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小的海

      2021-06-11 03:25李硯青
      四川文學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雪兒

      李硯青

      初到長沙那兩年我住在一輛越野車里。準確來說,是睡在車里,包括吃喝拉撒睡,越野車不是房車,顯然不具備前四項功能。雇我當家庭司機的范老板在他的別墅里給我安排了一個小房間,房間雖小,但一應俱全,唯一的缺點是沒有窗戶。沒有窗戶的房間像是一個盒子或者洞穴,一閉眼就感覺冷颼颼的,這種體驗糟糕透了。和衣開燈坐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我向范老板告了假,把我從永州帶過來的七座越野車開進了附近的汽修廠。我讓修車師傅將第二排、第三排座椅卸掉,這樣一來,車子進深就達到了驚人的一米九,即使兩個成年人并排躺下,車內(nèi)空間仍有富余。隨后我又在一家車輛改裝行定制了床墊和兩只簡易儲物柜,在超市購置了床單被褥,當我把車再開回別墅區(qū)時,我的越野車便成了名副其實的床車,成了此后夜夜容我棲身的忠誠伙伴。

      車輛改造工程持續(xù)了近一個月。例如,為解決隱私問題,我給車窗貼了顏色最深的隱私玻璃膜;為解決空氣流通問題,我在第二排車窗上加裝了收納式紗窗,加裝紗窗后蚊蟲問題得到了相應的解決。跟車改行的老板混熟以后,他們曾建議我將副駕駛位的座椅也卸掉,騰出來的空間下半部分可放置車載冰箱,上半部分用來做書桌,擺放一些雜物。躺在車上,喝著冰鎮(zhèn)可樂看星星,這一幕場景讓我十分心動,但我也只能是想想,因為完成上述改造工程后我身上已所剩無幾。

      睡在車上,難熬的夏天。范老板家的車庫停放了兩臺車,一臺我接送范老板的豐田埃爾法商務車,一臺范老板妻子琳姐的瑪莎拉蒂雙門轎跑,整個院子除了通向車庫的一條路是硬化的,別處都是草坪,這意味著我的車只能長久地停在別墅區(qū)中央人工湖旁的一個公共停車區(qū)內(nèi)。停車區(qū)周邊零零散散種了一些法國梧桐,這些樹一年四季掛著吊針式營養(yǎng)液,每一棵都勉為其難地存活著,投下一片小得可憐的樹蔭。經(jīng)過一天的暴曬,哪怕我打開所有車窗通風透氣,在夜里一兩點才溜出別墅上車睡覺,車內(nèi)仍熱得像個蒸籠,打開空調(diào)只會徒增燥熱,把涼席鋪在車頂,蚊蟲又成群。別墅區(qū)巡夜的保安兵爹,是作為我住在車上一事唯一的知情者,他曾對我說:“杰鱉不要睡了,跟我去湖里夜釣?!?/p>

      兵爹晚上不睡不是因為當了保安負責巡夜,他當保安剛滿五年,而他已有整整二十年時間沒在夜里合過眼。據(jù)兵爹自己說,他在年輕時天天睡不醒,特別是當身邊有女人的時候,恨不能一天到晚賴在床上。近二十年,兵爹擺過夜宵攤、做過倉管、隧道守夜員以及無數(shù)個工種的夜班工人,這些工作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在夜里活動。夜里的兵爹和白天的兵爹判若兩人,夜里的兵爹是只斗雞,白天的兵爹是只瘟雞。有一次因為一件什么事,我在白天來到了兵爹的職工宿舍,找來找去,沒看見兵爹,只見一床軟趴趴的被子貼在他的床鋪上。我掀開一看,兵爹睡得哪里還有人形,整個人一攤黃泥般稀在床板上。

      別墅區(qū)、保安、巡夜,這三個關(guān)鍵詞對于兵爹來說缺一不可,這三個要素構(gòu)成了他最理想的職業(yè)。入夜,當物業(yè)管理中心的燈火熄滅,在湖邊健身、散步、遛狗的人群漸漸散去,兵爹會在岸邊柳樹繁茂處扎下一排釣竿。布置好釣具,兵爹每隔兩個鐘頭騎著電動車巡一回夜,一次巡邏約半個鐘頭,一個夜班下來,巡邏的趟數(shù)少則兩次,多則四次,多或少并不費什么力氣。大部分時間兵爹在忙著和料、上餌、收竿,或者干脆就盯著夜光魚漂出神。運氣好的時候,兵爹一晚上能釣一斤多大草魚,釣的魚兵爹自己從來不吃,也不賣。他有個女兒在紅星大市場賣魚,第二天早上收工后,兵爹會風雨無阻地騎著電動車把這些漁獲送到女兒的檔口。在他的身邊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有煙有酒有檳榔,還有一臺便攜式DVD視頻播放器。這臺播放器畫質(zhì)極差,眼睛看著屏幕不出三分鐘就會酸得流眼淚,所以我和兵爹只能用它來聽劇情,實在忍不住了才往屏幕上瞄上幾眼。

      因為公共停車區(qū)緊靠人工湖,我住在車里的第一晚,兵爹就發(fā)現(xiàn)了我。一番盤問之后,他對我有房間不住卻住在車里的行為竟不覺意外,反而有幾分欣賞。說在這個別墅區(qū)里他認識好幾個家庭司機,年紀都與我相仿,但不知道他們住的房間是否與我的房間一樣沒有窗戶,他答應回頭幫我打聽打聽。第二天,當我準備爬上車睡覺時,兵爹跟我說,那幾個家庭司機住的房間都有窗戶?!澳闾硶r啦,住的地方連個窗戶都沒有,但是睡車上也蠻好,車上到處是窗戶。”聽了兵爹的話我心里就懊惱起來,起身陪兵爹嚼了一通檳榔,到夜里一點,耐不住倦意,鉆上車,通過四周的車窗看近處的林木,通過天窗看星星月亮,又意識到睡車上有睡車上的好,像兵爹說的,到處是窗戶。

      在春天、秋天、冬天這三個季節(jié)里,我的越野車是十分宜居的。每天我在別墅內(nèi)完成洗漱,夜里九十點,確定范老板和琳姐都不用車了,方才溜出別墅到湖邊陪兵爹聊會兒天,或者打開DVD播放器接著聽連續(xù)劇。碟片都是兵爹從影像店租的一些老片子,如《三國演義》《霍元甲》《水滸傳》《天龍八部》,有時我們會為前一晚“聽”的是哪部片子而爭議不休?!白蛱炜吹氖恰端疂G》啊,你這個小鱉什么記性,昨天看到武松替武大郎報仇殺了潘金蓮,你忘了?”兵爹斬釘截鐵地說。在我腦海中真切的畫面卻是諸葛亮聽說關(guān)羽大意失荊州,急得吐了幾口老血。

      第二天一早,我換了運動裝,在保姆桂姨起床準備早餐之前回到房間里,夜晚的一切便都悄無痕跡了。到了夏天,在那些難以入眠的夜里,兵爹就會經(jīng)常性地叫我陪他釣魚。無論第二天是否要出車,我都必須在別墅里隨時待命,精神飽滿,干凈利落,這直接關(guān)系到我的飯碗,所以面對兵爹的邀請,我常左右為難。兵爹知道我的苦衷,但他仍會在湖邊給我準備一把小椅子,一邊嚼著檳榔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沒有哪條法律規(guī)定人在夜里一定要睡覺。

      來長沙之前,我在永州南部的一個小縣城里當輔警,一干就是三年,直到遇見后來成為我雇主的范老板。那是在縣里舉辦的一次招商活動上,范老板是考察團副團長,我和幾個所里的兄弟被抽調(diào)到考察團下榻的龍都大酒店負責安保工作。按說像范老板一類的人物和我們這些小嘍啰是不會產(chǎn)生任何交集的,上面要求我們對所有胸前掛了嘉賓證的客人必須敬禮,但敬禮的姿勢再漂亮,嘉賓們也不見得會多望我們一眼。我們知道,哪怕招商局鄭局長在這些企業(yè)家面前也不過是個端茶倒水的角色。招商活動結(jié)束的前一天夜里,我從外圍換到酒店大堂站崗,時間已是凌晨兩點,百無聊賴時,一個中年男人踉踉蹌蹌地走出電梯,身上穿著浴袍,腳上趿著酒店的專用拖鞋,一只手捂著肚子,一只手里晃著嘉賓證。我見了嘉賓證立即朝電梯口奔去,剛到男子跟前,這人就癱軟在了我懷里。

      事發(fā)突然,我把在外圍守夜的同事馬剛喊了進來,二人合力把范老板扶上了警車,此時我們已經(jīng)看過他胸前的證件,知道他的名字叫范良君,是北京麥古國際金融集團的副總經(jīng)理。上車后,我第一時間打了電話給我在縣人民醫(yī)院當護士的“女朋友”樂雪兒。樂雪兒這天碰巧輪值夜班,聽完我的描述,她初步判斷范老板應無大礙,可能是犯了急性闌尾炎或者急性腸胃炎,她會馬上聯(lián)系急診室的同事,提前空床備藥。

      我把第二個電話打給了所長陳東匯報情況,所以當警車趕到人民醫(yī)院時,陳所長和縣政府辦公室劉主任、招商局鄭局長已經(jīng)守候在急救通道的口子上,他們身后立了一排醫(yī)護人員,樂雪兒也在其中。經(jīng)確診,范老板是突發(fā)急性腸胃炎。在他輸液期間,陳所長把我和馬剛二人喚到門外,先散了煙,臉色是一貫的凝重,說,你們這次表現(xiàn)不錯,處置及時妥當,給所里爭光了。

      平日在所里,我們輔警絕少有機會和所領(lǐng)導直接接觸,得了所長的贊揚,我和馬剛都有點手足無措,保持著聽領(lǐng)導訓話時的跨立姿勢,臉上一陣陣地燒。

      “如果你們是干警就好了,上面一定會給你們嘉獎?!标愃L不無惋惜地說,說完踩滅煙頭,正了正衣擺,轉(zhuǎn)身進了輸液室。

      我和馬剛高漲的情緒一下就被澆滅了。馬剛比我晚一年下到所里,他多次攛掇我一起辭職北上長沙或者南下廣州,但都因舍不得這身制服而作罷。我們幾乎找不到相互安慰的理由,只好去了樓梯間抽悶煙。我看樂雪兒對你的感情還是很深,幾次都在偷偷瞄你,你們再堅持一下還是有希望修成正果的。馬剛說。他見過幾次樂雪兒,對她印象不錯,常說要是讓他碰見這么好的妹子,他保證把心收了踏踏實實過日子。樂雪兒確實如馬剛所說,一個很好的妹子,溫柔可愛樂天,笑起來臉上一對小酒窩,能讓很多男人深陷其中。相處一年多,我們的感情日增,但到了談婚論嫁時,她的父母卻不答應了。樂雪兒的父親是縣教育局的一個小股長,我曾親耳聽到他在電話里跟樂雪兒說:

      “輔警?那不就是個打工仔?”

      我知難而退,主動提出了分手。樂雪兒哭得很兇,好像一切責任都在她。我安慰她說,沒必要這樣,都是我不夠好??尥暌院笏盐⑿藕蚎Q的頭像換成了《大話西游》里周星馳那個著名的背影,把空間簽名改成了:對不起,我愛你。我以為這段感情會就此結(jié)束,三天后樂雪兒竟來了所里找我。我們直接去了賓館,一進門她就死死地抱著我說還是放不下我,讓我原諒她上次的決絕。類似的情況重復了幾次,分分合合。

      同樂雪兒分手,我給所里兄弟們的解釋是兩人性格不合,輔警二字印在我們這群人的制服上、花名冊上、公告欄上,但卻是我們最忌諱的字眼,如果說因為輔警身份導致的分手,我會戳到大家心里共同的痛處。所以當我面對馬剛的好心勸告,只隨口應了句,隨它去吧,大家都累了。

      當天夜里,范老板恢復意識后,陳所長和劉主任、鄭局長陪了一刻鐘左右就回了家,我和馬剛則在醫(yī)院守了一個通宵,樂雪兒在輸液室里出現(xiàn)過幾次,每次都行色匆匆。在范老板之后,急診室還收治了一個酒精中毒的青年人、一個高燒不退的嬰兒,以及一位胃癌晚期突發(fā)疼痛的老婦,醉酒的青年滿嘴胡話,嬰兒的啼哭時強時弱,老婦人的哀號響徹整棟門診大樓。

      “嗎啡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這是整個夜晚樂雪兒對我們說的唯一一句話。

      天快亮時,馬剛頂不住睡意,攔了一輛摩的提前回了所里。陳所長那番話對他影響很大,臨走時他對我說,一個輔警干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升不了職加不了薪,到最后連女朋友都守不住。因為身上披的制服,馬剛在所里這兩年談過不少妹子,學校老師、國企職工、醫(yī)院護士,起初交往時,馬剛會從要好的干警那兒借來正式的警察制服,妹子們見了穿干警制服的馬剛往往端不住,三天五天就讓馬剛鉆了空子,而當她們發(fā)現(xiàn)馬剛不過是一個輔警時,頓覺自己吃了大虧,一瞬間就完成了從淑女到潑婦的角色轉(zhuǎn)換,有的只動動嘴,粗野地罵上幾句;有的是動嘴又動手,把馬剛的一張瘦臉扇到浮腫。

      馬剛前腳一走,我還沒來得及細想他留下來的問題,范老板就走出了輸液室,說想回酒店。在回酒店的路上,范老板先是向我致謝,等氣氛不那么生澀時,他問了我的姓名、年齡和收入,出于禮貌,我都一一回答了。當我把他送回酒店準備離開時,他問了我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我路上沒注意,你開的那輛警車是手動擋還是自動擋?”

      “老捷達,手動擋。”我說。

      時至今日,我仍不能確切地知道范老板當初問我的那個問題和后來他雇我為家庭司機之間有無直接聯(lián)系,用范老板后來的話說,他是看中了我的“態(tài)度”,和車技毫無關(guān)系,盡管前提是我能將一輛手動擋的車開出自動擋車型的舒適感。

      當天和范老板在酒店大堂分別后,我回了宿舍倒頭便睡,已是招商活動周的最后一天,可以松口氣了。令我驚訝的是,提前回所的馬剛不在宿舍里,但我也沒多想,他和上一任女友在附近租了個小房子,租約尚未到期,妹子已經(jīng)跟人跑了,所以我估計他是回租的房子補覺去了。躺在床上,想起夜晚的種種,想起上一次和樂雪兒歡愛時的癲狂,想起這次在醫(yī)院碰面時她的冷漠,想起當我如實說出自己的工資收入時范老板嘴角的那輕微一咧,我心里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失敗感,在一種“此生無望”的情緒中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派出所的兄弟們后來在微信群里調(diào)侃說,縣里那次招商活動收獲最大的人是我。那幾年全國上下興起了“旅游開發(fā)熱”,所以縣里那一次招商的主題就是“全域旅游”,由招商局牽頭,遠的到了北上廣,近的到了長株潭(長沙、株洲、湘潭),左拼右湊拉回來近百人的企業(yè)家隊伍,希望借助社會資本盤活本土旅游資源,讓我縣從農(nóng)業(yè)大縣蛻變成為旅游大縣。企業(yè)家們坐著縣里從市里租來的幾臺德國進口尼奧普蘭豪華大客車在各個山旮旯里轉(zhuǎn)悠了幾天后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這片土地沒有任何旅游開發(fā)潛力,是名副其實的“四無區(qū)域”,一無高速,二無鐵路,三無歷史文化名人,四無風景勝地,旅游資源除了幾個不成片的古村落和幾座年久失修的明清寶塔再無其他。這次招商活動的結(jié)果是幾十個投資項目無一落地,但縣里既然花了真金白銀,項目最終還是象征性地簽了幾個。縣電視臺報道說此次招商活動成果豐碩,“企業(yè)家們對我們這片神奇的土地充滿了開發(fā)熱情,他們希望能盡早把我縣打造成旅游熱土,通過旅游帶動全縣經(jīng)濟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彼锏男值軅冋f收獲最大的我,這個說法當然是調(diào)侃,但也不全是,招商活動結(jié)束后沒幾天我就辭職到了長沙,離開了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神奇的土地”,這都是因為一個人——范老板。

      范老板在招商活動結(jié)束后并沒有立即離開我們這座令他失望的湘南小縣。第二天,在招商局一名工作人員的陪同下,他來到了我所在的城西派出所。在所里的三樓會議室,范老板和陳所長都說了些場面上的話,一邊是感謝警察同志在招商周期間的辛勤付出,一邊是感謝企業(yè)家對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作出的重要貢獻。在會上,我被安排坐在陳所長旁邊,入職三年來,上會議桌還是第一次,我的手心都握出了汗。

      散會后,范老板說想單獨跟我聊聊,我們就撇下眾人來到籃球場上。他遞給我一支煙,是一種沒見過的牌子,這煙比市面上常見的要短許多,煙嘴是金色的,做工極為精致——后來我做了范老板的家庭司機才知道這種煙叫黃鶴樓1916,是范老板的口糧,每次我送他到黃花機場或高鐵南站,進站之前他都會先抽上一支,接機也一樣,我會在出站口拿著打火機等他。

      時值初夏,陽光溫和宜人,范老板身穿孔雀藍的長袖襯衫,挺展的黑色西褲,戴一副茶色眼鏡,腳上是一雙軟底透氣皮鞋。當他不抽煙時,我能聞到他的衣服上散發(fā)出來的清香味兒。這是我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打量范老板,他年紀五十出頭,身高在一米七左右,輕微發(fā)福,國字臉,抬頭紋很深,臉上時刻保持著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

      跟我去長沙吧。范老板說。他的公司在北京,但他的家在長沙,他的夫人在長沙也有自己的事業(yè),所以他得常年往返于北京和長沙兩地,一個月最少回湘兩次,多的時候每個周末都回來。我的工作就是家庭司機,除了接送他,他夫人自己會開車,有時在外應酬也需接送,但頻率不高。家里還聘請了一個保姆,家務上的事情都由保姆承擔,必要的時候搭把手就行。待遇方面,月薪是我現(xiàn)在工資的兩倍,包吃住,休息時間看情況調(diào)整。

      “我看中的是你的態(tài)度?!狈独习逭f。

      我?guī)缀鯖]有猶豫就答應了范老板的工作邀請。當天上午,在范老板來到所里之前,馬剛已經(jīng)向所領(lǐng)導提出辭職申請,并向縣公安局提交了正式的離職報告,他沒有告訴我們要去哪兒,我們也沒問,只說哪天發(fā)財了別忘了所里這些難兄難弟。馬剛說我要是發(fā)財了,第一件事就是給大家捐幾臺空調(diào)。所領(lǐng)導和干警們的房間都有空調(diào),輔警的房間只有吊扇。馬剛興許不是故意戳大家的痛處,但眾人一下子都沉默了,馬剛意識到自己言語失當,也不再說什么,掏出煙一一散了,行李往背上一甩,便黯然離開了。如果馬剛沒有先我而去,我是否會那么快做出辭職決定?我想答案依然是肯定的,當范老板提出讓我去長沙工作時,我覺得自己那一刻就像一個溺水者,是范老板把我拉上了岸。

      除了樂雪兒,我沒有需要告別的人。我十六歲那年,在廣東開大貨車的父親交通肇事致人死亡,逃跑一年后被抓,判刑十三年,至今仍在獄中。母親在父親出事后回到了永州照顧我,一天清晨,她說出門買菜,然后就人間蒸發(fā)再也沒有露過面。我用一個上午辦完了離職手續(xù),然后給樂雪兒發(fā)了信息,告訴她我要走了,要不要見最后一面。樂雪兒回了一個字,要,后面加了三個感嘆號。那天下午,我和樂雪兒開車去了縣城西北邊的一座水庫。之前閑暇時,我們常在這消磨時光,釣魚、劃船或者只是躺在岸邊幾塊巨大的石頭上曬太陽。一路上,樂雪兒望著窗外一言不發(fā),她穿一件米白色無袖襯衫,雙手抱在胸前,從側(cè)面看去,圓潤的臉盤鼓鼓的,像極動畫片里的櫻桃小丸子。出去也好,是條出路。樂雪兒說。她聽我說了個大概,對我的辭職表示支持,也許是意識到分別終將到來,她表現(xiàn)得十分平靜。我們在水庫堤壩上來來回回走了一圈又一圈,垂釣的人走了一撥又一撥,到后來,整個庫區(qū)就剩下我們二人。怎么爬上的車頂,誰的主意,現(xiàn)在已無從回憶,我只記得在那個月明星稀夏風清涼的夜晚,我和樂雪兒爬上了車頂,將遮光墊平鋪車頂,把一輛兩噸半重的越野車折騰得吱呀作響。

      我從未想到的是,在這次帶著終結(jié)意味的瘋狂性事兩個月后,也就是我的越野車改造工程接近尾聲時,類似的場景再一次發(fā)生了,只不過第二次的場地不是在車頂,而是換到了車廂中。斷絕一切聯(lián)系兩個月后,樂雪兒搭乘長途大巴只身來到了長沙。那天正好下著雨,當她穿過雨幕走向我時,我們幾乎同時看到了對方的眼眶里溢出了淚水。我們爬岳麓山、逛橘子洲,在太平老街吃楊娭毑臭豆腐,在黃興廣場的城市英雄玩電游。入夜,我們把改造好的越野車開到了附近瀏陽河畔的一片灘涂上?!叭嗽趺茨茏≡谲嚴铮俊睒费﹥簩ξ覍④囕v改造成床車一事感到難以置信,但沒過一會兒,她就對床車充滿了新奇,她從副駕駛直接爬到了后排,左摸右看,她無法理解為什么我不能在沒有窗戶的房間里過夜,但當她仰躺在車內(nèi),聽著雨點均勻地敲擊車頂,她開始覺得住在車里也是不錯的選擇。有那么一會兒,樂雪兒突然安靜了下來,因為身材嬌小,她可以盤腿坐在車內(nèi),頭正好頂著車棚,她說:“唐杰,你還是得去租個房子?!?/p>

      租房的事情我不是沒考慮過,有一大片老舊的筒子樓緊挨著別墅區(qū),這些破爛不堪的樓房租金極為低廉,我只是沒法跟范老板或者琳姐開口。再說吧,我說。兩個月不見,樂雪兒消瘦了許多,臉色蒼白,眼袋深濃,讓人忍不住心生愛憐。在最初交往時,她坦白說她之前曾為了挽回一段感情坐幾天幾夜的火車遠赴新疆哈密,我至今仍記得她回憶起那段陳年往事時的滿腔豪情。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樂雪兒說。她的這段歷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讓我極為壓抑,這個女人愛起一個人來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顧。如今一切又是驚人地相似,長沙雖不及新疆遙遠,但我相信樂雪兒心里所思所想一如當初。就在此時,一種奇怪的念頭在我心里萌生,樂雪兒和其他男人歡愛時,是否一如和我?

      我無法控制自己混亂的思緒,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三下兩下踢掉了腳上的鞋子,在某種不知名的力量的驅(qū)使下一轉(zhuǎn)身如餓狼似的朝樂雪兒撲了過去……

      這是一次真正帶著終結(jié)意味的性事。

      第二天一早,樂雪兒輕手輕腳地收拾好衣物,我佯裝熟睡,她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隨后下了車。幾分鐘后我起身,瀏陽河畔已沒有樂雪兒的身影,從灘涂到堤壩,我只發(fā)現(xiàn)了一串孤獨而瘦小的腳印。我的上衣口袋鼓鼓囊囊的,打開一看,是兩千塊錢,里面留了一張便條,上面寫著一行字:

      去租個房子。要善待自己——雪。

      和樂雪兒分手后,我很久沒再碰過女人。那段時間范老板在北京的公司要在武漢設立辦事處,具體事務都由范老板負責,所以范老板極為頻繁地乘坐高鐵往返于武漢長沙兩地,我一下子變得忙碌起來,通常是早上七點把范老板送到高鐵南站,下午五點再趕去接站。白天我也不得閑,琳姐在五一廣場投資了一家醫(yī)療美容醫(yī)院,她不參與具體經(jīng)營,她投資的意圖只是為了自己美容不花錢,所以每天上午我都開著瑪莎拉蒂轎跑把琳姐送到美容醫(yī)院。自從我成為她和范老板的家庭司機后,她極少自己開車,她無法忍受五一廣場附近擁堵的路況。有一回琳姐開車,我坐在副駕駛,我那天的職責是在琳姐到達目的地后把車開回家,晚上再來接她,那次不知道是因為交通事故還是別的什么事情出現(xiàn)了大擁堵,琳姐變得十分狂躁不安,一腳油門,一腳剎車,瑪莎拉蒂大功率引擎發(fā)出一陣陣低吼。當?shù)谌斡龅絺?cè)方車輛插隊加塞時,琳姐狂躁的情緒到達了頂點,她全不顧及坐在邊上的我,摁下車窗破口大罵道:

      “×你媽的,插隊插隊插你媽的×!”

      當插隊車輛已經(jīng)完全別過琳姐的車頭,琳姐一把將擋位推至P擋,雙手抱著方向盤,高抬了右腳,一下一下猛踩油門,隨著琳姐右腳的每一次重重落下,瑪莎拉蒂V8引擎的轟鳴聲震耳欲聾,坐在車內(nèi)都能感知到地面都在隨之震顫。在撕裂空氣的轟鳴聲中,琳姐無視他人異樣的眼光,仍罵聲不絕,臉上青筋凸起,猩紅一片。琳姐比范老板小五歲,皮膚保養(yǎng)得很好,身材也沒有走樣,剛接觸時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嫻靜雅致的女人。她和保姆桂姨第一次領(lǐng)著我到司機房時,她俯身拍了拍折疊整齊的床單被罩,然后滿懷歉意地對我說,條件不太好,辛苦你了哈。后來,我知道琳姐喜歡穿旗袍、練瑜伽、繪畫、閱讀,她還曾把親手制作的西式糕點端到了我的房間。因此種種,我無法將平日里那個溫柔嫻雅的“琳姐”同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聯(lián)系起來。當路況好轉(zhuǎn),擁堵的汽車長龍漸漸松動,琳姐也慢慢松弛了下來,她從一個玫瑰金色的煙盒里掏出一種韓國進口的女士香煙點上,煙霧繚繞時,琳姐疲態(tài)盡顯,臉上的皮膚變得黯淡無光,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幾歲。她的頭往我這邊偏了幾下,用余光掃了我?guī)籽?,并不做什么解釋,到了美容醫(yī)院門口,才說,對不起,剛剛真是失態(tài)。

      “咆哮”事件發(fā)生后,琳姐絕少碰車,上午去美容醫(yī)院的路上,她安靜地一邊聽音樂,一邊對著化妝鏡收拾自己的妝容。下午去健身房的路上,她則似睡非睡地半瞇著眼,時不時跟我說幾句話,今天給我按臉的妹子長得不錯呢,要不要介紹給你?或者抱怨自己的身體,我手臂還是太粗了,夏天穿短袖丑得要命,為什么瘦臉針不能打在手臂上呢?有時琳姐會驚訝于美容醫(yī)院的錢太好賺了,不敢想,十八九歲的大學生妹子今天就來了三個,你知道她們都來做了些什么美容項目嗎?隆胸!兩個用的進口的,一個用的國產(chǎn)的,我的天,倒回去幾十年,我們年輕那時候,這種事情哪里說得出口!有些時候琳姐會突然調(diào)低了音樂音量,湊到我耳邊,煞有介事地向我打聽范老板的事情,老范最近在車上有沒有跟別的女人打曖昧電話?有的話小杰你一定告訴琳姐,姐不會虧待了你。

      無論是琳姐還是范老板,無論他們跟我聊些什么,我都只是很禮貌很節(jié)制地回答幾句,有時甚至不說話,只是點頭笑笑,表示自己正在認真聆聽?!拔铱粗氐氖悄愕膽B(tài)度?!边@是范老板最初看中我的原因,顯然,我的“態(tài)度”讓范老板和琳姐都十分滿意,入職一年多時間,他們已經(jīng)給我漲過兩次工資。據(jù)兵爹說,我的工資水準已超越了這個別墅區(qū)大部分家庭司機,范老板的家庭在這個別墅區(qū)大概算是中上游水準,在那些更為富有的家庭里,他們的司機開著更為豪華的汽車,有更好的職業(yè)技能,有的精通幾門外語,上車是司機,下車是秘書,有的是退役軍人,既是司機也是私人保鏢,所以他們理所當然地有著更高的收入。我一個中專畢業(yè)生,除了干過幾年輔警身上再無別的亮點,能拿到數(shù)倍于之前工作的工資,我覺得心滿意足。保姆桂姨,岳陽人,在范老板家當保姆已經(jīng)七年,她一人包攬了所有家務,把整棟別墅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塵不染,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即便如此,她的工資水平仍在我之下。桂姨長琳姐一歲,頭發(fā)白了一半,看起來像是五十好幾的人,她的上半身很臃腫,碩大的乳房耷在松垮的肚子上,不系圍裙時,只覺得她的上半身層層疊疊的,走路時就像一座移動的奶油蛋糕。她的下半身特別是大腿以下卻極為纖細,時刻令人擔憂她那對纖細的小腿會因不堪重負而不慎折斷。

      “我也不知道范老板他們在做什么生意,反正是越來越有錢了。”桂姨說。從桂姨口中我得知她在范老板一家入住這棟別墅之前就已經(jīng)在他們家干了兩年保姆,那時范老板一家住在火車站附近,一套三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層。

      “客廳寬得可以打羽毛球,光衛(wèi)生間就有六個,那個時候家里住的人也多,范老板的父母、范夫人的母親、晨晨、司機老劉,后來還沒等搬進別墅,范老板的父母先后過世了,范爹爹的葬禮上好幾個市領(lǐng)導都來鞠了躬,場面大得嚇死人,范夫人的母親住到別墅后好好的,晨晨出事后就患上了老年癡呆,一天到晚摔東西,要么就躲在哪個角落不出來。有一回我們從早上八點找到下午一點,硬是沒把老太太找出來,怕出事,喊了物業(yè)的來幫手,最后才發(fā)現(xiàn)她躺在你現(xiàn)在開的那臺黑色大面包車的車頂上睡著了,都不曉得她一把年紀怎么爬上去的,為要不要把老太太送進養(yǎng)老院,范老板和范夫人吵了幾次,起先范老板要送,范夫人不同意,后來是范夫人要送,范老板又不同意了,真搞不懂他們,當然后來還是送了,要不然我們現(xiàn)在哪能這么清靜?”

      說完這通話,桂姨深吸了幾口氣,緩了緩,一臉嚴肅,神秘兮兮地貼著我的耳朵問:“你曉得你住的房間為什么沒有窗戶嗎?”

      關(guān)于我的房間沒有窗戶一事,在范老板和琳姐面前我從來都羞于提及。沒有窗戶的房間怎么了?不照樣是房間,有住就不錯了,一個司機還挑三揀四?后來我知道有個詞語叫幽閉恐懼癥,但這種詞我配嗎?就好像一個農(nóng)民說自己有潔癖,這不是個笑話?見我一頭霧水,桂姨臉上漸漸顯露出得意的神色。她說:“你那個房間本來是有窗戶的,跟我那間保姆房一樣大,后來請人封掉了,范夫人請的,你曉得范夫人為什么要請人把窗戶封了嗎?”

      我知道桂姨已經(jīng)收不住話,故意不搭腔,看著她的兩瓣薄嘴唇不自覺地翕動。

      “老太太進養(yǎng)老院之前有一段時間特別怕光,把家里幾盞上萬的進口燈具都用竹竿子敲爛了,她的房間在二樓,臥室頂燈和衛(wèi)生間燈板換一個給你敲爛一個。后來他們就把老太太安排到了司機房住,把燈啊電視機啊這些東西都拆了,還把窗戶封掉砌成了墻。也是奇怪,老太太偏偏能在這個房間里待得住。范老板讓我每隔兩個小時去看老太太一下,我們都怕她死在里面……”

      至此,我終于明白了司機房沒有窗戶的原因。但既然老太太住進了養(yǎng)老院,為什么范老板和琳姐卻從來沒有讓我送過他們?nèi)ヰB(yǎng)老院看望老太太?我向桂姨拋出了我的疑惑。

      “晨晨出事,老太太認為責任全在范老板和范夫人,罵他倆是‘殺人兇手,是‘挨千刀的罪犯,要他們還她乖孫兒,拉著他倆又是捶又是打,幾次都傷心得昏死了過去,沒多久就患上了老年癡呆,癡了呆了,別的人都不認識,但只要一看見范老板和范夫人,立馬就會炸了毛,手里操著什么東西上來就是打,他們哪還敢去看望她?”

      在那個靜謐的秋日的下午,桂姨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了范老板一家的陳年舊事。那天范老板在北京出差未歸,琳姐在她的美容醫(yī)院里體驗一項什么新的護理項目,我和桂姨吃完午飯端了兩盤水果就坐在門廊下的藤椅上。來到范老板家一年多,我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以至于當桂姨說起來這些事,在我聽來就像是發(fā)生在別人家一樣。我甚至不知道范老板和琳姐有個兒子,直到桂姨哭喪著說,晨晨是個好孩子,他不叫我桂姨,叫我桂媽,叫得可甜了,我自己的孩子叫我都沒那么暖心窩子,可惜老天爺瞎了眼,那么好的孩子說沒就沒了。

      桂姨說起那個叫晨晨的孩子幾次落淚,敘述毫無邏輯,但我還是大致明白了:晨晨全名叫范晨,范老板和琳姐唯一的孩子,在他十八歲生日當天車禍身亡。范晨酷愛摩托跑車,從初二開始騎摩托車通勤,高二那年暑假更是獨自一人去英國曼島現(xiàn)場觀看了當年的TT賽事。十八歲生日那天,他等來了父母承諾已久的禮物——一輛寶馬S1000rr摩托超跑,這輛車落地價近三十萬,新車開箱那天,范家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種亢奮之中。“晨晨抱著范老板和范夫人、老太太親個沒完,也親了我?guī)紫?,他說自己一定加倍用功學習,不負大家的期待。那臺寶貝摩托車實在太漂亮了,附近的鄰居都過來看,三十萬的摩托車,我的個親娘哎,幾個人見過?”

      那天本來一切正常,范晨只是騎著摩托車在別墅區(qū)里溜了幾圈,回家就把車擦得锃亮,依依不舍地停進了車庫。范老板和琳姐也叮囑孩子這車太危險,再則也沒來得及上牌,只準在小區(qū)內(nèi)慢慢騎一騎,否則沒收鑰匙。范晨口頭上答應得好好的,到了夜里十一點多,等爸媽都睡下了,在幾個機車黨好友的邀約下,還是沒忍住偷偷把車推了出去。這一去,便再也沒能回來。那天夜里,范晨和幾個車友在長沙的幾條主干道上風馳電掣,追逐競駛,后來又進了營盤路隧道和年嘉湖隧道,此起彼伏的引擎高轉(zhuǎn)聲浪把兩條隧道“炸”得開了鍋。城區(qū)車輛多,車子速度跑不上來,最后幾個人干脆闖關(guān)上了連接整座長沙城的繞城高速?!熬旌髞砀嬖V我們,說晨晨當天夜里的車速有兩百多碼,那哪是在騎摩托,簡直是在飛!”桂姨說。在繞城高速一段較為平直的路段,幾臺摩托超跑你追我趕,速度都上了200km/h,臨入一段彎道時,其他幾輛車都紛紛降低了速度,第一次飆車的范晨卻毫無經(jīng)驗,當他意識到要入彎時已為時過晚,連人帶車撞擊護欄后直接飛出了高速,事故的結(jié)果是人車解體,范晨的肢體和寶馬摩托的車身散落在撞擊點500米范圍的地面上。

      趁著范老板和琳姐都不在家,桂姨麻著膽子把我領(lǐng)到了別墅二樓靠南的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挨著琳姐的畫室。在房間里,我看見了那輛葬送范晨性命的寶馬摩托車。事故發(fā)生后,范老板和琳姐像所有中年喪子的父母一樣痛不欲生,琳姐最先從悲痛中恢復過來,她不顧范老板和所有親友的反對,雇人收集了所有能在現(xiàn)場找到的摩托車零部件,簡單修復并焊裝在一起,加上玻璃罩子,一同運回了家中。我看到這輛摩托時,支離破碎的車體讓人不寒而栗,幾乎本能地就能想象出事故的慘烈畫面。在一側(cè)的墻壁上垂掛著一件嶄新的SBK連體機車服,衣服左下方擺了一張木桌,上面放著一個黑色頭盔,在盛放摩托車的玻璃箱柜和掛了衣服的墻壁之間擺著幾個干草蒲團,每一個蒲團中央位置都已塌陷。

      “司機老劉原來是范爹的司機,后來成了范老板的司機,他可以說是看著晨晨長大的,晨晨出事后,他就辭職了,老劉這個人也很講情義的?!惫鹨陶f,“那一個多月,我基本沒怎么出門買菜,他們都不吃東西,我想著在這個家里是干不下去了,跟范夫人說要走,她就抱著我哭,說我再走這個家里就沒人了。他們兩口子真是好人,為什么好人偏偏沒有好報呢?”

      一連幾個夜晚,我在床車里翻來覆去,難以入睡。我頻繁地想起了我的父親,一個年輕時載著自己的兒子把一輛嘉陵125開到120km/h的男人。父親喜歡車,一輩子同車打交道,他入獄的第二年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中他說進了“里面”還在開車,搬運物料的叉車?!斑@種車慢吞吞的跑不快,力氣卻大得很?!痹谛诺慕Y(jié)尾,父親說等出來了一定去當個叉車師傅,“叉車不上路,安全?!庇浀迷诮o父親的回信中,我寫了這樣一段話:“開叉車要考叉車證,你要好好錘煉駕駛技術(shù),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边@次通信以后,我再也沒有收到過父親的來信。中專畢業(yè)后,我進過模具廠、電子廠、玩具廠、五金加工廠,這些廠子里都有大大小小的叉車,每次看到叉車,我就會不自覺地想象父親開叉車的樣子。后來當上輔警,工作中極少看見叉車,先前那個熟悉的畫面也便淡化了,同畫面一起淡出我生活的還有“父親”本身。

      正常情況下,我一個月能休息四天,這四天無論是連著休還是分開休,我從未離開過長沙。范老板和琳姐曾幾次問我為何不回永州探望父母,他們以為是我假期太短的原因,讓我“想回盡管回,哪有出門在外不想家的?!”

      他們在廣東,我說。學校里、廠里、所里,我身邊朋友的父母大多數(shù)在廣東,他們和我的父母一樣,似乎除了廣東無處可去。

      如桂姨所說,范老板和琳姐真是好人,我知道了他們這個家庭的隱秘,他們對我的家庭卻一無所知,但這并不影響他們善待我。于是在那些無所事事的假期里,我不是拿著范老板給我的某張VIP卡在水療會所里悠閑度日,就是開著琳姐的瑪莎拉蒂轎跑在黑麋峰國家森林公園的山道上馳騁。回到別墅,桂姨會在適當?shù)臅r候敲開我的房門,端給我一盤澳洲小牛排?!霸蹅兯闶莵韺θ思伊?!”看見桂姨油光四溢的嘴,我就知道她已經(jīng)提前吃過了。

      有一次,假期結(jié)束的第二天,范老板要去北京,我像往常一樣早早地把他送到了黃花機場。到了停車場,范老板反常地既沒有抽煙也沒有下車。公司在武漢的辦事處建成后,范老板憔悴了許多,耳鬢添了許多白發(fā),他操控后排扶手上的按鍵,關(guān)掉音樂,問道:

      “唐杰,你跟我多久了?”

      “一年半快兩年了。”

      “時間真快。”

      “嗯?!?/p>

      我不知道范老板到底要說什么,心在半空中懸著。

      “這次我要在北京待半個月才回來,這段時間你給我盯一下陳琳,”范老板頓了一會兒,說,“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我點了點頭,說好。范老板打開公文包,取出一個厚厚的大信封,擱在前排的中央扶手上,然后支起身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這就回家不用送他進站。范老板下車后,我干坐了幾分鐘才打開信封,信封中裝著兩萬元現(xiàn)金,鈔票是嶄新的,一看就知道是剛從銀行里出來的新錢,棱角分明,散發(fā)著獨特的油墨氣味。我有些心動,這筆錢對范老板來說不算什么,對我而言卻是不算小,但我的思維異常清晰——這些錢用不了多久就會回到范老板的公文包里,因為琳姐實在沒什么好“盯”的。琳姐的生活在我看來幾乎是透明的。在外,琳姐的日程無非美容、健身,有時約幾個好友逛逛商場;在家中,她多半待在畫室里,或者在露天陽臺上練瑜伽,晚上很少出門,不是窩在客廳的沙發(fā)里看韓劇,就是在書房里翻閱《VOGUE》《男人裝》《瑞麗》之類的時尚雜志。這些雜志最后都會流落到桂姨的房里,每次積累到一定數(shù)量,桂姨會把這些雜志和她平日里收集的一些紙殼一起當廢品賣掉。

      回到別墅,我照例先把豐田埃爾法里外擦拭干凈,停進車庫,再把琳姐的車開到車庫門口,準備送她去五一廣場。這天琳姐穿了一件墨綠色風衣,白色高領(lǐng)打底衫,腳上是一雙長筒翻毛皮靴,整個人看上去清新活力又不失典雅,全不像一個年過四十的女人。一上車,琳姐就說她最近用了一款新的進口皮膚護理產(chǎn)品,問我有沒有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頸紋變淺了,“小拇指這么大一瓶就要三千多,要不是自己不用花錢,哪里會舍得用咯!”

      “我不敢往那兒看?!蔽彝嫘Φ?。

      “你這張嘴也是越來越溜了?!绷战悴[笑著說。一路上她的興致都很好,對著化妝鏡不斷確認脖子上的頸紋是不是真的變淺了。

      車到美容醫(yī)院后,琳姐讓我下午四點左右再來接她。我說好。等她一進電梯,我迅速把車停進了附近一座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停好車,我將外套反穿,來到美容醫(yī)院正門前的一處樹蔭下藏躲起來。僅僅過了不到十分鐘,一支煙正好抽完,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出了醫(yī)院正門,是琳姐。她下車時拎在手里的愛馬仕女包換成了一只布袋,脖子上多了一條絲巾,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當我正驚詫時,一輛黑色大眾輝騰轎車緩緩停在了琳姐跟前,琳姐一貓腰,鉆進了車內(nèi)。等我意識到該拿出手機拍照時,輝騰一腳油,很快便消失在車流中。

      接下來的兩個禮拜,我經(jīng)歷了來到長沙以后最為煎熬的一段時光。每天我把琳姐送到美容醫(yī)院后都立即離開,然后迅速返回。第一次跟蹤失敗后,那輛輝騰還出現(xiàn)過四次,我成功跟蹤了兩次。這兩次它的目的地都是同一個地方——維曼國際大酒店。最后一次跟蹤,待琳姐和輝騰“男子”進電梯后,我來到酒店前臺,亮出當輔警時和馬剛一起花三百元辦的假警官證,查看了客房入住信息,琳姐用的身份證叫“劉桂香”,這是桂姨的名字,“男子”用的身份證叫“李軍”,直覺告訴我,這個“李軍”十有八九也是假的。令我不解的是,琳姐和“李軍”二人開了兩個不同的房間,一個是27樓的1609,一個是28樓的1609,難道是我誤會了?

      在保安隊長的帶領(lǐng)下,我進入了酒店負一樓的監(jiān)控室。后臺服務器顯示27樓的1609和28樓的1609都開始用電,這表明琳姐和“李軍”已進入各自的房間。大約過了一刻鐘,值班保安快要對我不耐煩時,27樓1609的房門開了,琳姐穿著睡袍披頭散發(fā)地從房間里走了出來,看樣子像是剛沖過澡,她低頭劃著手機,走樓梯上到了28樓,敲開了28樓1609的房門。

      我很焦慮,一次次來到湖邊陪兵爹通宵夜釣。關(guān)于范老板家里的事,我在他面前只字未提。兵爹也不問我,那段時間他的話也變少了,抽煙嚼檳榔都沒有之前兇了,一支煙要先在鼻子下嗅一陣子才點上,檳榔也一樣,先擱在鼻子下聞香,接著在茶杯蓋上放上好一會兒,最后才極留戀地嚼起來。一個多月后我才知道兵爹那段時間身體已經(jīng)查出了絕癥,鼻咽癌,晚期。

      “你曉不曉得為什么我晚上睡不著覺?”兵爹問。從三十八九歲到現(xiàn)在,兵爹有二十多年時間沒在夜里睡過覺,他夜里睡不著的原因已不能引發(fā)我的興趣,他要是突然能在夜里睡覺倒顯得詭異了。

      “不曉得?!蔽艺f。

      “因為怕。”兵爹說。說完這句話,兵爹就沉默了,他把所有的魚鉤都上了餌料,每一竿都甩出去很遠。不久,在距離岸邊三四十米的水面上便閃起了一排夜光魚漂。

      “怕?”我遲疑了一下,問,“怕什么?”

      “我手上有一條人命?!北痪o不慢地說。

      換作平時,我會覺得兵爹八成是在編故事。結(jié)識一年多,他常跟我說一些關(guān)于老長沙的往事,什么百人群架啦、皮革總廠工人暴動啦,在那些事件中,兵爹常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好像沒有他的參與,那些事件壓根發(fā)生不了。但自琳姐偷情一事被我發(fā)現(xiàn)后,我對許多人和事都改變了看法,人心隔肚皮,我們平日的所見所聞都不過是事物的冰山一角。我忽然想起上周在手機上看到的一條消息推送,數(shù)十年前轟動全國的“白銀連環(huán)殺人案”的嫌犯高承勇終于落網(wǎng),令所有人難以置信的是,高承勇居然在一所學校里的小賣部藏身數(shù)十年,孩子們天天親切地叫他高爺爺。

      “兵爹你別唬我?!蔽壹傩Φ馈.敋⑷藧耗Ц叱杏卤缓⒆雍盃敔?shù)臅r候,這個名叫“杜衛(wèi)兵”的老人正被我喊作“兵爹”,想到這兒,我只覺一陣涼風在后背鉆來鉆去。

      兵爹冷哼了一聲,并不看我,他從茶杯蓋子上拈了一顆檳榔放進嘴里,然后就開始了他的講述。兵爹說,在我第一次跟他提起我之前干過輔警時,他就想把這件事告訴我,“輔警正好,假公安,跟你講了也不會怎么樣,再說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了,什么都沒留下?!?/p>

      兵爹說一切都怪他的前妻李蘭。那時他所在皮革總廠效益不好,很多人都辭了職另謀生路,膽子大的往深圳珠海跑,膽子小的在家門口做點小生意。兵爹的老婆在棉紡廠,廠里還能正常發(fā)工資,但也在走下坡路了,兵爹想出來干點別的但又擔心最后兩手落空,錢沒賺到,廠里的工人飯碗也丟了?!八莆页鋈ジ沐X,說搞不到錢讓我自己去跳湘江?!卑滋?,兵爹照常在皮革廠做事,拿一點少得可憐的固定工資,晚上他跟著幾個工友去影院倒賣過電影票,去當時全國最大的圖書批發(fā)市場——黃泥街當過搬運工,去長沙火車站拉過人力板車,最后甚至干起了偷摸扒竊。雜七雜八的事做了十來樣,總覺得不是個事,后來兵爹就開始單干,一門心思琢磨“發(fā)大財”的路子,搞一次大的就收手。“那年代的人好像都瘋了,一個個只想搞錢,搶金店、搶銀行都不稀奇,那時候槍也易搞,好像只要你想要就有人給你送上門來。”兵爹沒有膽量也沒有足夠的錢去弄槍,他弄了把刀,一下班就別在褲腰上,搭乘公交來到五一廣場附近尋覓良機。五一廣場是長沙最為繁華的地段,大部分老百姓還在騎鳳凰牌自行車通勤時,這里道路上已行駛著各種進口小汽車,兵爹在五一廣場轉(zhuǎn)悠了幾天,他的視線最后落在了國貨大廈樓下的一輛奔馳S600轎車上。“有識貨的人跟我講,說那臺車得兩百來萬,我一聽就傻眼了,你曉得那個時候我一個月工資才多少錢?還不到三百塊?!北诉@輛車一個多禮拜,沒發(fā)現(xiàn)什么空子,車主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身邊出現(xiàn)的女人都打扮時髦,穿金戴銀。一天晚上下著小雨,兵爹騎自行車尾隨這輛奔馳到了望月湖,碰巧湘江兩岸正在加固河堤,路面上到處是圍欄,車子一路開得很慢,快到望月湖時,奔馳突然一腳剎車停在路面,副駕駛位置上的女人下了車,氣洶洶地甩上車門,吼了一句什么,便脫下高跟鞋埋頭走向了湘江河堤。見女人憤然離去,奔馳車里的男人也沒有下來,轟著油門就離開了。

      “起初我只是想從那個女人身上搞點‘黃貨??!”兵爹啞著嗓子說,他整個人像只老蝦米似的縮在藤椅里,嘴唇干裂,眼眶里旋著淚水?!闹?,那女人舍命護財,爭搶中一失足摔下河堤,前后不到一分鐘,人就斷了氣。

      事已至此,兵爹別無退路。他從附近的工地上找來繩子,綁上石頭,把女人沉了湘江。在女人的皮包里,他意外又發(fā)現(xiàn)了五千塊現(xiàn)金和其他幾樣金銀首飾,將值錢的物品掏出,兵爹在包里裝上石塊,連刀一起沉入江底。

      事發(fā)后的半年,兵爹每天都看新聞、看報紙,但沒有任何關(guān)于那個女人的消息。“這個人好像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北恢睕]敢動那些黃金首飾和那筆錢,他老婆李蘭后來還是和他離了婚,把女兒留給了兵爹撫養(yǎng)。第二年,兵爹從長沙市皮革總廠下了崗,他用下崗補貼做過幾門小生意,不是被人帶了籠子就是虧本,都沒賺到什么錢,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兵爹開始無法在夜里入睡。

      不久前,我從床車搬進了別墅的司機房里,不是因為兵爹,而是因為桂姨。自我把有關(guān)琳姐外遇的證據(jù)交給范老板,他們之間沉寂了一段時間,隨后便開始頻頻爆發(fā)家庭戰(zhàn)爭。有幾次,范老板和琳姐鬧得動靜很大,范老板用煙灰缸砸碎了客廳85寸夏普曲面液晶電視,琳姐則把二樓書房古董架上幾個價值不菲的明清瓷器摔得稀碎。每次范老板和琳姐發(fā)生熱戰(zhàn),桂姨都躲在保姆房里不敢出來。她到司機房里找我,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在房間里過夜,尋我?guī)状温淇?,她才知道原來這兩年來我一直住在車里。一天夜里,我剛溜出別墅爬上車,桂姨就輕輕地叩響了我的車窗:

      “小唐,回屋里睡吧,桂姨求你了!”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叛徒。琳姐從始至終對我跟蹤她的行為毫不知情,我猜她會以為是范老板找了私家偵探查她,畢竟直到事件敗露,我在車里跟她都有說有笑,兩面三刀大概說的就是我這種人。在范老板面前,我無法以功臣身份自居,當我把所有的證據(jù)交給他時,他沒有暴跳如雷,我從后視鏡里看到他用力地閉上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間,我想,當初范老板選中我做他的家庭司機并不是因為我的“態(tài)度”,也不是因為我的車技,而是因為那時身為輔警的我身上具備成為職業(yè)警察的某種能力,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被利用完了,我應該識趣地從范老板的視線中消失。

      “第三次了。”范老板說。從黃花機場回別墅的路上,范老板全程僵在座椅上,我大氣不敢出,只感覺手里的方向盤慢慢變得燙手。

      桂姨替我收拾了床鋪,她讓我晚上睡覺不要關(guān)門,樓上情況不對她就立馬過來找我。自來長沙的第一晚在這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里開著燈和衣坐了一宿,我從未在這個房間里待過第二晚。桂姨一走,我掩上房門,趕緊用男人常用的老套路讓自己身體疲軟,以使自己沉入夢鄉(xiāng)。那一夜,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我夢見少年的我在一個夏天搭乘臥鋪大巴來到了父母謀生的城市,他們住在一間巴掌大且黑乎乎的屋子里,整間屋子只有一張床和一張飯桌、兩條長凳,他們對我的到來手足無措,然后互相指責,彼此都認為對方應該去睡長凳讓孩子睡到床上來。我放下小小的行李,讓他們不要吵了,然后自己爬上了長凳,對他們說我就睡在這里吧。第二天我跟著父親出車,把一車玩具從虎門拉到貴州凱里,在一條破爛不堪的國道上,貨車拋了錨,父親離了車去找人幫忙,走之前交給我一根鋼管,讓我好好守著貨。“誰上來就給他一棍子。”我圍著貨車不停繞圈圈,四周一片荒涼,芭茅草長得比我的個子還高。突然,一個人從茅草里鉆了出來,然后是兩個人、三個人,不一會兒,我和我的貨車就被一群人團團圍住了,我揮舞手中的鋼管讓他們離遠點,這群人聽了我的話之后忍不住發(fā)笑,張牙舞爪地朝我沖過來,我被幾只大腳踏倒在地,怎么也站不起來,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爬上車廂哄搶貨物,我只能伏在地上無助地哭喊道,不要搶我們的貨,不要搶我們的貨……第二天醒來,眼皮死沉死沉。

      一連幾天,我做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夢,每次醒來都疲憊至極。桂姨則在每天早上準點推開我的房門,一是給我送早餐,自從我搬回別墅,她就堅持要把早餐送到我的房間里;二是向我通報范老板和琳姐昨天夜里的戰(zhàn)況。昨天晚上又吵了,沒摔東西。或者說,范夫人吼的聲音那么大你竟然沒聽見?

      范老板和琳姐吵架一向都背著我和桂姨,只要有一個外人在場,他們會同時噤聲。范老板休了一個月年假在家,他讓我把琳姐的轎跑鑰匙給他,他嘴上不說,我和桂姨都知道他是要限制琳姐的出行自由,琳姐對于范老板限制她出行沒有多大反應,當范老板提出要把二樓“那臺該死的摩托車”移出家時,卻像觸碰到了琳姐的底線,琳姐一下子就失控了。一個炎熱的午后,我和桂姨耳聽了他們爆發(fā)矛盾以來最為激烈的一次沖突。范老板從車庫找了一柄鐵錘執(zhí)意要把那臺摩托車給砸了,琳姐搶先一步跑進停摩托的房間反鎖了房門。范老板大罵著,朝房門重重踢了十幾腳,整棟別墅都在隨之震顫。房內(nèi)的琳姐則大聲哭喊,整棟別墅充斥著鋼木門的鈍響和琳姐的尖叫聲。整個過程持續(xù)了約十分鐘之久,就在桂姨準備報警時,樓上突然沒有了動靜,樓道里傳來了范老板低沉的哭聲。

      當天晚上,桂姨刻意做了些范老板和琳姐都喜歡的飯菜,二人和氣地吃了,本以為一切告一段落,沒想到夜里還是出了事。

      夜里大約十一二點的樣子,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一只大手摁在了我的肩膀上。一睜眼,只見范老板失魂落魄地癱在床邊,對我打著別說話的手勢。

      “陳琳死了?!狈独习逭f。晚上他和琳姐在臥室再度爆發(fā)沖突,混亂中,琳姐一腳踢中了范老板的胸口,范老板順勢就用枕頭將琳姐的腦袋死死捂住,琳姐很快就沒了呼吸。敘述完大致經(jīng)過,范老板掩面而泣:

      “怎么辦?小唐,怎么辦?”

      “先不急,有辦法,一定有辦法?!?/p>

      我扶著瑟瑟發(fā)抖的范老板悄聲來到二樓查看現(xiàn)場,在臥室門口我止住了腳步,讓范老板再次確認琳姐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生命體征。

      “我們現(xiàn)在馬上收拾出門,你約上一桌牌局,牌友最好是在市里有頭有臉的人物?!痹跁坷?,我跟范老板說了我的應對之策,花一百萬讓兵爹頂包,那時兵爹已告知我他身患絕癥,時日無多,而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給她女兒在紅星大市場開上一家生鮮超市,他要做的就是在我們離開小區(qū)后溜進別墅,把二樓臥室里有錢的東西搜羅一空,然后在琳姐的脖子上留下他的指紋,有動機有完整的證據(jù)鏈,兵爹想說人不是他殺的都沒有人會相信。再則他手上還有一條人命,二十多年沒在夜里合過眼,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得到救贖。當下最關(guān)鍵的是要快,現(xiàn)有的技術(shù)手段可以將死者的死亡時間推定在前后一個小時的誤差之內(nèi),每一秒都影響著整個事件的走向。

      一切都按照我預設的路徑發(fā)展。我叫醒了桂姨,告訴她我要陪范老板去赴一個牌局,說不好幾點才能回來。開車出了別墅,我讓范老板在車內(nèi)穩(wěn)定情緒,然后在中央人工湖旁兵爹進行了一次極為簡短的對話。兵爹對這一天仿佛期待已久,查明身患癌癥后,他漸漸在夜里有了困意,于是到了物管中心申請調(diào)班,他得到的答復是調(diào)班不可能,要么直接走人。我來到湖邊的時候,沒有看到以往插在岸邊的那一排釣竿,兵爹躺在藤椅里,身上蓋著一張小毛毯,小桌子上那臺DVD視頻播放器無聲滾動著雪花。

      “范老板靠得住嗎?”待我說完計劃,兵爹只淡淡地問了一句。

      “靠得住?!蔽艺f。

      “好!”兵爹說。接著他慢悠悠地從藤椅里起身,示意我坐進去。見我有些猶豫,便摁住了我的肩膀,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坐。

      “你看看,有什么不同?”

      藤椅的靠背很低,視線幾乎與湖面持平,對岸的別墅群都隱沒在黑暗中,只留下粗略的輪廓,映著路燈的湖面波光粼粼,寬廣得似乎沒有了白日里的邊際。

      “這人工湖看起來比平時大多了。”我說。

      兵爹微微一笑,說:

      “你要是再看久一些,會覺得它像海,小的海?!?/p>

      責任編輯 劉勇

      猜你喜歡
      雪兒
      我交到了好朋友
      年夜飯
      媽媽要把我養(yǎng)了兩年的小貓送人
      鐘雪兒作品
      The Analysis from Literary Terms in How to Get the Poor off Conscience
      An Analysis of Professions for Women1 A combat for women
      Mrs.Dalloway:Exploration of life and death
      看那桃花朵朵開
      半封書信
      牛奶畫美美噠
      兴化市| 米易县| 万宁市| 景洪市| 南开区| 蒙自县| 株洲县| 金华市| 深水埗区| 益阳市| 金山区| 宁阳县| 鸡东县| 于田县| 永丰县| 靖州| 武平县| 威信县| 定襄县| 南平市| 当雄县| 馆陶县| 始兴县| 罗平县| 开封市| 满城县| 崇仁县| 洛扎县| 满城县| 孟村| 玉屏| 淮北市| 赤水市| 余姚市| 南岸区| 普宁市| 攀枝花市| 威远县| 天水市| 阳东县| 绥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