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
回到鄉(xiāng)下老家,我去床邊扶父親起來洗澡,卻發(fā)現(xiàn)父親躺在床上,根本動彈不了:他的左右手,都被戴上了從醫(yī)院購買的無指橡膠手套,手套上又被緊緊地扎了布帶。左手的布帶套在脖子上,手被控制在只能摸到胸口的位置;右手上的布帶,則被牢牢地拴在緊挨床邊的一張木椅上。木椅是仿紅木的,很沉,是我家里最牢固的椅子。
拴,一個不甚尊重的動詞。在鄉(xiāng)下,與“拴”差不多意思的另一個字是“扣”,有時會用于孩子乳名里,不外乎兩層意思:一是言其命賤,好養(yǎng)活;二是怕其多病難養(yǎng),要把他的小命牢牢地拴在木樁上。但把父親拴在木椅上,都不是這些意思。他是老了,病了。
86歲的父親,臥病在床,大小便無意識,不能自理。有一段時間,最令母親煩心的,是父親每天接連幾次把床上弄得一塌糊涂。畢竟母親也是80多歲的人了。所幸醫(yī)院的護士專業(yè)且貼心,在父親一次住院治療時,護士教會母親幫父親穿紙尿褲,用護墊。年輕的護士給母親示范做這些時,母親一臉歉意:“真對不住你們,這種事還讓你們做?!?/p>
父親患了嚴(yán)重的小腦萎縮癥,伴有高血壓、高血糖,許多事情他已毫無知覺。他的兩只手會亂摸、亂抓、亂摳,手指不知輕重,有時連自己身上也摳出深深的血痕。紙尿褲稍有不舒服,他會本能地伸手撕扯,一旦撕扯成功,母親便前功盡棄。在護士的提示下,父親的雙手也被限制了自由。我的父親,終于成了躺在床上、拴在木椅上的父親。
每次架著父親去衛(wèi)生間洗澡,只要他稍能配合,兩腿不發(fā)軟,不“啊呀”一聲癱坐在地上,我就會表揚他:“不錯,今天表現(xiàn)不錯……”母親說:“幸虧你力氣大!”我在健身房鍛煉了許多年,像是專門為了照顧父親的這一天。
受到表揚的父親,在我眼里就是一個健康的父親。為他洗完澡,我會守在床邊一會兒,讓母親暫時不要拴他。不管他有沒有反應(yīng),我都要陪他說幾句話:“躺著,要聽話,好好休息,乖乖的……”
父親是80歲生日以后頭腦開始不清楚的。等我們察覺到嚴(yán)重,他已連續(xù)幾次想不起回家的路。他被熟人送回來過,也被鎮(zhèn)上派出所的民警送回來過。
這是非常可怕的。我一些熟悉的長輩也是這個癥狀,有的尸體在夏天江邊的蘆柴灘里被發(fā)現(xiàn),有的尸體在冬天荒野田坎下被發(fā)現(xiàn)。最慘的是我一位朋友的80多歲的老母親,一去不復(fù)返,至今沒有音訊。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從此生活在愧疚、悲傷的陰影下。感謝父親,他沒有走遠(yuǎn),沒有徹底走出兒女的視線。
父親頭腦犯糊涂時已80多歲,腳力不足以支撐他走得太遠(yuǎn)。走不動了,他會坐在路邊,笑瞇瞇的,無助地望著每一個過往的人。父母在老家雖是普通人,但認(rèn)識他們的人不少??匆姼赣H一個人坐在路牙上,會有人主動上前問:“老張啊,怎么不走了?”父親眼神迷離、茫然,說話吞吞吐吐,詞不達意。人家知道,父親迷糊了。有時間的,直接把父親攙扶起來,護送到我家,交到我母親手上;趕路的,也會繞到我家門口,或托人帶信,告訴母親:“你家老張坐路邊呢,可能不知道回家了!”“剛才還看他在門口呢,又出去充什么軍了!”母親急得亂罵,趕緊騎著電動三輪車,順著熟人手指的方向去尋父親。
老年癡呆癥顯著的特點之一,是眼前的事情記不清,隨時“斷片”,過去的事情卻記得特別清晰,如在昨天。有一段時間,父親一次次穿戴整齊——往往腳上的鞋是穿反的,褲子沒扣——要去城里找他當(dāng)兵退伍時的領(lǐng)導(dǎo)。母親一邊攔住他,不讓他出門,一邊氣得罵:“你找人家,人家都埋地下幾十年了!”聽得我們想笑,又笑不出來。
有好心人向我建議:“你父親的這個狀況,最好戴個手環(huán),能跟蹤定位的?!蔽艺f:“我的父親,脾氣我知道。戴了他肯定會扯去。他拒絕一切不屬于他的多余的東西?!焙眯娜擞纸ㄗh:“那你可以用白布寫一個條子,上面寫著家人的電話號碼,縫在他胸口顯眼的位置。”我想起我的工作牌,便去網(wǎng)上買了一個相似的,寫上我的信息。我嘗試給父親掛上,不料,父親暴跳如雷,眼睛血紅地瞪著我:“我犯什么錯誤了?你憑什么掛我牌子?”
這時候的父親,雖然不服“管教”,經(jīng)常惹事,卻還有“可愛”之處。來我家玩的鄰居,經(jīng)常拿他逗樂:“老張,剛才來的是你什么人?”父親樂呵呵地回答:“我兒子!”那段時間,所有來我家串門的男性朋友,父親都認(rèn)作是他兒子。
剛參加工作那年,我20歲出頭,正在積極地參加省里的“大自考”。那天,我去市教育局自考辦窗口排隊報名,負(fù)責(zé)報名的是一位五六十歲、滿臉絡(luò)腮胡子、面相有點兇的矮壯男子。他直沖沖地問我:“你哪個學(xué)校的?”我告訴他我是哪個學(xué)校的老師。“你老家哪兒的?哪個村的?”他像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是金陽的?!彼f。金陽是我們莊旁邊的一個莊子,與我們莊僅隔著一個叫張良的大水庫?!拔倚绽睢D惆纸袕埬衬?,是不是?”他突然又問,“你爸綁過我,你回去問他,記不記得了!”我嚇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有這樣的事?
下一個休息日回老家,我問起父親這事?!罢l說的!”父親矢口否認(rèn),一臉被冤枉的神情,“我沒有綁,是他們綁的……”父親一連說出幾個名字。這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這位姓李的老師,他的父親曾因為被捆綁起來挨批斗,一時想不開,跳進我們兩個莊之間的張良大水庫尋了短見。這在當(dāng)?shù)兀沁B我們小孩子都耳熟能詳?shù)氖虑?。但我相信,以父親的性格,他是不會動手綁人的。
父親說過一樁發(fā)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他退伍回鄉(xiāng)的時候,坐在火車上閑著無聊,打開了一個貼了封條的文件,看到的竟是一沓又一沓揭發(fā)檢舉他的材料,連他平時無意中說的閑話,都被戰(zhàn)友記在了材料里,越是知心的戰(zhàn)友,記得越“深刻”。這文件看得父親心驚膽戰(zhàn),脊梁冒汗。也許是因為這件事,父親這輩子,從來沒有參加過戰(zhàn)友聚會。從我記事起,他說話做事一向謹(jǐn)小慎微,并且教育我們也這樣。
我追憶完往事,聽到父親關(guān)照我:“按輩分,你得叫李老師大爹?!?h3>其他
父親老了,他隨時會離我而去,成為另一個世界的人。隱隱約約,我覺得父親是這樣一個人:庸常無為,忠厚善良。前四個字,近乎是缺點;后四個字,是優(yōu)點。父親是個平庸的普通人,說不上特別勤勞,沒有什么大的抱負(fù),他唯一的理想,大概就是解決全家人的溫飽,把子女撫養(yǎng)成人。
我也是50多歲的人,我常用自己的性格比對父親的性格,思考我究竟從父親身上繼承了什么,摒棄了什么。我信奉有所為,有所不為——自己追求的,看重的,一定要竭盡全力去做好;而一些身外的,順勢而為,可為,可不為。至于做人,則必須忠厚善良。
等到有一天,我也像父親一樣老了,我未必有多么成功,但我一定要忠厚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