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孩子》是作家袁凌歷時四年走訪、探察、記錄、沉淀,寫就的一部非虛構(gòu)作品。在這部作品中,袁凌將他的目光聚焦到了孩童的身上,他關(guān)注當下中國城鄉(xiāng)兒童的生存現(xiàn)狀,切身感受他們的生存條件、日常勞作和精神狀態(tài),認真傾聽孩子的聲音,最終完成了這一份關(guān)于孩童的生活和人性記錄。
兒童的生命本應(yīng)該是奔流的瀑布,自由而快樂,但這些孩子的聲音卻受制于地緣、身份的壁壘而無法被傳達?!都澎o的孩子》就是關(guān)于這樣一批兒童生存境況的詳實記錄。在我們的世界里,他們的聲音也許不應(yīng)如此安靜。
謝炎艷的課桌擺在教室正中央,因為沒有其他同學。
小學教學樓處在半山坡上,整天受著風吹。冬天的天氣略為清冷,謝炎艷翻書的手指微微縮進袖筒里,自習朗讀的聲音不足以填滿空蕩的教室。
上課的時候,老師像面對坐滿了的班級那樣板書和提問。有時候離開講臺,搬凳子坐到謝炎艷的課桌旁,手把手講解。
這是廣西蒙山縣大瑤山深處,夏宜瑤族自治鄉(xiāng)六洛小學二年級的課堂,離鄉(xiāng)政府隔一座山,要走九公里林區(qū)土路,不通班車。
下半年新學期報到,謝炎艷發(fā)現(xiàn)領(lǐng)書的只有她一個。兩個同學家都在縣城買了房,轉(zhuǎn)學走了,謝炎艷一個人升入了二年級。
“心里好煩?!敝x炎艷回憶。七歲的她用童言像一個大人那樣嚴肅地解釋:“孤獨!”
眼下謝炎艷稍稍有些習慣了,自習課上一個人大聲朗讀,課后一個人把作業(yè)本交到辦公室,雙科的成績也還不錯,都是差一分九十。但她仍然希望自習早點過去,上正課,“上課時,有老師就不孤單”。但老師并不總是在場,全校連同校長四個教師,要包辦從學前班到四年級的全部課程。
“盡管是一個人,費的力氣是一樣的?!倍昙壈嘀魅瓮趵蠋熣f,從備課、講課到批改作業(yè),都要像對待一個完整的班級,不能馬虎。
數(shù)學課上,女教師拿著幾張習題卷子進來,挨座手把手讓謝炎艷抄,隨后師生臺上臺下相對做習題和批改作業(yè),教室里像后窗外的山坡一樣安靜,只聽見別班的瑯瑯讀書聲從隔壁傳來。
相對于語數(shù)課堂上“一對一”的待遇,體育課上謝炎艷情形尷尬。她不得不和一年級或者三年級合上課程。在仰臥起坐的練習中,無人和她配對,幸虧一個一年級女生不會幫同伴按腿,才給了謝炎艷組對的機會。
課間的自由活動時間,謝炎艷常常自己滾鐵環(huán)玩。有時她也和三年級或一年級的同學賽跑,搭伴跳繩則是更常見的事。跳繩一起一落之間,她總算是擺脫了教室里的落單情形,顯出了這個年齡段跳躍的開心。
謝炎艷說不出誰是自己的“好朋友”,三年級的李萬薇因為經(jīng)常搭伴跳繩,以及上學路上會同路一段,“好像是”。李萬薇經(jīng)常和謝炎艷搭伴的原因是,三年級班上也只有三個學生,作為女生的她無法與同班兩個“哼哈二將”似的男生打成一片或?qū)χ?,和低一年級的謝炎艷相處成了她最好的選擇。
雖然如此,謝炎艷并不想和別的年級合并。這是近來校長溫宗建時常考慮的事情,并且詢問過謝炎艷和家里的爺爺。
校長溫宗建說,學校會尊重學生和家長的意見,不會強行合并,并且合班要上報中心校和教育局批準。但現(xiàn)實是教師人手不足,為一個人的班級開設(shè)全部課程實在有點浪費,自然地使他回想起自己上小學時“復(fù)式教學”的經(jīng)歷。他心里一直在考慮的,是合班的具體細節(jié)。
在溫校長心里,不僅是謝炎艷的班級,連同六洛小學也面臨后繼無人和合并之憂。城鎮(zhèn)化情勢下,這個山區(qū)的適齡兒童一半在外面上學,現(xiàn)任教師除了溫校長和一個老教師,新來的一個是特崗教師,一個是代課老師轉(zhuǎn)正,沒有正宗師范出身的。
眼下全校學生一共十八人,還包括了四個學前班小孩,最小的才三歲多。除了謝炎艷所在的“一個人的二年級”,一年級四個學生,三年級三個,四年級眼下人數(shù)最多,有六個人。明年他們升入五年級,轉(zhuǎn)去夏宜鄉(xiāng)中心小學后,全校學生會立刻下降到十來個人左右。幾個上學前班的小孩,也可能到達學齡時轉(zhuǎn)去外地上學。建于1997年的雙層教學樓,會比眼下更顯空蕩。
戴著一頂印有交警大隊“平平安安回家”提示的帽子,走半小時的林間小路,回到山坳中清一色紅泥土房的院子,卸下書包的謝炎艷此刻要面對自己的另一個身份:留守兒童。
謝炎艷的父母都在廣東佛山針織廠里打工,這也是媽媽娘家所在的地方。過年出門之后,謝炎艷再沒見過他們,這是兩歲以來年年重演的情形。謝炎艷的上學路不論晴雨,需要自己走,在同學中她的路算是最短的,李萬薇要走一個半小時。
平時照顧謝炎艷的是花甲之年的爺爺奶奶。除了謝炎艷,父母還在家里留下一個一歲多的妹妹。謝炎艷需要幫著奶奶干些鋤地、拾柴的農(nóng)活,放學路上捎幾根引火的松枝,添到土屋里的柴火堆上。在家里,放下書包,衣服搓得動的要自己洗,更大的任務(wù)則是幫爺爺帶妹妹。
謝炎艷對妹妹的感受是“一般可愛”,因為妹妹脾氣大,有時會打她。穿得厚厚的妹妹對謝炎艷的手臂來說顯得太重了,但只要有空她就會抱上一會兒,接替時常把妹妹捆在背上的爺爺??匆妼W步的妹妹在院子里跌倒,謝炎艷趕忙過去抱起來,慢慢搖來搖去。
家務(wù)之余,謝炎艷的任務(wù)是坐在臥室小窗前,就著油紙透進的光線做作業(yè)。讀過初中的爺爺,在學習上抓得很嚴,謝炎艷看電視的時間被嚴格限定。上學以來得的十三張各種獎狀,也被爺爺收在櫥柜里,以免貼在墻上孫女看了驕傲。
這間土屋二樓的臥室,是謝炎艷和爺爺奶奶還有妹妹全家起居的房間,擺著兩張掛著帳子的老式木床,床頂還掛滿了裝著換洗衣物的塑料袋,謝炎艷和奶奶睡一床,爺爺帶著妹妹睡抵腳的另一張。爸爸媽媽的房間在樓下空著,碼了很多袋去年打的谷子。即使他們回來,謝炎艷也仍然和奶奶一起睡。
雖然爸媽走的時候謝炎艷也會不高興,她卻“永遠也不去廣東”。奶奶曾經(jīng)開玩笑讓謝炎艷去廣東跟著父母,謝炎艷大哭起來。
“永遠不去”只有一個例外,就是帶上奶奶?!澳棠倘ツ膬何胰ツ膬??!闭f這話的時候,她像妹妹一樣黏在奶奶懷里,奶奶皺紋縱橫的臉上露出微笑。她的脖子上掛著奶奶求來的一個“乾隆通寶”銅錢和一塊心形小玉石,身上穿的是奶奶買的衣服,腳上是奶奶買的鞋,玩的絨毛熊來自出嫁的姑姑。媽媽買的衣服都封存在樓下一個大包里,給的一串海螺項鏈也擱在柜子里。爸爸買的一輛兒童腳踏車,冷落地擺在底樓父母的臥房,落上了一層谷殼灰。
謝炎艷其實出生在廣東。四個月大的時候,媽媽帶她回到這里,一個月之后媽媽又離開了。還沒有斷奶的謝炎艷看到牛奶就哭,奶奶想盡辦法喂米糊讓她活了下來。小妹妹則出生在梧州,因為在廣東生要花很多錢。五六個月之后,媽媽如同在謝炎艷出生后一樣出門打工。
媽媽忙于和爸爸一起出門打工的原因是,她患有“地中海貧血癥”,一直要吃藥,只靠爸爸一個人的工資,付不起她的藥費連帶一家的花銷。眼下媽媽在廣東也經(jīng)常不能上班,很少寄錢回來。爺爺前兩年可以幫人栽樹割草,打打零工,眼下只能靠種好幾畝田,供應(yīng)一家的口糧。
爸爸偶爾給謝炎艷打電話回來,媽媽卻絕少出聲。因為母女語言不通。媽媽是佛山人,在這邊又很少待,不會這邊的方言,謝炎艷又聽不懂她的口音濃重的“廣普”。這也是謝炎艷不愿去廣東的原因。
問她喜歡爸爸媽媽,還是爺爺奶奶?謝炎艷猶豫了半天,最終選擇“喜歡奶奶”,因為“她從小養(yǎng)我到大”。當然還要加上爺爺。
在謝氏家族聚居的這處大院子里,謝炎艷和妹妹不是僅有的留守兒童。七戶人家中,有三戶在外打工,過年才回來。
在六洛小學的學生里,幾乎沒有父母都在家中的。其中兩個學生是父母雙方出門,單親的則有好幾個。六洛村支書介紹,全村近八百人中,有兩百多人在外務(wù)工,學齡兒童中母親出走不歸的有十戶,僅僅李萬薇所在的五組,母親“跑了”的小學生就有三個。
暮色降臨,院子外墻褪去微紅的余暉,謝炎艷站上院門口的一棵矮樹,像是在向遠方眺望,這是本地兒童常見的姿勢。
(顧新薦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