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興無
1939年12月,毛澤東在《紀念白求恩》一文中寫道:“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產黨員,五十多歲了,為了幫助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受加拿大共產黨和美國共產黨的派遣,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卑浊蠖鞯墓适?,早已在中國家喻戶曉,而當年與白求恩同行的一位名叫瓊·尤恩的護士的經(jīng)歷,卻鮮為人知。瓊·尤恩曾3次來到中國,為中國人民的抗日戰(zhàn)爭事業(yè)作出重大貢獻,留下了一段傳奇故事。
山東“打工”
1911年,瓊·尤恩出生于蘇格蘭,兒時舉家移民加拿大。她7歲時母親因病去世,父親湯姆·尤恩是一位工人出身的革命家,后成為加拿大共產黨領導人之一。湯姆·尤恩把家遷到溫伯尼市,終日為革命奔波,無暇顧及家庭。1927年,16歲的瓊·尤恩離開學校,到一間洗衣店打工。后逢圣瑟夫醫(yī)院護士學校招生,瓊·尤恩便成了一名勤工儉學的學生,白天在醫(yī)院工作,晚上在護校學習。
1931年12月,湯姆·尤恩因“煽動罪”被捕入獄。瓊·尤恩的處境同樣不妙,從護校畢業(yè)后找工作屢屢碰壁。直到1933年初,她在天主教方濟各會的面試終于獲得通過——她將以教士的名義去中國當護士。這實際上是去遙遠的中國“打工”,但尤恩不能沒有這份工作。1933年3月的一天,她和同學艾格麗絲、羅斯跟著文森特·施雷姆普神父,在溫哥華登上了“白色皇后號”郵輪前往中國。
在青島下船后,當?shù)亟虝囊惠v馬車把他們拉到山東淄博張店鎮(zhèn)。張店給尤恩留下的印象是“一個能想象有多臟就多臟的市鎮(zhèn)”,“我們吸進的各種氣味是任何西方人從來沒有領略過的”,但她逼著自己適應當?shù)丨h(huán)境,“很快就對那些泥濘的土路,陰暗的搖搖欲塌的茅屋以及缺水等等不再介意了”。
為了加快融入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尤恩覺得首先必須過語言關,因此她十分專心地學習漢語。她把接觸到的每個中國人都當成自己的老師,指著身邊的各種東西用漢語發(fā)問:“這是什么?”接著用漢語自答。如果錯了,就讓旁邊的人幫她糾正。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刻苦學習,尤恩學會了一口地道的山東話,達到了在集市上買東西能討價還價的水準,這為她的醫(yī)護工作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她平時常穿著一件深藍色緞子棉旗袍,乍一看儼然是一個中國女人,還給自己起了一個中國名字叫作“于青蓮”。
在山東期間,尤恩工作地點多次變動。在張店教會待了幾個月后,尤恩她們被教會派到100公里外的無棣縣開設一個新診所。次年3月,她們又被派到黃河沿岸的祖李莊從事醫(yī)療工作。一次次面對和適應新環(huán)境,使尤恩逐步懂得:“所謂生活,就是由一系列新的開端所構成?!?/p>
1935年6月,尤恩被單獨派到蒲臺縣郭鎮(zhèn)創(chuàng)辦新診所。她的工作、生活空間就是一間小茅屋,沒有門,窗子沒有玻璃。她這樣描述當時的生活:“住在這房里,就像養(yǎng)在玻璃缸里的金魚,我的一舉一動,人們可以一覽無余?!钡層榷餍牢康氖?,不論走到哪里,她都受到民眾的歡迎。由于她的醫(yī)護技能十分扎實,加上會講中國話,當?shù)孛癖娊?jīng)常上門求醫(yī)。尤恩不僅熱情地接診每一個病人,而且經(jīng)常上門護理重癥病人。一次,有一名婦女難產,其丈夫急匆匆地來向尤恩求救。雖然沒有接生的經(jīng)驗,但救人要緊,尤恩和同事還是上門幫助產婦順利生下一個男孩。就這樣,她的“洋接生婆”名聲也在這一帶不脛而走,幫助接生了許多新生命。
尤恩注意到,大多數(shù)人生病都是因為衛(wèi)生知識匱乏、農村衛(wèi)生條件差造成的。于是,她除盡力治病救人外,還大力宣傳衛(wèi)生知識,改變鄉(xiāng)村陋習。比如為了消滅蒼蠅,她就在診所里掛上自制的宣傳畫,介紹蒼蠅的腿上沾滿細菌,讓就診者知道這是疾病的來源。她還發(fā)動孩子打蒼蠅,每100個給5厘錢的獎勵。
隨著診所規(guī)模、服務范圍的不斷擴大,迫切需要補充新的人手。尤恩招募了幾名中國女孩,向她們傳授護理和接生技能,分享自己的經(jīng)驗和技術。不久,這些女孩就成為尤恩的得力助手和熟練的助產士,使尤恩的醫(yī)療服務范圍進一步擴大。
1935年夏,黃河決堤,山東大地變成澤國。家園被毀,農民四處逃荒,餓殍遍野。為了預防災后大疫,國際饑荒救濟會和國際聯(lián)盟流行病防治小組緊急招募醫(yī)護人員作為志愿者。尤恩應募到了濟南,參加了災后防疫工作。
1937年6月,尤恩完成了與教會的合約,返回加拿大。在中國的4年多時間里,她接觸到了與西方世界完全不同的中國社會底層的基本狀況。對此,她這樣總結:“我從社會大學學到了書本中所學不到的許多知識,掌握了一門新的語言,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并曾同重重的疑慮與艱苦作過斗爭?!北M管人生的路還很漫長,但她牢記著祖李莊一位高僧的話:“今日之所為,皆是來日之準備?!?/p>
北上延安
回到加拿大后,尤恩很快在多倫多市圣約瑟夫醫(yī)院找到一份工作,過上了優(yōu)裕而平靜的生活。可這種平靜的生活,在1937底被攪起了漣漪。
一天,尤恩的妹妹轉交給她一封信,信是一位名叫史沫特萊的美國駐華記者寫給她的。史沫特萊在信中強烈呼吁北美的醫(yī)生、護士到中國去,支援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
當時,加拿大和美國共產黨決定派白求恩醫(yī)生帶領一個醫(yī)療小組前去支援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由于尤恩曾在中國生活多年,其父又是加拿大共產黨的領導人,因此加拿大共產黨征求尤恩的意見,希望她隨白求恩去中國當護士和翻譯。
尤恩開始時有些猶豫,自己回加拿大才幾個月,而且已經(jīng)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但當她回想起在中國生活的日子,回想起生活在苦難中的中國人民,她的心中油然而生了一種責任感。最終,她答應隨白求恩一同赴華。
1938年新年剛過,白求恩帶領美加援華醫(yī)療小組在溫哥華登上去中國的郵輪,成員除了白求恩和尤恩外,還有來自美國的帕森斯醫(yī)生,他們攜帶了大量醫(yī)療器械和藥品。
1月27日,郵輪抵達香港。帕森斯喜歡喝酒,經(jīng)常喝得酩酊大醉,竟然把3人的旅費給花光了。白求恩在房間里大發(fā)脾氣,但問題還得解決。尤恩只好給戰(zhàn)時遷到漢口的美國大使館發(fā)電報,尋求史沫特萊的幫助。兩個小時后,史沫特萊回電,說已經(jīng)給他們訂好兩天后從香港到漢口的機票。
到達武漢后,醫(yī)療小組對之后的去向發(fā)生了分歧。帕森斯不愿去八路軍,白求恩則說:“我愿意去。除了八路軍之外,我不考慮其它的地方。”他轉過頭問尤恩:“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嗎?”尤恩回答:“當然愿意!”帕森斯堅決不與他們同行,甚至連提貨單也不肯交出來。帶來的醫(yī)療器械和藥品還滯留在香港,白求恩深知這批物資對八路軍的意義,就與帕森斯反復交涉、爭辯。最終,帕森斯同意交出提貨單,醫(yī)療器械和藥品也轉運去了延安。
一天,中共中央長江局國際宣傳委員會對外宣傳小組負責人王炳南來到他們的住所,安排他們與周恩來見面。在武漢期間,白求恩和尤恩兩次見到周恩來:一次是在八路軍辦事處;另一次是周恩來偕夫人鄧穎超專程到他們住的天主教堂登門拜訪。周恩來發(fā)現(xiàn)尤恩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便不再和她講英語了,改用漢語。
尤恩覺得自己要開始軍旅生涯了,需要把一頭長發(fā)剪短,便到一家白俄人開的美發(fā)店剪頭發(fā)。誰知剛剪了一半,突然防空警報大作,日機來空襲,白俄店主連忙把她推出店外。尤恩顧不上頭發(fā),隨著奔跑的人群躲避空襲??找u過后,她回到教會住處。史沫特萊見她那怪模樣不禁大笑,忙拉著她去房間幫她把頭發(fā)剪齊。
空襲后,漢陽一所教會醫(yī)院(現(xiàn)為武漢市第五人民醫(yī)院)擠滿了傷員,大廳里橫七豎八地放著擔架。白求恩帶著尤恩立即加入搶救傷員的行列,為傷員止血、取彈片、截肢,這里成了他們到中國后的第一個工作站。
2月22日凌晨,在八路軍總部派來的一位朱姓干部的陪同下,白求恩和尤恩帶著在武漢采購的一些藥品器械,登上了北上的火車,他們的目的地是位于山西洪洞縣的八路軍總部。2月23日,他們在鄭州轉乘去潼關。在潼關停留的時間很短,但白求恩和尤恩還是抽空去附近的傷兵站看了看醫(yī)療情況,向醫(yī)療人員提出中肯的建議。
2月24日,他們渡過黃河,從風陵渡乘火車北上。車到臨汾站,還沒下火車,防空警報驟然響起,緊接著炸彈就在車站附近爆炸了。警報解除后,小朱帶來一個不好的消息,日軍離臨汾只有15公里了,八路軍總部已從洪洞縣撤走,無法聯(lián)系,幾人一時進退兩難。
幸虧經(jīng)過一番努力,小朱與八路軍總兵站的一支運輸小分隊取得了聯(lián)系,得到了他們的支持。于是,白求恩一行跟著小分隊運物資的騾車隊一起出發(fā),前往延安。
白求恩開始沒有坐車,大步走在車隊最前面。尤恩感覺他們像加入了19世紀加拿大草原的大篷車隊。沒走多久,從南邊飛來兩架日本轟炸機,向騾車隊投擲炸彈,最前面的幾輛大車被炸飛。白求恩的額頭被彈片擦破了皮,但他奮不顧身,馬上帶著尤恩開始搶救傷員。
為躲避日機轟炸,騾車隊改為夜間行軍。尤恩躺在大米包上,一路顛簸,抵達晉西南重鎮(zhèn)新絳。他們被安頓在一家小客棧中休息。白求恩躺在硬邦邦的炕上,尤恩趴在桌子上打盹。
不知過了多久,尤恩被一陣嘈雜聲吵醒,只見小客棧涌進來幾十個人。原來,鎮(zhèn)子上的人聽說來了一位治病不收錢的外國醫(yī)生,紛紛前來求診。白求恩明白這些人的來意后,對尤恩說:“那我們還等什么?”小客棧立即變成醫(yī)療站,他們開始了緊張的工作。
就這樣,他們一路行軍一路為人治病,短短幾天,從武漢買來的藥品就用完了。3月5日,騾車隊到了黃河邊的禹門渡,他們在岸邊等了兩天,才搭上駁船駛向黃河對岸的陜西。
騾車隊剛過黃河,日軍也趕到了禹門,不停地炮擊西岸。白求恩、尤恩隨騾車隊火速轉移到山谷中。一星期后,一輛卡車載著他們進入西安。3月23日,《西安日報》在頭版報道了白求恩、尤恩到達西安的消息,還配發(fā)了他們的照片。
3月31日,尤恩隨白求恩乘卡車抵達延安。4月1日晚,毛澤東在窯洞里歡迎從萬里以外來的客人,連聲說:“歡迎,歡迎!”白求恩把自己的共產黨員證書交給毛澤東,然后他們開始談論山西五臺山八路軍的醫(yī)療問題,尤恩為他們做翻譯。毛澤東吃驚地問尤恩:“你的中國話說得這么好,從哪兒學來的?”尤恩說明緣由,毛澤東向她豎起了大拇指。
尤恩陪同白求恩在延安待了一個多月。白求恩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很滿,發(fā)表演說、會見記者,更多的是到邊區(qū)醫(yī)院給傷病員治療,他還被邀請代理外科主任。4月下旬,尤恩單獨前往西安采購藥品,等她回到延安時,白求恩已經(jīng)出發(fā)去了山西五臺山。令尤恩終身遺憾的是,她此后再也沒能見到白求恩。
“女洋鬼子”
得知白求恩已經(jīng)去了五臺山前線,尤恩立即準備去五臺山的行裝,但她被挽留在延安過五一節(jié)。那天,延安城里很熱鬧,有運動會、舞蹈和話劇演出、電影放映,還有難得的會餐。戰(zhàn)士們爭著給尤恩夾菜、敬酒,她感覺就像在家里一樣,心里熱乎乎的。
5月3日,尤恩與20多名抗大學員一起出發(fā)前往山西。路過陜西清澗縣時,她接受八路軍一所后方醫(yī)院的邀請,留下給一群學習戰(zhàn)場救護的小戰(zhàn)士當實習老師,教他們救護操作技能。6月中旬,尤恩帶著5名成績最好的學生離開清澗,渡過黃河去山西前線。
途中,尤恩收到兩封信。一封是蔣介石夫人宋美齡的顧問簽發(fā)的,信中要求尤恩在宋美齡領導下工作,否則在華工作就是非法的。尤恩當即給那個顧問回信:“如果蔣夫人需要我,可以自己來陜北把我?guī)ё??!?/p>
另一封信是白求恩寫來的。信上說前線條件實在太艱苦,建議尤恩回加拿大去,并說他已給加拿大共產黨總部和毛澤東都寫了信,請他們?yōu)橛榷骰貒峁┓奖?。白求恩寫這封信的目的是出于對尤恩的關心,但在尤恩看來,白求恩對自己還不夠了解,她更愿意自己作出選擇。
在路過山西嵐縣八路軍一二〇師師部時,尤恩成了師長賀龍的座上客。賀龍不容分說便把她留在了一二〇師,并向一個年輕女教師交代:“這個‘女洋鬼子是來幫助我們救治傷員的。她和你住在一起,你給她做伴?!贝撕螅榷鳌芭蠊碜印钡木b號就被叫開了,她也總是樂呵呵地答應。
在嵐縣的第一晚,尤恩剛睡下就有人敲門。一名八路軍戰(zhàn)士抱著美國咖啡、香煙、餅干和巧克力醬等一大堆東西走進來,對尤恩說:“這是剛從日本鬼子那里繳獲的戰(zhàn)利品,賀師長說這東西對你的胃口,讓我送給你?!辟R龍的關心使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尤恩十分感動。
尤恩工作的醫(yī)療站實際上就是一個小門診部,條件極為簡陋,藥品奇缺。傷病員在醫(yī)療站接受治療后,再被送到附近的老百姓家中休養(yǎng)。由于需要醫(yī)治的傷病員特別多,尤恩往往要工作到很晚才能返回駐地。為了提高醫(yī)療站的管理和技術水平,她和其他醫(yī)生一起擬定了醫(yī)療護理操作規(guī)程,指導司藥人員配制溶劑,制作蒸餾水和麻醉藥。她和另外3名醫(yī)生將傷病員按駐地劃分為4個片,各管一片,巡回診療。尤恩還抽空為在醫(yī)療站受訓的20多名部隊衛(wèi)生員講課,讓他們接受系統(tǒng)訓練。
尤恩到醫(yī)療站之初,無論八路軍傷病員還是老百姓都喜歡拿“女洋鬼子”的綽號跟她開玩笑,但人們在領略了她兢兢業(yè)業(yè)的工作精神后,都尊稱她為“尤恩大夫”。尤恩卻一本正經(jīng)地對人們說:“還是叫我‘女洋鬼子的好,只要你們不當我是外人就行。”
幾個月下來,艱苦的條件、繁重的工作,使尤恩變得又黑又瘦,以至于八路軍制服穿在身上就像掛在小樹干上一般,空蕩蕩的。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出狀況了,亟需治療休養(yǎng),便向賀龍?zhí)龟惲诉@一情況,提出請求:“可不可以發(fā)給我一張回延安去的通行證?”賀龍滿口答應:“身體重要,當然可以?!?/p>
9月中旬的一天早晨,尤恩正欲去向賀龍辭行,賀龍卻主動前來為她送行。賀龍鄭重地說:“對你的工作,一二〇師官兵的評價都很高!”尤恩回答說:“我看不出自己做了多少事,倒是學到了不少東西,并且認識了你?!?/p>
西行遭襲
尤恩回到延安,滿目都是緊張的備戰(zhàn)氛圍,根本不適宜休養(yǎng),于是她打算回國療養(yǎng)。10月17日,她經(jīng)西安乘飛機到了漢口。此時,日軍正從東南北三個方向圍攻武漢,蔣介石已下令10月25日撤出武漢。
尤恩去向英國領事館求助。領事沒辦法幫助她離開漢口,但表示可以讓她留在領事館,并保證她的安全。尤恩不同意,她必須離開漢口,就去找正在武漢的周恩來。此時,八路軍漢口辦事處租了一條輪船“新升隆”號,準備送八路軍辦事處和新華日報社的一批工作人員西撤重慶,周恩來建議尤恩同他們一起走。
10月22日下午,尤恩登上“新升隆”輪,同行的還有老朋友王炳南和他的德國妻子王安娜等人。第二天上午8時左右,“新升隆”輪停靠在嘉魚縣燕子窩(今屬洪湖市)碼頭。由于日軍加強了對西行船只的封鎖,上午9時至下午3時是日機空襲頻繁時段,因此西撤大隊隊長李克農讓大家離船上岸疏散。
到下午3時多,日機沒有出現(xiàn),人們以為警報已解除,陸續(xù)返船。見上船的人很擁擠,李克農就對跟他在一起的王炳南夫婦和尤恩等人說,那邊有個小茶館,我們去坐坐,等大家上了船我們再上。
當他們走出茶館準備返船時,突然從東邊傳來了飛機的轟鳴聲,緊接著4架日軍飛機從他們的頭頂掠過。李克農見勢不妙,立即沖著人群大喊:“快散開!不要在一起,散開!船上的人,快!離船!”尤恩也趕緊跑到長江大堤的背面臥倒。
日機向江邊的“新升隆”輪和岸邊的人群進行瘋狂的轟炸、掃射。一時間,呼喊聲、哭叫聲、爆炸聲響成一片。子彈呼嘯著從尤恩耳邊擦過,擊中了她身邊的帽子。
日機肆虐了半個多小時,才向武漢方向飛去。燃著熊熊烈焰的“新升隆”輪緩緩沉入江底。這次襲擊造成80余人死傷,其中八路軍和新華日報社人員共犧牲25人。
劫后余生,尤恩驚魂未定。李克農對她和王安娜說:“對不起,我知道你們受驚還沒有緩過神來,可是這里只有你們懂醫(yī),現(xiàn)在我們要考慮怎樣搶救傷員。”尤恩表示:“這里是戰(zhàn)場,搶救傷員是我的本分。”
兩個外國女人立即轉換角色,當起了戰(zhàn)地醫(yī)護人員。附近農戶的條件非常簡陋,她們就找了一些剛采摘下來的棉花,去掉棉籽,放到鹽水中煮沸消毒,代替藥棉;沒有醫(yī)護用的金屬鑷子,就把竹筷子放在開水里煮一會兒消毒,用它夾取傷員身上的彈片;沒有藥用酒精,就用燒酒代替。在昏暗的油燈下,她們聚精會神地為11名重傷員治療,然后又為輕傷員包扎。完成任務后,兩個人都累得站立不穩(wěn)了。
第二天,下起了細雨。為了躲避日機的空襲,李克農決定走內荊河,穿越洪湖,向西撤退。他們在15公里外的荻障口租了十余條小漁船,船上鍋碗瓢盆俱全,吃住行全在上面。
一路上,尤恩盡著管理傷員的責任。她和王安娜每天“查房”兩次,從一只船跳到另一只船上,查看傷員傷勢,換包扎布,教他們學會自理。每到一個集鎮(zhèn),尤恩便去買上一捆甘蔗回來分給傷員嚼,這是傷員在茫茫水域獲得葡萄糖的唯一來源。
一個星期后的11月1日,船隊抵達公安縣陡湖堤鎮(zhèn)。在尤恩的精心照顧下,傷員沒有一個感染并發(fā)癥。李克農決定將西撤大隊兵分兩路,新華日報社一行人經(jīng)沙市到宜昌,再轉客輪到重慶;“八辦”一行人去長沙與周恩來會合,傷員隨“八辦”人員一起行動。
李克農帶領“八辦”人員換乘一條大帆船,沿虎渡河順流南下,經(jīng)過數(shù)日行進,抵達湖南北部的安鄉(xiāng)縣城。李克農上岸發(fā)電報,與長沙八路軍駐湘通訊處聯(lián)系。周恩來獲悉后,馬上派汽車、救護車火速趕到安鄉(xiāng)接應。
一行人到達長沙時,已是11月10日凌晨2時。周恩來徹夜未眠,親自趕來迎接,同大家一一握手、擁抱。他和八路軍駐湘通訊處的工作人員把所有的床鋪都讓給了王安娜等女士和傷員安歇,而他們自己則睡在地板上。周恩來還特別稱贊尤恩、王安娜為傷員們安全歸來立了大功。
戰(zhàn)火和硝煙將尤恩的臉龐烤成棕黑色,她身著八路軍軍服,腳穿草鞋,頭發(fā)散亂,接受了戰(zhàn)地記者的采訪。不久,關于她的報道和軍裝照發(fā)表在《上海時報》上。
抱病赴皖
1938年11月底,尤恩來到上海。她打算在這里一邊休養(yǎng),一邊等待回加拿大的郵輪。
這樣的日子才過兩天,尤恩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給她捎來了史沫特萊的一封信,約她到華懋飯店見面。來人叫沈其震,是新四軍軍醫(yī)處處長,這次來上海的目的是為新四軍募集藥品器械和衣物。史沫特萊在信中說她正在新四軍,希望尤恩借助歐美人士的特殊身份,幫助沈其震把募集到的物資轉運到駐皖南云嶺的新四軍駐地。
盡管身體不適,但尤恩仍然爽快地接受了任務。她拖著病體幫助沈其震把募集的物資收集起來,裝了兩大卡車。1939年元旦一過,他們便出發(fā)前往云嶺。一路上,尤恩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巧妙地與日軍和國民黨顧祝同部隊進行周旋,躲過他們的盤查,將藥品和醫(yī)療器械安全運抵位于安徽涇縣小河口的新四軍后方醫(yī)院。當她到達時,發(fā)現(xiàn)史沫特萊也在這里,兩人高興地擁抱在一起。
隨后,她們一起來到新四軍軍部所在地云嶺,史沫特萊介紹尤恩同新四軍的主要領導葉挺、項英、陳毅等認識。在葉挺的盛情邀請下,尤恩不顧自己的身體狀況,決定留在新四軍后方醫(yī)院一段時間,幫助改善醫(yī)療條件。
在為衛(wèi)生員培訓班的學員講課的過程中,尤恩發(fā)現(xiàn)這二三十名學員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醫(yī)學基礎知識更是匱乏,甚至連四肢有幾根骨頭都不清楚。為了迅速提高學員的醫(yī)學知識,尤恩決心采用解剖尸體這種最直觀的教學方法。她拉著另外3名教員一起去找葉挺,葉挺告訴他們,犧牲戰(zhàn)士的遺體萬萬不可解剖。他沉吟片刻,說看能不能從戰(zhàn)場上弄一具敵人的尸體來。
尤恩有些失望,認為葉挺很快就會淡忘這樣的小事。過了些許時日,新四軍第三支隊從前線送來了一批傷員。隨行的衛(wèi)生員交給尤恩一件特殊戰(zhàn)利品:一具日軍尸體,并說“這是葉軍長下的命令”。尤恩非常高興,原來葉挺并沒有忘記這件“小事”。
解剖尸體成了后方醫(yī)院的大事:寬敞的祠堂中間擺著一張桌子,一盞煤氣燈高懸在解剖臺上面。從各醫(yī)院來的醫(yī)生、護士以及培訓班學員都整齊地坐在桌子四周,由兩名醫(yī)生主刀,尤恩擔任講解,她對每一個器官都進行詳細的描述,然后放入標本瓶。
讓尤恩高興的是,3月15日,她在云嶺意外見到了來新四軍指導工作的周恩來。周恩來稱贊她:“一位外國友人,八路軍、新四軍干遍了,真不簡單!”他和葉挺一起帶著尤恩、史沫特萊等到第三支隊防區(qū)檢視。在前線的一個救護所,尤恩和該所的3名醫(yī)護人員一起搶救了傷員。
此后,尤恩的身體每況愈下,雖然急需回國治療和休養(yǎng),但她仍堅持要把培訓班的課講完,將自己積累的護理知識和技術傳授給學員。5月31日,新四軍軍部舉行了培訓班結業(yè)典禮。6月初,尤恩接到同兩名醫(yī)生一起啟程去上海的通知,她還要完成在新四軍的最后一項工作——在上海采購醫(yī)療用品。葉挺特地趕來為她送行,感謝尤恩為傷員們所做的一切,表示大家會永遠記住她。
在上海完成新四軍新一批醫(yī)療器材和藥品的采購任務后,尤恩登上了返回加拿大的郵輪。
回國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和休養(yǎng),尤恩的身體有所恢復,但還是留下了影響她后半生的病根。后來她結了婚,育有二男一女。
身在加拿大的尤恩一直關注著中國發(fā)生的一切變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她曾兩次給周恩來寫信,表達她衷心的祝賀和問候,并寄來了她收集和整理的白求恩醫(yī)生的照片和資料。根據(jù)周恩來的指示,中華醫(yī)學會和對外友協(xié)先后邀請尤恩訪華,但她因身體原因未能成行。
中國與加拿大建交后,加拿大政府于1976年出資購買白求恩故居,建成白求恩紀念館。65歲的尤恩此時已因病下肢癱瘓,但她還是千里迢迢從加拿大東部趕到蒙特利爾,坐著輪椅參加了紀念館掲幕典禮。此后尤恩便與中方失去了聯(lián)系,中國對外友協(xié)寄給她的信件均被退回。
1979年,中國對外友好協(xié)會會長王炳南率團訪問加拿大,多方打聽尤恩的情況。有人說她已經(jīng)去世,但王炳南不愿相信,費盡周折,終于在溫哥華了解到尤恩已半身癱瘓,住在維多利亞市她女兒家里。王炳南當即決定改變行程,專程前往探訪。在一幢簡樸的小樓中,王炳南見到了昔日的戰(zhàn)友,深情地告訴她:“中國人是最重視友誼的。凡是在我們困難時候幫助過我們的人,我們都永遠不會忘記他們?!边@番話讓尤恩的眼里泛起淚花。
1981年,尤恩撰寫的回憶錄《在中國當護士的年月》在加拿大出版。3年后,該書的中譯本由北京時事出版社出版。1985年5月,73歲的尤恩不顧半身癱瘓,以驚人的毅力在女兒的陪同下,坐著輪椅重訪中國。
1987年10月31日,尤恩因病在加拿大維多利亞市去世。遵照她的遺囑,其女兒于1988年5月將她的骨灰護送到中國,安葬在河北唐縣晉察冀烈士陵園白求恩墓的右側,長眠于她為之魂牽夢繞的土地上。(題圖為1979年9月,王炳南在加拿大探望尤恩)
(責任編輯:徐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