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初
父親的賬本,有他自己寫的,也有我謄抄的,上面布滿了油漬。這個賬本不是家里的日常開支賬,而是父親肉攤買豬和賒出去的肉賬。
父親14歲時就去食品站做屠宰學(xué)徒工,也就是殺豬賣肉。在一次業(yè)務(wù)大比武中,父親獲得了第一名。沒想到的是,這次比武的獎勵居然是轉(zhuǎn)為正式職工編制。就此,父親吃上了商品糧,這一度讓村里人羨慕,可父親每個月拿的工資遠(yuǎn)比不上農(nóng)村里的木匠、泥匠、裁縫等,以至于家里總捉襟見肘。后來,豬肉市場放開,不再憑票買賣,父親下崗了。也就在那年,父親因一次車禍?zhǔn)ヒ桓胧种?。那年春?jié),家里是灰色的。
沒有了工資,家里有老人要養(yǎng),還有四個小孩要上學(xué),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父親決定單干,支起個肉攤,做個體戶。他知道,除了殺豬賣肉,自己別無所長,更何況手還傷成那樣。就這樣,父親用三根手指操起了重重的屠刀。以前輕輕一剁就斷的豬骨頭,現(xiàn)在不知怎么變得特別硬;以前一刀準(zhǔn)的父親,如今剁肉總是要差上好幾兩。有時骨頭沒剁爛,卻連帶著把肉剁得粉碎。為了留住顧客,父親總會切一小塊肥肉給顧客作為補(bǔ)償。因父親為人老實(shí)、誠信經(jīng)營,我家的肉攤慢慢成了鎮(zhèn)上生意最好的。
生意雖有,但賒賬的人不少。那時候,鄉(xiāng)下人大多手頭緊,即便有點(diǎn)錢,也得備著買化肥和種子,或留給孩子上學(xué)。想解饞吃點(diǎn)肉,大家往往去肉攤賒賬。父親讀了四年書,卻只上完小學(xué)二年級。幸好在食品站那些年,他參加了掃盲夜校,多少學(xué)了幾個字,但文化水平仍十分有限。記賬時,他遇到不會寫的字,要么請人代寫,要么寫個音相近的字或生造一個字,實(shí)在不行就畫個圈,等回家后讓我補(bǔ)上。我?guī)透赣H謄賬本,若他不在旁邊解釋,根本無法抄寫。
那些賒賬的人,要么等賣完棉花或谷子時還錢,要么等過年再還。欠賬的人多,資金周轉(zhuǎn)不開,父親只好找親戚借,決不拖欠賣豬人的款項(xiàng)。所以,賬本上付豬款的賬很簡單,總是寫著一個大大的“清”字,意味著與賣豬的人清賬了。
不到過年,父親不會上門收賬。小年一過,父親便騎著自行車去各村收賬。肉賬數(shù)目雖不大,卻也不好收。賒肉時,別人笑著求你賣給他;還賬時,倒覺得你欠他似的。沒錢還的,父親讓他們繼續(xù)欠著;賴賬的,父親則不會輕易放過,非得吵個天翻地覆不可。有人雖然承認(rèn)欠錢,卻總說手頭上沒錢。對他們,父親往往選擇相信,讓他們有錢時再還??捎腥瞬⒎钦鏇]錢,而是想留點(diǎn)錢過年打牌。父親知道了,來年再也不會賒肉給他。
有一年,父親遇到了一個有錢卻不還賬的人,氣得吃不下飯。正在讀高中的我知道后自告奮勇去收那筆賬。當(dāng)時十分流行古惑仔裝扮,我戴著一副墨鏡,穿著一件馬夾,用水把頭發(fā)打得濕漉漉的,手上還耍著一根短鋼管,看上去就像電視里的小混混。那人看到我二話沒說,一次性把賬結(jié)清了?;貋砗?,我很得意,父親卻沉默了,再也沒讓我去收賬。后來我才知道,父親覺得扮惡人會把孩子帶歪,所以他寧可爛賬,也堅(jiān)決不讓我去收。
父親的賬本里真有些爛賬。有些老人生病了想吃肉,手頭又沒錢,就到父親的肉攤上來賒。其他肉攤都不賒,生怕人家還不了。對那些老人賒肉的要求,父親從不拒絕。有老人在去世之前給后人留下交代后事:“人死債不爛,一定要把欠老王的肉錢還了。”有人來還,父親照樣收下。有老人沒來得及說,父親也不去討要,權(quán)當(dāng)做了善事。
父親的賬本,很多是寫在煙盒紙上。有的是一個星期的賬訂在一起,有的是一個月的賬訂在一起,滿是油漬,散發(fā)著肉味。
后來,父親的單位改制了,他如期拿到了退休工資,便停了肉攤。
翻看那一堆舊賬本,還有幾千元錢沒收上來。父親點(diǎn)了一根煙,思索良久,拿來一個鐵盆,把所有的賬本點(diǎn)了?!扒焚~沒還的,有人是賴賬,也有人是真困難。一把火燒了,誰也不欠誰的了,干干凈凈,了卻煩惱事?!备赣H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