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啟蒙

謝艾雯

《新青年》是20世紀20年代中國極具影響力的雜志，1916年由《青年雜志》改稱而來，在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中起著引領作用。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后，這份雜志又成為黨的機關刊物，在革命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缎虑嗄辍窂膭?chuàng)刊到終刊，從遷京到回滬再到移粵，自身流變與雜志靈魂人物——陳獨秀的個人經(jīng)歷密不可分。本文通過對《新青年》創(chuàng)刊緣起、遷京前后、編輯演變、輾轉(zhuǎn)南北的回溯辨析，力圖厘清《新青年》近11年發(fā)展過程中的節(jié)點事件，廓清部分史實訛誤，呈現(xiàn)一個《新青年》發(fā)展過程的多面觀。

創(chuàng)刊緣起

近代中國積貧積弱、屢遭侵略，民族矛盾和階級斗爭是政治生活的主題。對于救亡，各階級相繼進行了探索，有識之士紛紛把精力投入社會政治問題的討論和實踐中。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黨人給出了政治運動的解法，但這條道路以袁世凱竊取辛亥革命果實而宣告失敗。革命的流產(chǎn)、復古思潮的彌漫，使先進的中國知識分子開始嘗試尋找別的出路，醞釀另一種革命——文化的覺醒和思想的啟蒙。最先倡導并吹響思想啟蒙號角的，是被毛澤東譽為“進步思想界的明星”“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的陳獨秀。

1914年5月，章士釗在日本東京創(chuàng)辦《甲寅》雜志，這是《新民叢報》后、《新青年》前最有影響力的政論性月刊。章士釗素來賞識陳獨秀的才學，又適逢陳獨秀正陷入經(jīng)濟困頓，便特邀其襄助編輯。同年11月，陳獨秀第一次以“獨秀”為筆名，在《甲寅》第一卷第四號上發(fā)表《愛國心與自覺心》一文，正式闡發(fā)了其關于“國民性質(zhì)”與“民族衰弱”問題之間關聯(lián)性的思考。文中提出了“愛國者即愛其為保障吾人權(quán)利謀吾人幸福之團體也”這一區(qū)別于“愛國與忠君社稷等視”的現(xiàn)代國家觀，也強調(diào)了“有智識、知彼此”的“自覺心”對于“愛國為何”以及“如何愛國”的重要性。這是陳獨秀在《甲寅》上發(fā)表的唯一一篇政論性文章，以人心之情智談時事政局、論愛國真諦，正言若反、暗夜啟喑，蘊含了陳獨秀心中希望通過更為深刻的社會文化改革來改造國民性的布畫?！皣怂枷胩任从懈局X悟，直無非難執(zhí)政之理由?！盵1]

1915年6月中旬，陳獨秀因妻子病重返回上海，好友兼同鄉(xiāng)汪孟鄒為他接風洗塵。在席上，陳獨秀提出打算再辦一份新雜志，以竟“辦十年雜志，全國思想都改觀”之業(yè)的想法。汪孟鄒自身雖經(jīng)營著亞東圖書館，但資金和人力都不寬裕，難以施以援手，遂推薦陳子沛、陳子壽兄弟二人開辦的群益書社承擔新雜志的印刷和刊行事務。隨后，陳氏兄弟與陳獨秀議定，雜志月出一本，編輯費和稿費200元。為了表示對陳獨秀的支持，《甲寅》雜志刊出廣告：“我國青年諸君，欲自知在國中人格居何等者乎？欲自知在世界青年中處何地位者乎？欲自知將來事功學業(yè)應遵若何途徑者乎？欲考知所以自策自勵之方法者乎？欲解釋平昔疑難而增進其知識者乎？欲明乎此，皆不可不讀本雜志?！?915年9月15日，新雜志在上海正式創(chuàng)刊，初名《青年雜志》。雜志封面印著法語“LA JEUNESSE（青年）”字樣以及美國鋼鐵大王卡內(nèi)基的頭像，反映了陳獨秀勵志實干、宣傳西方文明、致力思想啟蒙的價值取向?！肚嗄觌s志》沒有正式的發(fā)刊詞，陳獨秀在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的《敬告青年》一文有幾分發(fā)刊詞的意味。該文中“謹呈六義”，即“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六條標準，供青年“平心察之”。陳獨秀另以“記者”身份在“通信”欄回答讀者王庸工的提問，開宗明義“蓋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yǎng)，為本志之天職。批評時政，非其旨也”，明確雜志與政治的邊界。

當時，上?；浇糖嗄陼袝渡虾Ｇ嗄辍?，因“上?！倍钟糜⑽?，故封面只有“青年”兩個漢字。他們認為《青年雜志》刊名與之相近，遂致信群益書社，要求其及早更名，以免犯冒名的錯誤。1916年3月，群益書社與陳獨秀共同商定，擬從9月1日出版的第二卷第一號起，將《青年雜志》正式改名為《新青年》。陳獨秀還借更名之機加以營銷：“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勵，勉副讀者諸君屬望，因更名為《新青年》?！盵2]

陳獨秀北上與《新青年》遷京

1916年底，陳獨秀因亞東圖書館和群益書社合并之事與汪孟鄒一同來到北京募股集資，住在前門中西旅館。此次北上，是陳獨秀本人和《新青年》雜志的重要轉(zhuǎn)折點，他在此得遇伯樂——即將赴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當時，蔡元培正為物色北大文科學長人選一籌莫展。在他的設想里，北大改革自文科始，文科學長必須思想革新、手腕強硬。陳獨秀老友、北大教授沈尹默得知此消息，將陳獨秀來京一事告知了蔡元培摯友——醫(yī)專校長湯爾和，希望湯爾和能從旁舉薦。湯爾和遂將陳獨秀推薦給蔡元培：“文科學長如未定，可請陳仲甫君。陳君現(xiàn)改名獨秀，主編《新青年》雜志，確為青年的指導者。”蔡元培早年在上海軍國民教育會暗殺團便與陳獨秀相識，素知陳獨秀有“革命”的精神與魄力，如今摯友力薦，又翻閱了《新青年》，對雜志的旨意頗為認同，隨即決定聘請陳獨秀。蔡元培有求賢若渴之心，也有三顧茅廬之行，在打聽到陳獨秀的住址后，即前往延聘。據(jù)汪孟鄒日記所載：“12月26日，早9時，蔡孑民（元培）先生來訪仲甫，道貌溫言，令人起敬”，從這天起，“蔡先生差不多天天要來看仲甫，有時來得很早，我們還沒有起來。他招呼茶房，不要叫醒，只要拿凳子給他坐在房門口等候”。[3]面對蔡元培的邀約，陳獨秀起初以自己從未在大學里任過教、也無名銜恐難勝任及并且主編《新青年》難以脫身為由拒絕，但蔡元培堅持說文科學長只做教學組織和管理工作，且《新青年》也可帶到北大辦。陳獨秀終被蔡元培的誠意所打動，答應赴任，但提出先試干3個月，如不勝任即回滬。

1917年1月11日，蔡元培就任一周后，即致函北京政府教育部請派文科學長，稱陳獨秀“品學兼優(yōu)、堪勝斯任”。兩天后，教育部第三號令發(fā)出：“茲派陳獨秀為北京大學文科學長?！?5日，北京大學張貼布告：“本校文科學長夏錫祺已辭職，茲奉部令派陳獨秀為本校文科學長?！彪S著陳獨秀北上，《新青年》亦由滬遷京，編輯部就設在陳獨秀的住宅內(nèi)——東城區(qū)北池子箭桿胡同9號。此時的北京大學，一個以《新青年》編輯部為核心的新文化陣營開始形成。

一校一刊 群英薈萃

《新青年》從創(chuàng)刊到遷京，一直由陳獨秀個人編輯，第一卷的作者也大多是陳獨秀的親友舊識，每期文章陳獨秀本人執(zhí)筆大半。從第二卷開始，作者群有了明顯的變化，盡管從三卷一號起才開始在北京編輯，但胡適、李大釗、劉半農(nóng)、陶孟和、吳虞等一些后來在新文化運動中執(zhí)牛耳的“名流學者”早已為之撰稿。陳獨秀其后能順利對北大文科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跟他此時通過《新青年》與這些“新派人物”建立起的情誼不無關系。這些“新派人物”后來能大放異彩，也離不開陳獨秀的延攬任用。

陳獨秀與胡適的結(jié)識屬于機緣巧合。1915年，胡適從康奈爾大學畢業(yè)后轉(zhuǎn)入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師從杜威。彼時胡適已有了改良中國文學的想法，在跟梅光迪等留學生的書信往來中甚至提出了“文學革命”的口號。1915年8月25日，為激勵國人愛國心，胡適將自己譯自都德的小說《柏林之圍》文稿及附信寄給章士釗。不料稿件遺失，附信卻在《甲寅》上刊登。陳獨秀讀罷，覺得胡適的學術(shù)主張與己甚和，想向他約稿，遂托接手《甲寅》銷售工作的汪孟鄒牽線玉成。10月、12月，汪孟鄒接連致信胡適，希望其“撥冗為之”。1916年2月，胡適將譯作《決斗》寄給陳獨秀，并附信一封，坦陳了“取法西著、造新文學”的意見。自此，二人開始了“筆交”，并相繼寫出吹響“文學革命”號角的《文學改良芻議》和為之擂鼓助威的《文學革命論》。陳獨秀出任北大文科學長后，胡適也在其力邀下于1917年9月執(zhí)教北大。

另一個“沖鋒健將”錢玄同出生于浙江湖州錢氏家族，是章太炎的得意門生、古文大家。錢玄同先于陳獨秀在北大任教，本是主張“師古”“復古”“存古”的“舊學派”，但復辟逆流帶來的沖擊以及北大文科的陳腐學風使得他的思想立場開始轉(zhuǎn)向。在讀完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之后，錢玄同給陳獨秀去信，大贊“胡適先生之文學芻議，極為佩服。其斥駢文之不通，及主張白話體文學說最精辟。……具此識力，而言改良文藝，其結(jié)果必佳良無疑。惟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見此又不知若何咒罵。雖然，得此輩多咒罵一聲，便是價值增加一分也”。[4]顯然，錢玄同此時已經(jīng)偏向文學革命的陣營。陳獨秀得此“擁躉”，即刻復信：“以先生之聲韻訓詁學大家，而提倡通俗的新文學，何憂全國之不景從也？可為文學界浮一大白?！盵5]錢玄同的支持，使《新青年》又多了一名“搖旗吶喊的小卒”。

劉半農(nóng)文學功底深厚，早年在中華書局任編譯員，先后譯介了安徒生、小仲馬、托爾斯泰、屠格涅夫、高爾基等著名作家的作品。當時，出版界對西洋政治、文學的譯介都剛起步，譯文基本延續(xù)了晚清文言的翻譯風格，內(nèi)容也多有刪改，難以道盡文意。陳獨秀亟需新的翻譯人才，同在滬上、編譯經(jīng)驗豐富的劉半農(nóng)便成為最佳人選。1916年10月，《新青年》第二卷第二號開始刊登劉半農(nóng)的《靈霞館筆記》專欄，之后幾期陸續(xù)登載了他的翻譯作品和文學心得。劉半農(nóng)的譯文老練，頗得陳獨秀賞識。隨后，劉半農(nóng)在《新青年》第三卷第三號上發(fā)表《我之文學改良觀》一文，響應胡、陳、錢三君文學改良之議，對文學革命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提出了深刻見解。陳獨秀北上后，向蔡元培力薦劉半農(nóng)。1917年夏，賦閑在家的劉半農(nóng)被破格聘為北大預科國文教授，新文學陣營又多一員“闖將”。至此，加上已在北大任教授的沈尹默、陶孟和，《新青年》同人全部齊集北大。

1917年的《新青年》不溫不火，沒有鮮明的刊物特點。魯迅后來在《吶喊<自序>》中回憶道：“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6]第三卷的作者雖然新增了章士釗、蔡元培、錢玄同等大家，也有不少在校學生積極投稿，但銷路還是不廣。群益書社一度想中止出版，后經(jīng)陳獨秀極力交涉才勉強答應續(xù)刊，然而雜志的改革已然迫在眉睫。關于組建《新青年》編輯部及同人團隊的最早提議，可追溯到劉半農(nóng)在1917年10月寫給錢玄同的一封回信，信中表示：“文學改良的話，我們已鑼鼓喧天的（地）鬧了一鬧;若從此陰干，恐怕不但人家要說我們是程咬金的三大斧，便是自己問問自己，也有些說不過去罷（吧）！……比如做戲，你、我、獨秀、適之，四人，當自認為‘臺柱，另外再多請名角幫忙，方能‘壓得住座;‘當仁不讓，是毀是譽，也不管他，你說對不對呢？”正是在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劉半農(nóng)四大“臺柱”聯(lián)合推動之下，《新青年》雜志從1918年1月出版的四卷一號起，從陳獨秀一個人主編，開始轉(zhuǎn)型為由6名北大教授輪值編輯的同人刊物，即同人之間志趣相投、目標一致，自由結(jié)合、不受政府或政黨控制、言論自由，同人承擔雜志供稿，分工合作、輪流編輯。自此，《新青年》由一個從作者人選到欄目設置都仿照《甲寅》的刊物，轉(zhuǎn)變成有著明確辦刊宗旨和自身特色的獨立刊物;從一個安徽籍編輯者作者群主導的地方性刊物，轉(zhuǎn)變成以北大教授為主體的全國性刊物。1922年3月3日，胡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寫道：“民國七年一月，《新青年》重新出版，歸北京大學教授陳獨秀、錢玄同、沈尹默、李大釗、劉復（半農(nóng)）、胡適6人輪流編輯?！?/p>

在劉半農(nóng)負責編輯的四卷三號的首頁，刊登有一則《本志編輯部啟事》：“本志自第四卷第一號起，投稿章程業(yè)已取消，所有撰譯，悉由編輯部同人共同擔任，不另購稿。其前此寄稿尚未錄載者，可否惠贈本志？尚希投稿諸君，賜函聲明，恕不一一奉詢，此后有以大作見賜者，概不酬。”這是“編輯部”的名稱第一次出現(xiàn)在《新青年》雜志之中，這一啟事也是《新青年》雜志由按稿計酬的普通刊物轉(zhuǎn)型為無償供稿的同人刊物的正式標志?！安涣碣徃濉憋@示了新同人對稿件質(zhì)量的充分自信。

作為同人刊物出版的《新青年》一共有四、五、六3卷。第四卷共6號的輪值編輯，依次是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nóng)、陶孟和、沈尹默、胡適，出版時間為1918年1至6月;第五卷共6號的輪值編輯，依次是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nóng)、胡適、沈尹默、陶孟和，出版時間為1918年7月至12月;第六卷共6號的輪值編輯，依次是陳獨秀、錢玄同、高一涵、胡適、李大釗、沈尹默。李大釗1917年12月繼任北大圖書館主任，和高一涵一起接替預備出國的陶孟和、劉半農(nóng)。由于五四運動爆發(fā)及陳獨秀被捕，第六卷的出版時間相對拉長，從1919年1月延展至11月?！缎虑嗄辍犯臑橥丝锊粌H是出版界的一件大事，對新文化運動進一步深化發(fā)展也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編輯同人各有所長，互為補充，運用極強的組織能力和個人號召力將支持新文化運動的各級人物團結(jié)在《新青年》周圍，并以此為陣地，向舊傳統(tǒng)、舊道德發(fā)起猛烈進攻。同人時期雖然只有寥寥3卷，卻堪稱《新青年》的黃金時期，“易卜生號”“戲劇改良號”“馬克思主義號”等數(shù)個大專號相繼推出，《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狂人日記》《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各大名篇陸續(xù)刊發(fā)，思想碰撞、火花激蕩，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陳獨秀離京與同人分裂

1919年6月11日晚，陳獨秀在北京城南新世界游藝場散發(fā)《北京市民宣言》傳單，提出收回山東主權(quán)、罷免賣國官僚、撤銷警察機構(gòu)及市民組織保安隊、給予市民集會和言論自由等5條關于內(nèi)政外交的最低要求，不幸在行動時被京師警察廳暗探逮捕入獄。9月16日，在包括胡適在內(nèi)的各界人士積極奔走營救下，陳獨秀被保釋出獄。10月5日，《新青年》編輯部同人在胡適家中聚會，決定由陳獨秀收回主編權(quán)，輪流編輯制度結(jié)束。

此時，編輯部同人內(nèi)部已經(jīng)出現(xiàn)主張談馬克思主義、十月革命和主張談實際問題和實用主義的分野。校方與當局的壓力、同人學術(shù)與政治的殊途使得陳獨秀萌生去意，他向友人表示自己將離開北大專心從事社會活動。隨后，《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在封二刊登了極其醒目的《本報啟事》：“凡與本報交換的月刊周刊等，請寄北京北池子箭竿胡同九號本報編輯部。各報與本報交換的廣告，請寄上海棋盤街群益書社本報發(fā)行部。敬求注意！”此時，《新青年》已經(jīng)有了北京和上?！皟删€作戰(zhàn)”的導向苗頭。1920年2月，為躲避反動軍閥的迫害，陳獨秀從北京秘密避走上海，《新青年》也隨之南遷，新編輯部設在陳獨秀的寓所內(nèi)——法租界老漁陽里2號。

1920年4月26日，陳獨秀致信李大釗、胡適、張申府、錢玄同、顧孟馀、陶孟和、陳大齊、沈尹默、張慰慈、王星拱、朱希祖、周作人等12人：“《新青年》七卷六號稿已齊（計400面），上海方面5月1日可以出版，到京須在5日以后。本卷已有結(jié)束，以后擬如何辦法，尚請公同討論賜復：（一）是否接續(xù)出版？（二）倘續(xù)出，對發(fā)行部初次所定合同已滿期，有無應與交涉的事？（三）編輯人問題：（1）由在京諸人輪流擔任;（2）由在京一人擔任;（3）由弟在滬擔任。為時已迫，以上各條，請速賜復。”[7]這是陳獨秀離京返滬后第一次就《新青年》后續(xù)編輯發(fā)行事宜致信北京同人詢問意見。

5月7日，陳獨秀又去信催復，信中坦陳與群益書社的定價風波，并給出為《新青年》所設想的3種辦法：停刊，或獨立改歸京辦，或自招股辦書局。陳獨秀與群益此番定價風波源于《新青年》第七卷第六號“勞動節(jié)紀念號”，該刊增加多幅照片，又有孫中山、蔡元培等的親筆題詞，群益書社認為用鋅版、排工貴、用紙多，如果不加價，虧本太多。陳獨秀則不希望加價，又因背后的利潤分成問題，兩方無法調(diào)停，終于決裂。陳獨秀中止了與上海群益書社的商業(yè)合作。在“勞動節(jié)紀念號”的封面上，自一卷一號起一直沒有變動過的“上海群益書社印行”的版權(quán)標志突然消失，只保留了“中華民國郵務局特準掛號認為新聞紙”的豎排字樣。

5月11日，胡適在北京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召集《新青年》在京作者群就陳獨秀來信進行協(xié)商。周作人在當天日記中寫道：“上午風。收《新青年》七卷六號二冊，……下午至廠甸買雜志，往大學，又至公園赴適之約，共議《新青年》八卷事，共十二人，七時散。”[8]此次協(xié)商的具體內(nèi)容不得而知，從后續(xù)雙方的交流信件來看，獨立自辦是兩方共識，但在具體的編輯形式、招股集資、文稿供應等方面卻大有分歧。此后陳獨秀多番去信，與胡適協(xié)商，又數(shù)度函請程演生、王星拱籌款資助。群益風波、經(jīng)費困難、同人消極，令此時的《新青年》舉步維艱。

?？?個月后，1920年9月1日《新青年》八卷一號出刊。這一號上刊登《本志特別啟事》：“本志自八卷一號起，由編輯部同人自行組織新青年社，直接辦理編輯印刷發(fā)行一切事務?！庇纱苏叫济撾x群益書社，自立門戶。此時，上海的共產(chǎn)黨早期組織已在老漁陽里2號的編輯部成立月余，俄共（布）遠東局派出的全權(quán)代表維經(jīng)斯基也與陳獨秀建立聯(lián)系，并提供資助，這無異于及時雨，挽救了處在窘境中的《新青年》。八卷一號出刊的《新青年》封面正中繪制了一個地球，從東西兩半球上伸出兩只強勁有力的手緊緊相握的圖案。這一設計表達了十月革命后“以俄為師”的思想，也暗含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團結(jié)起來之意。陳獨秀在此期發(fā)表《談政治》一文，并開設“俄羅斯研究”專欄，側(cè)面宣告《新青年》已是共產(chǎn)主義刊物，新文化運動由思想啟蒙向社會實踐轉(zhuǎn)變。

1920年12月中旬，在粵軍總司令、廣東省省長陳炯明的邀約下，陳獨秀打算赴粵出任教育委員長，并致信北京同人，告知有沈雁冰、李達、李漢俊等一批新興的共產(chǎn)主義者加入《新青年》作者隊伍，并希望同人積極來稿。隨后又致信胡適，表示對雜志內(nèi)容變化一事“不以為然”，且“近幾冊內(nèi)容稍稍與前不同，京中同人來文不多，也是一個重大的原因”。[9]

北京同人在雜志的地位和作用上不似從前，且對《新青年》的轉(zhuǎn)變在思想上有明顯的疏離和不滿。胡適收信后，與北京諸同人交換了看法，給出了3條具體意見：1.聽任《新青年》流為一種有“特別色彩”的雜志，而另創(chuàng)一個哲學文學的雜志;2.改變內(nèi)容，恢復不談政治的戒約，而注重學術(shù)思想藝文的改造;3.暫時停辦。見陳獨秀對此反應強烈，胡適隨之補充道：“今獨秀既如此生氣，并且認為反對他個人的表示，我很愿意取消此議，專提出‘移回北京編輯一個辦法?！盵10]他雖有讓步之意，但仍堅持編輯部移回北京。對此，北京作者群中意見不一。贊成移回北京者有張慰慈、高一涵、李大釗;贊成在北京編輯，但不必強求，可任其分裂成兩個雜志，也不必爭《新青年》這個名目者有魯迅、周作人、錢玄同;贊成移回北京，如不能則停辦，萬不可分為兩個雜志，致破壞《新青年》精神之團結(jié)者有王星拱、陶孟和。其實，北京同人與陳獨秀“談政治與否”的主張不同，無論《新青年》在粵辦，或者回京辦，亦或是南北分立辦，都無異于宣告《新青年》精神實質(zhì)上的破產(chǎn)，同人分裂似也不可避免。

1921年2月11日，由于《新青年》雜志社出售《階級爭斗》《到自由之路》等書籍畫報，法國巡捕房以“言詞激烈，有違租界章程”為借口，將《新青年》雜志社強行封閉，全部稿件被法租界巡捕房搜走，八卷六號延至1921年4月1日才在廣州重新出刊。該期刊載《本社特別啟事》：“本社以特種原因已遷移廣州城內(nèi)惠愛中約昌興馬路第二十六號三樓，一切信件，均請寄至此處，所有書報往來辦法，仍與在上海時無異，特此奉聞?！碑敃r尚存在上海與廣州兩個編輯部并行的情況。隨后陳獨秀致信胡適：“我當時不贊成《新青年》移北京，老實說是因為近來大學空氣不大好;現(xiàn)在《新青年》已被封禁，非移粵不能出版，移京已不成問題了。你們另外辦一個報，我十分贊成，因為中國的好報太少，你們做出來的東西總不差，但我卻沒有功夫幫助文章。而且在北京出版，我也不宜做文章?！盵11]至此，《新青年》的北京同人時代可以視為徹底結(jié)束。

關于《新青年》同人的疏離，與諸同人均有過交集的魯迅后來在《南腔北調(diào)集<自選集>自序》中寫道：“《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jīng)驗了一回同一戰(zhàn)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筆觸恬淡，仿佛結(jié)局早已注定。不難分辨，雜志與人有相互依存的關系，雜志團結(jié)了一批人，一批人成就了雜志，思想投契是聯(lián)結(jié)的根源，政見不同、路徑分歧導致同人分散，雜志便也隨之沉寂?！缎虑嗄辍穾捉?jīng)變遷輾轉(zhuǎn)的歷程恰也是雜志經(jīng)理人——陳獨秀自身流變的因應。

中共一大之后，陳獨秀辭去廣東政府教育委員會委員長一職，到上海主持中共中央的工作，《新青年》隨之回滬。1921年9月1日，《新青年》出版九卷五號時，老漁陽里2號的編輯部被法租界巡捕房以有過激言論、妨害租界治安為由查抄，陳獨秀和夫人高君曼，以及當時在陳寓的包惠僧、楊明齋、柯怪君（慶施）也被帶到法捕房拘押?！缎虑嗄辍纷源送？菡敝?922年7月1日補齊九卷第六號后休刊，隨后再次遷往廣州。1923年6月15日，《新青年》以季刊形式重刊，開篇《本志啟事》自表：“本志自與讀者諸君相見以來，與種種磨難戰(zhàn)，死而復蘇者數(shù)次，去年以來又以政治的經(jīng)濟的兩重壓迫，未能繼續(xù)出版，同人對于愛讀諸君，極為抱歉。茲復重整旗鼓為最后之奮斗，并以節(jié)省人力財力及精審內(nèi)容計，改為季刊。”此后，《新青年》以中共中央理論刊物的身份發(fā)行季刊或不定期出版物，直至1926年7月徹底?？?。

1935年，群益書社倒閉，陳子沛的后輩陳漢聲開設“求益書社”。亞東圖書館和求益書社于1936年聯(lián)合推出《新青年》重印本，并邀請蔡元培和胡適在卷首題詞。蔡元培的題詞是：“《新青年》雜志為五四運動時代之急先鋒，現(xiàn)傳本漸稀，得此重印本，使研討吾國人最近思想變遷者有所依據(jù)，甚可喜也?！焙m的題詞是：“《新青年》是中國文學史和思想史上劃分一個時代的刊物，最近20年中的文學運動和思想改革，差不多都是從這個刊物出發(fā)的。我們當日編輯作文的一班朋友，往往也不容易收存全份，所以我們歡迎這回《新青年》的重印?！?/p>

結(jié) 語

《新青年》自1915年9月15日創(chuàng)刊，至1926年7月25日終刊，歷時10年10個月零10天，共出版月刊54期、季刊4期、不定期刊5期。在近11年的發(fā)展歷程中，《新青年》始終以思想文化啟蒙、現(xiàn)代國民塑造、民族國家建構(gòu)為志，用它所承載的革新思想、宏闊視野和戰(zhàn)斗精神，影響和培育了五四時期整整一代青年，對五四運動爆發(fā)、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都做了人才上的預設，其所產(chǎn)出的精神食糧持續(xù)哺育數(shù)代。1945年4月20日，毛澤東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預備會議上所作的報告里談道：“那個時候有《新青年》雜志，被這個雜志和五四運動警醒起來的人，后來有一部分進入了共產(chǎn)黨。這些人受陳獨秀和他周圍一群人影響很大，可以說是他們集合起來，這才成立了黨?！薄缎虑嗄辍反砹宋逅臅r期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對接傳統(tǒng)、接續(xù)現(xiàn)代，歷經(jīng)宣傳法式自由主義、美式自由主義、社會主義的三重演進，在中國現(xiàn)代社會的轉(zhuǎn)型過程中曾經(jīng)起過重要的精神橋梁作用，在一定意義上塑造了現(xiàn)代中國，這是不爭之論。故而將《新青年》稱為“創(chuàng)造了新時代”的雜志絕非胡適作為《新青年》同人的虛夸，陳獨秀的新文化運動精神領袖地位也名副其實。（題圖為獨秀園中的《新青年》塑像）

（責任編輯：章雨舟）

注釋：

[1]楊振武、周和平主編.紅色起點——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早期稀見文獻匯刊《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M].上海：中西書局，2012.

[2]楊振武、周和平主編.紅色起點——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早期稀見文獻匯刊《新青年》第2卷第1號[M].上海：中西書局，2012.

[3]汪原放.回憶亞東圖書館[M].上海：學林出版社，1985.

[4]楊振武、周和平主編.紅色起點——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早期稀見文獻匯刊《新青年》第2卷第6號“通信”欄[M].上海：中西書局，2012.

[5]楊振武、周和平主編.紅色起點——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早期稀見文獻匯刊《新青年》第2卷第6號“通信”欄[M].上海：中西書局，2012.

[6]魯迅.吶喊·自序[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7]胡適往來書信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9.

[8]胡適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9]張靜廬輯注.中國現(xiàn)代出版史料甲編.[M].北京：中華書局，1954.

[10]張靜廬輯注.中國現(xiàn)代出版史料甲編.[M].北京：中華書局，1954.

[11]陳獨秀致胡適.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