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
(一)
正啟二十六年蘭秋望日夜,滿京高門無人能寐,只因禁中傳出消息,郗帝已近彌留之際,舊去新來,自然意味著那把象征著權(quán)力巔峰的龍椅即將易主,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煊赫鼎沸,明日便身陷囹圄的例子古來有之,因此,在那謎底尚未揭曉之前,豈有人會不顧身家性命高臥安眠?
上京分東西南北四城,東富西貴,諸王與高官府邸皆在西城,因為地狹,再加上各府占地廣大,所以府與府之間往往僅有一墻之隔,七王郗徖便與殿前都指揮使蕭確毗鄰而居。
此刻,蕭府的望月閣上,蕭蘊正與母親蕭李氏對坐點茶,一人注水,一人調(diào)膏,默契十足。
纖秀的玉指執(zhí)著茶筅來回擊拂茶湯,末餑泛起,蕭李氏執(zhí)銀勺再次往盞中添水,一邊倒一邊開口道:“本朝為避諸子奪嫡之禍,自開國以來便不立太子,而是將寫有儲君之名的密旨置于勤政殿的匾額之上,待帝駕崩后取下宣布繼位人選。你自幼入宮學(xué)伴讀,對諸王應(yīng)是有所了解,母親想問問你,以你之見,那張紙上留的會是何人之名?”
聞言,原本飛速旋轉(zhuǎn)的茶筅倏然間停了下來,蕭蘊望著盞中的白沫靜默片刻后抬眸看著蕭李氏道:“帝雖有七子,可有能力承繼大統(tǒng)的僅有三王郗徹與七王郗徖,若論謀略政道,七王自是要勝三王一籌,但七王生來患有厥心痛,非長壽之相,帝業(yè)歷來求穩(wěn),兩相權(quán)衡之下,想來還是三王繼位的可能性大一些?!?/p>
蕭蘊說完才覺奇怪,復(fù)又開口道:“母親怎突然問起這些?可是擔(dān)心政局有變影響蕭家?若是如此您大可放心,父親在朝上行事一向中正,無論哪一位繼位,于我們而言都是無礙的?!?/p>
蕭李氏搖了搖頭,緩聲解釋道:“母親擔(dān)心的不是你父親,而是你。”
“我?!”蕭蘊聞言不由得驚訝出聲。
“你不知,去歲國師占天象,與陛下言鳳星落蕭家,你父親當日便被召進了殿中,后來推說你年紀尚小,這才沒將消息放出來。陛下深信天象之學(xué),鳳星一說必在他臨終囑托之內(nèi),新帝登基一年之后便要大婚,你左右都是要嫁郗家兒郎,母親索性問問你,三王與七王相比,你更鐘意哪一位?”
蕭蘊聞言怔了良久,待她回過神來時耳后已然騰起淡淡紅暈,半晌之后,蕭李氏才聽見她用細軟的聲音回道:“女兒曾誤墜冰窟,幸為三王所救?!?/p>
話點到為止,可蕭李氏已聽得明明白白。
“既是如此,那便愿結(jié)果如你所測的那般才好?!?/p>
可誰知蕭李氏話音剛落,宮中便傳出了震天的喪鐘聲,因為太過突然,蕭蘊一恍神,建盞便自她手中應(yīng)聲而落,尚未點好的茶湯就這樣灑了一地。那一瞬間,蕭蘊面上雖不動聲色,但眼里心里皆已是一片狼藉。
與此同時,勤政殿前,眾人匍匐在地,屏息凝氣,當“皇七子郗徖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tǒng),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這段話被宣讀出來時,半數(shù)以上的官員皆覺背脊生涼,因為他們與蕭蘊一般,在郗徹與郗徖能力相差不算懸殊的情況下,都認為身體康健的郗徹更有可能繼承皇位,由此素來近郗徹而遠郗徖。此刻,他們回想起自己往日里的所作所為,個個都恨不得當場自扇巴掌以示悔意!
隨后,眾臣拜跪新帝,十七歲的清雋少年立于高階之上俯瞰郗帝留下的這片江山,入目雖是一片服順安泰之象,可他的心一直在清醒地提醒著自己,人欲難遏,往后風(fēng)雨在所難免!
(二)
是年除夕因在國喪期內(nèi)一切從簡操辦,但翌日皇帝攜親貴眷屬前往相國寺祈福的舊俗并未因此而止。
眾人因守歲一夜未眠,待繁冗的儀式過后,紛紛回了各自的廂房歇息。可誰知蕭蘊剛坐下,便有人敲門來請。
蕭蘊與郗徖胞妹明熹公主郗媛私交甚篤,縱然蕭蘊此刻疲乏不堪,卻也沒有辦法出言拒絕。
待蕭蘊進了屋子,引路人便開口道:“公主此刻尚在太后房中,請蕭小姐稍作休息?!?/p>
蕭蘊不疑有他,點了點頭便在榻上安坐了下來。寺里梵音陣陣,屋子里又燃著寧神的香料,蕭蘊實在抵不住倦意,便以手支額,閉目小憩。她原想這是郗媛的屋子,就算睡著了也無妨,卻不料,待她醒來之時,撞進惺忪睡眼里的竟是背立于窗前觀雪的男子!
蕭蘊當下驚坐而起,下意識地環(huán)視周身衣裳,待她放下心來再抬眼時,玉質(zhì)金相的男子已經(jīng)聽到動靜回過身來,因為逆著晴光,蕭蘊看不清他的眼,只知道他的嘴角微翹,似有笑意,想是瞧見了自己方才的舉動。
蕭蘊羞怒交加,卻又礙著男子的身份無從發(fā)泄,抿著櫻唇靜坐良久方才下榻朝前走去。
“臣女參見陛下,不知陛下假借公主之名將臣女騙至此處所為何事?”
郗徖一早便料到她會生氣,也知道自己此舉不占理,所以并未因她那質(zhì)問的語氣而動怒。反倒是蕭蘊將話送出口后感到犯上,因為心里后怕起來,于是垂放在身側(cè)的纖指便不自覺地絞起了裙擺。
郗徖鮮少見到蕭蘊露出這般小女兒家緊張的模樣,嘴角莫名便揚了起來,過了許久他才壓下心中的笑意,開口道:“朕有要事要與蕭小姐商議,奈何蕭小姐近來鮮少入宮,朕也不便下旨召見惹人非議,這才出此下策?!?/p>
說完,一只修長挺直的手便悄然入了蕭蘊眼簾。
“朕不喜俯身與人說話,且石磚寒涼刺骨,于女子身體有礙,蕭小姐還是起身為好。”
男女授受不親,蕭蘊本想說自己起身便是,但因著方才言語不遜,擔(dān)心再拒會惹郗徖不快,糾結(jié)再三,最終還是將手搭了上去。
郗徖因病之故,終年手腳冰涼,兩手相觸之時,反倒是蕭蘊的手更為暖熱一些,就像寂寒冬日里難得現(xiàn)出的暖陽,令郗徖生出了久違的舒心之感。
(三)
待二人坐定之后,郗徖開門見山便道:“聽聞蕭小姐有意束發(fā)修道,此事可為真?”
郗朝士族貴女并非只有嫁夫生子這一條路可走,倘若看破紅塵,入觀修道亦不會為人所輕。蕭蘊心悅郗徹,奈何帝位相錯,冀望成空。因著那鳳星一說,她此生若要嫁人,夫主便只能是郗徖,倒不是因為郗徖是個多么難相與的人,只是她厭極了這莫名降下的枷鎖般的宿命感,卻又尋不到別的辦法,無奈之下只能選擇以這樣的方式解脫自己。
蕭蘊不知郗徖自何處得知這消息,但她也無心隱瞞,于是施然起身,再度跪了下去。
“臣女蒲柳之姿,才智平庸,擔(dān)不起一國之母的重任。再者鳳星一說,信則有,不信則無,臣女有幸與陛下同窗多年,知陛下素來不信天象之學(xué),故此還請陛下高抬貴手,于高門中再擇良配!”
郗徖一早便料到她會出言說服自己放手,只是沒有想到她竟會用上“蒲柳之姿”“才智平庸”這八個字,郗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淺淺地笑出聲來。
“蘭陵蕭氏代代出美人,若是蕭小姐這般的相貌還只能算是蒲柳之姿的話,那放眼上京高門,還真尋不出一個國色來了。至于才智平庸,蕭小姐更是過謙,正啟二十四年,先帝有意測試學(xué)業(yè),命人將殿試卷送入宮學(xué),待我等答畢之后糊名謄錄送審,若是朕沒記錯,蕭小姐可是當年唯一一位入了二甲之列的貴女?!?/p>
蕭蘊被郗徖這番話堵得半句反駁都說不出來,二人一坐一跪,陷入靜對之中。
良久過后,蕭蘊聽見郗徖出聲道:“朕確實不信鳳星一說,但朕信自己多年來的所見所感。朕身負頑疾,年壽必然不永,一朝去后,倘若新帝年幼,必將引起朝綱震蕩,故此,朕需要一個母家鼎盛,能夠輔政治世的皇后來替我穩(wěn)住這江山。放眼滿京高門,唯有蕭小姐可擔(dān)此重任!”
蕭蘊從未想過郗徖是抱著這樣的目的求娶自己的,震驚之余,心中也生出幾分動容。倘若沒有那樣的病痛困擾,眼前這男子大抵可以帶領(lǐng)郗朝走入盛世,成為青史留名的千古一帝,何至于在這樣的年紀便要為自己的身后之事做打算!
郗徖見蕭蘊的態(tài)度已然有所軟化,但仍未松口答應(yīng),只能繼續(xù)開口道:“不知蕭小姐可還記得正啟二十二年發(fā)生的那場刺案?朕因為身穿軟甲躲過致命一擊,刺客行刺失敗,當場服毒自盡。因為查不出刺客由何處潛入宮中,所以那日當值的禁軍每人罰俸半年以示懲戒。然而就在數(shù)日之前,刑部呈上一份貪墨案的卷宗,犯案者藺秉乃一禁軍校尉,他為求從寬處理,供訴當年他曾發(fā)現(xiàn)那名刺客,正欲下令捕捉之時被你父親阻止了……”
“什么?!”郗徖的這番話仿若憑空降下的一道驚雷,令蕭蘊頹然跪坐于地,一雙動人的杏眼里布滿了震色。
郗徖見狀頓了頓,而后一字一句地緩聲道:“朕倒不覺得蕭確會是那場刺案的參與者,但若易地而處,朕或許會和他一樣順水推舟一番,畢竟……那時誰都覺得三哥更有可能繼承皇位。”
蕭蘊知道,郗徖若真心想辦蕭確便不會將這話說給她聽,既說給她聽,那便是留了轉(zhuǎn)圜之機,而這轉(zhuǎn)圜之機是什么,她心里一清二楚。
半盞茶后,蕭蘊認命般地閉了閉眼,將眼中的淚意收回,而后朝郗徖恭敬地拜了下去。
她什么都沒說,可郗徖已然領(lǐng)會了她的意思。
“今夜過后,那份卷宗將不存于世,正啟二十二年的刺案仍以……無果結(jié)案?!?/p>
(四)
三日后,郗徖改年號“清寧”,并將鳳星說昭告天下,由此,蘭陵蕭氏出了第三位母儀天下的皇后。
清寧元年荷月盈日,郗徖與蕭蘊大婚。新婚之夜,郗徖剛剛挑下蕭蘊的蓋頭,便有人打斷了儀式。
來人對郗徖耳語許久,蕭蘊見郗徖臉色有變,心中自然生出幾分忐忑。可不待她出口詢問,郗徖便轉(zhuǎn)身近前,俯身在她耳邊輕語,微涼的唇一張一合,溫?zé)岬臍庀姳≡谒亩H,如同輕羽拂過一般,令她無法自控地紅了臉。
那一霎,一對完美的剪影在兒臂紅燭的映照下被刻在了大紅喜帳之內(nèi),蕭蘊恍恍惚惚中聽見他道了一聲抱歉,可待她回過神來時,雕花木門已經(jīng)開了又合。
一刻鐘后,郗徖遣了人來,請蕭蘊不必等候,早些安置,蕭蘊問來人緣由,小太監(jiān)一個勁兒地搖頭只道不知,蕭蘊瞧他幾欲垂淚,心一軟便放他離開。
盡管如此,可蕭蘊并沒有聽從郗徖的吩咐上床歇息。她固執(zhí)地坐在喜床之上,她要等著他回來,親口問一問,他費盡心思將她娶回來,卻又為何在新婚之夜將她這般莫名其妙地撂在一旁!
郗徖回來時已至下半夜,他一挽起簾子便發(fā)現(xiàn)蕭蘊一臉肅然地看著自己,他在心里微嘆一聲后緩步上前道:“朕知道你有滿腹疑問,但現(xiàn)下夜已深濃了,你還是先去歇息,明日朕再與你解釋?!?/p>
蕭蘊本來積了一肚子的氣要撒,可當郗徖眸中的疲色以及那蒼白的臉色撞進她眼中時,她便怎么也張不開口,靜默良久后,最終也只是應(yīng)了聲“好”。
郗徖前往內(nèi)室沐浴更衣,蕭蘊則坐在鏡前取卸釵環(huán)脂粉,待她收拾完畢時早已過了兩刻鐘。患有心疾的人不宜過久浸于熱水之中沐浴,再加上方才郗徖將隨伺在旁的人都遣了出去,蕭蘊心中不免生出幾分不安。
于是,她起身走到內(nèi)室門前,開口喚了一聲“陛下”,可回答她的卻是一片可怖的寂然。那一刻,她的心搖搖晃晃地懸升起來,哪里還顧得了女兒家的羞赧,一把推開了房門。果不其然,郗徖雙臂垂落在桶側(cè),人已陷入昏死之態(tài)……
直到翌日晨時,郗徖才堪堪脫險,蕭蘊撐著疲乏不堪的身子坐在床沿,凝眸看著沉睡中的男子。
新婚之夜不僅讓她獨守空房,還差一點讓她成了寡婦,若說不氣是不可能的。可氣過之后,她對他又生出了幾分同情與憐惜,因為方才太后已經(jīng)與她解釋了昨夜他突然離開的原因,原來是因為四王郗行欲乘帝后大婚,舉朝放松戒備之機謀奪皇位,幸好他早有準備,這才沒讓郗行得逞。
郗行雖不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但早年時兄弟二人感情極好,只可惜,在那滔天權(quán)勢的面前,所有的溫情都變得如此不堪,也難怪他會氣成這般!
太醫(yī)進來取下了郗徖手背上的銀針,蕭蘊擔(dān)心他著涼,便想將他的手放進薄被里。
明明是將入炎夏的時節(jié),可掌心里的手卻涼得像數(shù)九寒天里的冷冰,蕭蘊心中不忍,將他的手合在掌中輕輕摩挲了起來。
郗徖迷迷糊糊中感到掌心傳來的溫暖,于是一點一點地勾住那熱源,待蕭蘊意識到的時候,手已經(jīng)抽不回來了。
蕭蘊覺得又氣又好笑,掙了兩下后也就放棄了。既然走不開,她索性在他的身側(cè)躺了下來,因為疲累到了極點,她一閉上眼睛便睡了過去。
郗徖醒來時已至暮色四合的時辰,耳畔傳來女子清淺的呼吸聲,他側(cè)頭瞧了過去,思緒卻飄回了昨夜。
其實當時他并未完全失去意識,只是沒有力氣睜眼說話。他清楚地記得蕭蘊那略帶哭腔的呼喚以及她吻上他的唇給他渡氣的感覺,就像久旱之際突然降下的甘霖一般,給了他生的希望。
他的皇后尚未褪去少女的稚氣,一張俏臉睡得紅撲撲的,他悄悄地靠近,嘴角的笑意便越漸深濃,他怕吵醒她,所以吻得小心翼翼,銅鏡里映著這對般配的少年夫妻,將他眼中的深情照得一覽無余,而他的小妻子陷在夢中,顯然對此一無所知!
(五)
是年菊月來臨之際,蕭蘊的生辰也悄然降至。按照慣例,蕭確與蕭李氏本可以出席蕭蘊的生辰宴,但不巧的是,蕭確出了公差來不及趕回,而蕭李氏則染了風(fēng)寒,抱病在床。
蕭蘊自入宮起便盼著這一日能與父母團聚,可誰知結(jié)果竟然這般不如意,人的心情一低落,飲酒時自然會變得肆意起來。
郗徖知她緣何這般放縱,所以不好開口阻她??伤植辉缸屌匀饲埔娝砭茣r的嬌色,于是在她回后殿添衣之時便命人點了她的睡穴。
眾臣聽聞皇后殿下不勝酒力業(yè)已回宮休息時,識相地紛紛告退。華宴散罷后,郗徖起身走到后殿,將蕭蘊打橫抱起朝出宮的那條路走去。
蕭蘊醒來時,人躺在一間陌生的屋子里,早已備好的醒酒藥被人送了上來,蕭蘊一邊飲,一邊朝郗徖問:“這是哪兒?”
郗徖笑了笑,只道:“待你飲完我再與你說?!?/p>
蕭蘊本就沒有喝多少酒,方才睡了一覺,這會兒又飲了好些醒酒藥,不過一盞茶,人便舒爽起來。
郗徖見她已然恢復(fù)了精神,便從袖中取出一段紅綢蒙上了她的眼,一邊牽著她往前走,一邊開口道:“此番生辰,皇帝送了皇后一顆東海明珠,現(xiàn)下出了宮,郗徖再送蕭蘊一份賀禮?!?/p>
待蕭蘊立定,郗徖伸手推開了窗,紅綢一落,蕭蘊便看見對面的高樓上,蕭李氏正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淡笑著朝她揮手。
明明只是分別數(shù)月,可母女倆遙遙相望之時卻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蕭蘊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垂下淚來。
一盞茶后,兩扇窗同時闔了起來,蕭蘊回過身來,朝郗徖福了福身。
“多謝陛下這般費心,臣妾感激不及?!?/p>
郗徖聞言眉眼含笑,朝前走了兩步,與蕭蘊靠近,用輕而緩的聲音看著她的淚眼道:“感激從來就不是用嘴巴說說便可以了的,不知皇后想如何表達這謝意呢?”
郗徖本意是想逗逗蕭蘊,奈何蕭蘊自己卻會錯了意,以為郗徖在提洞房一事。畢竟當初的新婚之夜被郗行毀得一干二凈,郗徖又謹遵醫(yī)囑清心寡欲地養(yǎng)了幾個月的病,如今他的身體已然大好,有些事自然要重新提上日程。反正自她答應(yīng)成婚的那一刻起,他便是她此生唯一能夠交托的男子,他既想要她先踏出一步,她倒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郗徖從來沒有想過蕭蘊會主動吻他,待蕭蘊發(fā)現(xiàn)郗徖眼里的驚訝,知道自己會錯了意,想要收回這一吻時,她已經(jīng)被郗徖抱起送入幔帳之內(nèi),沒有半點逃開的機會了……
月上中天之時,一室繾綣旖旎散去,郗徖心滿意足地從背后擁著蕭蘊,喚她小字“觀音婢”,蕭蘊知道他又在逗她,賭氣地回了一聲“菩薩奴”。
郗朝并不忌諱“奴婢”這兩個字,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天潢貴胄,只要孩子體弱多病,便會在取小字之時帶上這兩個字。蕭蘊幼時身子也不好,蕭確與蕭李氏擔(dān)心養(yǎng)不活,便給她取了這個小字。
蕭蘊久久沒有聽見郗徖的聲音,以為他生了氣,連忙轉(zhuǎn)過身去看他。只見他低眸垂睫,用極低的聲音喃喃道:“你叫‘觀音婢,觀音娘娘便護了你,可我叫‘菩薩奴,卻不見哪一位菩薩有來庇我……”
在蕭蘊的記憶里,郗徖一直是抱著豁達的心態(tài)在面對這個病的,直到這一刻,蕭蘊才知道,那些都不過是他為了寬慰父母而裝出來的假象,其實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藏著滿滿的抱怨與不甘!
這樣的郗徖令蕭蘊不由自主地感到心疼,可她知道在這種時候,任何的言語安慰都是多余的,她能做的便是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讓他感受到有人在與他并肩而立,風(fēng)雨同行。
(六)
清寧三年蘭秋,上京溽暑難耐,郗徖便帶著蕭蘊前往蘭臺行宮度夏。
一日深夜,蕭蘊于夢中突然被人喚醒,早已穿戴完畢的郗徖拿著一份軍報坐在床邊看著她道:“洛王郗徹以‘清君側(cè)為名于封地起兵,直撲上京而來?!?/p>
蕭蘊沉眠方醒,本還滿臉倦意,郗徖的話彷如炎夏里突降的冰雨,令她瞬間回過神來。
郗徖知她與郗徹的那段往事,但也知她心性貞潔,既與自己成了夫妻便不會再受那份舊情的牽絆,所以他不想將她扯到這場男人的戰(zhàn)爭中來,只是伸出手將她鬢邊的散發(fā)挽至耳后,輕聲道:“軍情緊急,朕現(xiàn)下便要啟程回京。你近日身子不適便先養(yǎng)著,不必急于這一時?!?/p>
說完,郗徖便起身而去,蕭蘊在榻上怔坐了片刻,而后突然想起自己尚未囑咐他要保重身體,于是便下榻追了上去,只可惜,待她趕到大門外時,連人影都瞧不見了,只能聽見疾馳而去的馬蹄聲……
蕭蘊在蘭臺行宮多留了七日,然而就在她準備回京的前夜,行宮突然走了水,大火攀著風(fēng)勢迅速蔓延開來,宮人因此死傷甚重,只能由禁軍組織人員送往各處救治。一身穿禁軍服色的男子悄然入了蕭蘊所在的宮殿,一盞茶后他便抱了個灰頭土臉,被濃煙嗆暈的宮婢混在人群之中快步走了出去。接到人的馬車迅速奔出了蘭臺城,宮婢臉上的黑灰也被人用濕布輕拭而去,漸漸地露出了一張絕美容顏。
蕭蘊是蒙著眼被人送進郗徹軍帳中的,黑布扯下的那一瞬間,蕭蘊因為突然刺入眼中的亮光而感到不適,閉著眼踉蹌開來,被郗徹一把抱住。
當年一道圣旨,將二人的姻緣一刀斬斷,時隔三年再見之時,卻已是這般光景。蕭蘊心里雖也唏噓,卻知道往事不可追,掙扎著從他的懷里退了出來。連日來車馬勞頓,她幾乎沒有進食,那一掙用盡了她所有的氣力,退了兩步便跌坐在了矮榻上。
郗徹見她這般排斥自己,登時便紅了眼,他大步走到她面前,將她強行攬入懷中,在她耳邊恨恨道:“你是不是愛上郗徖了?”
平心而論,那一霎,蕭蘊是恍惚的。
當初她是為了保住蕭確才答應(yīng)嫁給郗徖的,本以為那是一場各取所需的政治聯(lián)姻,卻不想婚后郗徖待她體貼入微,呵護備至。她并非冷情冷性之人,能得夫主這般相待,她自然也要盡好妻子的本分,學(xué)著開解他心里的郁結(jié),記掛他的安康。她知道,自己對郗徖的感情一定是有變化的,但那是愛嗎?其實她也不敢肯定。
可郗徹卻將蕭蘊的默然視為默認,當下怒火中燒,他雙手扶著她的肩頭,逼她看著自己的眼睛怒道:“你以為的好夫主其實也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奸詐小人,他自年少時便愛慕于你,礙于你我兩情相悅,他無法介入其中。后來繼了位,知你寧可修道也不愿嫁給他為后,便命刑部假擬了一份卷宗,讓你為了救父不得不答應(yīng)那婚事?!?/p>
郗徹看著蕭蘊那難以置信的眼神伸手指向身后的帳門。
“出了這門,前面便是長江,你的父親正領(lǐng)著大軍駐在對岸,你若不信,自可修書一封問他,禁軍之中可有那喚作藺秉的校尉,他又可曾命那人放過什么黑衣刺客!”
豆大的淚爍在蕭蘊眼中,她捂著耳不想再聽,可郗徹卻不放過她,爭執(zhí)片刻后,蕭蘊身心俱疲,在一片天旋地轉(zhuǎn)之中陷入無邊黑暗。
軍醫(yī)告訴郗徹,蕭蘊已有三個月的身孕。郗徹看著蕭蘊那尚未顯懷的腹部妒火中燒,當即便命人去熬落胎藥要給她灌下去。可郗徹手下的幕僚覺得蕭蘊腹中的孩子是個鉗制郗徖的利器,便極力勸說郗徹留下了他。
只不過,郗徹與幕僚都沒有料到,自己籌謀三年之久的計劃在三個月后便敗在了郗徖手中,郗徹中流矢而亡,余部四散。
蕭確領(lǐng)兵跨過長江救回了蕭蘊,蕭蘊見到蕭確的第一句話便是“父親可曾有過一名叫藺秉的屬下?”
蕭確不知蕭蘊乃何意,卻也沒有多問,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曾有過?!?/p>
蕭蘊聞言垂眸苦笑一聲,回道:“女兒隨口一問,父親不必記掛在心。我們回京便是?!?/p>
(七)
郗徖見到蕭蘊的時候,她已經(jīng)沐浴更衣完畢,倚在軟枕上小憩。方才蕭確與他說了藺秉一事,他便知道她必然自郗徹那里知曉了原委。他知她在氣頭上,不想惹她動怒,打算遠遠地瞧她一眼便離開。
可待他瞧見了人后便怎么也挪不開步,他見她雙目緊閉便以為她已經(jīng)睡著,于是悄步走上前去。可誰知,他的手剛剛撫上她隆起的腹部,她便倏然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之間,郗徖心虛地收回了手,二人靜對良久,郗徖想不出任何為自己辯解的話,只留下一句“好生休息”后便狼狽地落荒而逃。
帝后之間的冷戰(zhàn)持續(xù)月余之后便落得眾所周知。蕭確與蕭李氏自郗徖那兒得知原因之后,心中雖不快,卻也感于郗徖用情至深,輪番進宮勸說蕭蘊,只不過,蕭蘊始終沒有松口原諒。
數(shù)日后,郗媛進宮看望蕭蘊。
“你怎么沒有將嫣兒帶來?”郗媛于清寧二年成婚,次月便有了身孕,因此在蕭蘊之前便得了一個粉雕玉琢的乖女兒。
“嫣兒在皇兄那兒,舅甥倆玩得正痛快,不愿隨我過來。”
蕭蘊一聽見“皇兄”二字,嘴角的笑意便倏然散開。
“今日你若是來陪我解悶,我自是歡迎,但你若是為你的皇兄來當說客,那便請你免費唇舌?!?/p>
郗媛被蕭蘊堵住了話頭,不知該如何接下去。蕭蘊瞧她這般便知自己猜中了,扶著宮婢的手便準備起身進內(nèi)室。
豈料她還未站起來,便被郗媛拉住了衣袖。
“皇兄此事確實辦得不妥,可皇嫂難道就不想知道,皇兄究竟為何要用上這樣的手段才能娶到皇嫂嗎?”
原來,當年將蕭蘊從冰窟中救上來的并非郗徹,而是郗徖。低溫誘發(fā)了郗徖的厥心痛,上岸后他便暈了過去。路過那里的郗徹恰好瞧見了全過程,實在不舍得放過這樣拉攏蕭家的良機,于是派人將郗徖的濕衣?lián)Q掉后送回宮救治,自己則抱著昏迷不醒的蕭蘊去了太醫(yī)院。待郗徖醒來時,郗徹勇救蕭蘊的消息已經(jīng)傳得人盡皆知。
“皇兄的厥心痛本沒有這般嚴重,太醫(yī)說只要好生調(diào)理,十有八九可過不惑之年??赡且淮芜^后,再也沒有人敢說這樣的話?!?/p>
……
郗媛走后不久,怔坐在榻上的蕭蘊便聽見了男子的腳步聲,她知道是誰,卻始終沒有抬頭,直到郗徖主動攬她入懷中,她才伏在他的肩頭哭出聲來。
當四周歸于沉寂,蕭蘊心中所有的委屈、不解、心疼、愧疚也隨之煙消云散。
銅鏡里映著一對般配的夫妻,男子小心翼翼地吻著女子的唇,眼中深情如故,唯一不同的是女子已不似當年般一無所知!
“日后史家工筆春秋,必要慨嘆你我年少結(jié)縭,卻無緣白首?!?/p>
“那又如何,縱然這般,他也要在后頭添上一句兩心相知,情深……不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