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瑟琳
楔子
2019年5月6日。趙若夢給我寄來了一本日記本。
淺藍(lán)色的軟皮封面,勒口被磨成了毛邊,顏色清新怡人。我翻開來,扉頁上書四字:浮生若夢。
日記開始于2015年5月。
2019年,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頭遇到她。彼時我正獨自在阿根廷旅行,冰冷的黃昏里,趙若夢對著一盞臺燈默默流淚,我被她不發(fā)一言的哭泣打動。
我總覺得,應(yīng)該是兩個人一起站在這里,才對。
按她附信所言,我來到江南這個叫碧溪的小鎮(zhèn),在一個破敗教堂里尋到一只鐵盒,依她所囑,將日記本放在盒子里,重新封藏。
鐵盒內(nèi)只有一顆藍(lán)色玻璃彈珠、一張照片、一朵已干枯的郁金香。
照片上她與一個男孩相擁,背景是某個山頂?shù)娜粘觥1趁嬉恍凶舟E早已模糊,依稀可以辨認(rèn)出“2013年”“傅盛”等字。
長日盡處,我來到你的面前,你將看見我的傷痕,你會知曉我曾受傷,也曾痊愈。
這是泰戈爾的詩句。也是趙若夢寫在日記本最初的話。
我是個販賣故事的人,但這一個故事,我卻聽了許久。
0 1
2005年,夏天。一輛小卡車突突突地開進(jìn)了碧溪的某條街區(qū),停在街尾的一棟舊屋前。
彼時,趙若夢是10歲女童,穿白色簡易連身裙,直直黑發(fā),劉海齊眉,沉默地站在屋前。母親喚她,若夢,來幫忙。
車上物什寥落,搬起來并不費勁,趙若夢卻有些走神,一袋子鍋碗瓢盆哐當(dāng)滾落在地上。
不遠(yuǎn)處,徐徐走來一個少年。T恤短褲,板寸頭,肩上扛著一根竹竿,竿尾綴著一個用網(wǎng)兜兜住的玻璃魚缸,兩尾紅色金魚在里面游動,魚缸一晃一晃,濺出些許水漬。
街道狹窄,卡車幾乎攔住整條道路。少年瞥了一眼面前手忙腳亂的女孩,皺著眉頭從地上七零八落的東西上跨過去。
綴在后頭的魚缸輕輕搖曳,倏地撞在了突然直起身來的趙若夢頭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少年轉(zhuǎn)身,便看到疼得齜牙咧嘴的女孩,淚盈盈地望著他。
他卻只是把魚缸從竹竿上取下來,拎在手里,打量了趙若夢兩眼,自顧揚長而去。趙若夢揉著額頭,水落在她的發(fā)絲和肩上,一偏頭,看到在陽光折射下,映照出一條小小的、絢爛的虹。
沒過多久,趙若夢便又遇見那少年。
那天她去收晾在陽臺的衣服,裙子被風(fēng)吹到了樹枝上。她爬上樹去夠,樹枝松脆,踩在上面吱呀作響,等她往回走,咔嚓一聲,裂開一條縫。這棵樹長在水里,陽臺下是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河。
她正站在上面左右為難,就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大聲嘲諷她,“膽小鬼?!?/p>
她循聲望去,看到那日用魚缸砸她頭的少年,裸著上身,半個身子浸在水里,頭發(fā)濕漉漉地滴著水。他下巴輕抬,又是那天那種似不屑似不耐的眼神。這個少年,有著趙若夢所見過的最最高傲的眼神。
她漲紅了臉,憤怒地回嗆過去,“我才不是膽小鬼!”
“如果你不是膽小鬼,那你就跳下來啊?!?/p>
趙若夢咬著唇看著下面不知深淺的河水,有些怯意,樹枝卻又晃了兩下。偏偏底下的少年還在那鄙夷,“早就知道你不敢跳,還說不是膽小鬼?!?/p>
趙若夢一張臉通紅,映襯在夕陽柔軟的光里,有著少女時期獨特的美麗。
她氣急,字字鏗鏘:“誰說我不敢!”
說著,就朝水里咕咚一聲跳下去。
那日,趙若夢穿的是圓領(lǐng)白衫和藍(lán)格子長裙,裙子包著一包水在河中浮動,像極了一條身患水腫的魚。在清涼的河水中,她看見他恍若一條妖異的人魚,伴著河水?dāng)噭拥穆曇簦约跋﹃柫懵涞墓庀?,宿命般朝她而來?/p>
她在水里撲騰了幾下,被少年一把抓住拖起來。河水嗆得她一陣劇烈咳嗽,還處在暈眩中,就迫不及待地恨恨對少年示威:“怎么樣,我就說我不是膽小鬼吧!”
少年嘴角噙了笑,得逞般地敷衍她:“好吧,你不是膽小鬼?!?/p>
黃昏最后的一點余暉融化在水中,溫柔而曖昧。趙若夢自溟濛的天色中第一次看清他的臉,和著毀歿之前的瑰麗,是無法形容的驚心動魄。
那是南方暴躁的9月,帶著夏日意猶未盡的熾烈。夏天人們?nèi)菀捉箲]、憤怒、沖動和突然沉默,常常丟失情感,失去的,不再回來。這不是適合相遇的季節(jié)。
但2005年的9月,趙若夢遇見了傅盛。
0 2
傅盛家開著這條街上唯一的一間雜貨鋪。
有時是他母親顧店,有時候是他自己。他母親與他全然不同,穿著花團(tuán)錦簇的襯衣,頭發(fā)燙成泡面卷,顏色像是不小心沾染到的紅墨水,眉毛修的極細(xì)極高挑,有著一張刻薄而世俗的臉孔。
但傅盛濃眉星目,小小年紀(jì)就有一種區(qū)別于碧溪小鎮(zhèn)所有人的氣質(zhì)。他最喜歡的事情是跳舞,最喜歡的舞蹈是探戈。
有時趙若夢從他窗前路過,會看到他放著氣勢磅礴的音樂,獨自在屋內(nèi)練習(xí)著舞步。
那時,趙若夢覺得世界上再沒有一種舞蹈能比探戈更美更動人,但后來她知曉探戈的來源,探戈是訣別之舞,它是不快樂的,它殺氣騰騰,它只有一期一會,只短暫的熱烈而后永久的寂滅。
趙若夢有時候會遇到傅盛,兩人也并無什么交談,仿佛那用魚缸砸她、誆她跳河的人并不是他一樣。他永遠(yuǎn)神情清冷,姿態(tài)高傲,仿佛必要以此來使自己與他人區(qū)分開來。
他們彼此為鄰,半陌生半熟悉地生活在碧溪寧靜的時光里。
大多數(shù)時候,趙若夢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家。她母親在隔壁鎮(zhèn)上做保姆,常年住在雇主家。她自小很獨立,洗衣做飯,自己與自己游戲,多年都是這樣過。
直到2009年的那個冬天,他們才真正靠近彼此。
那天天氣十分不好,晚上整條街都停電,又刮起了大風(fēng),窗戶哐當(dāng)響,樹葉沙沙泣,不知是誰的嗚咽。
夜里漆黑一片,趙若夢抱著被子縮在墻角。也不知是夜里幾點,突然聽到有人敲門。也不是敲,是踢,踹得門砰砰作響。然后就聽到傅盛的聲音,“喂,你在不在,在的話快點來開門。”
他總是這樣,從來不好好叫她的名字,總是喂,誒,這樣叫她。
她連鞋都顧不上穿就朝門口跑。
門外的少年手里舉著一只蠟燭,燭淚緩緩地往下淌,冷凝在他的手指上。他還是那姿態(tài)高高的樣子,臉上神情漠然又清冷。
他將手里的一袋蠟燭遞給她:“喏,今天沒看你來買蠟燭?!?/p>
少年的鼻頭凍得通紅,趙若夢囁嚅著道了一聲謝,見他就準(zhǔn)備走,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也不說話,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落在傅盛冰涼的手指上。
傅盛皺著眉頭瞅著她:“不過是停電,有什么好哭的?!?/p>
趙若夢淚眼婆娑望著他,他頓了頓,有些不自然地說道:“怕的話,就把蠟燭點著,這些夠你用一夜了。還有,不想感冒的話,最好把襪子穿上。”
他點了一只新燭遞給她,自己端著那只燃到一半的蠟燭消失在夜色里。趙若夢站在門口看到那盞燭火在黑暗中游移,漸行漸遠(yuǎn),卻始終發(fā)著溫暖的光。
那天晚上趙若夢看著那盞燭火,逐漸平和,仿佛恐懼與她全然無關(guān)。她有的,是孤單歲月里一句別扭的關(guān)懷,是身處永夜之時,照亮一切生死無常永不寂滅的溫柔的光。
第二天,趙若夢去店里,看到柜臺上兩尾金魚,魚缸里放了兩顆玻璃珠子,一顆藍(lán)色,一顆綠色。她偷偷撈起那顆藍(lán)色的,還沒揣進(jìn)兜里,就聽到傅盛清冷的聲音:“你在干什么?”
趙若夢吐了吐舌頭,大義凜然地望著他:“大不了,我拿東西跟你交換好了?!?/p>
年少的趙若夢想,我拿了你的東西,你也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拿我的東西了。
2009年冬,傅盛送給趙若夢一束光明,而她用一顆心換了一個玻璃珠。
0 3
趙若夢升上高中的時候,傅盛去了一間舞蹈學(xué)校。
傅盛去的并不順利,他母親希望他正正經(jīng)經(jīng)高考,學(xué)醫(yī)或者以后考公務(wù)員。但他喜歡跳舞,他熱愛探戈,想要成為國際舞臺上的探戈舞者。
為此,傅盛和母親大鬧一場,他爬到屋頂上對她說,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就從這跳下去。
他贏得了最后的勝利,代價是被他母親狠扇了一巴掌。
“傅盛,你的心真狠。”
趙若夢煮了雞蛋給他熨臉,他的臉頰高高腫起,神情還是那么傲然,他說:“趙若夢,我一定會成功的。”
他們的學(xué)校相隔不遠(yuǎn),每個周末,趙若夢都會等傅盛一起回家。
有時候他要練習(xí),她就坐在舞蹈室外面等。隔著大大的玻璃窗,傅盛站在一群少男少女中間,女孩子們個個妝容精致,男孩子們統(tǒng)一的白色襯衣配黑色豎條紋西裝,頭發(fā)被摩斯抹得發(fā)亮。傅盛儼然脫胎換骨,再不是初遇時那個扛著竹竿的小鎮(zhèn)少年。他心懷理想,有著所有十六七歲的少年都有的壯志昂揚。
趙若夢看著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這些年她沒多大變化,夏天仍穿母親縫制的白色布裙子,冬天則一件黑色長棉襖,白時單調(diào),黑時沉悶。就連發(fā)型都沒有變過,清湯掛面的黑長直發(fā),劉海齊眉。
她感覺到自己的貧乏。圍在傅盛身邊的女孩個個都有著明麗的色彩,唯獨她,她沒有顏色,融在世間任何一副尋常景色里。
但其實十幾歲的女孩子毋須任何裝扮,已是這世上十分美好的存在了。
有一次趙若夢照例等傅盛,一個鄰班的男生先下課,見她在便過來搭訕。是個同傅盛完全不同的男孩,有柔和明亮的笑容,三兩句便逗得趙若夢捧腹大笑。
傅盛從舞蹈室出來,就看到有說有笑狀似親昵的兩個人,不知為何心驀地往下沉,脾氣就上來了。他陰沉著臉叫趙若夢,趙若夢起身,看到傅盛身后追上來一個女孩,穿著貼身的藍(lán)色吊帶裙,身形美好,她拉住傅盛的胳膊,偏頭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傅盛點點頭,她便嬌羞又歡快地跑開了。
趙若夢默默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跟方才的男生道了別,慢吞吞朝他走去。
回去的路上,他們一直都沒有說話。傅盛把帽子扣在臉上,歪著腦袋靠在座位上睡覺。等到下車的時候,傅盛也不等她,勾起肩上的包就走。趙若夢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悶氣,覺得有些委屈,恰好被人擠得一個蹌踉,差點摔在地上,索性就蹲在旁邊的柱子旁。
傅盛回頭不見了她,慌慌張張尋回來,看到她癟著嘴,瞪他,心里無奈又好笑。趙若夢的小性子也上來了,扭頭就走。
人潮擁擠的車站,隔著無數(shù)陌生人的臉孔,傅盛在后面喊她:“喂,趙若夢。”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條件反射地回過頭甩出一句:“干嘛?”
傅盛三兩步跨到她面前,俯身附在她的耳邊,“以后我們都別吃酸的了,好嗎?”
2012年春天,傅盛在人潮人海中,說了一句無厘頭的話,而里面是一份純粹澎湃的情感。
0 4
趙若夢的母親于第二年秋天去世。
當(dāng)時,她高三住校,月末回家,發(fā)現(xiàn)原本應(yīng)該在雇主家工作的母親已回到家里,臥病在床。
母親說只是感覺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了。幾天后的一個夜晚,她起床倒水喝,突然就倒地不起,突發(fā)性腦溢血,就此離世。
那時傅盛去外校比賽,等到他得知消息回來時,葬禮已經(jīng)在鄰居的幫助下結(jié)束了。
他敲她的門,里面沒有聲響,他只得一腳把門踹開。趙若夢縮在床角,用被子把自己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起來,滿臉的淚。
趙若夢在母親去世的打擊下,一蹶不振,整日躲在房間里發(fā)呆或流淚。
傅盛給她買來熱騰騰的食物,給她梳好亂蓬蓬的頭發(fā),趙若夢握著他的手,只是哭:“傅盛,原來有的人,是會真的活著活著就不見了的?!?/p>
傅盛抱著她,一切言語的安慰都是蒼白。
他帶她去附近的山上,山頂星空熠熠,有星子墜落,亦有星子升起。日出的時候,傅盛指著升起的太陽說:“有人活著,有人死去,有人快活,也有人痛苦,這就是這個世界的規(guī)律。你看,太陽升起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痛苦總會過去,人生還是嶄新的?!?/p>
他回頭,凝視著趙若夢的臉頰,輕聲說:“你還有我。”
趙若夢綻出一個蒼白的笑:“傅盛,如果你以后不見了,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那我們就約定好了,如果我不見了,你一定要找到我?!?/p>
那時他們尚年少,以為諾言必定會實現(xiàn),以為一時即是一世,以為相依便不會相離。
時光島嶼,寒暑云煙,碧溪經(jīng)年如夢,一晃而過。
20歲那年,傅盛從舞蹈學(xué)校畢業(yè),考入當(dāng)?shù)氐囊患抑璧笀F(tuán)。彼時趙若夢借著獎學(xué)金和親戚的資助上了大學(xué),每天穿梭在各種打工兼職中。她偶爾得空去看傅盛演出,他站在高高的舞臺上,巨大的燈光籠罩著他,他的生活是舞蹈、千萬人的掌聲和鮮花。
趙若夢想自己要再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才能更靠近他。
然而,人生況味,哀莫難辨,不到盡頭,仍舊充滿變數(shù)。
傅盛與趙若夢變數(shù)的開端,是他隨舞團(tuán)前往阿根廷,與當(dāng)?shù)刂奈璧笀F(tuán)探戈之火的交流演出。
交流的時間為一個月,趙若夢去機(jī)場送他。傅盛穿著卡其色的長風(fēng)衣,豐神俊朗,眉目里都是躊躇意氣。臨別時,傅盛擁抱她,“別擔(dān)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p>
但他沒有回來。
一個月后,舞團(tuán)的成員都回來了,趙若夢卻接到他的電話。
他說:“趙若夢,我會成功的。我會考進(jìn)探戈之火,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探戈舞者,站在國際舞臺上?!?/p>
趙若夢啞然,她有些惶恐,想要問他,那她怎么辦?他要丟下她了嗎?
但最后她只是很平靜地說:“你不已經(jīng)是舞蹈團(tuán)的成員了么?”
傅盛沉默了一會,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飄渺:“那不過是個國內(nèi)小小的舞蹈團(tuán),在里面永遠(yuǎn)沒有出路,永遠(yuǎn)不可能站上國際舞臺。趙若夢,我的夢想不在那里?!?/p>
掛了電話,趙若夢一陣恍惚。
人生的莫測在于無法把控未來,她無法把控她與傅盛的未來。他終究是要高飛的鷹,他向往更為廣闊的天地,他有抱負(fù)在懷。而她只是一尾淺底游弋的小金魚,她的天地是小小的四方,她最想去到的池塘,名字叫做傅盛。
2015年,傅盛距離趙若夢整整半個地球,他再也看不見她的哭泣。
05
傅盛一走就是半年。
同年7月,趙若夢存了一筆錢,買了兩張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往返機(jī)票。
傅盛去接她,他瘦的厲害,穿著黑色的長風(fēng)衣,身影蕭索。
他過的比趙若夢想象的糟。他沒有通過探戈之火的甄選,付不起房租,在博卡區(qū)租了一間地下室,每天都去附近的酒吧跳探戈掙錢。
他變得更加的沉默。以前只是孤傲,帶著少年人的心氣,以為世界盡在手中,現(xiàn)在則多了滄桑,仿佛有什么東西壓在身上,整個人沉重而蒼涼。但趙若夢看到他的眼睛,仍是目光下垂下巴上挑。她深知他的倔強(qiáng)。
盡管貧窮,他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仍然度過了非常美好的一段時光。
白天他們窩在房間里看電影,有時他們在小廚房里跳舞,開一盞昏黃的燈,燈光搖搖曳曳。傅盛教她跳探戈,“動作要銳利,表情要嚴(yán)肅,舞伴之間要有strong connection……”
但也不全是美好。
他們被房東追討房租,西班牙胖女人噼里啪啦說個不停,臨走前還順走了一件趙若夢給傅盛織的毛衣。布宜諾斯艾利斯冰冷的冬天,他們沒有錢供暖,在單人床上相互擁抱取暖,他們是彼此人生里唯一的慰藉。
最糟糕的還不只是這些。
趙若夢來了之后,傅盛從來不讓她去看他工作。那天趙若夢外出采購,半道起意想去看看他。
晚上9點,夜風(fēng)冰涼,酒吧外全是醉醺醺的鬼佬,時不時有人勾肩搭背形跡曖昧,趙若夢走在他們中間,心驚又心酸。
到了傅盛工作的酒吧,門口的侍童給她開門,一陣喧囂的聲響撲面而來,里面亂糟糟的,空氣混濁泛著酒酸味,臺上傅盛正同幾名探戈舞者一起表演。那并不是她第一次見到他跳探戈,但卻是她第一次見到他把探戈跳得如此嚴(yán)肅而嚴(yán)峻,每個動作里仿佛都藏了刀,憤怒是揮刀的力,一出手就要粉身碎骨酣快淋漓。
表演結(jié)束后,趙若夢想去后臺找傅盛,卻聽見不遠(yuǎn)處嘩啦一聲響,一個人被掀倒在地上,對面走出來一個健碩的黑人男子,握著拳頭又朝剛爬起來的人揮了一拳。被打的那人似突然發(fā)了狂,從旁邊抄過一張椅子就朝黑人身上砸。借著那讓人暈眩的燈光,趙若夢看到那個人滿臉的血,過了良久才一聲尖叫了出來。那是傅盛。
06
凌晨清冷的街頭,趙若夢扶著渾身是傷的傅盛蹌踉而行。
好不容易到了地下室的入口,一直沉默的傅盛忽然一把推開了趙若夢,整個人橫躺在地上。趙若夢忍住淚,摸索過去抱住他的頭。
“傅盛,我們回家,我?guī)慊丶??!?/p>
傅盛被打的鼻青臉腫,聽到趙若夢的話,忽然大聲地笑了出來。
趙若夢咬牙喝止他:“不要笑了,傅盛,你不要再笑了?!?/p>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趙若夢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是在笑這混亂的人生,在笑這見鬼的世界,還是在笑自己滑稽的夢?
趙若夢不知道,她只知道這樣的傅盛讓她害怕,讓她陌生。他在這里究竟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不過短短半年,竟將他變成這副模樣。
就在剛才,傅盛失去了工作。在后臺時他不小心弄壞了那個黑人男子的衣服,他們本是同事,傅盛長了副東方人帥氣的臉,比起那些粗壯的黑人來說,更討客人的喜歡,自然小費也就多。黑人大概早就看傅盛不順眼,不過借著這個由頭教訓(xùn)他一頓。誰料傅盛亦血氣方剛,哪里學(xué)得會隱忍,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了。勝負(fù)自然已見分曉,傅盛不僅被狠狠揍了一頓,還被老板掃地出門。
趙若夢哭著哀求他:“跟我回去吧,傅盛,不要再過這樣的生活。我們回去,我們兩個在一起,只要我們在一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會多打幾份工,多掙點錢,你要是還想要跳舞,你就跳好了,我供你,只要你在我身邊,不再離開我。我們好好的生活。”
傅盛把頭埋在趙若夢的脖子里,溫?zé)岬囊后w一滴滴落在了她的脖子上,是那樣灼熱的溫度,燒的她亦同樣遍體鱗傷。
趙若夢哽咽著不能言語,只機(jī)械的一遍又一遍地說:“我們回去吧,會好的,都會好起來的。”
傅盛沉默良久。
趙若夢知曉他的不甘心,他滿懷壯志來到這里,他背井離鄉(xiāng)放棄家人和她,就是為了圓自己的夢。趙若夢想起高中那年,他站在屋頂上說要是不讓他跳舞,他就跳下去,那時他對她說,趙若夢,我一定會成功的。
但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冬日的夜風(fēng)里,這個曾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滿身疲憊,他抬手擦掉趙若夢的淚,輕聲說:“好,我們回家?!?/p>
終有一日,浩瀚強(qiáng)大的世界,湮滅了渺小的我們。
趙若夢的簽證很快到期。
傅盛答應(yīng)了跟她一起回去,他們收拾了行李,只簡單的幾件衣服,來時空空,去也空空。
在機(jī)場入口,傅盛轉(zhuǎn)身再次看了看這個承載著他的夢與痛的城市,趙若夢不知道他是否在告別,還是在緬懷,她只是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那種死猶不甘的神情,帶著莫可言說的狠戾,令她想起傅盛母親多年前曾說過的話,她說,傅盛,你的心可真狠。
趙若夢暗笑自己,莫名其妙的不安感。
傅盛去換登機(jī)牌,讓她在門口等他。他走了兩步,看到旁邊有個賣郁金香的小姑娘,停下來買了一枝花。
他將那枝花插到趙若夢頭上,擁抱她,“我馬上回來。”
趙若夢點點頭,看著他轉(zhuǎn)身走入人群中。在明明滅滅的昏黃中,傅盛回頭朝她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眼。
趙若夢永遠(yuǎn)都記得那個眼神,帶著青春里的絕決和深情,以一種陌生而慘烈的形式,如魔障般地投擲過來。它如此深邃而復(fù)雜,以至于她用了一生的時光都始終沒能讀懂它的含義。
在飛機(jī)上,她伸手捋了捋自己的頭發(fā),那朵郁金香從發(fā)絲上抖落。這是傅盛第一次送她花,這朵花的名字,叫做告別。
趙若夢在機(jī)場等了傅盛很久,他說他馬上回來,可他沒有回來。
他消失了。
趙若夢摸到口袋里的機(jī)票,那是他回來抱她時塞進(jìn)去的。他根本就沒想和她一起回去,他放不下他的夢想和成功,所以他放棄了趙若夢。
趙若夢驚異于自己的平靜。
或許是她早有預(yù)感,她甚至沒有哭,而是獨自搭乘飛機(jī),回到?jīng)]有傅盛的北半球。
2015年,傅盛消失在了趙若夢的生命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
07
趙若夢徹底失去傅盛消息的第13個月,她接受了同公司另一個職員的追求。
回國后,她一直在等傅盛,她想,或許傅盛只是臨時有事??墒?個月、2個月、3個月……傅盛始終沒有回來。電話聯(lián)系也斷斷續(xù)續(xù),起初傅盛說還有些雜事,后來又說探戈之火又再次招募,他還想再試一試,再后來他就只是沉默。
直到有一次,趙若夢忍不住問他:“傅盛,你到底,愛不愛我?”
趙若夢沒有得到他的回答,她聽到他的哽咽聲,然后電話倏地被掛斷,只剩下一片忙音。自此,她再也沒有接到過傅盛的電話,哪怕之后,她再撥回去,電話也已經(jīng)被注銷了。
至此,她在茫茫人海中徹底丟失了她的少年。
他們見證過彼此人生中最慘烈的瞬間,也曾攜手渡過最艱難的時刻,卻沒辦法共伴平淡流年。
那些夜晚,趙若夢只覺得自己被織密的夢境給困住,夢里全是傅盛,傅盛用魚缸砸她的頭,傅盛把她從河里撈起來,傅盛給她點了一只蠟燭,傅盛在人潮人海中俯身耳畔,傅盛回頭去牽她的手,傅盛再也沒有回頭……傅盛,傅盛,我要失去你了么?
趙若夢很想再飛一趟布宜諾斯艾利斯,可是她已經(jīng)沒有錢了,上萬的機(jī)票她根本無力再支付。他不回來,她去不了,他們相隔了半個地球,連天都不是同一時間亮的。
她逐漸絕望,她想,或許他們就這樣在紛繁的塵世間離散,再不相見。
時間過得飛快,年復(fù)一年的是四季,永遠(yuǎn)青春的是別人,只有蒼老才屬于自己。
追求趙若夢的那個小職員,他不帥氣沒有才華,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趙若夢跟他說起探戈,他“哦”了一聲,然后半是疑惑地問她,“那是一種交誼舞么?”
他甚至對著她講話都不敢太大聲。但他會在起風(fēng)時給她披一件衣服,會在半夜她發(fā)狀態(tài)說餓了,就提著外賣到她家來找她。他能給她平凡而世俗的生活,雖不夠轟轟烈烈,但卻溫暖而幸福。
她實在是太累了,于是只要有一個人肯讓她靠一靠,她都無法拒絕。
2017年,她開始頻繁夢見傅盛。她夢見他過得依舊不好,鼻青臉腫地質(zhì)問她,為什么不去找他,為什么食言?
趙若夢想起那年的諾言,她曾說過,如果有天他不見了,她一定會找到他。
她日日夜夜無法遺忘他的臉。她所有有關(guān)青春的片段,無一不是傅盛。趙若夢忽然明白了,有些感情一旦生出,便深入肺腑,再難拔除。
2017年,趙若夢開始天長海闊,去找尋她的少年。
0 8
2019年1月,我在世界的盡頭遇到了時年24歲的趙若夢。
彼時是她獨自旅行的第2個年頭,也是她第2次來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在旅館里,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她仍舊穿白色長裙,長長直發(fā),劉海齊眉。她干凈的面容里透出絲絲的滄桑,眼睛卻仍舊如孩童般清亮。
故事的末尾,那個叫做趙若夢的女子努力存錢,再次去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可她再也找不到傅盛,他曾租過的房子,現(xiàn)在住著一對德國夫妻,博卡區(qū)酒吧里所有的探戈舞者都沒有他的消息。我遇見趙若夢的那個黃昏,她正蹲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街頭,失聲痛哭。
她丟失了她的少年。
2019年3月,是我最后一次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遇見趙若夢,在南半球的夏天,她搭乘一條大船,消失在了海面上。
年近24歲的趙若夢,是如此地迷惘。鏡中的容顏開始衰老,微細(xì)的紋路中埋藏著往事與回憶,一瞬間變得面目模糊。
人的一生能抓住些什么?
失去的已然不會重回。
14年,即可是人的一生。趙若夢的一生,不過是浮生若夢一場。我知曉這個女子將會在顛沛流離中耗盡自己的生命。
我以為這便是愛,或許無關(guān)乎愛情,無關(guān)乎友情,只是最原始、最赤誠的愛。
真希望有一天,我能遇到那個叫傅盛的少年,我會看著他的眼睛,告訴他,曾有一個人,為赴他夢中之約,遠(yuǎn)走天涯。
0 9
日記本最后的最后,是趙若夢寫的一首小詩。
字跡端莊而深情款款——
我深信,人與人的相遇,都是受彼此的召喚而來。
而分離,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另外的人更強(qiáng)烈地期盼著遇見。
你給我點了一支燭火。
讓我明白,愛一個人,就是拋棄氧氣、陽光、天空與自由,讓自己沉入深深的海底,讓他成為唯一的光。
那年人潮人海,你我青春年少。
我不知道你是否愛我,如同我愛你一樣。
我以為我是歌里唱的那樣,“我只是無望人世的一首哀歌。不為世界披錦,只為世界送葬?!?/p>
但你告訴我,明天還有朝陽,而我,還有你。
此時我仍心懷感動。
是你使我不再貧乏,你是我至死都不愿離棄的美好。但我們已無法相伴。
我時常感到慶幸,慶幸在這落寂的人生里,得以遇見這樣一個你。
朝花有露,晴夜有星,而我有你。
若不是你,我必定寂寞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