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色風(fēng)景

1

費先生有著任何人看上一眼后都不會忘記的特征，那就是他那醒目的刺猬頭。費先生的腦袋是屬于碩大的那種，配上一根根尖刺般張牙舞爪的頭發(fā)，真是很難不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費先生從小就留刺猬頭，他深深愛著自己的發(fā)型，因此這么多年也沒改變過。費先生的頭發(fā)比較硬，觸摸上去會有鋼刷一般的手感，無愧于“刺猬”之名。

某個休閑的午后，費先生無所事事地踩著自行車四處瞎逛。

路過一家寵物店的時候，費先生鬼使神差地停下了，他把車放好，走了進去。

這是天馬小鎮(zhèn)上唯一一家寵物店，店里唯一的女性汪小姐笑容滿面地迎接了費先生，她同時也是唯一的員工——即老板。

“先生需要什么寵物嗎？”汪小姐笑容滿面地說。

“隨便看看。”費先生說。

汪小姐于是跟著費先生的步伐，熱情地介紹著店里形形色色的寵物們。

寵物架上的一角，擺著一只不起眼的小籠子，里面有一只不起眼的小動物，費先生留意到了它。

“這是……？”費先生問。

“這是一只小刺猬，雌性?！蓖粜〗阏f。

費先生仔細一看，那果然是一只刺猬，一身灰色，像是怕受傷一樣把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尖尖的鼻子一抖一抖。

“想不到寵物店還有刺猬。”費先生說。

“是的，她是我們這里唯一的一只刺猬。其實刺猬也很可愛的?！蓖粜〗阏f，“但是我們這只特別怕生，所以每天都這樣?！?/p>

費先生輕輕敲籠子，小刺猬受驚似的把自己包得更緊了，同時她露出眼睛來，朝費先生瞟了一眼。

這一看不得了，剛才還畏畏縮縮的小刺猬，突然就雀躍地跳了起來。她把兩只爪子扒在籠子上，一副想出來的模樣，熱切地對著費先生發(fā)出叫聲。

費先生很意外自己竟然這么受小動物的歡迎，但是很快他發(fā)現(xiàn)，小刺猬叫喚的對象竟然是自己的頭發(fā)。

費先生哭笑不得。

汪小姐捂著嘴笑：“可能是先生您的發(fā)型，被她誤以為是自己的同類了。”

費先生也跟著笑。

“先生有興趣購買嗎？”

“不好意思，我只是來看看的……”

2

當(dāng)天晚上，費先生睡得很不安穩(wěn)，因為他的頭皮老在發(fā)癢，連續(xù)洗了三次頭還癢，癢得他抓了又抓，不知道什么毛病。

費先生很遲才睡著。

就在他進入夢鄉(xiāng)之后，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費先生的頭發(fā)，自己動了起來！

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那一頭濃密的刺發(fā)，慢慢地脫離了費先生的頭皮，從床上爬到了床下。而靠在枕頭上睡得正香的費先生，完全沒有察覺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光頭。

頭發(fā)溜到地上后，慢慢地浮現(xiàn)出了眼睛、鼻子、嘴巴、四肢……費先生的刺猬頭，真的變成一只刺猬了！

這只刺猬用有些抱歉的目光看了床上的主人一眼，然后就跑出了費先生的家。

夜深人靜，刺猬在無人的大街上奔跑著，他循著白天費先生留下的氣味一直跑到了那家寵物店。他穿過鐵門，從那個專供動物出入的小口進入了店內(nèi)。

寵物店里的動物們大多也睡著了，但是動物畢竟有著天生的警覺，陌生的氣味一入侵，馬上就有寵物狗“汪汪汪”地叫了起來。

刺猬不管不顧，直接來到了白天費先生流連過的那只刺猬小姑娘的籠子前。

刺猬小姑娘也醒了，她隔著籠子對費先生的頭發(fā)變成的刺猬的到來表示驚喜。

“你好?！彼芗?。

“你也好?！鳖^發(fā)刺猬說。

“白天看到你，我就覺得你好像是我的同類，想不到真的是！”

“呵呵……我好像就是看到了你，才明白了自己其實是一只刺猬?！?/p>

“不過我想不到你會這么晚出來?！?/p>

“這里只有你一只刺猬，跟其他的動物都聊不來吧？我看你很寂寞，所以想來陪陪你?！?/p>

“謝謝……”刺猬小姑娘熱淚盈眶，“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叫阿扎好了?！鳖^發(fā)刺猬給自己命名。

“我叫針子?！贝题」媚锏拿滞瑯臃纤耐庠?。

“困在小籠子里很難受吧？我們出去玩嗎？”阿扎說。

“籠子上了鎖的……”針子為難。

“不怕?！卑⒃鷾惤前焰i，他把自己身上的一根尖刺插入鎖孔，一邊聽聲音一邊搗弄，鎖的構(gòu)造很簡單，不一會兒，就“啪”地開了。

“你真厲害！”針子贊嘆。

“我看人類這么做過，所以就學(xué)會了。走吧?！卑⒃鷮︶樧诱f。

兩只刺猬歡天喜地地離開了寵物店。背后的阿貓阿狗叫得更兇了，當(dāng)然很大程度上，他們是在羨慕針子獲得了自由。

3

阿扎和針子在公園里玩了一個通宵。他們做各種游戲，聊各種話題，還采了松子做宵夜，針子從未如此開心。

天色開始蒙蒙亮，有掃地的老伯拿著掃帚出現(xiàn)時，阿扎對針子說：“我們該回去了。我主人白天還要上班，我如果不回去，他可該出不了門了?！?/p>

針子笑著說：“嗯，我的主人看不見我也會擔(dān)心的。她對我很好。”

“下次再見吧?！?/p>

“再見，謝謝你陪我玩?！贬樧雍芨屑ぐ⒃@個朋友。

兩只刺猬分道揚鑣，順著不同的方向回到了各自的家。阿扎跑得爭分奪秒，他熟悉費先生的作息時間。

阿扎回到家時，費先生的鬧鐘還有一分鐘就該吵吵嚷嚷了。

阿扎迅速爬上費先生的床，他就像假發(fā)一樣輕輕覆蓋在費先生光溜溜的腦袋上，不一會兒，他又神奇地變回了原先的刺猬頭，絲毫看不出任何有生命的跡象。

鬧鐘響了，費先生起床，他一邊打哈欠一邊走去衛(wèi)生間。

刷牙時，費先生看見了自己臟兮兮的頭發(fā)，滿是灰塵，還有落葉和松子夾雜其中，費先生搞不懂自己怎么會睡成這樣的。

費先生重新洗頭之后才去上班。走在公司里時，他像往常一樣爽朗地跟同事們打招呼。

“早?！毖劭床块T主管迎面走來，費先生條件反射般問好。其實他們的關(guān)系并不好。

“你還沒去打理你的頭發(fā)么？”主管沒好氣地問。他覺得費先生的刺猬頭很礙眼。

“應(yīng)該說，沒打算去?！辟M先生很快地回答。反正公司沒有規(guī)定員工不能留這種發(fā)型。費先生以自己的刺猬頭為傲。

4

阿扎和針子的夜間活動持續(xù)了一個禮拜。這一個禮拜內(nèi)，阿扎每天晚上都從頭發(fā)變成刺猬，然后去找針子，白天時候再匆忙地趕回去，從無意外。

這一天卻終于出了意外。

因為針子說，這天是她的生日，所以阿扎比平時多陪針子呆了半個小時，他還把沾著露水的鮮花采來送給針子，針子很高興。

阿扎因此晚回家了。偏偏這天費先生臨時上早班，因此他早了半個小時起床。

費先生醒來的第一件事是睜開眼睛，第二件事是思考，他思考的是：怎么頭皮涼颼颼的？跟枕頭摩擦?xí)r候的觸感也不對。

費先生小心翼翼地抬手去摸腦袋，摸完后瘋了一樣跑到衛(wèi)生間照鏡子，然后“哇呀呀呀”地叫著，把全樓的人都吵醒了，左鄰右舍罵聲不絕。

費先生知道許多人年紀大了后就會謝頂?shù)?，但是他沒想到自己能謝得這么徹底！一根頭發(fā)絲都不留下！

費先生非常重視頭發(fā)，這下好了，他沒臉出門了，他急得團團轉(zhuǎn)。最后他想起來，自己上大學(xué)時演話劇曾經(jīng)戴過一次假發(fā)，那頂假發(fā)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費先生用最快的速度翻箱倒柜，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

費先生把假發(fā)套在頭上，感覺居然蠻舒服，他一邊惋惜頭發(fā)的英年早逝，一邊匆忙去上班。

很意外的，費先生的新發(fā)型居然在公司大受好評。從他進門起就有同事稱贊：“老費，新發(fā)型嗎？很不錯喔。”

費先生原本的懊惱在被夸了好幾次后慢慢撫平了。他突然覺得這樣也蠻好，雖然禿了，但是卻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另一種魅力。

再說阿扎，他回家的路上就知道自己遲了，他不能想象主人要如何面對世人的目光，他在心里把自己從內(nèi)罵到外，他覺得自己有一半的成分是頭發(fā)，就該盡到應(yīng)有的責(zé)任，可他現(xiàn)在居然瀆職了。

費先生回到家的時候，阿扎藏在床底下用內(nèi)疚的眼睛觀察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主人的心情居然還不錯的樣子，而且他的頭上赫然頂著新的發(fā)型！阿扎愣了半天，反應(yīng)過來那是假發(fā)，但他還是妒忌了好一陣。

晚上，費先生入睡后，阿扎悄悄地爬到床上，他迅速跟費先生的頭皮結(jié)合，重新變回頭發(fā)。

樂觀的費先生原本已經(jīng)做好了從此靠不同的假發(fā)度過余生的心理準備，想不到一覺醒來，頭發(fā)又物歸原主了，費先生坐在床頭捏了自己一百遍，以驗證昨天跟今天到底哪個才是做夢。

5

阿扎沒有想到只是一天時間，費先生的審美觀就發(fā)生了改變。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是頭發(fā)畢竟回來了。費先生想，那么，不如就趁此機會，正式改變發(fā)型吧。

于是，費先生走進了美容院。理發(fā)師在費先生背后又剪又噴，半個小時后，費先生的刺猬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精干的小平頭。費先生很滿意。公司的同事也對費先生表示了贊許。

之后的每個晚上，費先生都睡得很安穩(wěn)，醒來后也沒發(fā)現(xiàn)頭發(fā)不見的現(xiàn)象。

費先生的頭發(fā)長得很快，但是費先生再沒有留過刺猬頭，他變換各種新穎的發(fā)型滋潤生命。

不是刺猬頭，阿扎就沒法出現(xiàn)。

連續(xù)一個多月沒看見阿扎的針子以為阿扎討厭自己這個朋友了。卷土重來的寂寞比原先更加強烈地覆蓋了她，她茶飯不思，迅速消瘦、生病。

6

兩個月后的一天，留著一頭瀟灑碎發(fā)的費先生再度騎車滿街閑逛，再度路過了天馬小鎮(zhèn)唯一的那間寵物店，又再度鬼使神差地走進了店里。

“嗨，你好?！辟M先生對好久不見的汪小姐打招呼。

“你也好。”汪小姐依然親切，“怎么今天會來？”

“不知道呢?！辟M先生抓抓頭皮，“如果我說經(jīng)過你們店門前時頭突然很癢所以覺得應(yīng)該進來看看，你會不會笑我？”

汪小姐笑彎了腰：“我們這里又不是理發(fā)店?！?/p>

“那只小刺猬還好么？”費先生想起了針子。

“不好。”汪小姐憂郁起來，“不知道為什么，她最近的精神糟糕到了極點，整天不吃不喝地躺著，再這樣下去，恐怕……”

費先生的頭突然變本加厲地癢起來，他連連抓頭，嘴里說：“讓我看看她……”

費先生的臉挨上籠子的時候，半死不活的針子突然精神煥發(fā)，她跟上次一樣，扒住籠子對著費先生的頭發(fā)叫個不停，她在喊：“阿扎！阿扎！聽到我說話嗎？我很想你啊！”

費先生突然覺得自己的頭發(fā)有被雨淋到的濕潤感，他越來越感到莫名其妙了。

“我覺得，針子前陣子可能交到朋友了?！蓖粜〗阃蝗粚M先生說。

“嗯？”

“有一次我半夜起來，居然看見籠子是空的……但她白天又會回來，而且身上還沾著葉子、松子什么的……”汪小姐笑了一下，“不瞞你說，我現(xiàn)在還很相信童話呢，我覺得她就是出去玩了，而且肯定有個好朋友陪著她?！?/p>

“這么說最近無精打采，是因為好朋友不來找她了么……”費先生若有所思地說，汪小姐提到葉子和松子，讓他想到了什么。

“她萎靡不振好久了，也就是剛才看到你才有了點兒精神。奇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刺猬頭了呀?！蓖粜〗阏f。

費先生突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他把頭發(fā)摸了又摸，又看了看眼前愁眉不展的針子和汪小姐，緩緩地說：“你這里……有沒有摩絲什么的……”

“要這個干嗎？”汪小姐一邊遞給他一邊好奇地問道。

“雖然，我也覺得我的行為很蠢……”費先生對著玻璃櫥窗給自己上摩絲，然后把頭發(fā)一根一根全豎了起來，形成效果非常壯觀的刺！猬！頭！

“好吧，如果真有那么回事的話……出來看看你的朋友吧?！辟M先生對著頭發(fā)說。

就像是一頂帽子被風(fēng)吹掉了一樣，費先生的頭發(fā)一陣顫抖后落到了地上，變成了一只黑色的刺猬。汪小姐驚叫。

而針子激動地把籠子都給沖破了，她撲向阿扎。

光頭費先生苦笑著摸著頭皮對汪小姐說：“很難看吧？不過總算沒白費，你的刺猬沒事嘍。”

汪小姐看著費先生，撲哧笑了，她說：“我覺得，非常帥?！?/p>

（文字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