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雨瀟
第三十一章
顧青楊低下頭去,沉思了一會。
“這件事我已經(jīng)想很久了,我覺得一個人的價值在于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你的理想是擁有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擁有足夠的錢,擁有充裕的物質(zhì)生活,但我的理想不是,所以,我們是不同的人。”
“不同的人?”
“相同吧?一個內(nèi)心柔軟,一個堅硬如鐵?!?/p>
顧青楊的眼睛像一潭沒有波瀾的水,冷靜而深沉。
“我在你心目中到底算什么?”
他沒有說話,眼神里有一絲不忍。
她轉(zhuǎn)頭跑開了。
他抬起頭來,慢慢地望向了遠(yuǎn)方,整個城市種滿了銀杏,在這樣的季節(jié),銅錢般大小的銀杏葉褪去了青色,艷麗得像一片片灼灼的云彩。
他和刈晚霞的談話,在一種緊張和激烈的氛圍中結(jié)束了,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宿舍開始細(xì)細(xì)地思索。
幾個月后的一天,內(nèi)蒙援教的學(xué)生到了出發(fā)的時候。前一夜,顧青楊以為注定要一個人踏上這孤單的旅程。
第二天,很早的時候,刈婉霞等在男生宿舍的門外的樹腳下,脖子上圍著大紅毛線的圍巾,兩只手互相搓著,嘴里哈著白氣。粗大的辮子從脖子后面繞到胸前,兩頰微微發(fā)紅,頗有幾分清秀的意思。一只打好的行李包放在腳邊的石階上。
和所有老套的電影送別的情景都一樣,一點都不唯美,但很感人。
“你在這里等多久了?”
“不久,差不多就一個小時。”刈婉霞看著顧青楊直視她的眼睛斂了眉眼。
“我知道你是早上八點鐘的汽車,我算好你七點鐘會出發(fā)。但我又怕你行程提前,所以又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再提前了一個小時。我想好了要和你一起去,你不會嫌我麻煩吧,還有之前的事情你不會生氣吧?”
她低聲地說著。
“所以你等了我兩個小時?!?/p>
她點了點頭。
顧青楊沒有說話,只是握起她冰冷的雙手,使勁地呵氣。
三年后,顧青楊與刈晚霞結(jié)婚,七年之后離婚。
時間就這樣一刻不停地前進(jìn)著,之后,顧青楊再也沒有聯(lián)系上過馬芊笠,后來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顧青楊才知道她出走了,真的四海為家。并且在錫盟旅行的時候愛上了一個蒙古的男人阿拉格,也許是生活的坎坷,也許是命中的注定,后來阿拉格也死了,他覺得生命大抵是脆弱而卑微的。
馬芊笠的這一生愛憎都很分明,愛一個人能愛的深刻,恨一個人也能夠恨的徹底,直到她臨終去世的時候,也沒能將所有的愛恨連同生命一起帶走。
第二天很早的時候,顧青楊就到了鎮(zhèn)上,鎮(zhèn)子上今天不當(dāng)集,但寬闊的街道兩邊仍有理發(fā)店、裁縫鋪、電話亭等各種各樣的商鋪營業(yè)。也有灰鼠皮,狐貍皮以及各類肉干小吃等攤點在招攬著偶爾路過的顧客。
飯店的小工將生活廢水端出來潑到街頭的角落里,熱氣騰騰的蒸籠里散發(fā)出面食的香味。
顧青楊顧不上吃東西,他只是埋頭趕路。將鎮(zhèn)上的一條大街走完,拐到角落里,一條小巷子又深又長,巷子的深處有一道鐵門,鐵門早已是銹跡斑駁,鐵門里面是一片開闊的空地,空地上有低低矮矮的樓房,穿著校服的學(xué)生在操場上踢毽子打籃球。
門衛(wèi)和顧青楊面熟,正向他熱情地打招呼,“顧老師,今天學(xué)校沒有會,你這時候來學(xué)校是有什么事啊?”
“找查干主任說幾句話?!?/p>
顧青楊搓著手,一邊緩解著心中的尷尬,略有不安地說道。
“不急吧!先喝杯茶,顧老師。"請這里坐。
門衛(wèi)是一個五十幾歲的老人,看到人總是一副笑臉。他搬出了自己的椅子讓他坐下說話。
顧青楊并不坐,賠笑道:“謝謝你了,不過我時間很緊,回頭再喝,查干主任今天在吧!”
“在的,在的,我這就帶你去?!?/p>
他剛一走進(jìn)查干的辦公室,查干就轉(zhuǎn)過頭來。
“瞞不住了啊老顧!”
“那個叫王安的人已經(jīng)找過了我三次了,態(tài)度極其蠻橫,我看他們有點來頭啊?!?/p>
顧青楊的臉上還有一絲驚愕。
“他們是什么時候來的?”
“一年前來過一次,幾天前來過一次,昨天又來過一次?!?/p>
“那他們說過什么沒有。”
“還不是不要到人決不罷休之類的話?!?/p>
“還能挽救嗎?”顧青楊焦慮地問道。
“照目前的情形看,我們的情況很糟糕?!?/p>
“哼,他娘的雜碎,有錢了不起!”
查干有些憤憤地說道,他將自己手里的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
便又起身去給顧青楊泡茶。
從一見到顧青楊的那一刻起,他的眉頭之間就鎖著難以掩飾的煩心,沒有一刻的舒展。
顧青楊準(zhǔn)備了許多話,仿佛已經(jīng)沒有說出口的必要,情況已經(jīng)很明白了,查干幫不了他。
他心里失落異常,想起這即將要到來的變故,內(nèi)心就是一片繁雜。
就在查干剛剛把剛泡好的茶水端過來的時候,他甚至忘記了和查干道別,就迷迷糊糊地走下了樓。
回到家的時候,已是下午。
剛走進(jìn)院門的時候,就聞到一股異樣的氣息。他便加快了步伐,院門口果然流著一大灘的血跡。顧青楊的心臟快要蹦出心腔,短短兩三個小時之內(nèi),難道變故竟來的如此迅速?
推門進(jìn)去,院子里果然集聚了不少的人,顧青楊撥開人群走了進(jìn)去,看見若涵在里面和王安手下的人拉拉扯扯,王安手下的人鼻子中拳,顧若涵臉上青了一塊,此時正糾纏不清。
血不是若涵流的,他放下了心。
若曦在一旁抹眼淚。
他搶上前去擋在顧若涵面前,大聲地呵斥:“怎么了,怎么了,這是干什么?闖到我家來干什么,還和孩子干上了,這是要搶人嗎?”
他大聲地指責(zé),再也沒有了平時的儒雅和冷靜。
王安打量了一下顧青楊,平頭闊臉,眉骨很高,滿臉透露出堅毅和正直。
笑了一下。
“這是顧老師?你好!”
他有些輕佻而禮貌地招呼。
顧青楊沒有伸出手來與他相握,因為他覺得帶這么多人闖進(jìn)來是對他最大的不敬。
王安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轉(zhuǎn)身佯裝對身邊的人罵道:“沒長眼睛,沒看到人就動手嗎!”
身邊的人放開若涵唯唯諾諾地退了下去。
“不好意思,顧老師,這是我這邊的兄弟,手下的人不懂事,一時沒攔住,小伙子的脾氣也太大?!?/p>
他一邊拉著顧青楊的胳膊,一邊賠笑:“借個地方談一下!”
顧青楊讓若涵和若曦就在外面,自己和王安進(jìn)屋去了。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兩人就出來了。
很快所有的人都散去了,若曦幫若涵處理傷口。
院子里再次陷入寧靜,云像血一樣溶解在天空,落日也漸漸熄滅了。吃晚飯的時候大家都很安靜,若涵因為臉部受傷,艱難地吞咽著口中的食物。
顧青楊看看顧若涵,眉頭間擰成了一個結(jié)。若曦的心里也有事,眉頭也舒展不開。此時她看他們每一個人的時候都充滿了愧疚與自責(zé),因為她知道此事又是因她而起。
顧青楊將所有的不快都淤積在心里,只是不時將碗里的骨頭夾出來丟給了洛憂。
燈火離離,一盞油燈撐開了黑色的夜幕在土屋里孤單地亮著。
“我不吃了!”
若曦感到氣氛壓抑,忽然放下碗筷,輕聲地說了一句。
然后走出土屋,在門前的草地上坐下來看天上的星星。
洛憂看見小主人走了,便叼起骨頭跟了出去。
待若曦出去以后,若涵終于開了口。
“阿爸,白天的那些人是要帶走若曦嗎?”
清冷的夜色里,若涵的聲音顯得冷清而孤寂。
顧青楊看了眼前的兒子幾秒,臉上還有一片青紫,眉眼中已有幾分成熟的味道,一瞬間,喜憂交迸。
“你怎么會這樣認(rèn)為?”
“我猜的?!?/p>
“你猜的不對,他們只是找錯了人,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而已?!?/p>
顧青楊收回了目光,平靜地說道,然后繼續(xù)扒拉了兩口碗里的飯。
“不會的,你在騙我,阿爸!”
顧青楊愣了一下,若涵在以前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他沒有說話,只是埋下了頭,還是繼續(xù)扒拉著碗里的飯。
“有些事情你別管,管了也只是自尋煩惱,你們都還小,現(xiàn)下最要緊的是要好好念書。你要幫若曦把成績提起來,這是你現(xiàn)在最應(yīng)該做的事情,至于若曦會不會離開,這是命運,我們誰也掌控不了。”
“對了你們要上初中了,我想給你們轉(zhuǎn)學(xué),你們是想到鎮(zhèn)里去還是想去縣里?鎮(zhèn)里呢,離家近一些,縣里呢,離家遠(yuǎn)一些,但縣里的教學(xué)條件要好一些,我想著還是去縣里吧!”
若涵放下手中的碗筷,望了望在窗外一個人看夜空的顧若曦。
“若曦會和我一起去嗎?”
“應(yīng)該會吧!”
顧青楊神色委頓,語調(diào)蒼涼。
若涵愿意去相信阿爸,因為阿爸從來沒有騙過他,不知道這次會不會。
“那我先去睡了?!鳖櫲艉D(zhuǎn)身進(jìn)屋。
過了一會,若曦也帶著洛憂進(jìn)來,睡去一夜無話。
第三十二章
幾天后,顧青楊被召到鎮(zhèn)上開關(guān)于討論牧區(qū)減免學(xué)費的會議。
散會之后,他將這些天發(fā)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向查干說了。
包括王安的人怎樣打傷若涵,怎樣和自己談判,開出了怎樣的條件,以及限定了多長的時間。
查干聽的異常憤然,忍不住地大罵王安的用心險惡和這個社會的不公。
發(fā)泄完心中的不滿后,也只有安慰顧青楊。
“老顧?。号杂袃号母?,有些事情,你心里要想的開才行啊?!?/p>
顧青楊知道這只是安慰,沒有說話,只是略略地點了點頭,心里依然難以介懷,卻只有另一番思量。
如果讓出若曦的撫養(yǎng)權(quán),這肯定不是馬芊笠生前所希望的,況且馬芊陌生前對馬芊笠的恨會不會轉(zhuǎn)嫁到若曦的身上?如果不讓,他沒有名正言順的理由收養(yǎng)若曦,如果鬧大了,這對芊笠的名譽有損,不能這么做。
就算讓若曦跟馬芊陌去,若曦會怎么想,這孩子本來就有些敏感,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像一個商品一樣地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同時若涵又會怎么想,他會不會覺得自己的父親是一個懦弱的人,無論怎么說他是不愿意叫出顧若曦的啊。
這些問題,像一張巨大無形的網(wǎng),在顧青楊的心里層層纏繞。
回家的路上,他將摩托車騎的很快,在凹凸不平的草原公路上快速前進(jìn),他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發(fā)泄過自己內(nèi)心的情緒了,似乎都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有情緒的人。
那天晚上,惱人的月光透過窗戶攪得他睡不著覺,蟋蟀也在草叢中唱著悲傷的調(diào)子。他索性翻身坐起,從小窗看外面的夜空,天空低矮,星羅棋布。屋外的油燈灼灼地燃燒著。
往常這些年來一個人在這樣的夜里,他只能看清楚自己的內(nèi)心,但可悲的是,現(xiàn)在他連自己的內(nèi)心都看不清了。
他想起這么多年來,和他在一起的每個人都沒有得到什么幸福,他真的有能力將若曦培養(yǎng)成材嗎?還是以他的能力能將若涵照顧的了就算很不錯了。
也許若曦就應(yīng)該回到她應(yīng)該回到的地方去,這樣對她也許更好。
在這片草原上,跑的慢的羊會被狼吃掉,而老弱或者是受了傷的狼會被蒼鷹啄食,累累的白骨埋進(jìn)了泥土里,第二年就能滋養(yǎng)出最美麗的花朵,世界就是這樣現(xiàn)實,萬物循環(huán)永前,無窮無盡。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她剛剛起床,感覺還在做夢一樣,就被顧青楊叫了過去。
小小的院子里站了很多人,王安帶著他的人在一旁伺立,其中的幾個她已非常熟悉。
這次多了一個涂了厚厚的粉底,眉毛畫得有些夸張的中年女人。女人的臉瘦而顴骨高聳,和阿媽好看的臉型完全不同,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姨媽。她一看眼前的女人就不是太喜歡,直覺就是這樣很難改變。
“來,若曦,我來給你介紹,她就是你的姨媽,叫馬芊陌,是你阿媽的姐姐。”
顧青楊盡量地放松自己,讓自己的笑看起來盡量自然些。
“什么?什么姨媽?阿爸,你瘋了嗎,你在說什么?”
馬芊陌沒有顧忌她是否有疑惑,一把拉過她,將她的全身上下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一番,竭力想要表現(xiàn)點母愛的關(guān)懷。
“我的孩子啊,你都長這么大了!怎么了,不認(rèn)識我了嗎?”
那一瞬間的馬芊陌看到眼前這個出落得異常清秀的女孩,確實燃起了一點喜歡和愛憐,就算是殘忍如豺狼的人,人性中也會偶爾透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心軟。
而這種心軟轉(zhuǎn)瞬即逝。
“這都是穿的什么啊,臟兮兮的,哪里來的爛石頭,也拿戴在手腕上!”她絲毫不顧及若曦對她的反感,伸手就去摘她戴在頭上的珠串。
這是曾經(jīng)顧若涵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一條細(xì)線穿著的五彩石頭。急切之下,她伸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馬芊陌的手上,啪的一生脆響。此時她的身高已經(jīng)和馬芊陌齊耳,手指又細(xì)又長。
馬芊陌感覺到手背異常的疼痛。周圍一片靜寂,氣氛極度壓抑,在其它人的眼中,敢出手打董事長的人,那一定是不想要命了。
馬芊陌臉上陰云密布,堆出來的笑容胎死腹中。
顧青楊怕若曦吃虧,便開口責(zé)備。
“沒禮貌的孩子,這是你姨媽?!?/p>
誰知道馬芊陌被打后,并沒有發(fā)作,很快便換了副臉孔:“伊罕,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我是你的姨媽,你阿媽的姐姐啊?!?/p>
“你怎么知道我叫伊罕,你到底是誰?”她大聲叫道。
“唉!這么多年沒見了,怪不得你不認(rèn)識。”
馬芊陌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她轉(zhuǎn)過身來,讓王安將那個檀木盒子取了來,瞬間一股奇異的香味溢滿了院子。
她慢條斯理地打開盒子,從盒子的內(nèi)襯里取出了一只綠色的鐲子。這只綠色的鐲子翠色迫人,一取出,仿佛就吸收了所有的光芒,像一片綠色的流云,溫潤緩緩地流瀉著溫潤的色彩。
“你看,這個鐲子,你是不是也有一只?你的那只是你阿媽去世前留給你的吧?你外公當(dāng)年收藏了兩只,一只給了我,一只給了你阿媽,他希望他去世了以后,我和你阿媽能夠和諧相處,親如姐妹,共同將他的事業(yè)繼承下去??上惆屆缓?,早早地離開了人世?!?/p>
這些東西的來歷,顧青楊是非常明白的。他只是緊緊地咬著牙齒不說話。而若曦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眼前的一切讓她不得不開始相信,這種顛覆一切的懷疑讓她感覺難以接受,她最后的防線在被慢慢擊潰,她仿佛又是陷入到了沉重的思緒里,像一個木偶一樣沒有任何表情。
她仍然還是含著眼淚倔強地?fù)P起頭看顧青楊的眼睛,希望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些什么。
讓她疑惑和不愿意接受的是,她的身世為什么和這個女人說的一模一樣,她為什么會有一只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鐲子?對啊,就是這只漂亮的鐲子。
她為什么會有一個這么令人生厭的姨媽?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將要和以前的生活告別,離開這里。
她再將眼光看向了顧若涵,她覺得涵哥哥一定會為自己說話的,涵哥哥會保護(hù)她,不會讓這些人帶走她的。
可是,此時若涵的眼睛里也是深深的一潭湖水,冰冷而深沉。
他的兩片鋒利的嘴唇緊抿著,仿佛是在極力壓制著什么,最終只是無言。
若曦將眼光收了回來,忽然覺得這個世界的陌生,顧青楊的陌生,顧若涵的陌生,周圍的人的陌生,自己的陌生,她像一個被人遺忘在無生世界里一個虛無的靈魂,但她心痛的感覺卻是這樣真實。她心里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清晰的回音,清晰到久久不能散去,她的靈魂在黑色深潭里越墜越深,不能見底。
是,我是一個孤兒,但我也不需要你們這樣的同情,顧若曦這樣想著。
“走吧,跟我走吧!”
“這里不是你應(yīng)該在的地方,你應(yīng)該離開這里,去到更大的地方?!?/p>
馬芊陌的勸說顯示出了極大的耐心。
“我不要!”
“我不要離開這里,這里才是我的家?!?/p>
“你們都是騙子?!?/p>
“你在說謊,你們都是騙子。”
若涵看在眼里,冰冷的心像被刀子一樣地扎,而顧青楊依然是痛苦地沉著臉,臉上的肌肉緊繃著。
洛憂在一幫嗚嗚地叫著,發(fā)瘋似的撕咬籠子上的木條。閃電一般地奔過來,橫亙在她和馬芊陌之間,朝著馬芊陌大叫,嘴上還帶有被木條扎破的痕跡,它一點也沒感覺到痛。
馬芊陌受到驚嚇,往后退了幾步,旁邊的幾個人連忙趕上來擋在前面。
洛憂的身軀龐大,長長的鬃毛豎了起來,在陽光里像一只健壯的小獅子。
她蹲了下來,摸了摸洛憂脖子和腦袋,說道:“洛憂,這群人要帶走我?!?/p>
他們是一群壞人。
洛憂像是聽懂了什么似的,起身往前一縱躍,發(fā)出了更加瘋狂的怒吼。
但她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連顧叔叔和涵哥哥都幫不了我了,它又能幫得到我什么,他們都是強盜,都長著尖尖的牙齒,他們白天是人,晚上可是要吃人的??!
馬芊陌的人尋到了幾只木棍,顧青楊怕洛憂受傷,連忙示意若涵去阻止它,他將洛憂拉開,關(guān)到后面的屋子里。
顧青楊走了過去,示意馬芊陌換一個地方說話。
到了房間你,顧青楊率先開口。
“她現(xiàn)在一時間接受不了,你們改天再來吧!”顧青楊近乎祈求,他抬頭去看馬芊陌的反應(yīng)。
馬芊陌先是滿臉怒意,但后來漸漸舒展。
也許是她知道這一切不能太過于急切。
“好,我相信你,但是不要讓我失望,要知道,你還有自己的孩子在念書,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但是,我能給你的只有一個月時間,一個月,聽清了?”
顧青楊停頓了一下,看不出有多少畏懼之色。
“我明白的,放心好了?!?/p>
第三十三章
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散去了,只有午后的陽光射出柔軟的舌頭靜靜地舔舐著羊圈邊的石壘。
若曦心里恍恍惚惚,一下午顧青楊說了什么,若涵說了什么她都沒在意,她一個人帶著洛憂到后山上去了。
若涵剛剛雖然沒有說話,但心里也有眾多疑惑想要問一個明白。
他到了顧青楊的房間,卻沒有看到顧青楊,桌子上只有一疊破舊的練習(xí)冊和一只沒蓋好的紅色水筆。
他掀了簾進(jìn)到了里屋,還是沒看到顧青楊,但他發(fā)現(xiàn)炕上的被子隆了起來,里面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顫動,影影約約伴隨有極小嗚咽的聲音。
屋子里沒有其它人,他明白,這不是其它的聲音,這就是顧青楊的哭聲。
這是他這一生第一次聽到顧青楊的哭聲,他也有要流淚的時候。
他輕輕的放下了簾子,奔到了外面,此時日頭迎面而來,像是撒下了漫天的碎玻璃,刺破了那些柔軟的角膜,讓眼睛疼痛。
若曦不見了。
當(dāng)天邊燃起紅霞的時候,他萌生了去尋找若曦的想法。
他在屋后的小山上找到了若曦。
若曦感到有人靠近,轉(zhuǎn)過頭來。
“涵哥哥,你說,白天的那些人還會再來嗎?”
“不會吧!”他說完之后,仿佛自己都有些懷疑。
“你說的是真的嗎?”
“真的,你相信我?!鳖櫲艉滤齻模荒苡仓^皮這樣說。
“那他們怎么會輕易放棄這個事情,我看他們都不是好人?”
“也許,他們覺得強行做這件事沒什么意義!況且如果我和阿爸堅持不讓你走,他們就是帶走了你,也沒什么意思?!?/p>
“你沒有騙我吧?”
“反正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帶走你的,就算和他們拼命也要把你留下來?!?/p>
“真的嗎?”
“真的!”若涵堅定地點了點頭。
若曦瞬間又高興了一些,她站起來,轉(zhuǎn)了一個圈,有五彩的蝴蝶圍繞著她歡快地舞蹈。
晚上,顧青楊不斷地給若曦夾菜。
“這是我今天特意為你做的湖魚,你多吃點?!?/p>
“我不喜歡吃魚!”
“以前不是挺喜歡吃的嗎?”
“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p>
若曦將目光看向墻壁,倔強地轉(zhuǎn)過臉。
“怎么,生阿爸的氣了。”
“我沒有?!?/p>
顧青楊沒在說話,可過了一會,若曦又說道:“阿爸,你為什么要讓那些人帶走我啊,你就沒想過我的感受嗎?”
顧青楊知道,她還是在為這個事情生氣。
他便放下碗筷。
他沒有直接回答若曦的問題,而是說:“若曦,你答應(yīng)我,無論以后你在哪里,都要好好哦吃飯,讓自己快快樂樂地活下去,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p>
她后來一想,其實這些事也怪不得阿爸。
晚上,星星鋪滿了原野,像一把天空撒下來的五彩水晶,天際線格外低矮,伸手就能摘下一大顆。
洛憂在草叢中扒拉著什么。
若涵照舊拿出了那支短笛吹了一首哀婉的曲子,這曲子如水,浸潤了每一個人的心靈。
若曦有一些莫名的感觸在內(nèi)心滋生,她便問他。
“涵哥哥,你知道這短笛是什么人做出來的嗎?”
“我想,是一個既快樂又憂傷的人,高興的時候能給人帶來很多快樂,憂傷的時候能夠帶給人很多憂傷?!?/p>
“他喜聚,又喜散,時而無情,時而有情。”
若涵繼續(xù)吹笛,若曦卻想要跳舞。
起先還是安靜地跳,只是手腕在夜風(fēng)中微微地擺動,像是湖水中漪動的蓮花。后來動作便愈來愈烈,細(xì)長的腰肢翻轉(zhuǎn)著,像一片落葉,額頭上的金箔片在月光下中閃閃發(fā)亮,五彩的裙袍在風(fēng)中翻飛。最后,她忘情地旋轉(zhuǎn)著,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快到讓人有些擔(dān)心,直到笛聲最后止歇,她才慢慢停了下來。
停下來的時候,眼睛里盡是哀傷,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哀傷。
事實正如若涵所說的那樣,過了好幾天之后,那群人再也沒有來了。
但另一件令若曦感到痛心的事情發(fā)生了。
這天,她闖進(jìn)若涵的屋里,焦急地說道:“涵哥哥,洛憂不見了!”
洛憂不見的事實讓她在家里急的打轉(zhuǎn)。
“我們?nèi)ブ車艺??!?/p>
若涵帶著她去臨近的牧區(qū)尋找,有時候需要翻過一座小山,山上的小石塊很多,若曦穿著靴子不經(jīng)意腳下一滑,跌倒在草地上。
若涵趕緊過去查看。
“怎么了?”
“可能是扭到了?!?/p>
若曦的表情痛苦而隱忍,細(xì)長而好看的眉毛擰結(jié)在了一起。
坐下來我?guī)湍憧纯础?/p>
“沒關(guān)系我可以堅持?!?/p>
走出幾步之后,若涵感覺不對,又回過頭來,看見若曦已經(jīng)被甩在自己身后很多。
他便焦急地走上前去,極度憂心地說道。
“坐下吧,我看看?!?/p>
若曦這才肯坐下,讓他看她的腳。
若涵幫她脫了鞋,出奇地看見她的幾乎只有若涵的手掌那么長,美麗而精致,腳踝處有點紅腫。
“你忍住痛,我?guī)湍闳嗳?。?/p>
整個過程,若曦都咬著牙,沒叫出一個疼字。
午后的陽光強烈,若曦的嘴唇干得起皮。
若涵又將隨身攜帶的水取出來給若曦喝了一口。
“要不我們先回去吧,等你腳好了再去尋找?!?/p>
若曦臉上的神色一瞬間變得凝重。
她垂下眼眸。
“你先回去吧,挺累的,我一個人去找就好了。”
若曦掙扎著爬起來,繼續(xù)向前走,邊走邊喊洛憂的名字。
若涵知道她在生氣,連忙跟上前去。
若曦感覺到他在后面,反而轉(zhuǎn)過身來質(zhì)問。
“你怎么不會去,不累嗎?”
“我不累!”
“不累就走快點?!?/p>
她走得很慢,但若涵就慢慢地跟著她走,但她一直都沒停下來。
他們走遍了相鄰所有的牧區(qū),詢問牧民有沒有看到洛憂,但得到的回答都是沒有看到。
夕陽已經(jīng)落下,天光暗淡,這一天一無所獲。
后面幾天,他們白天去學(xué)校上學(xué),黃昏的時候一起出去尋找洛憂,但洛憂就像消失了一樣,再也找不到了。
它再也不像以前一樣,故意躲在灌木叢里,等若曦找得失去了信心之后才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讓她驚喜。它再也不像以前一樣,總是以若曦為中心玩耍,它也不再像以前一樣總是跟隨在若曦的前后,保證著她的安全,它現(xiàn)在真的走遠(yuǎn)了。
他們在草地上絕望地坐下來,若涵說道:“洛憂也許去了另外一個更好的地方,那個地方?jīng)]有爭斗,沒有利益,沒有欲望,也沒有危險?!?/p>
若曦不愿意聽他這樣的安慰。她堅信洛憂不會忍心離開她的,她不會扔下她一個人跑到那么好的地方去的。
記憶就像扎進(jìn)皮膚里的刺,不經(jīng)意地就會鉆出來刺痛著她。她總會想起了幾年前在阿媽去世的時候,特爾木深夜來到她家發(fā)生的那些事情;總會想起白天洛憂陪著她在走過寒冷的風(fēng)雪,晚上相互取暖的那些艱難的時光;總會想起馬芊陌要帶走她時,它大聲地嚎叫著與那么多人對峙的情景;這一切都恍如昨天的事情,洛憂的離去,像是從色彩斑斕的往事中凝聚而成的一根尖刺,帶著鋒利的記憶,深深的扎在時光的深處。
黃昏的時候若曦總是一個人坐在屋外,望著遠(yuǎn)方的天空,希望星星能把迷路的洛憂帶回家,就像帶回她自己一樣。很晚的時候,若曦才回房間躺在炕上,哀傷地蜷縮著身體。
她常常在睡夢中恍惚聞到洛憂的味道,但當(dāng)她驚醒過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房間里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有時候在半夜醒來的時候,溶溶的月亮掛在天際,窗前影影綽綽,月光飄進(jìn)了窗縫,她腦海里全是往日洛憂匍匐在自己腳下和自己玩耍的場景。
她拿著鉛筆開始畫洛憂的樣子,但畫功拙劣的她始終畫不到那么真切,她生氣地將所有的畫稿撕碎了,用力地扔了出去,就如同丟掉那些傷心的記憶。
這時候,她堅信洛憂是去到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不同于人類的世界,在那個世界沒有離別,沒有爭斗,沒有糾結(jié),沒有長不大的遺憾,也沒有憂傷,洛憂正如它的名字一樣,它真的落掉了憂愁。
時間總是一劑治療傷痛的良藥,像一場雨水沖洗掉心中的塵埃。
馬芊陌那一行人有一段時間沒來了。
放學(xué)后,他們?nèi)耘f像往常一樣,在一起寫作業(yè),吃過晚飯后到院落前看月色。遠(yuǎn)山蜿蜒,委頓著疲憊的身軀睡在大地的懷抱,螢火蟲拖著尾巴在草叢中飛舞,夜色清妍。
夜晚的風(fēng)涼涼的,柔柔的,將她的思緒割成一片一片的,飛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
“涵哥哥,今晚的月亮好美,你帶我上那座山上去玩好不好?”
“太晚了,能不能改天?”
“我就想現(xiàn)在去,你看今晚的月色這么美?!?/p>
“要是遇到危險怎么辦?”事實上證明他的擔(dān)憂是正確的,草原上白天可以美麗如畫,但是夜晚也可以狠戾兇殘。
若曦側(cè)著腦袋想了一下。
“好吧!那就不去?!?/p>
她的神色里難免有些失望。
“那還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