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雨
某明星隱婚、代孕生子等一系列事件曝光后,引發(fā)輿論海嘯。
這是一場關于生育權和女性地位的討論,但同時更關乎不平等個體之間自由與權利的議題。商業(yè)代孕,注定屬于強者對弱者的剝削,里面的主角是被商品化的底層女性。
英國廣播公司2013年的紀錄片《代孕者》曾深入印度代孕產業(yè)鏈,拍攝了著名醫(yī)生內娜·帕特爾醫(yī)生的診所,里面有代孕母親、尋找代孕的家庭、代表診所成功率的新生兒,以及人世間與生育有關的歡喜、痛楚與撕裂。
面臨巨大爭議時,片中“罪魁禍首”的診所老板帕特爾說,“大家感到生氣是因為覺得代孕者仿佛被利用了。但我認為,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會利用其他人發(fā)展?!薄皼]有人能逃過,這是一個殘酷世界。”
資本的邏輯很霸道且殘酷。而值得注意的是,代孕在世界各國,并非都被一竿子打死。美國絕大部分州允許商業(yè)代孕,烏克蘭、格魯吉亞是尋找代孕者們的首要選項。而英國、愛爾蘭、丹麥等西歐國家,允許不收取報酬的代孕服務。
人們在一邊倒地反對代孕時,可以先冷靜下來想想,反對代孕,究竟在反對什么?
在印度古吉拉特邦Anand地區(qū)某條熙攘街道的盡頭,是產科醫(yī)生內娜·帕特爾的黃色外墻的診所。來過的白人患者都發(fā)出驚嘆,診所里“應有盡有,遠比外觀看上去的衛(wèi)生和先進”。
大著肚子的孕婦們被集結在六人間與八人間,里面沒有電視、電腦、報紙。她們每天無所事事,相互聊天,卻被強制在這里呆上9個月——診所給她們安排了很嚴格的營養(yǎng)膳食?!皝磉@的人,都是無路可走。”帕特爾斷言道。
紀錄片《代孕者》里,印度的代孕母親正是處于底層的貧困女性。大部分的女人已經有孩子,當中許多人不識字,工作一天最多也只能賺十幾美元。她們都渴望用代孕的錢養(yǎng)家糊口,或者買上房子改變命運。
一位在帕特爾機構提供兩次代孕服務的母親,最大的念想即是,希望孩子能接受教育,“以后不要成為像我一樣的女人了”。
對于里面的女人而言,去代孕是一根救命稻草。每位代孕母親將獲得8000美元酬勞,如果懷了雙胞胎則能獲得1萬美元,按照分期的形式獲得酬勞。
印度代孕媽媽的一切都會被定價,比如她的外貌、種姓、宗教信仰、膚色、學歷、母乳狀況、此前生育/代孕過幾個孩子、孩子的性別等。
貧窮是她們身上最大的“病”。于是,在“金主”帕特爾面前,她們只能唯命是從。哪怕是將子宮變成商品后,她們也毫無議價權。
如何體現(xiàn)這一點?
生產和懷孕的高風險面前,代孕母親沒有反悔的權利。如果在懷上的3個月內墮胎或流產,她們只能獲得600美元的補償。倘若這時間超過了3個月,補償也翻了一番:1200美元。僅此而已。
更重要的是,9個月期間,孩子與母胎間的血濃于水,很容易讓母親產生眷戀、愛的情感。
于是,為了避免這一切風險的發(fā)生,早在與婦女們簽署下代孕合同時,帕特爾就會問道:“9個月后,你生出的孩子與你沒有一點關系,你可以嗎?”
“可以?!钡玫降幕貜投际强隙ǖ?。
一切的不舍與沮喪,容易在9個月后集中爆發(fā),又只能隱忍過去,如同婦女們臉上沒有流盡的熱淚。
代孕的女人們在商品交易過程中,感受到無數(shù)次生離死別與痛苦。但開代孕診所的帕特爾則表示,沒有痛苦就不能獲得回報。她的言下之意是,女人們?yōu)榱双@得高額回報,選擇代孕是她們自愿且主動的。
只是,她們在做出選擇時的情境,多是身陷囹圄,被生活壓得無處遁形。她們沒有過高的學歷,無法判斷今后背負的風險,更不知道選擇這條道路后的結果。
人類學系教授色拉瓦南指出,在簽訂合同后,他接觸的印度婦女也鮮少知道,代孕意味著她們需要放棄對自身的醫(yī)療決策權。也就是說,假如有意外狀況,優(yōu)先救治胎兒,而不是代孕媽媽。
這些女性還很容易被家庭、丈夫裹挾。色拉瓦南發(fā)現(xiàn),家庭往往會給代孕媽媽制定一個“賺錢目標”,達到這個目標才停止代孕。甚至有一個女性的丈夫停止了賣菜的工作,以此逼她代孕。最后,她將三次代孕的錢給家里蓋了房子。
相似的情況也出現(xiàn)在了烏克蘭、格魯吉亞等國。紀錄片《母親溫床:烏克蘭的代孕黑產》里,女性多是因家庭生活貧困或是戰(zhàn)亂困窘而選擇代孕。
據公開報道,烏克蘭代孕的醫(yī)療保障多十分簡陋。女人們代孕成功后將獲得1.5萬~2萬美元酬勞。而法律上的漏洞卻無法保障到這群為他人生育的女人們。比如,第四次代孕的27歲烏克蘭女人奧爾加·科蘇諾娃反映,婦女們“經?!彪y以從中介處獲得她們過去被承諾應得的錢。
有人估算過商業(yè)代孕合法國家的平均代孕成本。美國在10萬美元上下,烏克蘭、印度(注:2015年后取消商業(yè)代孕合法化),則在4萬到5萬美元間浮動,大致只有“美國價位”的一半,且半數(shù)以上的利益歸于機構而非代孕人。
在強勢的中介與寬松的法律下,胎兒與孕母的健康保障問題,成為了烏克蘭代孕產業(yè)鏈中最低端的一環(huán)。在去年的新冠疫情期間,因疫情而邊境封鎖、交通管制的烏克蘭,就曾經出現(xiàn)大批嬰兒滯留、躺在嬰兒床上嗷嗷待哺的震撼場面。
據當?shù)孛襟w報道,一些滯留嬰兒被安置在租賃公寓中,負責照顧孩子的不是醫(yī)療人員而是保姆。而能決定孩子健康的,就取決于各大中介機構的安置情況?!皼]有人監(jiān)管,他們也不納稅。”
將女性子宮當成商品的代孕產業(yè),壓榨了無數(shù)在烏克蘭、印度的女性。在很多人眼里,代孕還是父權社會的產物。部分女性將反對代孕視為維護女性權利的一次大投票。
不過,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是,哪怕爭議重重,哪怕有明文禁止,代孕依然是一個有明確市場需求且難以約束的產業(yè)。近年來,全球陸續(xù)有宣布禁止代孕的國家,如印度、泰國、墨西哥,但依然阻擋不了有需求的人轉移到其他合法國家尋找服務。這一現(xiàn)象隨后被稱為“代孕醫(yī)療旅游”。
烏克蘭人權運動家Pokalchuk認為:“如果被禁止,商業(yè)代孕不會消失。它只是會變得更加不規(guī)范,從而給各方帶來更多困難?!?/p>
Pokalchuk表示:“在烏克蘭,代孕媽媽的服務是有報酬的,但我們必須明白,代孕媽媽不僅應該得到金錢,還應該得到全方位的服務,比如說,出現(xiàn)意外情況怎么辦?生育很多時候并不能給出百分百的保證。而這一切都需要加以規(guī)范?!?/p>
相比之下,在美國,商業(yè)代孕合法化的州針對代孕出臺了詳細的法規(guī)。在實施代孕前,代孕準父母和“代媽”各自聘請律師,對雙方的身體狀況、代孕期間的醫(yī)療行為、“代媽”的心理健康、妊娠期間的生活規(guī)范、可能發(fā)生的意外情況如何處理等,作出細致評估。合同公證后,診所才會開始醫(yī)學操作。
在由華裔作家伍綺詩的小說《小小小小的火》改編的美劇里,主角米婭在紐約讀書時選擇代孕維持生計,減輕生活負擔,但孩子出生后,由于與孩子產生了情感連結,便反悔將孩子給親生父母。而“代母”這種違約的行為,在美國部分州的法律范圍內,也會被允許。
只是,法律是兜底,是保障規(guī)則、權利上的平等,卻無法保障結果上的平等。
劍橋大學法律系講師克萊爾·格林指出,由于世界各國難以對代孕達成共識,制訂統(tǒng)一的國際準則可能很難。這樣一來,各國政府都會面臨困難局面:全球代孕市場的繁榮正是源于各國法律差異,而這種差異又導致監(jiān)管缺失。
這樣的后果釀成了如今的全球局面。想要代孕的人依然能變著法子到別國實現(xiàn)代孕,用低廉的價格買來的子宮以及新生兒,則成為人性與利益博弈之間最大的犧牲品。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些國家會優(yōu)先考慮兒童權益。格林表示,這就意味著政府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對發(fā)生在國外的存在道德問題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楊柔潔薦自《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