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銳
十九世紀末期,美國國力越發(fā)強大,面對帝國主義紛紛在世界各地擴大自己的勢力范圍,美國這一新興強國也開始躍躍欲試。一八九八年,美國開始覬覦當時為西班牙殖民地的菲律賓,時任美國總統(tǒng)的麥金萊卻向陸軍部長說:“占領軍司令官的責任將是,用最公開的方式宣布,我們不是作為一個侵略者和征服者,而是作為朋友來保護當?shù)鼐用竦募覉@,保護他們的職業(yè)和保護他們個人的和宗教的權利。所有那些積極進行援助或真誠歸順,并與美國政府合作以實現(xiàn)這些仁慈目的的人,都將報之以美國政府的支持和保護。”很明顯,這番話十分典型地體現(xiàn)了作為十九世紀殖民擴張意識形態(tài)的文明等級論與殖民開化論。不過在此前兩年的共和黨競選綱領里卻有這樣一段話:“我們重申門羅主義的全部內(nèi)容,我們再次肯定在歐洲國家入侵的情況下,應任何美洲國家之請,美國有權實行門羅主義進行友好干預。我們未曾干預而且將不會干預任何歐洲國家在本半球現(xiàn)有的領地,但這些領地不得以任何借口加以擴大。”(楊生茂等編:《美西戰(zhàn)爭資料選輯》)讀罷這兩段觀點頗有歧義的話,人們不禁要問,既然美國聲稱不干預歐洲國家勢力范圍的說辭言猶在耳,為什么卻在兩年之后進軍菲律賓?這里所謂的“友好干預”與麥金萊聲稱的“仁慈目的”是否同一回事?他們真的既“美好”且“仁慈”嗎?美國干預美洲國家,真的是“應任何美洲國家之請”嗎?美國進軍菲律賓,真的是“作為朋友”來的嗎?想要深入探究這些問題,并且透過以上兩段美國政治修辭的表象洞察一些美國對外政策中更為本質(zhì)的要素,就必須全面認識那份競選綱領里提到的“門羅主義”。
在《此疆爾界:門羅主義與近代空間政治》一書里,章永樂從“門羅主義”這一創(chuàng)始自美國的概念入手,由此分析美國對外政策的一些本質(zhì)特征,以及對于其他國家與地區(qū)的深遠影響。作者認為:“門羅主義并不是一個自我運動的‘觀念單元,而是一個在具體的時空中不斷流轉(zhuǎn)的符號,它被不同政治力量使用,并在實踐過程中獲得具體意義,不斷經(jīng)歷著解釋和重新解釋。”因此,本書在梳理門羅主義誕生時刻基本含義的同時,還分析它在美國不同歷史時期如何被政治家所重新解釋,為當前的政治形勢服務,更為重要的是,將門羅主義視為一種界定空間、主權與勢力范圍的話語,進而分析它是如何被世界不同地區(qū)的政治人物或知識分子所闡述的。
一八二三年十二月,時任美國總統(tǒng)的門羅在國會咨文中聲稱:“我們認為列強方面把它們的政治制度擴展到西半球任何地區(qū)的企圖,對于我們的和平和安全都是有害的。我們沒有干涉過任何歐洲列強的現(xiàn)存殖民地和保護國,將來也不會干涉。但是我們對于那些已經(jīng)宣布獨立并保持著獨立的,同時他們的獨立,我們經(jīng)過仔細考慮,根據(jù)公正的原則,加以承認的國家,任何歐洲列強為了壓迫它們或以任何方式控制它們的命運而進行的任何干涉,我們只能認為是對合眾國不友好的態(tài)度的表現(xiàn)?!贝思礊殚T羅主義之嚆矢。
這番話表面上是在聲明美國無意干涉歐洲列強的勢力范圍,并且也警告歐洲列強不能干涉美洲事務,但作者通過細致的梳理指出,美國對于美洲同樣是采取支配的態(tài)度,其做法與歐洲列強的殖民擴張邏輯并無二致,并且同樣運用文明等級論這一旨在為殖民統(tǒng)治做合法性辯護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及至十九世紀末,美國開始走向大國競爭,先是在古巴擊敗西班牙,隨后占領菲律賓,彰顯自己爭奪太平洋的決心,同時在中國提倡門戶開放,發(fā)揮在商業(yè)方面的優(yōu)勢,規(guī)避與其他列強發(fā)生摩擦,讓自己在華利益實現(xiàn)最大化。
當“一戰(zhàn)”結束,為了抵御十月革命之后的蘇聯(lián)對于被壓迫民族的革命論述,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參加巴黎和會,宣揚民族自決觀念,儼然一副象征著進步與和平的形象。但與其同時,他并未放棄美國在美洲地區(qū)的政治與經(jīng)濟特權,并強調(diào)此乃“純美國問題”,可見其善用雙重標準,實屬淵源有自。由此凸顯的是威爾遜一方面向全世界宣揚各種帶有普遍意義的原則,一方面巧妙地讓美國不必承擔這些原則,而且可以隨時退回自己能夠完全控制的區(qū)域范圍,繼續(xù)擔當區(qū)域霸主。
更有甚者,從十九世紀后期開始,為了將門羅主義打造成為美國獨享的政治話語,當時不少美國學者極力論證門羅主義與國際法的關系,強調(diào)前者既非歐洲列強所習慣采取的均勢原則,亦非國際法所能束縛,它體現(xiàn)的是美國與美洲其他國家一種獨特的關系。也正因為這樣,雖然美國并未加入威爾遜反復鼓吹要建立的國際聯(lián)盟,但卻可以通過遙控那些加入國聯(lián)的美洲國家,用另一種方式在國聯(lián)之中體現(xiàn)自己的意志。此法形式雖新,但卻和英國十九世紀以來對勢力范圍的間接統(tǒng)治如出一轍。這也無怪乎尼爾·弗格森前些年出版《帝國》一書,旨在向美國政治精英傳授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經(jīng)驗,希望美國師法英國,使自己的全球統(tǒng)治更為純熟老到。
而在“二戰(zhàn)”期間,眼見歐洲諸國國力已被耗盡,德、意、日法西斯國家最終也難逃失敗的命運,美國成為世界霸主指日可待,像斯皮克曼這樣的地緣政治學家遂開始思考如何將門羅主義原則從美洲一隅擴展到全世界,使全球都成為美國的勢力范圍,即為了維護美國的所謂國家安全,可以任意對世界各地進行干涉。就這樣,門羅主義在美國立國之初乃防范歐洲國家動搖美國區(qū)域霸權地位的說辭,而在“二戰(zhàn)”結束之后,則成為美國全球行為的重要理論基礎。在這其中,變化的是它的適用范圍,不變的則是基于自身利益而劃定勢力范圍,運用各種手段干涉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意圖。二十世紀初,梁啟超游歷美國,一覽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之實況。在聽聞關于門羅主義的話題后,他在《新大陸游記》中寫道:
由是觀之,則門羅主義之本相,則所謂“亞美利加者,亞美利加人之亞美利加”,是其義也。及其變形,則所謂“亞美利加者,美國人之亞美利加”矣。而孰知變本加厲,日甚一日,自今以往,猄猄乎有“世界者美國人之世界”之意。這番觀察,何其洞徹!
雖然在威爾遜那里,門羅主義旨在維護美國在美洲的勢力范圍,但由于他在巴黎和會期間十分高調(diào),擺出一副替被壓迫與被剝削地區(qū)呼喊的模樣,再加上美國在華宣傳機構開足馬力宣傳威爾遜的民族自決主張,導致在“一戰(zhàn)”結束之初,威爾遜在中國有著極強的威望,許多人將讓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爭取到合法權益的愿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此時的美國在華形象,儼然是區(qū)別于舊歐洲,象征著新世界美好前景的代表。當時正在中國各地旅行的杜威,就觀察到中國知識分子“對美國的信任是那么的天真無邪”,“中國在其絕望處境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具備強烈民主意識、愛好和平的美國人的形象,后者尤其致力于為弱國確保國際的公理和正義”。對他們而言,美國擔當了“一個拯救者的角色”。
在此氛圍下,“經(jīng)過威爾遜中國形象的中介,美國的傳統(tǒng)外交政策‘門羅主義,也就與‘民主自治‘民族自決等理念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美國的聯(lián)邦制,也被納入同一個‘意義域之中,與‘門羅主義一起成為‘民主自治理念的體現(xiàn)”?;诖?,章永樂在書中詳細梳理了北洋時期在打著聯(lián)省自治的旗號下,各個省份的當權者是如何運用門羅主義話語來為自己的地方割據(jù)做辯護的,同時還對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如何介紹、詮釋、引申、反思門羅主義及其背后的基本立場進行了極具學理性的辨析。這個部分可以說填補了中國近代史研究當中的空白,對于更為全面地認識北洋時期與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的中國政治話語及其實踐極有助益。
這里引申出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即門羅主義這一旨在維護美國區(qū)域霸權的概念,為何會在北洋時期被廣泛挪用于打著地方自治旗號的地方割據(jù)?雖然地方自治思潮肇始于清末,革命黨與立憲派都曾從正面的角度予以介紹,但辛亥革命之后,面對內(nèi)部的政治派系林立與外部的列強環(huán)伺,不少有識之士開始強調(diào)集權中央、鞏固國權的重要性,如康有為與梁啟超在不少文章里反復提醒國人必須正視十分嚴峻的邊疆問題與亟須著手進行的國家各項建設,因此需要擴大中央政府的權力,保證各項政令能夠有效實施。章太炎則從政治整合的角度警告此時若行地方自治,只會造成各省進一步無視中央的政令,讓省界成為新的壁壘。
到了二十年代,聯(lián)省自治思潮再次興起,其基本邏輯正如胡春惠所論:“在戰(zhàn)也不能統(tǒng)一,和也不能統(tǒng)一,北也不能統(tǒng)南,南也不能統(tǒng)北的情況下,國人領悟到與其求全面完善,不如先求局部改善,與其把分裂的各省搓合起來,在痛苦之下集權而治,倒不如因地制宜,由各省自治省憲,依照省憲自組政府,在省憲范圍內(nèi)省民自治,非但可以免去中央的干涉,且也可免去省與省間你攻我伐的糾紛,俟各省完成自治以后,一步步經(jīng)由聯(lián)省會議,制定聯(lián)省憲法,依據(jù)聯(lián)省憲法的規(guī)定,產(chǎn)生聯(lián)省政府。”在這樣的背景下,就連先前反對聯(lián)省自治的章太炎,也開始熱衷于為湖南制定“省憲”而奔走。他堅信,與其等著北京政府做出什么禍國殃民的勾當,不如先讓各省自救,這樣還能為中國保留一些前途。
在這樣的背景下,門羅主義就成為各省政治精英強調(diào)本省自治之政治合法性的重要概念。但究其實,正如門羅主義在美國政治當中被賦予不同的內(nèi)涵一樣,當時中國各個政治集團在共同拾起門羅主義的同時也有著各自不同的盤算,比如云南軍閥就用門羅主義來文飾自己對周邊省份的覬覦之心;廣東的陳炯明則借此來反對孫中山的北伐主張;閻錫山則希望在實力有限的情形下固守山西的地盤,拒絕其他政治力量前來分羹;張作霖則企圖不受北京政府的牽制,在穩(wěn)固東北的同時,等待能夠再次介入關內(nèi)政治的時機。
縱觀這些門羅主義話語之變種背后不同政治力量的真實意圖,凸顯出的是聯(lián)省自治運動最終只能落得一地雞毛。它非但不能通過由地方至中央形成新的政治整合,解決當時中國面臨的各項危機,反而進一步加劇了地方上的離心力。而當時不同列強往往支持不同的軍閥,通過給予后者一定的裝備支持或銀行貸款,來進一步操控各省的經(jīng)濟命脈與物質(zhì)資源,劃分各國的勢力范圍,使同樣源自美國的另一個影響深遠的概念——門戶開放——進一步在中國落實,讓中國越來越難以實現(xiàn)政治與經(jīng)濟的統(tǒng)一。由此可見,門羅主義的中國變種“省域門羅主義”折射出武人政客、地方士紳這些與清政府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人物,實難以成為讓中國擺脫近代以來危機的主導者,他們的行為方式必須要被新的政治主體與新的組織動員形式所替代。
美國的門羅主義內(nèi)容雖新,但性質(zhì)上卻與十九世紀以來的大國擴張思維并無二致。因此當“一戰(zhàn)”之后美國一躍成為世界強國之時,那些在大戰(zhàn)當中感到利益嚴重受損的國家,也開始從國際體系的變動出發(fā),探討一種能夠保證自己利益最大化的理論話語。
這其中德國與日本最具典型意義。關于前者,作者詳細解析晚近以來在中國知識界引起熱議的施米特的相關論述。施米特出于對國際聯(lián)盟懲罰德國之手段的強烈不滿,揭示“一戰(zhàn)”之后美國的國際秩序安排的本質(zhì)特征,批判其為了實現(xiàn)全球霸權而擅自制定各種對自己有利的標準,同時構建了一套名曰“大空間”的國際政治論述,以此對抗包括門羅主義在內(nèi)的國際聯(lián)盟當中處于支配地位的國家。施米特一方面援引基督教神學當中的概念,一方面回溯歐洲公法傳統(tǒng),認為“大空間”是未來破除世界霸權國家支配全球的利器,在此范圍內(nèi)應由主導性民族依據(jù)其“政治原則”來領導。難能可貴的是,作者提醒人們,雖然施米特的理論對于反思假借普世之名行稱霸擴張之實的現(xiàn)象有所幫助,但在他的視野里基本沒有被殖民與被壓迫地區(qū)的解放運動的位置,對于構建一個更為平等的世界體系也缺少興趣,在借助其理論時,要避免以佛老解孔孟之弊。
關于日本,章永樂將明治維新以后日本的對外政策與相關意識形態(tài)話語結合起來,考察日本的所謂“亞洲門羅主義”之究竟。關于日本如何一步一步利用各種手段侵略周邊國家,特別是通過攪亂中國來方便其入侵,相關研究已有不少。在此基礎上,作者提醒人們:“從十九世紀末開始,‘亞洲主義與‘門羅主義在日本的結合版本,就已經(jīng)大談‘黃白之爭,大談日本應作為亞洲領袖,將亞洲從西方的殖民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歐美列強在亞洲的步步緊逼,歐美各國內(nèi)部種族主義勢力對于亞洲移民的排斥,使得‘門羅主義反抗歐美列強的修辭獲得了一定的感召力,日式‘門羅主義話語在中國文化—政治精英中一度贏得了一定程度的認同。”
在我看來,分析日本精心構建的亞洲門羅主義,章永樂提示的這條線索尤其重要。早在甲午戰(zhàn)爭之后,日本各派政治力量就開始來華進行宣傳活動,讓不少中國士人瞬間忘記了失敗的痛苦與日軍在遼東半島犯下的罪行,反而沉浸在由日本人鼓吹的中日之間由于“同文同種”而應“相互提攜”一起對抗西方的白種人。他們一定程度上忽視了日本對外政策中的雙重話語設置:為了迷惑中國則大談“同文同種”,用傳統(tǒng)天下觀與朝貢體系的名詞來文飾其真實目的;為了與西洋交涉則大談文明標準與勢力范圍,意圖師法西方列強的擴張之道而成為新的霸權國家。直至今日,依然有中日學者希望將日本明治維新以來的亞洲主義不斷“純化”,提煉出其中較為緩和的要素,作為思考他們眼中未來東亞格局的參考。
對于日本的亞洲門羅主義,除了需要從日本對外政策層面進行考察,還需注意到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實為最近一段時間里重新在中國文化界回潮的日本東洋學的主要理論支撐。一些被國人視為現(xiàn)代日本“史學大家”的人物,從來不諱言他們心目中應當如何“處置”中國。如內(nèi)藤湖南就在華盛頓會議召開之后公開宣稱:“中國人向來所實行的政治經(jīng)濟方式,說到底已經(jīng)沒有發(fā)展的前途,因此有可能,這些人應當要接受其他國民的管理,與其他國民相協(xié)作來營造其文化生活。”所以,“中國人對于日本在東亞所肩負的使命,實不應抱有嫌惡猜忌之心”。
宮崎市定則這樣論述很大程度上是在效仿西方列強擴張稱霸之道的明治維新:“明治維新是日本民族的覺醒,其實也可以說是亞洲各民族覺醒的先驅(qū)。歐洲實現(xiàn)產(chǎn)業(yè)革命以后,勢力不斷向外擴張,亞洲逐漸淪為其殖民地;與之相拮抗的,是位于亞洲東端日本的覺醒,這種覺醒不久就擴展到了整個亞洲?!彼栌脕喼揲T羅主義的話語,但卻以怨念的語調(diào)(畢竟“二戰(zhàn)”日本被打敗,至今尚無完整主權)聲稱:“等到日本試圖從事中轉(zhuǎn)站角色以上的事業(yè),謀求開設一個支店的時候,歐美資本主義的代表英美兩國便攜起手來,開始壓制日本。但是如果直接壓制日本的軍事力量,那就會有發(fā)生軍事沖突的危險,于是就向日本的后院發(fā)起進攻,打擊日本的資本主義?!倍^的“向日本的后院發(fā)起進攻”,竟包括“支持中國抵制日貨”??磥韺m崎真把中國當成日本的后院了?在日本戰(zhàn)敗后依然如此這般,真令人不可思議。
因此,這本書的重要意義也就凸顯出來了。如果說《舊邦新造》是在思考近代變局之下中國內(nèi)部秩序的整合之道,《萬國競爭》是在呈現(xiàn)一位新舊時代交替之際的思想家如何理解世界秩序,那么《此疆爾界》則揭示了一個表面上新穎但內(nèi)里卻和十九世紀的大國擴張之道一脈相承的話語及其背后實踐者的真實面貌。這三本書合而觀之,堪稱重估近代以來中外秩序的三部曲。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的今日,這樣的學術工作非常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