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忠全
1969年的春天,皖南廣德祠山崗的山坡上,映山紅正在盛開,安徽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十八團也在積極籌建之中,人員在不斷地調(diào)入,生產(chǎn)建設(shè)項目也在有序推進。5月的一天上午,時為一營四連戰(zhàn)士的我,正在田間勞動,突然被匆匆趕來的汪副指導(dǎo)員叫住,讓我快回連部,有急事要辦。
團里來了新干部
走在回連部的路上,汪副指導(dǎo)員這才告訴急著叫我回來的原因:團部要從廣德縣城調(diào)來一位李副團長,但團部的宿舍還沒有蓋好,團主要領(lǐng)導(dǎo)就請李副團長暫緩搬家,每天上下班派車接送。(團部離縣城也只有20多里路)??蛇@位李副團長就是不同意,說他在哪兒上班就住在哪兒,這樣既方便工作,又不浪費國家汽油錢。團部沒有住房,就在附近連隊找一間房子即可。于是團部就將此任務(wù)交給我連,連部準(zhǔn)備將一間倉庫騰出給李副團長暫住。汪副指導(dǎo)員還說:“這個李副團長是個老革命、老黨員,當(dāng)過多年的縣領(lǐng)導(dǎo)。這次安排住在我們連,真是委屈他了?!保ǘ嗄曛笪也诺弥?,李副團長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廣德縣委第一任縣委書記)。
趕回連部后,我和汪副指導(dǎo)員將倉庫里的物品搬到隔壁的會議室,接著打掃衛(wèi)生、擦洗門窗,然后又?jǐn)嚢枇藥淄笆宜?,將這間約有15平方米的房間墻壁重新粉刷了一遍。
得贈好書后的探惑
第三天的上午,李副團長和老伴乘著一輛小卡車,帶著簡單的家具和行李搬進了這個墻上石灰水還未干透的房間。我在幫忙將物品大致擺放完畢后,李副團長從紙箱里掏出一本書送給我,我雙手接過這部整潔的書,一看書名是《皖南烽火》,封面背景是綠色的青山,很像我們連不遠(yuǎn)處的陽岱山。在一個沒有什么書可讀的年月,我能得到這樣一本珍貴的書,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
一連三個晚上,我將這本400多頁的書從頭到尾全看完了。這是蕪湖文聯(lián)編輯、上海文藝出版社1960年4月出版的一本反映皖南地區(qū)革命斗爭史的回憶錄,共有38篇文章。由于很多事情就發(fā)生在我們身處的皖南地區(qū),所以讀起來感到很親切,對于革命先輩們出生入死鬧革命的英勇事跡,十分敬佩。
半個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前往團廣播站投送一篇稿件,路過團部辦公室的走廊,看到墻上貼著一份生產(chǎn)進度表,上面有團部各位領(lǐng)導(dǎo)分管區(qū)域名單,其中有副團長李明德的名字,一看到副團長李明德幾個字,我會心一笑,今天終于知道李副團長的大名了。半個月來,盡管李副團長住在我們連,但他每天早出晚歸,平時很少見到,我在此之前根本不知道他的全名,也不好意思冒昧地去詢問,此刻竟無意間得知了。這時,我忽然想起李副團長送給我的那本書中有一篇文章的作者也叫李明德,李副團長的名字怎么會與書中作者李明德的名字一模一樣呢?難道他倆是同一個人嗎?也就是說,這書中的作者李明德就是現(xiàn)在的李副團長嗎?我心里想著,今后如有機會,一定當(dāng)面向李副團長問問清楚。
照見靈魂,景仰一生
真是巧了!當(dāng)我送完稿件離開廣播站時,正好看見李副團長從一間會議室里走出來,我急忙上前向他打招呼,然后悄悄地問他:“您送給我的那本書里有一篇《泥河脫險》的文章,是您寫的嗎?”李副團長先是一愣,然后微笑著點點頭說道:“這篇文章的稿子是我寫的,一位秀才幫我修改過?!蔽矣謫柕溃骸澳悄臀視鴷r,為什么不告訴我這本書里有您的文章?”他吸了一口煙后緩緩地說道:“這有什么好說的?那個年代這類事情很多。比起那些犧牲的同志,我能活著已經(jīng)很走運了?!比缓笏闹业募绨驀诟牢遥骸斑@事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向別人說?!蔽尹c頭答應(yīng)??粗吞@的面容,聽著他深情的話語,一位老共產(chǎn)黨員淡泊名利、不事聲張的高尚品格,令我肅然起敬。
見過李副團長的當(dāng)晚,我又特意將《皖南烽火》這本書找出,再次拜讀了《泥河脫險》一文,心中對此文的作者愈發(fā)敬重,對這本書也愈發(fā)珍惜。
在此后的歲月里,我歷經(jīng)多次工作調(diào)動、住所變遷,但我將這本書視為至寶,一直將其帶在身邊。
失書之后的42年
1978年5月的一天晚上,我因核對一份資料,從箱子里找出這本《皖南烽火》翻閱時,正好被我下鋪的一位大學(xué)室友發(fā)現(xiàn),他非要借這本書看看,因為上下鋪,我不便拒絕,但在借書的同時明確告訴他:“只準(zhǔn)在宿舍看,不可帶出?!蹦闹@位室友還是擅自將此書帶出借給了一位女同學(xué),糟糕的是這位女同學(xué)竟然將這本書弄丟了,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得知后又氣惱又傷心,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來。這位室友見狀居然這樣安慰我:“不就是一本書嗎,不至于這樣吧?”他哪里知道這本書的來歷和我對這本書的感情喲!
一本伴隨我9年的愛書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丟失了,我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在心情逐漸平復(fù)之后,我想著一定要再買到這樣一本書,來彌補心中的缺憾。我先后找了好幾位熟悉的新華書店朋友,請他們到書店的庫房里查找一下,是否有庫存的《皖南烽火》?之后陸陸續(xù)續(xù)傳來消息,均答沒有找到。
1985年之后,合肥的大街小巷冒出了不少舊書攤,我喜出望外,尋書的希望之火被再次點燃,幻想著某一天,突然就會在某個舊書攤上淘到《皖南烽火》這本書。我經(jīng)常流連在舊書攤前,用心尋找著,幾年下來,沒有結(jié)果。
1990年以后,由于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的需要,街邊的舊書攤被取締,將其集中到偏遠(yuǎn)的花沖公園里,每周日上午開放。我為了尋找這本書和期刊創(chuàng)刊號,無論寒冬酷暑,都堅持早起前往。幾度春秋過去,還是沒有找到。我又將重點放在蕪湖、上海的舊書攤上,因為這兩個地方,一個是該書的編輯處,一個是此書的出版處,找到的概率可能會大一些。幾年過去,也無下落。后來我又將范圍擴大到北京、天津、南京、武漢等大城市的舊書攤,仍無蹤影。
2003年之后,我嘗試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尋找《皖南烽火》,瀏覽過幾次,也曾先后看到過幾本,要么是品相不好,要么是版本不對,都沒有買成。還有一次,明明在屏幕上看到了這本書的身影,可眨眼之間卻又不見了。
后來,我自己在繼續(xù)尋找的同時,還專門拜托幾位在花沖做舊書生意的老板,請他們留意幫我尋找這本書。
2008年冬季的一個星期六傍晚,一位老板給我打來電話,說是幫我找到了這本書,讓我第二天早晨到花沖去取。這一晚,我興奮得睡不著覺,次日天還沒亮,我就騎著自行車,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直奔花沖。我到達時,那位老板還未到,我在空曠的花沖公園轉(zhuǎn)了好幾圈,好不容易才看到老板來了,一見面,他急忙從書袋里拿出一本書遞給我,我一看,竟是《皖江烽火》,根本不是我要的那本,空歡喜一場!此后在其他老板處也遇到過幾次類似情況,要么是《江淮烽火》,要么是《抗日烽火》,就是沒有《皖南烽火》,讓我一次次從希望的峰巔跌入到失望的低谷。盡管屢遭失望,但我尋找這本書的信念依然不變,不言放棄。
再得之后的倍加珍惜
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期間,舊市書場關(guān)門謝客,我只好重回網(wǎng)上瀏覽。5月底的一天,竟然看到了有5本《皖南烽火》同時出現(xiàn),有兩本品相較好,但要價較高,達500元;有兩本50元的,品相不行,沒有封面;有一本百元左右,品相一般,封面好像被膠帶粘貼過。比較權(quán)衡了一番,我看上了這本。這位貴州畢節(jié)的舊書店老板很友好,給我讓了點價,于是順利成交。
三天后,我收到了從遙遠(yuǎn)的貴州發(fā)來的快遞,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裹,一看就是那本曾經(jīng)熟悉的《皖南烽火》,猶如親友重逢,激動萬分。我輕輕地?fù)崦@本失而復(fù)得的書,眼睛也濕潤了。我將書翻到《泥河脫險》那一頁,認(rèn)真地重溫一遍,當(dāng)年有關(guān)這本書的情景和李副團長的身影話語,又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恍如昨日。
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這次尋書之旅的時間竟是這樣漫長,其間的經(jīng)歷就像過山車一樣起伏不定?,F(xiàn)在過山車終于到站,一樁心事也得以完結(jié)。經(jīng)過42年的苦苦尋找,這本令我魂牽夢繞的書今天重又回到我的身旁,盡管不是當(dāng)年李副團長送給我的那本,但我也心滿意足。對這本與原版本高度相似、來之不易的書也是倍加珍惜,我發(fā)誓今后無論如何再也不會把這本書弄丟了。這本融入我無盡思念和深深情感的書,將相伴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