陽泄氣了。剛抬起的雙臂宛若一臺起吊機上升起的長臂,陡然間頹然跌落了下來,神情亦顯得有些沮喪,隨之不滿地小聲嘟噥一句:“你不懂,你真的不懂!”說完,人就呆那了,目光發(fā)虛,也不知此刻的他究竟在想啥。我呢,也就不再去理會他了。我知道犯傻是他的常態(tài),我也已然習慣了,開始低頭看我的微信。
沒一會兒,熱騰騰地菜端上來了。我倆一般情況下也就點個二至三菜一湯吧,朝陽不是成天嚷嚷著玩命要減肥嗎?我呢,平時也吃不多,這也就省錢了。問題在于接下來發(fā)生的那一幕很令人不堪,而且這一幕還屢屢上演,讓我不勝其煩。等我不經意地從手機上抬起臉來,正準備持箸夾菜時,竟發(fā)現(xiàn)那兩碟菜已被朝陽消滅了二分之一,再細瞧坐我對面的朝陽,正以一副饕餮之徒的經典模樣不管不顧在狼吞虎咽。豈但如此,還吃得山呼海嘯,嘴巴皮子吧啦出一片令人心煩的刺耳噪音。
“嘿嘿?!蔽液浅饬艘宦?。朝陽怔了一下,那表情和正伸出的筷子像定格般地停住了,嘴角邊上還醒目的像是在向我示威般停留著一片菜葉,兩片嘴唇此時亦已被菜油涂抹上了一道發(fā)亮的“光彩”。
“長眼不長眼?我這還沒開吃呢,你丫已把菜干掉了一半,靠,有你這么干的嗎?”我埋怨道。
“咦?”朝陽眉目一瞪,剛才還在定格中的筷子放下來?!斑@你就不對了吧?”他振振有詞地說,“我們當知青那會兒在農村都是這么吃的,要趕緊,吃完了好下地干活?!?/p>
“你丫不是號稱要減肥嗎?吃前還告人不餓,菜要少點,好么?結果就你丫吃得多,還吃得地動山搖,有你這樣的嗎?”我仍沒好氣地說。
“哦,是這樣的呀?”朝陽伸手摸了摸他那成吉思汗款的大扁臉,神情有些發(fā)窘?!霸瓉硎沁@樣的!”他愧疚般地說,干笑了幾聲,“我看這菜香嘛,見了就餓了。”他小聲嘀咕了一句,略顯尷尬。這時的朝陽,看上去就像剛被大人狠揍了一頓,從而受了點兒委屈的大孩子。
“還有……”
“還有什么?”朝陽望著我,眼神又開始發(fā)虛了,緊張地問。
“我告你多少次了,???你丫就是不長記性,有你丫這副吃相的嗎?”
“我吃相怎么了?”朝陽的表情在告訴我,這時的他,開始有點要奮起反抗的意思了。
“咂吧嘴,明白嗎?你丫咂吧嘴,就像只烏鴉在我耳邊不停的聒噪,煩不煩呀你?還每每如此?!蔽覜]好氣地說,“你還能有點起碼的教養(yǎng)嗎?”
“這你就不對了!”朝陽突然大笑了起來,臉上縱橫交錯的密集紋路此刻似乎在他大笑的召喚之下正在令人驚駭?shù)財D成了一團,仿若要爭先恐后地去攫取什么誘人的東東。他下意識地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嘴角,稍稍作了一個停頓后,好像才猛然想起這款動作表現(xiàn)得有那么點不夠雅觀,又伸手從桌上的紙盒里輕輕地抽出一張餐巾紙。餐巾紙隨著他的手臂伸至空中后,他還故作優(yōu)雅地往下方甩了甩,然后再往他那被菜油“洗禮”過的皺巴巴的嘴角像溜冰似的抹了一把??勺笞旖巧系哪堑腊l(fā)亮的油光這時就像一調皮搗蛋的孩子,又哧溜一下無聲地跑到他右臉頰上去了,在哪兒,它更加放肆地泛出一道惹眼的光斑,就像在向我發(fā)出示威。
“我們在農村下放時都是這么吃飯的,農民都是這么吃的,你懂嗎?哈哈,不懂了吧?!背栠@時興高采烈地說。
嘿,我心說,就他丫嘴硬,跟我這兒吱扭上了,我這會兒非要滅你一道不可。
“難道就沒人說過你,這種吃相是對別人的冒犯,不懂禮貌嗎?”我說,“還顯出你丫這一輩子就沒見過好吃的,沒人告訴過你?”我進一步逼問。
“哦,沒有,真沒有?!背栆粫r間竟有些發(fā)愣,且有點小驚,好像沒明白為什么竟有人對他的吃相表現(xiàn)出如此大的而且是莫名其妙的憤慨。他那張種驚訝的表情似乎在說這完全沒有必要嘛,你這是在少見多怪?!皼]人這么說過我,沒有,沒人說過,就你在說。”一旦說出了這一番狡辯的言辭之后,他好像蠻陶醉于自己的回答,又下意識地上手準備抹一把嘴,可手掌剛要觸及到他的嘴巴時,又慌了神般地戛然而止,身子也緊跟著縮了一下,宛若偷了什么東西被我發(fā)現(xiàn)了似的。很快,他那個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的手掌,又快速地動作了起來。這一次,是他再次地從紙盒里抽出一張餐巾紙,然后以蠻紳士的模樣地手持著餐巾紙,儀式般地在他發(fā)亮的胖臉上像按摩般點壓了起來。
“就你講究?!八仁呛俸俚貥妨藥茁暎缓笥帜涿畹匮瞿樋裥α似饋?,以致唬了我一跳。因為毫無來由,鄰桌上的人似乎也受到了驚擾,紛紛掉過臉來往我們這邊看,臉上掛著一絲蔑視。而朝陽呢,竟像是毫無察覺,餐巾紙仍在他的那張臉上以按摩式的節(jié)奏在做曲線運動?!澳挠心敲炊嘀v究?你知道嗎?我在意大利跟那么多藝術家交往,就從來沒見一個人這么說過我。”朝陽說,這時他的笑臉突然收斂了,身子前傾,大腦袋不管不顧地往我這邊晃了過來,壓低了聲音說:“嘿,你丫聽好了,也就你這么說我?!眲傉f完,又是一陣抽筋似的大笑,嘴里還噴出了幾星菜葉。我趕緊側身躲過。
“那是別人不愿當著你面說,給你丫留著面子呢,懂嗎?”我也不甘示弱地說。
“不懂。就你丫這么說我,沒別人。”朝陽正色道。說完,他還仿佛陶醉般地想了想剛才的回答。顯而易見,他感到了滿足,咧開了大嘴,幸福地笑了起來,只是這一次他沒發(fā)出驚天動天的狂笑。
“我只懂你丫的這種行為是缺教養(yǎng)的,那你告我,你懂什么?”我不示弱地說。
“懂什么?嘿,我懂什么?我是一個藝術家,懂嗎?哦,陸島,你不懂的,我是一名純純粹粹的藝術家嘛!藝術家哪有那么多的講究?講究了他還會是一藝術家嗎?笑話!也只有社會上那些不著調的小資們才講究。你是嗎?是小資嗎?哦,你是的,否則你為什么要強調那個虛偽的教養(yǎng)呢?”說到這,他突然停了下來,不再往下說了,目光咄咄逼人地盯住了我。見我面無表情,他輕蔑地冷笑了一下,然后聳了聳肩,擺動了一下手臂。那張仍揉在他手中的餐巾紙此時就像一展頹敗的旗幟,在透明的空氣中招搖了一下,很快,餐巾紙又落在了他那張鼓脹的胖臉上。
接下來的朝陽則一字一頓地說:“那只是小資們的一套虛偽的教養(yǎng),你懂的,對嗎?哦,我看出來了,你還是不懂!對此,我為你此刻的無知感到了深刻的遺憾。你是小資嗎?你當然不是,否則你我也不會像一低端人口似的坐在這家小餐廳里,點的還是最便宜的菜,請問這時的你,還會覺得自己是一小資階層的人嗎?”
我真的有點被朝陽七拐八彎的給說迷糊了,一時間沒太明白他究竟在說些什么。我想了想,說,“這與小資習性無關,只是與一個人的教養(yǎng)有關?!?/p>
“教養(yǎng)?教養(yǎng)值幾個錢?你說,它值幾個錢?能拿出去拍賣嗎?不能,對吧?既然它并不具有可以算計的實用價值,那你告訴我,它又是個什么東西?你我認識它嗎——那個叫作教養(yǎng)的東東?不認識,對吧?那也就是說,它不過只是一套說辭而已,可你一旦不鳥它了,這套說辭對你也就不存在了,也不再具有任何實際意義。我說的對嗎?嘿,哥們,你丫現(xiàn)在傻了吧?沒話可說了吧?蔫巴了吧?我再問你,我們需要去追求一個虛無飄渺的屬于純粹想象中的‘說辭嗎?而且,哈哈,而且,還是一個只有小資們才會去想象的不著調的‘說辭,我這么說對嗎?“
“朝陽,并非只有小資才會去追求教養(yǎng)。教養(yǎng)當然是有用的,涉及到生活中的一個具體的人,比如你和我,則是要看這人是否具備最基本的符合社會禮儀規(guī)范的行為,這也是一個人是否文明的外在標志,它也從來不應該被某一個什么階層所壟斷,他只屬于文明社會中的人應當具備的最基本的禮儀行為的標配,而且……”
“沒有什么‘而且,還告我是什么‘標配,哧,你不覺得太可笑了嗎?難道非要把一人混成了千人一面的德行才算進入了一個合格的且被叫作標配的文明人的行列?我黎朝陽能不能不鳥它這一壺?再說一遍,我是一個藝術家,藝術家的標志是特立獨行,而非你所說的那個什么文明標配。如果真像說的,一人一旦進入了你的那個所謂‘標配,他還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嗎?他和別人都一樣了,處在同一個社會模式下,從而也就喪失了特立獨行的品格。如此一來,你覺得他還能算是一個合格的藝術家嗎?所以我根本不需要在乎那個什么狗屁教養(yǎng)!啥是教養(yǎng)?我告訴你它是個什么玩意兒:它就是一條無形的禁錮人性的枷鎖,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套在了人的頭上,就像一個尋??床灰姷碾U惡陰謀,然后把人的大腦悄然無聲地關進了一個叫作社會規(guī)則……哦,也可以叫作文明教養(yǎng)的囚籠里。這時候,那個被‘規(guī)則的人失去的將會是什么呢?哦,陸島兄,失去的是他天然的個性和真樸的自由精神。也正是因為這樣,純粹的藝術家站出來反抗了,他們伸出粗獷的手臂大聲說‘不,我不會向‘規(guī)則屈服!。這是因為他們不愿做規(guī)則——哦——或者如你說的教養(yǎng)的奴隸,他們以傲然的獨立姿態(tài)佇立在這個喧囂而又讓人感到冷漠的世界上?!?/p>
說到這時,朝陽慷慨激昂的言辭驀然停下了,像一木偶似的凝固在了那里,且一動不動,可他的那只亢奮的手臂還揮舞在虛空中,只是瞬間定格了。朝陽的那張臉,此刻甚至還顯露出莫名其妙的呆滯。我瞅著一驚,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擔心他的身體出狀況了。我趕緊起身,想走過去看一眼。
這時的我已經站了起來。
“別動,“朝陽突然說,“別動!”他的眼睛沖著我眨巴了幾下,然后嘿嘿地樂了幾聲?!爸肋@是個什么姿勢嗎?知道嗎?“他剛才還略顯呆滯的那張臉,這時竟像春天的花朵般綻放出燦爛的笑容。此刻的朝陽正瞇縫著眼,斜覷著我,以致剛才還圓睜怒張的那雙眼睛,轉瞬之間在他的那張大臉上堆滿了猶如山襞般的笑紋,乍一看還頗顯滑稽,一如天才的喜劇演員卓別林在電影中的某個表演鏡頭,且還透著一股子的春風得意——那可是卓別林所沒有的,唯有朝陽一人所獨具,是他個人的表演專利。
“不知道?!蔽艺f,看著朝陽的這副夸張的模樣,我好幾次忍不住想笑,但我沒笑,我必須裝作若無其事。雖然我覺得朝陽的這一番信誓旦旦已然過于的荒謬了,但我還是抑制不住的好奇——當朝陽說完了這番驚人的宏篇大論后,接下來的他,還會什么節(jié)目呢?
“我行我素?!俺柾蝗粡堥_他剛才還在瞇縫的雙眼,怒目金剛般地低吼了一句,還將握緊了拳手在飯桌上輕砸了幾下。
朝陽的舉動又引起了鄰桌的側目,他們紛紛投來鄙薄的一瞥,還有人表示了抗議:“嘿,能小聲說話嗎?”
朝陽側身看了鄰桌一眼,一臉鄙視地來了一句:“嫌吵不是?你丫有錢去高級飯店吃飯去呀,那里倒是沒人吵你,老子就這么說話了,怎么著你了?!“
“嘿,你丫還在這兒吱扭上了,找捽不是?!”鄰桌一壯漢估計是喝多了,漲紅著臉,立身站了起來,擼起袖子就想過來開練。我見勢不妙,趕緊起身打圓場。
“別,別,有話好好說嘛,我這哥們今兒遇見不順心的事了,想發(fā)泄一下,你們就多擔待著點,都出門在外的,不容易,對吧?“我賠著笑臉說。
“誰不順心了,誰?我有嗎?“朝陽一臉的納悶,望著我說,他好像完全忘了此時人家存心要找他單練呢。
“嘿,丫還不服是嗎?”那人說著,就要沖過來找碴。他桌上的人拽住他:“算嘍算嘍,不就一神經病嗎,理他干嘛,我們吃我們的。”我也緊著幾步過來,想安撫他那飆升的暴躁情緒。
見有人要找他掄胳膊開練,朝陽頓然顯得有些頹,我能明顯感覺到他害怕了。他縮起了身子,低下了頭,一聲不吭了。
“有病看病,別TMD沒事找事,就你媽欠揍!”那人梗著紅脖子又嚷嚷了一聲,重新坐下了,又沖我揮了揮手,“我沒事,就是看不慣這種人,公共場合,你大爺?shù)倪€在這窮嚷嚷,還讓人吃飯嗎?我跟你沒事。”我迭聲說著謝謝,還過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謝謝兄弟了,大量,是我們不好,賠禮了?!蹦侨艘矘妨?,“客氣了,可能是我太沖動了,沒事,去吃你的?!?/p>
我坐回原位,驀然間發(fā)現(xiàn)那二碟菜眼看著快被朝陽扒光了。他還在埋頭吃著,好像渾然不覺剛才他惹出的麻煩,就感覺什么也沒發(fā)生一般。
“看到了嗎?”我說。
“看到了什么?”朝陽從手忙腳亂的夾菜中抬起了臉來,茫然般地望著我,一臉的迷茫。
“你惹出的麻煩?!?/p>
“那是我惹的嗎,是那個人自個沒事找茬好吧?”
此刻的朝陽,說話時明顯地壓低了他的大嗓門。顯而易見,他心里其實還是忌憚他剛才差點惹出的禍端來的。我把所剩無幾的那二碟菜盤順到了我這邊:“你也別緊著吃了?!蔽艺f。
“什么意思?“朝陽剛伸出的筷子落空了,頗為不快地問。
“這桌有幾人在吃?”
“咱倆呀。”
“你還知道是咱倆?”
“嘿,你當我是傻子呀,不咱倆那還有誰?“
“如果你心里還真有別人,會這么不管不顧地幾乎把所有的菜都一人塞嘴里,置別人于不顧嗎?”
“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們當知青下放那會兒……”
“別再說你過去的那點破事了,行嗎?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還是缺衣少食的年代嗎?還是以粗鄙粗野粗俗為榮的那個年代嗎?不是了,對嗎?”我說,“結果你完全不顧及別人,只管自己吃,你覺得這像話嗎?”
“哈哈……”朝陽剛要發(fā)出一聲大笑,很快便下意識地伸手捂住了嘴,還怯怯地往四下張望了一眼。顯而易見,剛才鄰桌的人對他的呵斥起作用了,他委實有點懼了。我也沒點破,想看他接下來再說些什么。
“那你得怪你自己動作太慢,我們在農村時……”
“行了,又是這一套,你還能換點別的說法嗎?說起來,你還是在意大利呆過十多年的人了,拿過兩個文憑,仍積習難改。”
“而且人家都把我當藝術家了?!?/p>
“藝術家又怎么了?”
“藝術家就該和一般人不一樣呀?!?/p>
“然后因為你是個藝術家,所以一般人應當遵守的文明禮節(jié)都可以一概無視了?”
“靠!”朝陽瞪大了眼,手指著我,頓了一下,然后興奮地說:“哈哈,陸島兄,你丫終于明白了,哈哈,你明白了,終于!”
“我明白什么了?”我不解地問。
“明白一個藝術家應該是一種什么生活作派了!來,我們握個手?!背柛糁溃蛭疑斐隽艘恢皇?。
我沒回應,巋然不動地垂下手,裝著沒看見。朝陽可能覺得無趣了,又將伸出的手縮了回來。
“我想告訴你,明確地告訴你。”我說。
“想告訴我什么?”朝陽一雙眼睛又瞪大了,滿含期待地望著我。
“吃相和藝術家的身份沒有任何什么關系。”我斬釘截鐵地問。
朝陽顯然感到了失望,眼神亦黯淡了下來。他想了想,說:“太有關系了,哥們,關系大了去了,所以你這人當不了藝術家嘛。哦對了,你是一作家,但作家和藝術家還是有本質區(qū)別的,因為……”
“你等等,等等,作家與藝術家有區(qū)別?作家不是藝術家是什么?從什么時候開始藝術家的稱號被你們畫畫的所壟斷了?我教你一個基本常識,文學、繪畫、音樂、建筑均屬于藝術范疇,而從事這一行業(yè)的佼佼者皆可稱為藝術家。現(xiàn)在你明白了嗎?也因此,藝術家這一名號是不能被畫家們所獨攬的。”我說。
“你糊涂?!背栂仁倾躲兜芈犞缓笫箘诺鼗沃拇竽X袋,低吼了一聲,然后經由一個小小的停頓,又說,“太可笑了,”他說,“可笑!作家,啊哈,作家也想來蹭藝術家的光環(huán)?進錯門了吧?”他一臉鄙夷地皺起臉來說。“作家就是作家,該干嘛干嘛去,而藝術家只屬于畫家,哦,也不都是,畫匠是另一說,而能稱為藝術家的,必須是有觀念在先的?!?/p>
“比如……”
“比如杜尚,知道他嗎?哦,你知道,不錯,這我要狠狠地表揚你一下,還知道杜尚,不容易,作家嘛,能知道這么多也不容易?!彼彀鸵黄?,輕蔑地說。
此時在我的眼中,朝陽表現(xiàn)得就像一雜技團的小丑。我沒吭氣,想讓他繼續(xù)表演,此刻的他,正在興頭上呢。
“杜尚專門弄了一個小便池當藝術作品,這事你也知道吧?哦,也知道,不錯,再表揚你一下下。小便池為什么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品呢?那個看上去在潔具店堆滿的東東,為什么竟會成為不朽的傳世之作呢?知道這其中的秘奧嗎?哦,這你就不知道了,對吧?不錯,你還懂點謙虛,再表揚你一下。我告你吧,那是因為出示那個小便池的人是一叫杜尚的藝術家,若換一別人,你就算拿個金塑的小便池來也沒戲,不信,你陸島整一個去試試,準被人當成一傻子,所以我說即便你丫是一作家,也不是藝術家嘛,嘻嘻。只有藝術家,他的任何行為都可以稱之為藝術,一如那個看上去丑陋的小便池,是因為杜尚,經過他的手,瞬間煥發(fā)出了迷人的藝術光華,從而也載入了輝煌的人類藝術史。呵,多么偉大的杜尚!”
“恕我直言,朝陽,以我之見,杜尚的那個小便池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小便池,它不會因為經由杜尚之手而變魔術般地成就為藝術?!?/p>
“愚蠢,你這是愚蠢!”朝陽怒了?!斑@就像你不懂我那響亮的——哦,在你看來缺教養(yǎng)的咂巴嘴一樣。你不懂,也正因為我那與眾不同的咂巴嘴,讓我從一堆庸人中脫穎而出了,就像杜尚的小便池從俗物般的小便池脫穎而出一般,從而成為了一種……呃,呃,成為了什么?我靠,我怎么想不起來了?唔,想起了,成為了行為藝術。知道什么叫行為藝術嗎?行為藝術就是藝術家的任何行為方式都足以構成那個叫作藝術的東東。這也是古典藝術中所沒有的,古典藝術里只有什么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或者米開朗基羅的“大衛(wèi)”式的作品。在那個腐朽過時的年代是不可能誕生奇跡般的杜尚的小便池的。當代藝術的一切都是始自偉大的杜尚,他以一己之力徹底終結了在他之前的藝術歷史,所以杜尚是劃時代的藝術家。因為有了他,愚昧的人們這才開始認識到:哦,一個小便池也可以成為不朽的藝術品,那么以此邏輯也可以推演出我的一個咂巴嘴,也足可構成一種光榮的藝術行為,為什么?因為我是藝術家。藝術家的任何個人行為都可視為藝術,所以當代藝術有一大門類叫做行為藝術,你懂嗎,我親愛的朋友?你可以不懂,但我由衷地希望從今日開始,從我黎朝陽向你傳授藝術的那一刻開始,你從此知道了什么才叫作藝術,而且是當代的藝術。”
“比如你的咂巴嘴?”
“好樣的,哥們,此刻的你正在大步走向藝術,正在,但你還沒有最終抵達,但正在走近,但已然讓我無比高興了,我正在你將要抵達的目的地耐心地候著你呢,我親愛的朋友陸島。好,你接著說?!背柎曛郑d奮地說。
“你的咂巴嘴,等于是杜尚的小便池?!蔽艺f。
“哈,你豈只是‘正在,你已經眼看著快要抵達了——藝術。我靠,聰明,我親愛的陸島兄,所以啟蒙是多么的重要呵,就像我對你的啟蒙一樣。如果沒有我的啟蒙,你怎么可能以奇跡般的速度如此接近藝術的本質?”
“那從邏輯上說,一個人只要吃飯時不管不顧地咂巴嘴,他也就可以說自己抵達了藝術境界了,比如你說的那些農民,他們吃飯也咂巴嘴,那也說明是藝術行為?”
“唉,哥們,我又為你感到了無限遺憾!”朝陽惋惜般地看著我,“很遺憾,你又一次地錯過了藝術?!?/p>
“怎么就錯過了呢?”
“是的,錯過!我告訴你,并不是所有像我黎朝陽一樣吃飯咂巴嘴的人都能成為藝術家?!?/p>
“為什么?”我困惑了。
“你真是不可救藥,這也難怪你只能成為一個作家,而不是藝術家。你先別急,聽我慢慢道來,剛才其實我也說了,藝術家有一顯著的特征,那就是他的與眾不同,和獨一無二。”
“那么你說的那些農民也會吃飯咂巴嘴,他們也是藝術家嘍?”
“錯,大錯特錯?!背柾倌亲铀奶巵y飛地說?!澳阒滥沐e在哪嗎?不知道,對吧?農民只是農民,他們不是藝術家,所以咂巴嘴于他們沒有任何意義。而我則大為不同,因為我是藝術家,所以咂巴嘴就具有了藝術的意義,類似于一個行為藝術的作品。你呀,有時也還具備一點謙虛的美德,這我要表揚你,但你又時常又表現(xiàn)得那么的無知,讓人生氣。請不要生氣,接受啟蒙也是要付出代價的,比如我現(xiàn)下對你的嚴詞批評就屬此類。你需要啟蒙,首先你需要知道何謂藝術家?!?/p>
“那你說說什么是藝術家?”
“好問題。”朝陽詭異地笑了,不緊不慢地從盒里抽出一張餐巾紙,優(yōu)雅地按了按他油光發(fā)亮的嘴角,像在看一異物般地端詳著我?!霸傧胂?,什么是藝術家?”
我丈三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凝視著他,感到了莫名其妙。
“你已經看到了什么是藝術家,只是你還處在前啟蒙階段,所以仍不能一眼認出藝術家本質?!?/p>
“那你提示一下,什么是藝術家?!?/p>
“你看到我了嗎?”
“當然。”
“那好,你已經就近地看到了一位純粹的藝術家?!?/p>
“你?!”
“正是在下?!彼謮旱蜕らT地大笑了幾聲。
“藝術的秘密和訣竅就在于,只有藝術家的行為才能夠得上對藝術的贊美和加冕,比如我的咂巴嘴,現(xiàn)在明白了?”朝陽頗為得意地摸了摸已然隆起的肚腩,又說:“所以只有作為藝術家的杜尚擺弄的那個小便池是藝術品,換一別人,就什么也不是了,至多還是一個丑陋的小便池;同理,也只有我——黎朝陽的咂巴嘴,才稱得上是藝術行為,你——即便是一個作家,咂巴嘴就什么也不是,這是由你身份決定的。好了,關于藝術本質的定義到此為止,你現(xiàn)在應當以欣賞的眼光來看待我黎朝陽的咂巴嘴,并且從中辨識出它不僅是在咂巴嘴,更是一種個性化的藝術行為?!?/p>
我知道,這時候再反駁朝陽是無用的,他整個人已然陶醉在了他個人至為夸張的譫妄的想象中,難以自拔。他絲毫沒有感覺到也正是他那個所謂的自戀般的個性,讓他從一個現(xiàn)代文明之人應當具備的文明規(guī)則中被拋了出去,以致讓他與社會有了沖突,一如那個鄰桌對他行為的怒目相向,以致差點引發(fā)沖突升級。問題在于,一個人行為上的所謂個性與藝術品所顯現(xiàn)的個性是可以等量齊觀的嗎?在我看來好像不是。就像朝陽口口聲聲言說的那個法國藝術家杜尚。我其實讀過杜尚的傳記,他在生活中其實也就一普通人,至多顯得有些孤僻而已,他只是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才表現(xiàn)出格外的“突發(fā)奇想”,于是這才有了他的一鳴驚人,僅此而已。也就是說,杜尚雖然是當代藝術肇始的源頭活水,但他本人其實并沒有將生活與藝術完全等同起來,顯而易見的是,他其實非常清楚藝術之所以成其為藝術,是有一個重要的辨識路徑:作為一件以藝術之姿而亮明身份的作品,它還需要搭配一個合適的可以顯現(xiàn)和定義其自身的特殊語境。比如杜尚的那個在藝術史上亮閃閃的小便池,若非杜尚將它從雜貨店買下,搬回家,然后再署上他為此編造的一個虛無的藝術家簽名,從而再將它挪移到紐約的那家先鋒藝術展廳,那么這個小便池依然還是普通的小便池,與我們在公共衛(wèi)生間所看到的那些小便池大同小異,并無二致。但是,它一旦經由杜尚之手,完成了一個挪移——挪移,請注意,它也是當代藝術一個顯著的特征——它就在無形之中成就為向一件藝術品的跨越和轉換。顯而易見,具體到杜尚的那個小便池,完成轉換的中介就是那個先鋒藝術展。
“陸島兄,你有沒有從中發(fā)現(xiàn)藝術與日常生活的本質區(qū)別?”也是在那一天,朝陽問我。
“沒有?!拔夜室庹f。
這時的朝陽樂不可支了?!拔揖椭滥銜@么回答——‘沒有,因為許多人其實并不懂藝術乃何物,就像不懂我黎朝陽為何吃飯要咂巴嘴。嘻嘻,道理其實是一樣的,我的一個咂巴嘴,由此將我與俗人們——比如你,區(qū)隔了開來,它凸顯出了一個人與眾不同的行為個性,也就是說,他已然從蕓蕓眾生中脫穎而出了,這不就是藝術之表征嗎?個性,我的個性,藝術的一個顯著標志不就是個性嗎?哈哈,現(xiàn)在你懂了吧?”
“你這是胡說八道。”我忍不住地嗆了他一句。“咂巴嘴跟藝術有什么關系?難道你沒見鄰桌的人都跟你丫急眼了嗎?”
“這你又不懂了吧,當代藝術的另一顯著特點便是有意識地冒犯大眾。什么叫冒犯?就是出其不意地襲擾和挑釁人們習以為常的陳腐觀念。也是因為它趨向行為的激進,必然會引起大眾的不滿和反抗,就像杜尚的那個小便池,至今還有人宣稱它不是藝術。藝術從來就是天才的偉業(yè),而天才在人間中是少數(shù)人,就像你,雖然也會寫小說,其實是在為大眾生產產品。藝術不是產品,它是在向這個混沌的世界敞開一扇被世俗成見所遮蔽的窗口,從而讓一束真理般的黎明之光照亮沉沉的暗夜,從而啟示人們去發(fā)現(xiàn)人間之美,以及在被遮蔽的美中,去發(fā)現(xiàn)隱藏著的人生意義。
“就像你的咂巴嘴。”
“呵哈,親愛的陸島兄,你沒覺得嗎,在我的正確引領下,此時的你,正在接近偉大的藝術嗎?我為你鼓掌!”說著,朝陽真的興高采烈地鼓起了掌來,弄得我啼笑皆非。
吃完,我們從餐廳出來,沉默了走了幾步,朝陽突然停下了腳步,目光發(fā)虛地凝望著前方,自言自語般地說:“或者有一天,我會為你畫張像的?!?/p>
“你那種抽象畫法就算了吧,抽象在我看來都是蒙人的,有本事畫點具象的作品,也好讓人見識一下你的繪畫功底?!蔽逸p蔑地說。
朝陽沒說話,低著頭,沉默地向前走著。我們一路拐進了附近一個公園僻靜的石砌小徑,朝陽還是沒說話,只是埋頭走著,像是在沉思。
“朝陽,”我說,“我覺得你不必那么固執(zhí),人首先考慮的是生存,你總在畫抽象又賣不出去,怎么活?為什么不畫點具象的呢?你以前不是畫具象畫出身的嗎?”
“我為什么非要向生存妥協(xié)?有這個必要嗎?為了幾個錢就把自個當一商品賣了?這還是藝術家嗎?”朝陽振振有詞的說?!拔也粫佼嬀呦螽嬃耍嵌歼^時了,人是要向前走的,回頭是沒出息的表現(xiàn)?!?/p>
我無語了,“那好吧,”過了一會兒我說,“其實你是可以過上好日子的,現(xiàn)在繪畫的市場那么好,人有時需要轉換一下思路,也是為了更好的生存嘛。”我說。
“沒必要,藝術家有時是需要痛苦和孤獨的,甚至不被一般人所理解。就像梵高,一生不被人理解,他的輝煌在死后,這也是一個純粹藝術家的最終宿命,也只有這樣,一個藝術家才能更深切地體驗我們沉重的人生?!背栆环闯B(tài)深沉地說。
我突然感到他的話語里有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在壓迫著我,他不再說話了。我覺得也勸不動他,也就只好隨他去了。走著走著,朝陽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臉來看著我,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奇怪的表情,顯得有點狡黠?!拔铱赡苓€會畫一幅具象,就畫一幅。”
“畫什么?”我好奇地問。
“現(xiàn)在不說?!蹦欠N詭異的表情又一次從他的臉上悄然滑過。
“好吧,我也不問了?!蔽倚φf,覺出這人的不可理喻。
我們走出了公園,就此告別。我往前先走了幾步,朝陽突然在背后喊我,我剛轉身,就見他正舉著蘋果相機對著我。我意識到他在拍我,有點兒納悶,因為朝陽的這一舉動顯得有那么點異乎尋常。他從來不會主動拍我的。
“為什么?“我笑問。
“沒為什么?!背柪淅涞卣f。他低下頭,看了一眼手機,顯然在檢查拍得如何,“好了,你走吧,我們下次再約。”他最后說。
可是我們沒有下次了。朝陽去世的消息我是從他姐姐那知道的,有一天她突然來電通知我,說是朝陽幾天前突發(fā)心梗,搶救無效,已于前一天溘然長逝了。朝陽的姐姐是從朝陽的手機里發(fā)現(xiàn)了我發(fā)給他約著見面的信息,所以趕緊通知我此一驚人的噩耗。聽到朝陽去世的消息后,我先是一愣,覺得一點也不像是真的,就如同是從某個小說里讀到的事關別人的故事。我像個失心的游魂似的在恍惚著,完全不能相信朝陽走了,真的走了!他整個人還是那么鮮活的在我眼前晃悠著,就好像我只要一伸手就能真切地觸摸到他,感受到他的氣息,還有他那卓別林似的滑稽“表演”。我感到奇怪,為什么在我第一時間聽到朝陽駕鶴西行的消息后,竟沒有立刻感覺到悲傷?我這是怎么了?只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麻木感,尤覺發(fā)生的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只是一個傳說!
第二天,我應約去了朝陽家。當我看到他住的那幢50年代建造的蘇式舊樓時,突然情緒失控了,蹲在地上開始沒完沒了地大哭了起來,淚水就像噴泉一般地涌流了出來。直到這時,徹骨的悲傷才把我籠罩了。這個世界在我的眼前突然變得模糊了起來,顯得那么的不真實,就像一個個縹緲的浮動在空氣中的幻影。也不知哭了多久,我甚至忘了是怎么走上他家樓梯的。我只是在觸摸到了朝陽家房門的木板時,這才清醒了過來。那門板依舊是50年代留下的,充滿了歲月遺痕般暴起的斑駁雜紋。它是由兩塊簡陋的三合板合成的木門,單薄得像是一拳就能將它擊穿?,F(xiàn)在少有人還住在這樣的老房子里了,這還是他去世的父母留給他的遺產,而他也始終是一個貧寒孤獨的精神漂泊者,從不在乎自己活在一個什么樣的寒磣的生存狀態(tài)中,好像也從沒想過要怎么去改變自己的生活模式。
進屋后,我匆匆地先掃視了一眼。還是我見過的那種它曾經以往的模樣,一點沒變。我以前來過朝陽,那次進門后我不嚇了一跳,我沒想到我所見到的朝陽的小窩竟如此一貧如洗。地面還是上世紀50年代的水泥地,年深日久,看上去已然光滑得像面鏡子,一張雙人木板床,連個席夢思床墊都沒有,一張小桌子,加上一個小小的書架——書架上凌亂地擱著幾本書。朝陽雖然嗜書如命,但他從不喜藏書,看完的書總是隨手送我,但他卻擁有一般人所不具備的驚人記憶力。書中有用的內容,他竟然可以做到過目不忘,甚至倒背如流。我那時還笑話過他,說,朝陽,藝術家們一個個都暴富發(fā)大財了,你不覺得你這么活得太窩囊了嗎?你可以適當?shù)刈龀鲆稽c妥協(xié),畫點畫商們需要的油畫,給自己也掙點錢。人跟錢沒仇,何必像現(xiàn)在這樣苦哈哈的,還繼續(xù)畫你這種可能永遠也賣不出去的抽象畫呢?”
“庸俗!”他不屑地頂了我一句,“發(fā)財不發(fā)財跟藝術有關系嗎?我選擇了我愿意過的生活,畫我愿意畫的畫,這就是我的藝術,明白嗎?”他有點不耐煩地說。
“所以你永遠成為不了真正的藝術家,現(xiàn)在藝術家的標配是很有錢?!蹦翘?,他還對他開玩笑地說。
屋里依然如故,書架和桌子上落滿了薄薄的一層灰塵,一看就像個流浪漢住的屋子,東西扔得東一處西一處,完全沒有秩序和章法,凌亂得就像他這個人。這時朝陽的姐姐走了過來,對我輕聲說:“你去朝陽的那個小畫室看一眼吧。”說出這話時,朝陽姐姐的眼神還有些特別,我一直沒琢磨過來,為什么朝陽姐姐看我是這么一種奇奇怪怪的眼神。小畫室的門是關著的,推開畫室門時,朝陽姐姐又意味深長地覷了我一眼。
門開了,我一下子愣住了,像被閃電擊中了一般。我看見了什么?先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襲來,我的眼淚又刷地一下奪眶而出,開始了又一次不管不顧地號啕。
在我淚眼模糊的視野中,有一幅畫鮮明地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是一張具象畫,人物畫得至為逼真,但卻是用粗糲狂野的筆觸勾勒出的一張人像,可以見出畫者扎實的寫實而驚人的寫實功力。
畫像上畫的人是我!
欄目責編:許多余
王斌,現(xiàn)居北京,著名編劇,已出版長篇小說、文化隨筆、散文集、非虛構報告文學多部。策劃與編劇過的電影有《活著》《英雄》《霍元甲》《滿城盡帶黃金甲》《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