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決定見小說大師余言大師之前,高大牛來找我聊天。有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他隔三差五地,有事沒事地和我見面。我們兩個人在一起走走公園,喝喝茶,吃吃飯,有時也喝點兒小酒。我的酒量一般,他是個能喝的人,也特別喜歡喝。那一次見面是在我們常去的茶樓包間里。當(dāng)時天上下著瀝瀝淅淅的小雨,雨從碩大的芭蕉葉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來。高大牛抽著進口的據(jù)說每支上百塊的雪茄,一邊聽著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一邊盯著窗外濕漉漉的芭蕉葉子看。當(dāng)時我正在向他聊著我工作和生活上的煩惱,寫作上的困境,那些車轱轆話我以前和他也說過的,說得自己都覺得煩了。
也許是覺得我的話實在沒有新意,高大牛打斷了我的話說,老徐,最近我在想人是不是可以自由地選擇他想要的生活,對此我想聽聽你真實的想法。
我看著從他嘴邊升起的一團裊裊煙霧,認(rèn)真想了想說,在沒有結(jié)婚之前我的身心是自由的,只要有口飯吃,有個睡覺的地方就可以把寫作進行下去,工作不喜歡了可以不做,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了。在那種情況下,我還是寫出了不少讓自己滿意的作品。后來我從北京來到了深圳,結(jié)了婚,成了家,有了孩子,漸漸的就不能那么自由了。我必須做著一份也不太喜歡的工作,因為我不像你寫暢銷書發(fā)了財可以不用工作,可以把寫作當(dāng)成工作。除了工作我還得寫稿子,我老婆不工作,我光靠工資養(yǎng)不了家。除了工作和寫作我還得幫我老婆做點事,兩個孩子她一個人帶不了,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寫作不能花費太多的時間精心打磨,久而久之我寫得不如以前好了。這幾年我聽不少人說,說我江郎才盡了,我聽著很著急,可又有什么辦法呢?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我怎么可能否定我以前的選擇,重新再選擇單身、漂泊、自由自在?
高大牛認(rèn)真地望著我,點了點頭說,對,這就是你的現(xiàn)實,你的意思是你無法改變這個現(xiàn)實。不過對于寫作上有追求、有前途,也想要出成績的你來說,你必須突破這樣的困境。生活如戰(zhàn)場,如果你不能有力量正面進攻取得勝利,只能選擇突圍保存實力以待東山再起。大多數(shù)人的家庭背景啊,個人的成長環(huán)境啊,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啊,等等因素決定了他沒有正面進攻的力量,只能選擇突圍,如果不能成功突圍,結(jié)果也只能成為生活的俘虜。據(jù)我的了解,不少在寫作上曾經(jīng)帶給人驚喜的作家,在四十歲以后寫不動了,即使寫下去也越來越差。你感覺自己是不是這種越寫越差的類型?
我點點頭說,是啊,是啊,雖然我很不愿這樣承認(rèn)?,F(xiàn)在我就經(jīng)常在勸慰自己了,我對自己說,并不是每個寫作的人都可以成為名家大家,我也能通過寫作獲得一些小名小利了。
高大牛搖搖頭說,不知不覺間我們都活成了生活的俘虜,現(xiàn)實的囚徒,可實際上我們也是可以有機會成功的,就看我們有沒有決心和勇氣。
我嘆了口氣,搖搖頭說,我是有決心沒勇氣,我不可能為了寫作放下老婆孩子不管,也可以說我的不幸在于我有個好老婆,雖然她理解不了寫作也談不上支持,卻也不反對不管我寫不寫。在我們的家里她帶著兩個孩子,有時還做點網(wǎng)上的生意貼補家用,承擔(dān)得并不比我少。我曾經(jīng)羨慕那些為了寫作,當(dāng)然也可能真的是過不下去的那些作家,可以和老婆離婚。我更羨慕那些為了寫作,當(dāng)然也可能對婚姻看得比較透徹的人,他們選擇了單身。我也后悔過自己選擇了結(jié)婚和要孩子,但是這種后悔是建立在我要不管不顧地要成為一名大作家的基礎(chǔ)上的??粗顫娍蓯鄣暮⒆訒r我也在想,寫什么大作品啊,孩子就是最好的作品了啊。
高大牛用鄙視的目光看著我說,老徐,你要是這么想就沒有救了。
我說,是啊,看樣子我是沒救了。
高大牛喝了口茶說,不久前用天文望遠鏡看星星時想過一個嚴(yán)肅的問題。我想,宇宙真是太大了,大得令每一個思考、正視它的人心慌意亂,懷疑人生。地球算什么?相對于宇宙來說也不過是大沙漠里的一粒小沙子啊。我們算什么?我們也不過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大森林里的一片葉子啊。因此我想到了,不管你有名還是無名,不管你寫出再偉大的作品,又有什么意義呢?我為此消沉了一段時間,整天喝酒,想用酒精麻醉自己??珊髞砦矣窒氲揭痪浞浅S兄腔鄣脑挘阂簧骋皇澜?,一樹一菩提。想到這句話我有些明白了,我想,我也可以有一個自己的小世界啊,我不該那么消沉。于是我又有了野心,我想通過寫作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讓將來千千萬萬的人閱讀我、研究我、談?wù)撐摇⒕磁逦?,這倒也不是說我愛慕虛榮,我是實實在在感覺到自己也是可以發(fā)光發(fā)熱、大放異彩,成為我們這個時代里的一個傳奇人物的。
我笑著說,有了野心,不甘庸常,非要成名成家,可能會多了一些痛苦和煩惱。沒有野心,甘于過平常小老百姓的生活,可能是幸福和快樂的。我現(xiàn)在的想法是,順其自然,能寫到哪兒算哪兒。不過,你是有能量的,你也曾大放異彩過的,也算得上是一個傳奇——有幾個人的書能賣到一千萬冊啊,那些名家大家也比不過你啊。
高大牛嘆了口氣說,在世俗的層面我是曾經(jīng)獲得過成功,我還為過去的那種成功沾沾自喜過,但現(xiàn)在我寧肯不要那種成功。我想和你一樣去寫一寫純文學(xué)作品。什么是純文學(xué)呢?我剛才看著窗外這幾棵芭蕉,看著雨落在葉上,又從葉尖一滴滴地落下來——有詩情,有畫意。當(dāng)時我就想,這就是純文學(xué)了。我們可能記不住任何一滴雨,無法真正抵達那滴從天而降又轉(zhuǎn)瞬即逝的雨,在寫時也很容易陷入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圈套,可那樣的寫作正是因為有挑戰(zhàn)、有難度也便有了意義,這也是純文學(xué)的意義所在了吧。
我點點頭說,很難得你能這么想,只是純文學(xué)這條路太難走了,要想寫出來就更難。有時我倒是想成為暢銷書作家的,大多數(shù)人都喜歡看,出版商爭著出,有名有利,多好啊。寫暢銷書也需要一種特別的能力的,要投其所好,要會編故事,會煸情,可這不適合我,我也寫不了。有時我想,寫作也沒有我認(rèn)為的那么重要,我只不過碰巧喜歡上了寫作,也在寫而已。將來我的作品是否能夠成為經(jīng)典,我的名字能否流芳百世也不是那么重要。照正常人的想法是,重要的是當(dāng)下,我們能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我們的家人朋友也都能順風(fēng)順?biāo)?,沒病沒災(zāi),幸??鞓肪秃谩?/p>
高大牛吐了個煙圈說,可是老徐,可那樣的人生卻不能不讓我懷疑。我記得尼采曾這么說過,他說人是由獸而神的空中索道。你仔細(xì)想一想,這句話信息量很大。我根據(jù)這句話想到的是,人類是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人類的整體性的難以言說如上帝的難以言說。那種整體性意味著在整個人類的存在背景下,每個人都是宇宙或上帝正在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品。從這個意義上講,寫作即意味著與宇宙、與上帝對話。這是有意思的,真正的寫作是有意思的,值得我們?yōu)榇烁冻鲆簧N覀兒陀钪?、和上帝有了對話的資格,因此也可以說寫作的我們是幸運的。也可以說,不是我們想要寫作,想要成為天才或大師,是宇宙、是上帝選擇了我們,我們義不容辭。當(dāng)然,這話你聽起來可能會覺得有點兒夸張了,我說這番話的意思是什么呢,是說我們也可以為了寫作而選擇放棄一些與寫作無關(guān)的事,專心一意地去寫。
我看著他說,你究竟想要放棄什么呢?
高大牛想了想說,雖然我是國內(nèi)有名的暢銷書作家,大小也算個名人,可我自己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我不過是通過寫作騙了一些虛名,發(fā)了一點橫財,過著看上去風(fēng)光體面的生活罷了。當(dāng)我把自己的作品與世界上那些文學(xué)大家的作品做個對比,我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個有意無意間的騙子。我走了錯路,不該嘩眾取寵地去寫那些胡編亂造的東西,我應(yīng)該老老實實、扎扎實實地去寫一些有深度、有廣度的東西。我想放棄我過去的名,甚至放棄我得到的那些財富。在我看來,雖然你這些年越寫越差,可你還是在一條正確的路上走著。雖然你在寫作上既沒有獲得什么大的名聲,也沒有賺到更多的錢,可我尊敬你這樣的寫作者。我獲得的名算什么啊,它是會過時的。我現(xiàn)在擁有的這些財富算什么啊,它們只能讓我不思進取,安于享樂,沒有出息的。自從我買了那個別墅,有了老婆孩子,過上了奢華的生活,我就幾乎沒有再寫出過什么東西了。這些年我沒事就約你出來聊,你知道為什么嗎?和你見面,哪怕不聊天,只要看著你,想著你是寫純文學(xué)的,我都會覺得舒服。我這么說吧,你就像窗外的芭蕉樹,能帶給我一種綠油油的詩意。你是真正在寫的人,讓我喜歡的人。我甚至想過,要不要給你一筆錢,一百萬兩百萬都成,一段時間內(nèi)讓你不用為生存發(fā)愁,也可以讓你放下工作,租個工作室,安心創(chuàng)作??晌矣钟X得你不會接受,因為我借給你你有壓力,也怕自己將來還不起。我白送給你,又好像玷污了你獨立的人格,顯得我財大氣粗,冒充好人……
我笑著打斷了高大牛的話說,你想多了,我不是過去的那種窮酸文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沒有你想的那么迂腐。你只要肯白送,我不好意思收等于是不尊重有錢人啊。你現(xiàn)在就可以給我兩百萬,我拿一百萬給我老婆,讓她安心在家里帶孩子,然后我辭職,租個漂亮的工作室。以后你想聊天的時候,就來我工作室聊,我再備上一些好酒和好茶,來招待你。那樣堅持寫上三五年,說不定我還真能寫出一部像樣的作品。到時我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可以鄭重地告訴大家,高大牛先生為我提供了一筆豐厚的創(chuàng)作基金,沒有他的慷慨資助就沒有我這部小說問世。我也可以違心地說幾句贊美你的話,說你是青年作家的翹楚,未來的大師,你的作品必然能成為時代經(jīng)典。
高大牛用手?jǐn)[了擺吐出的煙霧笑著說,我給你個一兩百萬還真不是一個事,如果你真心想這么干我也可以這么做。問題是我懷疑你并不是認(rèn)真的,你只不過是在說笑而已。你還生活得下去,不會接受我的饋贈,這就是你的局限性。當(dāng)然,我也有我的局限性。我深入思考過這個問題,像這樣的局限性如果無法打破,我們注定只能當(dāng)個普通人。普通人的特點是不自信,也很難相信別人,一切在他們的眼里都是笑話,往往到頭來他們就成了一個笑話。那些做大事的人不一樣的,他們對事物有著深入的洞察力,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做出與普通人不一樣的選擇。在他們的眼里可笑的事不多,所有的事都值得認(rèn)真對待。根據(jù)我對你,以及你作品的了解,你確實是位可造之才,我也完全可以給你兩百萬,你能接受是我莫大的榮幸。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請你認(rèn)真告訴我,你可以接受嗎?
我伸出手說,給我來一支雪茄吧,我戒了半年煙了,突然被你這兩百萬誘惑得又想抽了。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誠意,你剛才說的這些話還是真的讓我對你另眼相看,你和過去的你相比有了變化。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了你有這種變化,但我很高興你能這么推心置腹地對我說了那么多。我們都年過四十了,也可以說是年過半百了,確實在生活和寫作方面應(yīng)該重新做一個合理的規(guī)劃。正如你對過去寫的東西不滿,現(xiàn)在寫不出來是個問題,我現(xiàn)在粗制濫造地寫,質(zhì)量不高也是個問題。你給我兩百萬我確實不能要,也沒必要。問題不在于錢,還是在于人。曹雪芹和馬爾克斯當(dāng)年生活也很艱難,但他們都寫出了經(jīng)典作品,歸根到底還是自己不夠強大。
高大牛幫我點著雪茄說,說得好,說到點子上了,還是我們不夠強大。我們何以強大?在浩翰宇宙中,小小的人如同一粒微塵,在地球上,也不過是滄海一粟。古往今來有那么多人曾經(jīng)真實地活過、愛過,他們活得有重于泰山也好,輕于鴻毛也好,對于我們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們活著又想要什么樣的意義呢?有一天我在書上看到柏拉圖二千多年前提出的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兒去?這問題問得太棒了,我該做出什么樣的回答呢?在研究了一些偉大的作品之后我發(fā)現(xiàn),雖然那些偉大作品也不見得能解答那樣的問題,但卻是朝著解答這些問題的方向,我之所以有了現(xiàn)在的轉(zhuǎn)變,也是因為認(rèn)真想過這些問題了。我要通過真正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來獲得這些問題的答案。
不想這些問題,不要這種答案不是也挺好的嗎?
你要這么說,我就真和你沒有共同話語了。不是我說你,你現(xiàn)在就是在沒有出息地活著,我真該離你遠遠的,去找真正的文學(xué)高手聊了聊。
你認(rèn)為誰是高手呢?
高大牛抽了口煙,深吸了一口氣說,最近我又看了余言先生的小說,覺得他真可以被稱為大師了。十多年前我出了第二部書之后,成為了青年作家的代表性人物,當(dāng)時一家大型網(wǎng)站舉辦了一個全國性文學(xué),在頒獎會上我和那時還不被人稱為大師的他作為頒獎嘉賓,共同出席了那次盛會。剛進場就有一群粉絲把我團團圍住,他們拿著我新出的書請我簽名,余言大師卻獨自一人坐在主席臺的角落,神情落寞地默默抽著香煙。據(jù)我觀察,當(dāng)時沒有一位讀者請他簽名,也沒有一個人跟他打招呼。那時的我也讀過余大師的幾篇小說,雖然我的書比他的好賣多了,名氣一時也蓋過了他,但我卻能感受到他的作品才是有可能流傳后世的作品。我當(dāng)時風(fēng)頭正勁,整天乘飛機云里來霧里去的,像個明星那樣全國各地到處簽售,也沒有多想。六年前的那個秋天,我在北京舉辦的一次大腕云集的國際文學(xué)盛會上再次見到了余言大師。那時的他獲得了一個著名的國際文學(xué)獎項,又推出了相當(dāng)重要的一部長篇小說,好評如潮,仿佛一夜之間成為了當(dāng)之無愧的文學(xué)大師。我想要走過去和他聊幾句,他卻被一大群想和他合影交流的人緊緊圍住了,我也只好作罷。在那樣的場合,老實說,真正認(rèn)識我的沒有幾個,就是認(rèn)識我的也沒興趣和我打招呼。我受到了冷落,回到賓館以后認(rèn)真反思了自己。一經(jīng)反思,我無法再像過去那樣胡編亂造下去了,接著我認(rèn)真研讀了以前不太喜歡,也并沒有耐心讀下去的那些世界名著,漸漸讀出了一點味道。對比之下,我明白了自己的無知無畏、嘩眾取寵,大師們的才華橫溢、博大精深。我就像個良心發(fā)現(xiàn)的罪人,開始同情和愧對過去的那些讀者,我認(rèn)為那些無知的讀者成了我作品的受害者,成了一群嗡嗡叫著的,貪婪地?fù)湎蚩觳臀幕睦焉系纳n蠅。所以,如果找個高手聊一聊的話,余言大師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我點點頭說,我和他是正兒八百的老鄉(xiāng),一個縣城的,兩個人的村子離得不到十里路。早幾年余大師還不是太有名的時候,我和他還經(jīng)常通通電話,他成為大師之后我也就不太好意思再打擾他了。再說我現(xiàn)在寫作相當(dāng)于是在騙稿費,也沒臉再聯(lián)系他了。他剛獲國際大獎那會兒我打電話祝賀過他,當(dāng)時可能也忙吧,沒說幾句就掛了,三年前他來深圳做活動我也見過他一面,還陪他吃了頓飯,當(dāng)時一桌子人亂哄哄的也沒能聊什么。后來我也忙于工作和生活,焦頭爛額的,也沒再聯(lián)系他了。
高大牛來了興致,他雙目放光地說,老徐,我建議你現(xiàn)在就給余言大師打個電話,你就說我們明天坐飛機專程去北京拜見他,向他請教一些問題——當(dāng)然,出于禮貌,我們會帶一些禮物過去。大師不是愛喝酒嗎,我可以帶兩箱茅臺過去,看在酒的份兒上他也不好意思拒絕。我覺得要想獲得成功,除了自己努力,還要善于學(xué)習(xí),要厚著臉皮,虛心向那些名家大家討教。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句話絕對是有道理的。我們見大師一面,不說他可以徹底改變我們的命運,至少能讓我們少走一些彎路,在寫作上提升一下。你放心,我也不會讓你白折騰,來回飛機票以及一應(yīng)開支我來出,另外我再給你封一個大紅包,你就心安理得地拿著,聽我的,現(xiàn)在就給余大師打電話。
看著高大牛咄咄逼人的眼神,我猶豫著說,現(xiàn)在打電話給他,冷不丁地說要去見他,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沒有什么不好,聽我的,打。
我想了一想,還是給大師打通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大師的秘書小王。
我說,這是余言老師的電話嗎?
小王說,是,我是余老師的秘書小王,你是哪位?
我說,你好,我是余老師的老鄉(xiāng),也是老朋友了,不知明天余老師有沒有時間,我和一位朋友,叫高大牛的,打算明天拜見一下。高大牛早年收藏了一些茅臺,想帶兩箱子給大師。
小王說,我問一下,過一會兒給你回話。
過了十來分鐘,小王回了條短信,約了第二天見面的時間。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高大牛從草木蔥蘢的深圳,飛到雪花飛揚的北京。在五環(huán)內(nèi)一棟銀裝素裹,內(nèi)部裝修也相當(dāng)有品味的歐式別墅里先是與小王見了面。小王是位身材小巧、皮膚微黑的女孩,她面帶春天般的微笑,熱情洋溢地接待了我們。我們放下手中的禮物,在寬大松軟的沙發(fā)上落座。小王坐在我們對面,和我們聊著天氣和茶,很快燒開了水。她泡了一壺三十年前的普洱,說那普洱一餅是一輛小汽車的錢,但喝著有一股子土腥味,也喝不出什么好來。她用滾熱的茶澆了澆杯子,為我們沏了茶。
我端起茶杯,放在鼻尖上聞了聞,喝了一小口,裝成很懂行的樣子說,嗯,好茶。確實有一股子泥土味,當(dāng)然我們也可以認(rèn)為那是陳封的歲月漸漸彌散開來的味道。余老師現(xiàn)在太有品味了,喝那么貴的茶,這哪兒是一般人能喝得起的啊。
高大牛接過話頭說,余大師本來就不是一般人,不久前我從網(wǎng)上看到,今年大師的提字的潤格提了上去,現(xiàn)在一個字都三萬塊了,大師的一個字就夠我們喝一壺好茶的了。
小王看著高大牛,笑著說,三萬那是兩年前的價格,現(xiàn)在余老師寫一個字六萬塊了,一個字相當(dāng)于我一年的工資。即便是這樣的一個價兒,求字的電話還是源源不斷地有人打過來。有些人也不便當(dāng)面拒絕,所以余老師就讓我接。他要真想通過寫字賺錢,那還真是賺大發(fā)了。
我點著頭說,余老師用手寫作,出版書了手稿也可以拍賣,不像我們現(xiàn)在都用電腦寫作了。去年的拍賣會上,余老師的那部獲過國際文學(xué)大獎的長篇小說,光手稿就賣了將近兩千萬??吹侥莻€消息我就在為他發(fā)愁,余老師賺那么多錢,他怎么花啊?
小王笑著說,是啊,我也為他發(fā)愁。不過,余老師根本對錢沒有什么概念,也不會花錢的,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文學(xué)上、書法上。上個星期他還對我說,寫書法只不過是他的一個愛好,是想要通過寫寫書法修身養(yǎng)性的,沒想到那么多人喜歡,那么多人推崇。他知道自己是個半吊子書法家,在專業(yè)書法家面前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小學(xué)生,但別人誠心來求,也不好拒絕。當(dāng)然也不是什么人都給寫,也不是什么字都寫,如果是他欣賞的文化人求,他可以分文不取,如果是不熟的人、生意人或者是官場上的人求,他要起價來也不客氣。不過,像“財源廣進”啊“步步高升”之類的字,就是人家出再高的價兒他也不寫。余老師快七十歲了,對于他來說,金錢如糞土,情義值千金。時間最寶貴,開心最重要。就拿你們來這件事吧,為了見你們,他就推掉了一場出場費就有二三十萬的大型藝術(shù)論壇——主辦方一次次打電話來,后來都生氣了,因為沒有他那會開得就失去了意義。
我和高大牛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王認(rèn)真地說,余老師雖然現(xiàn)在被外界叫成大師,可他從來不讓人當(dāng)面叫他大師,他謙和低調(diào),沒有一點大師的樣子。不過大師畢竟是大師,想見他的人太多了,也不能誰想見都見啊。不過你們兩位例外,你們一個是余老師的老鄉(xiāng),是舊相識。另一個我提起來余老師也是知道的,高大牛老師,您可是大名人啊,后來我才明白,原來我讀初中那會兒還讀過您的作品。昨天晚上,我在網(wǎng)上搜了您以前的大作,您寫了不少暢銷書,是當(dāng)之無愧的文化名人。我重看您那部發(fā)行量據(jù)說上千萬冊的小說時,真被吸引著看了下去,有幾處特別煸情的把我感動得稀里嘩啦,眼睛都快哭腫了。
高大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笑了笑說,小王老師您見笑了,我過去寫的東西真是不值一提的,和余大師的作品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根本沒辦法同日而語。
小王卻認(rèn)真地說,余老師的作品也許太高深了,我總看不大懂的,可李老師您的作品我是真心喜歡。您稱呼我小王老師就太客氣了,在您面前我也只不過是一個高中都沒有畢業(yè)的文學(xué)愛好者。我原本是來余老師家里應(yīng)聘做清潔工的,他聽說我也喜歡讀書,還曾經(jīng)想過要把我也培養(yǎng)成一位作家,可惜我還真不是那塊料。不過我是陜西人,從小喜歡吃面,也會做各種面食,余老師吃了我的面贊不絕口,承蒙他看得起我,讓我當(dāng)了他的秘書。
我們正熱火朝天地聊著,身高體闊,頭發(fā)花白,還有些禿頂?shù)拇髱煆臉巧暇彶阶吡讼聛?,我和高大牛連忙起身,面帶笑容地迎候。
余大師緩緩走到我們面前,用寬大溫暖的手與我們一一握了握,紅面滿光地笑著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一位朋友催著我交字,說什么有位大領(lǐng)導(dǎo)是我的一位小學(xué)時代的朋友,要去他們的文化產(chǎn)業(yè)園參觀,想提前裝裱了掛出來充充門面,到時也好有話聊。我想了想也不大好拒絕,只好給他們寫了。不好意思啊,讓你們久等了。小王,請你把桌面上的字用吹風(fēng)機吹干,拿出去照手機上的地址寄出去吧,他們急著要。人在江湖,這些俗事是很難避免的,所以有句話挺有道理,不出名累,出名更累。
小王答應(yīng)一聲,把座位讓給了大師,去忙了。
余大師慢悠悠地坐下來,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了我,對我點了點頭,笑哈哈地說,小徐,和三年前相比,你胖了一點。不過你還要再胖一些才好,寫東西可是耗人的事,身上不儲存一些肥肪,是寫不了長篇的,你看巴爾扎克、大仲馬這些人,他們可都是身上有膘的。
我笑著說,好,我回去以后爭取吃成個大胖子。
余大師又對高大牛點了點頭說,你就是高大牛吧,大牛,這個名字好,牛。我是知道你的名字的,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高大牛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暢銷書作家。我記得當(dāng)年我們還參加過一個網(wǎng)站舉辦的頒獎活動,那時你在全國擁有大量的讀者,你的粉絲瘋狂地圍著你,請你簽名,那讓我一度懷疑自己的寫作沒有意義??梢砸稽c也不夸張地說,當(dāng)時年紀(jì)輕輕的你比我還要出名,讓我相當(dāng)不服氣。會后我跑到書店,買了本你的小說,認(rèn)真研讀了一下。讀了你的書,我想那些讀者為什么會喜歡你的小說,卻不把我的作品當(dāng)一回事兒呢?結(jié)果我至今也沒有研究透。來,喝茶吧,這茶不錯,是一位朋友介紹來的說什么做大生意的朋友送的,他騙了我兩幅字去,說什么是三十年的老茶,很值錢的,我也喝不出個子丑寅卯,好在我的字也是騙人的,兩下里扯平了,誰也不吃虧。
高大牛不好意思地說,對茶我也不大懂得,但這茶喝起來確實口感不錯,不像是騙人的,大師您的字當(dāng)然也不是騙人的,我不懂書法,但看著就覺得有味道,舒服,和那些書法家的字不一樣,如果能有幸得到你的墨寶,實在是一件大喜事兒。早些年我靠寫書賺了不少錢,又喜歡喝酒,就買了不少酒,這次也給大師帶來了兩箱,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大師點點頭說,酒是真好,字是假好,你不嫌棄,我當(dāng)然沒有問題。
高大牛雙手合十說,謝謝,太謝謝了。說來慚愧,我那些小說倒真是騙人的。我那小說也就是早幾年是流行了一陣子,現(xiàn)在還有誰去看?大師的作品不一樣啊,您的作品是長暢書,會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讀者也會越來越多?,F(xiàn)在我也想向大師學(xué)習(xí),寫一些真正有意義的作品。我知道徐哥是你的老鄉(xiāng),我就厚著臉皮求他給您打電話,想見您一面,當(dāng)面聽您聊聊。我認(rèn)真讀過您寫的那部長篇小說《酒鄉(xiāng)》,知道您對酒有研究,希望待會兒能有機會請大師您吃個便飯,喝點小酒。
余大師點點頭說,好哇,就讓小王做點下酒菜,我們待會兒邊喝邊聊。我不知道你酒量怎么樣,看樣子不差。說起喝酒來,也不是我吹牛,外面的人說我是千杯不倒。有人說酒是個不好的東西,我看這也要分人來,不能一概而論。小徐估計不是太能喝——上次在深圳就沒見他怎么喝,小徐,你今天要敞開了喝,我想看看你究竟能不能喝。你要想寫好小說,不能喝不行。小說是什么呢?我們也可以理解為是人喝多了時說的酒話、醉話,其實那是真正進入狀態(tài)了的,掏心掏肺的話,那些話寫出來和平常人說的不一樣,有味兒。當(dāng)然,我這也是一家之言。我的那些小說,你們讀的時候會不會讀出了東倒西歪的感覺?會不會讀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我和高大牛望著大師,都笑著點了點頭。
余大師望著我說,小徐,你以前寫過一個都市系列的小說,都不太長,十來篇吧,薄薄的一本集子,你寄過來,我還是認(rèn)真地讀了。讀的時候我就想,原來還有這樣有想法、有才華的年輕作家啊,中國的文學(xué)走向世界有希望了。不是因為你是老鄉(xiāng),我有意吹噓你,也不是我刻意貶低自己,如果說你覺得自己現(xiàn)在還不夠出名,不夠自信,只能說你還沒有認(rèn)識酒是什么東西。待會兒你要是喝多一點,可能就不那樣想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好啊,一會兒我就陪大師多喝點兒吧。
余大師哈哈地笑著說,你們都不要稱我大師。雖然這個世界上確實是有大師,但我不算,你們叫我大師,那是在變著法兒罵我。你們年輕人可能羨慕我,可我也羨慕你們,你們年輕,前途無量啊。要我說,你們是趕上了一個壞的時代,也趕上了一個好時代。盡管你們都很有才華,可你們這個時代想要通過寫作出名,比起上個世紀(jì)八九十年代靠寫作出名更加困難了。除非走暢銷路線,寫一寫網(wǎng)絡(luò)小說,還有可能熱鬧一陣子,但往往熱鬧過了可能也就過了。你們也趕上了一個好時代,這是一個更有挑戰(zhàn)的時代,這個時代各種文化現(xiàn)象層出不窮,各種人才都想著變著法兒折騰出個樣子來,可事實上大家都有點兒急功近利,都有點兒耐不住寂寞,在這種情況下,有沒有可能出現(xiàn)好作品?有,但更加困難。因為作家每天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大,處理起來也就更加費勁。因為作家也難免會受到影響,很難靜下心來寫出好作品。一個真正想在創(chuàng)作上出成績的人還真得好好想一下,自己要寫什么,究竟該怎么樣去寫。想明白了,能寫出來,寫得和別人不一樣,寫出了這個時代,又超越了這個時代,那樣的寫作才有分量、有意義。你們不要著急,更不必為了寫作放棄生活,沒有生活哪有寫作?
小王寄了字回來,請示了大師,又去廚房做菜。
我們聊了一會,小王把菜端到桌子上,我們上了飯桌,打開了酒,邊喝邊聊。
三杯酒下肚,余大師有滋有味地嚼著一?;ㄉ渍f,我們邊喝邊聊,我說得也不一定對,你們姑且聽之。對于一個真正把文學(xué)當(dāng)回事的作家來說,他得永遠像小學(xué)生那樣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認(rèn)真學(xué)習(xí)同時代的、他身邊的,尤其是年輕作家的作品,去虛偽存真,披沙揀金,博采眾長,這是寫作的基本功課。作家不能光想著站到大師的肩膀上,對大師腳下堅實的大地不理不睬。作家不能只顧著埋頭寫作,而不去廣泛地閱讀。我對多讀外國書,少讀中國書的人的說法也不敢茍同,那只會讓一些寫作者變得好高騖遠,不接地氣,自以為是。久而久之,他們也會發(fā)現(xiàn)自己元氣不足,缺少支撐著他們寫下去的力量與勇氣。一位作家能不能寫出好作品,在我看來,在于他有沒有強烈的想寫下去的沖動,以及該怎么樣寫下去。如果你真想要寫,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你寫作,別的任何理由都是瞎扯。至于該怎么樣寫下去,我的建議是,可以去看看那些寫得還不夠好的作家的作品,看著他們的作品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比他們寫得好。這你也得清楚,和他們比是沒有出息的,但和他們比的好處在于,可以讓你們自信地去寫,不斷地去寫。你們總拿那些名家大家的作品和自己的比很可能就不敢寫了,就寫不下去了。說一千,道一萬,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關(guān)鍵的一個字是:寫。
我和高大牛站起身來,敬大師。
大師擺擺手示意我們坐下說,坐著喝,慢點喝,從容不迫地去喝,這酒才能喝出味道。說真的,和你們在一起,我就像看到二三十年前的自己,心里特別高興。在我四十歲時,在寫作上也遇到過一些問題。那時的我想要寫出心中理想的作品,卻寫不出來,勉強寫出來了也不滿意。在對照那些大師的作品時我會心虛氣短,懷疑和否定自己,恨不得從此不再沾染讓我痛不欲生的寫作了。后來我離開了書房,走出了北京,回到了故鄉(xiāng)。站在小時候熟悉的那片田野里,我閉著眼睛想,誰是我心目中的大師呢?莎士比亞啊,巴爾扎克啊,托爾斯泰啊,卡夫卡啊,曹雪芹啊,魯迅啊,我想了很多人,在心里默念著他們的名字,想象著他們寫過的,我也曾經(jīng)認(rèn)真研究過的作品,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還可以站在田野里自由地呼吸,想象他們,敬佩他們,但他們現(xiàn)在卻不能了。將來我再有成就,他們也不知道我是誰了。換一句話說,他們已經(jīng)被蓋棺定論,我還擁有一切可能。你們比我年輕許多,可能性更多,我建議你們兩位年輕人先喝一杯。
我和高大牛笑著,碰了一下,都喝了。
余大師說,當(dāng)我否定大師們存在的意義時,并不是他們真的沒有了意義,而是我當(dāng)時想要擺脫他們對我的影響。他們讓我焦慮和痛苦,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的存在,他們的作品,也取消了我寫作的意義。事實上我就不該去有那樣的比較。有一段時間我還厭惡過寫作,覺得寫作如同當(dāng)眾脫衣,令人羞恥。我憑什么向虛偽的他人坦露我的內(nèi)心,赤裸裸地展示我的靈魂,而不是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活,而是偏偏想著寫作呢?后來我想,每個人除了現(xiàn)實生活,也在過著精神生活,寫作的人尤其是強調(diào)精神層面的東西,我們寫作者天生就是一群與別人不一樣的人。我們不想被現(xiàn)實改變,不想做溫水中的青蛙,我們想表達、想逃避、想反抗、想真實地活著,活得有聲有色。也可以說我們需要寫作,而不是寫作需要我們。我喜歡寫作,更喜歡酒。因為喝酒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宇宙的盡頭。事實上寫作的過程,喝酒的過程,人活著的過程才是重要的,別的都不是那么重要。一個人寫得好不好重不重要?甚至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真心愛寫作,愿意傾其一生地去寫作。寫作有什么意義?渴酒有什么意義?簡單地說,你高興寫,高興喝,就是意義。來,我們一起走一個。
我們喝了,余大師也滋溜有聲地喝了。
余大師吃了口菜說,小徐,小高,你們也試一試,把酒喝出響來。我的經(jīng)驗是,你喝酒喝出響來,帶勁。你們再整一個。
我和高大牛又喝了一個。
余大師說,那一次,我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站在田野間,看著太陽的金色光線從灰藍的天空中照下來,灑在茁壯成長的玉米和大豆上,它們綠油油的一片,就像大地穿著的衣裳,而它們腳下的泥土散發(fā)出一股沁人肺腑的芳香,讓我心醉神迷,暫時忘記了在城市中的煩惱,寫作的煩惱。我看著路旁那三三兩兩的楊樹和柳樹,樹枝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動著,幾只小鳥喳喳地躲在樹蔭里叫著,在樹枝間飛來飛去。那些鳥兒好像并沒有什么遠大的理想,沉重的心事,不像我有著對文學(xué)的野心,渴望創(chuàng)造,時常有著要命的孤獨和難過,又渴望著愛所有,得到所有的愛??粗l(xiāng)間的那片天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活得太有局限性了。說白了我太把自己當(dāng)一個人來看了,我想我也可以是一只小鳥、一片云彩、一棵莊稼、一塊石頭啊。如果我只是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人,有著肉體凡胎的,有著七情六欲,雖然我熱愛著寫作,心存美好,但終究與別人沒有多少不同。我可能仍然是自私的、愚昧的、虛偽的、沒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當(dāng)我把自己當(dāng)成一只小鳥、一塊石頭,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有另一種活法,寫作也可以有另一種表達。我像你們這么大時,憂國憂民,心事重重,吃不好也睡不好,整天想著寫作,想著出名,想著成為大作家,結(jié)果卻成了名副其實的,讓人看著心生憐憫的一個面黃肌瘦的瘦子。你們看現(xiàn)在的我,快七十歲了,身上還有那么多的肥肉,紅光滿面,這也得益于那次回家鄉(xiāng)。
我和高大牛點點頭,余大師也點了點頭,接著說,那一次,我從河渠邊弄來一些干草和干樹枝,生了一堆火,把掰來的玉米和摘來的青豆放在火上燎。小時候曾那樣做過,我想體驗一下,重溫一下小時候的時光。當(dāng)我吃著熟了的玉米和豆子時,感覺它們勝過了山珍海味,幾乎令我淚流滿面。我的嘴巴和胃獲得了特別的獎賞,那個獎賞對我的生命,對我的寫作也有里程碑式的意義。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二十多年了,以前偶爾回去,也沒有認(rèn)真去體會家鄉(xiāng)對于我的特別的意義??烧f是豐富多彩、眼花繚亂的都市生活令我淡忘了家鄉(xiāng),也淡忘了那個曾經(jīng)天真純粹的少年。為了找回丟失的、模糊的那個自己,我放下工作,放下一切,在鄉(xiāng)下住了半年。那半年我什么東西都沒寫,就整天無所事事地吃了睡,睡了吃。很快我身上有了肉,心態(tài)也發(fā)生一些變化。我決定放下創(chuàng)作的、生活的、工作的各種思想包袱,去做一個簡單快活的人?;氐奖本┲?,我不再像以前那樣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以上了,我規(guī)定每天寫作和閱讀不要超過八個小時。雙休日、節(jié)假日就和別人一樣去玩,也不急吼吼地寫了。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那樣的生活才是真正值得過的生活,那樣的寫作才是適合我的寫作。因此我總結(jié)出一句話,不會休息的人就不會工作,不會閑著的人就不配寫作。如果你們認(rèn)為我說得在理兒,不妨也試一試,讓自己從容些,閑下來,胖起來。
我和高大牛忍不住笑了起來。
余大師舉起酒杯說,你們別笑,我可是認(rèn)真的,不是說笑。你們也別光聽我瞎說啊,吃菜。小王做菜的手藝還是相當(dāng)不錯的,你們多吃點——對照繁華、先進、文明的大城市,我的家鄉(xiāng)是個貧窮落后的地方,但又有著難得的自然和平靜,讓被動地失去自我的我又找回了自我。快速發(fā)展變化的城市夸張變形地敞開了人們的各種欲望,種種鮮明的欲望使城市加速地旋轉(zhuǎn)著,真不知什么時候會“嘭”地一聲爆炸了。說到這兒令人沉重,但我們也沒必要杞人憂天。我們盡可能地要讓自己喜歡上陽光明媚,喜歡上夜色彌漫,喜歡上花兒小草,喜歡上魚兒鳥兒,喜歡上男人女人,喜歡上老人孩子,喜歡上鄉(xiāng)村城市,喜歡世間所有的美好,甚至不那么美好的一切,因為那種心生喜歡的力量是純正的、美妙的,可以支撐著我們不斷地、與眾不同地寫下去,也可以讓我們生活得更加舒暢和快樂……
我們和余大師從中午喝到了晚上,大師越喝越有狀態(tài),越喝越能說。我們又說又笑,又唱又跳,后來喝到了屋子外面。
屋外正落著小雪,雪花不緊不慢地飄著,醉眼朦朧中,我看到大師伸開雙臂,去擁抱雪花,臉上浮現(xiàn)出孩子一般的笑容。
當(dāng)天晚上,我和高大牛睡在了余大師別墅的客房里。
第二天一早,大師被人接走了。我們吃過小王做的早餐,不好再繼續(xù)打擾,正準(zhǔn)備告辭,小王拿出一個信封給高大牛,信封里裝了幅字:時聞鳥聲。
高大牛扭頭問我,時聞鳥聲是什么意思?
我說,好像是一句古詩。
徐東,出生于山東鄆城,現(xiàn)居深圳。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曾就讀于陜西師范大學(xué)、深圳大學(xué)研究生班,魯迅文學(xué)院第27屆作家編輯高級研修班。出版有小說集《歐珠的遠方》《藏·世界》《大地上通過的火車》《新生活》《想象的西藏》《有個叫顏色的人是上帝》,長篇小說《變虎記》《我們》《舊愛與回憶》《歡樂頌》,詩集《萬物有核》等。曾獲新浪最佳短篇小說獎、首屆全國鯤鵬文學(xué)獎、林語堂小小說獎、第五屆深圳青年文學(xué)獎,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xué)獎等獎項。
責(zé)任編輯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