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伍爾夫：80年前的女性主義豐碑

大鈊

從弗吉尼亞·伍爾夫于1941年投河離世至今，倏忽而過80年。大眾對她的印象，依舊停留在那張拍攝于1902年的側(cè)影照。

彼時伍爾夫20歲，眉目低垂，如墜夢中。攝影師塞西爾·比頓如此形容她的長相：“純潔而憂郁，深陷的雙眼怯懦而驚恐，長著一只挺拔如鳥喙的鼻子，雙唇卻緊閉不開?！蔽闋柗蝻柺芫窦膊≌勰ィ罱K投河自盡，她憂郁的面目似乎無需刻意提及。

但曾被伍爾夫激揚的文字感召過的讀者，腦海里會有另一個更為清醒且尖銳的形象?！拔覀冋澏吨咏膶W(xué)的一個偉大時代。但只有下定決心，永遠、永遠不拋棄布朗太太，我們才能贏得這個時代?！?/p>

另一個句子更廣為流傳：“一個女人如果打算寫小說或詩歌的話，每年必須有500英鎊的收入，外加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這是她一生多次提及的理論—心智的自由仰仗于財務(wù)自由與空間自由，這句話至今依舊被用來激勵女性去構(gòu)筑更不受框束的內(nèi)在世界。

1902年，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側(cè)影照

維多利亞時代油畫《Hear tsAre Trumps》，藏于英國泰特美術(shù)館

但盛名之下，緊跟在這段話之后的句子往往被忽略：“女性的本質(zhì)和小說的本質(zhì)這個大問題仍沒得到解決。我逃避了對這兩個問題作出結(jié)論的義務(wù)，就我而言，女性與小說仍然是懸而未決的問題?！?/p>

實際上，伍爾夫所言逃避作出結(jié)論的兩個問題，貫穿她的人生始末。而從20世紀初至今，女性與小說之間的問題，是否已走出“懸而未決”的膠著狀態(tài)，似乎也難以得到確定的結(jié)論。

殺死“屋中的天使”

伍爾夫曾被描述為一個“不修邊幅的天使”：不施粉黛，罩著睡衣和晨衣，趿著拖鞋。對比起維多利亞時代被蕾絲和荷葉邊包圍的精致女性，伍爾夫的“不修邊幅”似乎充滿無意識的反叛與對立意味。足以令肋骨變形的高腰束縛著女性的身體;無處不在的禁令，將她們排斥在校園和圖書館之外，伍爾夫在《女性的職業(yè)》中，借用考文垂·帕特莫爾贊美妻子美德的詩歌，將這些女性稱為“屋中的天使”。

伍爾夫基于自身經(jīng)驗描述道，屋中天使的“鬼魂”總會在她開始寫作時溜到她身后，像是要指引她的筆，提醒她要記住自己年輕女人的身份，拿出應(yīng)有的同情心、溫柔與純潔，“用上所有女人的藝術(shù)和花招，別讓任何人覺得你有自己的想法”。

伍爾夫選擇的應(yīng)對方式十分激進，“抓起墨水瓶向她擲去”。而浪費漫長的時間與男權(quán)意識內(nèi)化后的自我規(guī)訓(xùn)作斗爭，是彼時絕大部分坐下來寫作的女性的無奈體驗。她們都是《到燈塔去》中的莉麗，對繪畫充滿無限熱忱，卻不得不對外界環(huán)境時刻神經(jīng)緊繃，唯恐有人盯著她的畫瞧。書中塔斯萊的直言不諱，反映出她們所面臨的處境：“女人可不會繪畫，女人也不能寫作。”

我們可以從伍爾夫筆下達洛維夫人、拉姆齊夫人、布雷德肖夫人等一系列女性形象中，一窺“屋中天使”的生活狀態(tài)。實際上，她們并不令人感到陌生。

出版于1925年的《達洛維夫人》是伍爾夫的第四部小說，它被后世譽為“西方現(xiàn)代主義意識流小說的最初嘗試之一”。小說從一個簡潔的句子開篇：“達洛維夫人要自己去買花?！痹谝粦?zhàn)結(jié)束后的倫敦街頭，在大本鐘的轟鳴聲中，達洛維夫人30余年的人生，被濃縮于一天十幾個小時之內(nèi)。從浪漫、敏感的克拉麗莎小姐，變成富有、端莊的達洛維夫人，除了被身為議員的丈夫禁止在家中談?wù)撋勘葋?，她似乎擁有一切?blockquote>

伍爾夫的“不修邊幅”似乎充滿無意識的反叛與對立意味。

在伍爾夫所處的行將就木的維多利亞時代，和兩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并不乏達洛維夫人這樣將穩(wěn)定生活與社會地位置于自我之前的中產(chǎn)階級女性。她們對光鮮的上流社會生活熱愛卻又厭倦，或許試圖尋找生活的意義，但間歇性冒出的“自我意識”又有何用？無非是讓她們更痛苦罷了。她們是攀附于丈夫的“第二性”，不存在沖破桎梏的勇氣和力量。

比起永遠忙碌著、被需要、被歌頌的完美女性，伍爾夫?qū)幵概允强雌饋怼盁o所事事”的。她為女性勾勒出一幅理想的生活圖景：去旅游，去閑著，去思索世界的未來或過去，去看書做夢，去街頭閑逛，讓思緒的釣線深深沉入街流之中。

但這奢侈的“無所事事”并非易事，在“無論用什么方法，去掙夠足夠多的錢”的前提之外，掙脫層層疊疊的精神枷鎖似乎要難得多。就比如，伍爾夫其實并不是伍爾夫，在冠以夫姓“伍爾夫”之前，她應(yīng)只是“弗吉尼亞”，男權(quán)意識的滲透無處不在。

顯赫家世與多舛命途，無疑與伍爾夫女性思想與創(chuàng)作方式的形成緊密勾連。立足于女性視角的伍爾夫，拋出“一個人能成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的論斷，置于男權(quán)制度之下，無疑伴隨著更多的艱難與掙扎，哪怕對于今時今日的女性來說亦不輕松。

讓語言掛得住最微小的顆粒

面對男性話語無處不在的掣肘，伍爾夫的反擊并未留情面。

她譏諷作家貝內(nèi)特的作品“結(jié)構(gòu)精致，技法嚴密，就是最苛刻的批評家，也很難看出有什么漏洞破綻可以招致蛀蟲”，批評威爾斯“在他思考的種種設(shè)想、種種事實的重壓下，很少有空閑認識到他那些人物多么生硬粗糙”。

在伍爾夫眼中，男性手握對文學(xué)生殺予奪的話語霸權(quán)，這是對女性創(chuàng)作的極大限制與扼殺。她提出：“現(xiàn)有的語句是男人編造的，不適合女性使用?！彼膭钆骷易约哼M行創(chuàng)造，將現(xiàn)有的語句修改變形，使之適合自己的思想的自然形態(tài)，“使之既不壓垮，也不歪曲她的思想”。

（左起）：《到燈塔去》《達洛維夫人》《遠航》

1912年7月23日，伍爾夫與丈夫訂婚

何以涉及政治、歷史的“宏大”敘事必須更高一等？何以對“普通的人物普通的一天”進行瑣碎描寫，往往就被輕慢地歸類為“雞毛蒜皮”？生活難道一向是宏大、縝密、莊重的嗎？伍爾夫說：“生活不是一列列整齊勻稱排列的馬車燈，生活是一片明亮的光暈，一個半透明封套，從意識的萌生到消散，始終包圍著我們?！?/p>

伍爾夫提倡一種“能有效地填平男人們造成的分裂和空隙”的“小語言”。它由細小破碎的詞語和短暫的、未完成的句子組成，“回蕩著吶喊、召喚和歌詠之聲，也承載著沉默、眼神和手語表達”。這種語言“掛得住最微小的顆?！?，能夠突破傳統(tǒng)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的桎梏，把女性內(nèi)在世界最深邃、幽微、敏感的部分勾勒呈現(xiàn)。

她鼓勵女作家自己進行創(chuàng)造，將現(xiàn)有的語句修改變形。

1908年，伍爾夫動筆創(chuàng)作第一部小說《遠航》。當女主人公雷切爾在尋找自我的航行中解構(gòu)維多利亞傳統(tǒng)“女性范式”，伍爾夫也在解構(gòu)傳統(tǒng)小說的寫作手法：小說進程的推動不再依靠“密不透風”的情節(jié)邏輯，而是靠人物逐漸覺醒的自我與對生活的洞察。

在發(fā)表于1919年的《現(xiàn)代小說》一文中，伍爾夫提出“意識流小說”的主張。她認為這同傳統(tǒng)小說對立的“現(xiàn)代小說”，才是今后小說的發(fā)展方向。我們可以在出版于1927年的《到燈塔去》中，感受到伍爾夫臻于完美的意識流創(chuàng)作手法。

小說被一條極為簡單、平淡的線索貫穿，沒有激烈的沖突與爆發(fā)的情感。伍爾夫在日記中寫道，這部作品將是相當短的，將寫出父親的全部性格，還有母親的性格，還有圣艾夫斯群島，還有童年，以及她通常寫入書中的一切東西，生與死，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這部作品并未去強調(diào)兩性之間的差異，而是通過莉麗這一形象，詮釋伍爾夫“偉大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的思想。男性一定只能男性化嗎？女性一定只能女性化嗎？伍爾夫直截了當?shù)刂赋觯骸叭糁皇且粋€純粹的男人或女人，那是沒救的?！?h3>誰害怕伍爾夫？

1962年，紐約百老匯，一場荒誕的舞臺劇正在上演。劇中人物反復(fù)唱著一首名為《Who's Afraid of the Big Bad Wolf？》（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的迪士尼童謠。這部劇作，實際上與伍爾夫本人無甚關(guān)系，只是基于簡單的版權(quán)問題而產(chǎn)生諧音梗，但仍然引發(fā)了關(guān)于社會性別制度的束縛、現(xiàn)實與幻想的對立等多層解讀。

作者愛德華·阿爾比說，他曾在紐約一家酒吧的洗手間里，看到這句話被人用肥皂寫在鏡子上?！斑@顯然是在用‘伍爾夫來指涉‘大灰狼……就好像在說，誰害怕度過沒有虛假幻象的人生？我突然意識到，這實在是一個典型的、在大學(xué)中流傳的知識分子笑話。”

那么，伍爾夫令人害怕嗎？看起來并不。作為女性，她美麗、憂郁又柔弱，曾在信中喃喃自語自己的失?。骸翱煲?9歲仍未婚，將要一事無成，無兒無女，又有精神病，作家之夢渺茫無期?！?/p>

二戰(zhàn)后，她和她的作品長時間寂寂無聞，直至1970年代，重新被推至女性主義批評運動的聚光燈下。1988年，英國文學(xué)評論家馬爾科姆·布拉德伯里還原了她名噪一時的盛況：“她全部創(chuàng)作之豐富和成就之巨大……使她一度曾被指責為狹隘的作品，變得越來越成為她的時代、她的精神世界和現(xiàn)代藝術(shù)思想的精髓。”

伍爾夫曾向女性發(fā)出呼喚：“一個美好的事業(yè)召喚你們伸出援手?！边@聲召喚，跨越整張世界地圖，滲入不同時代。我們可以看到受到召喚的人們中，不乏知名的女性作家和女性主義批評家。也有男性作家如馬爾克斯，曾表示被伍爾夫的作品甚至只是一句話“改變一生”。

伍爾夫?qū)ξ膶W(xué)理論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影響延續(xù)至今，并如她所愿地觸及了更多她想要觸及的“普通讀者”，一些“未受文學(xué)偏見腐蝕”、毫無雜念地熱愛讀書的成年人。

清醒令人痛苦，但生命也由此變得豐實。在由著思維慣性被迫或自我工具化的時代，伍爾夫的筆鋒的確令人害怕。無論性別，自我審視都不是一件那么舒服的事情，且似乎沒有可以即時變現(xiàn)的“實際功效”。但恰恰是，在越是會為此害怕的時代，我們越需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