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好人民

劉誠龍

柳三變是奉旨填詞，洪亮吉也是奉旨諫言。

嘉慶當皇帝了，擺起姿態(tài)來：“本年正月親政之初，特頒諭旨，廣開言路，原欲內外臣工各抒所見，指陳利弊，以收兼聽并觀之效。不特事關國計民生，彈劾官吏俱當直言無隱，即朕用人行政有能規(guī)諫者，如果敷陳得當，朕必虛心采納?！?/p>

洪亮吉聽了，激動不得了，便給嘉慶做心理推演：這回求言，怕是真的吧。

洪亮吉本來愣頭青，后來也是愣頭白（青皮后是白發(fā)），聽了嘉慶言，吃虧在眼前。他還不曉得會吃虧呢，便以編修身份上萬言疏，按后來嘉慶定罪所言，疏里內容是蠻多的，如諫言今上當如“先法憲皇帝之嚴明”，還要今上“后法仁皇帝之寬仁”。這話讓嘉慶暴跳，你洪亮吉言下之意是，俺嘉慶既不嚴明又不寬仁？疏里還有蠻多諫言，比如彈劾了蠻多官僚，如孫士毅、竇光鼐、吳省蘭、胡長齡等，洪亮吉一口氣非議了朝廷一二十個大臣。

這也沒出什么格的，嘉慶不是說彈劾官吏當直言無隱么？不是說即使“用人行政”也可以規(guī)勸么？閣下這么想，真是幼稚，婊子說可以撤她牌坊，你真去撤牌坊啊;老虎說可以拔他虎須，你真去拔虎須啊。找罵嘛，找抽嘛，找死嘛。嘉慶天子一怒，本要伏尸老洪的，有人旁邊說好話，嘉慶稍稍緩頰：“洪亮吉著從寬免死，發(fā)往伊犁，交與將軍嚴行管束?！?/p>

發(fā)往伊犁？化外之地啊，你說是壞事，他說是爽心樂事，兄弟須知，化外之地，多是化境之地，到了那里，自由自在，天高皇帝遠，坐的是自由之牢。蠻多流放官人，比如蘇軾，流放嶺南，流放海南，便是進入了自由王國。

洪亮吉流放伊犁，那是旅游噠。洪亮吉卻是一臉苦逼。他所苦的，倒不是怕流放，而是：既是旅游，那旅游費哪里來？閣下別以為，官場把你流放，路費官家出，是要你個人出的。洪亮吉不為流放苦，他為流放費苦。老洪家里窮得叮當響，吃飯都沒錢，哪來旅游費？

聽說洪亮吉夕貶伊犁路八千，人民群眾來送云和月。開飯館的開門：洪公，盡管吃，您吃不要錢;開賓館的開房：洪公，盡管住，您住不要錢;開班車的開車門：洪公，盡管上，您乘車不要錢。

“亮吉之行也，居民聞其將至，圜觀而拜于馬前。”官家那里當罪犯，民間這里是明星。無他，官家錯勘賢愚，民眾能辯賢愚，“此所謂不怕死官洪翰林也”，群眾都曉得他是好官，是賢官，是正直之官。每到一處，廣大人民群眾都來一睹風采，婦女們納鞋子送他，老太們煮雞蛋送他，漢子們合抬轎，送洪公一程，“將宿，或薦酒饌，已寢，則置牖上，以首叩戶闥”。他是誰??？“問姓名亦不告?！蹦鞘钦l呢？他是人民，他叫群眾。

洪亮吉是朝廷命犯，嘉慶親自定的罪，誰敢跟洪亮吉接近呢？官府里那些曾經(jīng)天天喊洪公幺五幺六喝酒的，夜夜喊洪公咋咋呼呼三缺一的，早已跑到爪哇國去了，鬼影子都見不到了，都與嘉慶保持高度一致了。獨有人民，本來與洪亮吉不相識的，卻來親近洪公，卻來擁護洪公。群眾不講政治嗎？群眾講正氣。

群眾都與官方唱對臺戲么？你這么說，簡直是混賬話。蔡京被朝廷貶黜海南，人民與朝廷思想高度統(tǒng)一。蔡京也曾這么上被貶之路，開飯店的，見了蔡京，關了門：飯店生意俺不做;開賓館的，見了蔡京，關了門：俺賓館生意可以跟任何人做，就是不跟奸臣做。三千里路，蔡京所到之處，只要知道他叫蔡京，人民就沒誰給他半碗飯，一口菜：“初，元長（蔡京字）之竄（發(fā)配）也，道中飲食之物，皆不肯售，至于辱罵，無所不至。”最后是曾經(jīng)高官厚祿如蔡京，餓死在長沙。

誰是奸，誰是忠，誰是好干部，誰是壞官僚，誰是忠君愛國，誰是害國殃民，百姓心中有一桿秤。民間秤與官府秤有時候并不完全一樣。官府秤稱對了，民間自然認同;官府秤稱歪了，民間不認賬。如洪亮吉，在官府那里是罪人，在民間這里是英雄。民間評判洪亮吉，不是以官階大小來給定性，不以職位浮沉來愛恨。官府定其罪，民間頌其功。民間確定的是，洪亮吉敢于言事，勇于請命，這就是英雄，可愛可敬的英雄。

有謂清朝人民不行，誰說的？你看這里清朝人民辯忠奸，明是非，知賢愚，識正邪，如何不行？宋朝人民也行，都長著一雙雪亮的眼睛。唐朝某屆官衙不行，我信;宋朝某地官府不行，我信;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不太行，我信。但我一直相信：商夏周秦漢，唐宋元明清，屆屆人民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