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忠奇
一
當(dāng)?shù)码A在歡迎晚宴上第一眼看到李魚時,大腦里立即閃現(xiàn)出一個很熟悉的影子。奇怪,這個人怎么與糾結(jié)他大半生的那個人這么相似?是啊,這個面孔太熟悉了,幾乎夜夜都陪伴著他入夢。
但是這個念頭閃過之后,他隨即又否定了。天底下面孔相像的人多的是,也許是自己想多了。但在座談會上,他禁不住又反復(fù)去看座位上神態(tài)安然的李魚,那臉龐,那身材,那一雙怪魚似的眼睛,連走路都極為神似。
李魚的形象并不惹眼,像一具風(fēng)干的尸體。但他的出現(xiàn)先是讓德階吃了一驚,隨后就將目光死死盯在李魚身上,似乎要把李魚的五臟六腑都過濾一遍。后來李魚也發(fā)現(xiàn)了德階,發(fā)現(xiàn)德階在不停打量他,趕緊回避他的眼神。沒有等到散會,李魚就逃也似的從會場消失了。
德階發(fā)現(xiàn),李魚顯然在刻意躲著什么。他尾隨著來到賓館的休息室,發(fā)現(xiàn)李魚一個人坐在那兒,就徑直走到李魚身邊,先朝李魚客氣地點了個頭,然后突然伸出鷹爪般的右手,要跟李魚握手。李魚的手是放在褲兜里面的,對德階這個動作有些猝不及防,出于禮貌,卻也趕緊伸出手來與他握住。
李魚伸出左手,這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突然讓德階的喉頭堵得厲害。德階忍著不快,再次向李魚伸出右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我要握你的右手!
李魚吃了一驚,但又假裝沒有聽懂,他沒有伸出右手,而是淡淡地說,我累了,我要休息一下。說完準(zhǔn)備要走。
德階用食指指著李魚,突然爆發(fā)出一句非常不得體的話,你,你不是李魚!
此時,休息室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這幾個人都大吃一驚,一個老兵、一個離休了的老干部對一個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就有些不合時宜了。但奇怪的是,李魚沒做出什么特別反應(yīng),連半點兒辯白的意思也沒有,安靜得如一只睡著了的貓。幾個服務(wù)員趕緊上去,引導(dǎo)著李魚去房間休息。
隨后,德階挑釁似的在地上啐了一口,誰也不睬地踉蹌著回家了。
這晚德階睡得很遲。睡過去之前,他喃喃重復(fù)念叨著幾句話,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難道你化成李魚我就不認(rèn)識了?你小子就是化成灰我也認(rèn)識你!
這個李魚絕不是李魚!從他的形象,特別是從他不愿出示右手的動作就讓德階百分之百肯定了自己的判斷。這個晚上,德階一點兒也沒有睡好?;谢秀便敝校码A像是看到了兄弟德全那一張淚汪汪充滿委屈的臉,然后又是猴似的何雨。
德階不敢細(xì)想,醒后起床,反復(fù)抽著煙。敏慧叫了他三次,他都不去睡,一會兒踱來踱去,一會兒又仰望著天花板。德階躺下后又反復(fù)想了想,忽然覺得一定要去握一下李魚的右手。
一早起來,匆匆洗漱,他又來到縣委招待所。奇怪,李魚呢?李魚哪里去了?德階一面在賓館大堂等一面想。服務(wù)員告訴他,李魚已經(jīng)隨第一團(tuán)先去菜壩鄉(xiāng)考察了。整個行程安排很緊湊,明天下午會回來聚會。不等服務(wù)員解釋,德階又回家了。
敏慧從廚房里把早點端進(jìn)客廳,見德階慌慌忙忙地跑了一圈,說你找誰?德階便想說李魚,但“魚”字到了嘴里,又用牙齒咬住,像一個內(nèi)向的男人,不敢對心愛的女人說出愛字一樣。敏慧說你要干什么?德階說沒什么。敏慧說是不是想陪臺灣來探親的老兵去考察,我馬上打電話讓他們安排你。德階很干脆說,不去。
敏慧又給德階泡了一杯濃茶,讓德階喝,然后去吃早點。見德階還悶悶的,就指著他說,看一個聚會把你激動的,到現(xiàn)在還回不過神來。說好了要去休假的,機(jī)票已經(jīng)訂了,明天下午去機(jī)場,你知不知道?
德階停止喝茶,說退機(jī)票。敏慧說,怎么說變就變呢?你這個人真怪,盡是拿錢不當(dāng)錢,開什么玩笑。
二
德階沒有給敏慧說見到李魚,更不愿向她描述李魚的形象,他怕敏慧激動。敏慧對德階有著重大的影響力,她的思路,包括他的行動有時也不得不順著走。敏慧一激動,就要打亂自己的思路和自己的計劃,但是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李魚,他必須要追蹤到底。為了進(jìn)一步印證自己的判斷,德階沒有給敏慧打招呼要出去,他在大街上包了一輛長安車,追到菜壩鄉(xiāng)。
他要找李魚。
春天的風(fēng)吹在人臉上暖融融的。陽光明媚,油菜花像黃金一樣,越過一片菜田,又越過另一片菜田。春光大美,最是人們出游的季節(jié)。德階到菜壩鄉(xiāng)時,已近中午。鄉(xiāng)政府的領(lǐng)導(dǎo)全都不在,他們陪同老兵考察團(tuán)去鄉(xiāng)下了。一個工作人員告訴他,到鄉(xiāng)下遠(yuǎn)著呢。也許他們要在鄉(xiāng)下吃飯,加之他們要參觀好幾個點,你就在這兒等著吧。德階心里有事情,也只好等。
近黃昏時候,考察團(tuán)回來了。奇怪,十幾個人中沒有李魚。一問,鄉(xiāng)長說,他到這兒突然接到家里的電話,說有急事,要提前回去,已經(jīng)坐班車去貴陽了。
德階很郁悶,本來憋著一團(tuán)火氣,現(xiàn)在連發(fā)作的機(jī)會都沒有了,讓他有很深的失落。原來這小子知道我要來找他,在刻意躲我呀!德階恍然大悟。
急匆匆去,怏怏地等,又怏怏地回到家里。一整天,敏慧在家里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這老頭子,一個聚會,就弄成這樣。人回來了,她也沒有多想,看著熱熱的飯菜,說,快去吃吧。德階哪有心思吃飯,他連襪子都不脫,倒頭就睡了。
德階翻來覆去睡不著。恍恍惚惚中,腦子里憑空響起一陣陣驚雷。它們不期然地砸向大地,像隕石似的有一些想象不到的震撼。德階被震醒了。
赤水河、大白果、萬人墳……老家那個地方,萬人墳里頭埋著的19個人,加上德全,像是一團(tuán)團(tuán)烏云,在黑暗的地道涌現(xiàn)。
德階迷迷糊糊看見,德全沒死。常常來夢里找他。德階忘記不了他死前那一雙飽含淚水的眼睛,迷茫而失落地張望著遠(yuǎn)方的天空。這一望,就望了大半個世紀(jì),也望去了德階的大半生,現(xiàn)在還望著,似在兀自等待著證實一件事。
大半輩子以來,德階一直是夢一般的睡眠。從一個夢滑入另一個夢,夢里做夢,迷夢。在夢境里他不知是上升還是墜落??傊?,做夢時,他突然前行,突然騰空,從一道坎穿到另一道坎,就像突然失去了重量。
那么多的刀光劍影,像正午火毒的太陽,刺眼的光把德階籠罩著。接著,雷聲,就像是聽到“咔嚓”炸碎山石的聲音,更像是沉悶的槍聲。起先,德階覺得它們像亂石滾動的轟響。漸漸地,雷聲嘈雜,刺耳,像刀子剮著他的心。他想捂起被子,卻發(fā)現(xiàn)那聲音直接進(jìn)入他的靈魂。他實在睡不下去了,陷入的夢境太深了,像死結(jié)那樣一個套著一個。開始他還有些恍惚,直到又看到那古怪的李魚,那一張魚眼,還在狡詐得意地忽閃,不知是蔑視還是挑戰(zhàn)。
德階的心像被四分五裂了,他想重新墜入夢境,可怎么努力,都有些徒勞。而且,越努力人似乎越清醒。他感覺像春天的小草一樣,嘰嘰喳喳地從地里紛紛探出腦袋來??墒?,他的身體似乎還是空洞的、無所適從的。他的靈魂盤旋著,隨時準(zhǔn)備著到大白果的樹下去與他們一起停歇。
為什么要這樣?
這聲音從他靈魂里發(fā)出。
這聲音從大白果樹下的萬人墳堆里面發(fā)出,有19個人的聲音,還有旁邊一座孤墳里德全發(fā)出孤立的、哀哀的聲音。
這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它低低地回響著,并且越來越雄渾。最后,它像一股洪流吞噬著一切,使所有的東西都回蕩著一種節(jié)奏:——這是為什么?他被那種聲音震撼著、驚訝著、席卷著。他發(fā)現(xiàn),李魚終于像一條被山洪沖到岸上的巖鯉,眼睛一合一合的,肚皮一鼓一鼓的,魚鰓一張一張的,靈魂干涸著、窒息著。
德階漸漸清醒了,他最強(qiáng)烈的感覺就是疼痛。那么劇烈的疼痛,撕裂般魂不附體的疼痛,像神經(jīng)和血管那樣彌漫全身。他希望自己還回到懵懵懂懂的睡夢狀態(tài),可是醒了,就是醒了,就像芽兒從地里冒出頭來,就再縮不回去了。
——我終于知道李魚是誰!我終于明白他到底是誰!
現(xiàn)在,你終于可以說句公道話了!
眼前的光,陡然一暗。濃黑的烏云,像屏障擋了下來。然后,他聽到了一聲悶悶的號啕,像絕望的狼嗥,五臟六腑都從中嘔出。又像悲憤的壓抑的鬼叫聲。他渾身為之一顫。
接著,他搖晃起來。他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還沒等他清醒過來,“嘩啦”一聲巨響,然后就是冰冷的混雜著咸腥味的怪味把他吞沒。他想喊,卻發(fā)現(xiàn)喊不出。于是他用身體支撐著,伸出剛毅般的右手,不容置疑大吼一聲:不——
三
上午,德階瞄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對敏慧說,我要去烈士陵園看看。敏慧問,有要緊事?德階說,沒有,就去逛逛。
每當(dāng)感覺壓抑的時候,德階就會習(xí)慣性走進(jìn)烈士陵園。在這里,他會產(chǎn)生很多遐想。以往來時,都有敏慧陪著他。這次德階沒喊敏慧陪,他想一個人走走。
德階到烈士陵園的時候,除了值班的兩名保安,陵園里有了稀稀疏疏的人。有幾個老頭見了德階異口同聲地說,陳老,早。德階回復(fù)說早。烈士陵園位于縣城的高處,一座紀(jì)念碑上刻寫著“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幾個毛體大字,碑前是圍成一圈的柏樹。陵園秀麗而靜雅,草坪、翠柏、花壇、甬道……
早上或是黃昏,小縣城的人們喜歡來這里走走,休憩、納涼或是隨意看看。綠蔭掩映,一排排烈士墓,像是整齊的方陣。每一塊小石碑上,都刻著革命烈士某某某及其生平和簡要介紹。
陵園根據(jù)烈士犧牲的時間,分葬在幾個不同的區(qū)域。德階循著蜿蜒的甬道慢慢走著。他走到最老的區(qū)域,在一塊厚重的花崗巖墓碑前站住了,碑上刻著:何雨,1917—1937,在策應(yīng)黃泥鄉(xiāng)的戰(zhàn)斗中犧牲……
德階和敏慧每次來時必看這塊碑,碑上刻著的何雨既是德階的戰(zhàn)友,又是敏慧的哥哥、德階的舅子。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德階感慨萬千。五十四年前,他差一點點就成了這里的一員。他不只一次到這里來,就是想和他們敘敘舊,當(dāng)然,也包括何雨。他忘記不了他們,這排排密密的墓碑上,有他的戰(zhàn)友和同志。
他忘不了沙子田廟子嶺的大白果樹下還有19位,不,應(yīng)該是20位,只是最后的那一位,他不愿去想,也不愿多想——那是他最親的人,是喊著他哥哥由他看著長大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德全。他和敏慧給他們裝煙、斟酒,逢年過節(jié),還焚香化紙,讓他們過得安穩(wěn)些,自己也安穩(wěn)些。
德全當(dāng)然沒有資格在這里享祭,他是叛徒,他出賣了同志,導(dǎo)致了19位烈士的犧牲。他釘在恥辱架上已經(jīng)54年了。德階每次到這里,看到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尤其在何雨的墓前,他都要停下來。看到何雨,他就想起德全。
想起德全,就想起德全屁顛屁顛跟在他身后的樣子,特別是脆生生叫他哥的時候那種親密感。想起他懷揣著那個留給他的紅薯。那天,他走啊走,走到沙子田廟子嶺的大白果樹下,終于累得坐了下來。當(dāng)時,口干舌燥,他多么希望有那么一點點可以充饑的食物。突然發(fā)現(xiàn)草叢中傳來撲簌簌的聲音,他不禁警覺起來,等掏出駁殼槍的時候,一陣子銀鈴般的聲音笑著傳來,哥哥!哥哥!德全從褲兜里面摸出一個紅薯遞給他。看著德全的手布滿了血絲,看著德全滿身的泥,看著德全滿臉的臟,看著德全衣衫襤褸口中冒著白氣,他問,哪兒來的?德全說,雪地里刨找到的。德全得意說,我找到兩個,吃了一個,這是留給你的,哥你快吃吧……德全眼里心里越透徹,越是讓德階復(fù)雜起來。那么多的故事沉淀在上面,想不透徹也不行啊。德階每每到了這里,總要憶起他不愿憶起的事來。
德全只有16歲,是村人逼著他死的,百十號男女老少眼睛里面噴出怒火,上吊是讓德全選擇的最輕松的方式。
德全死有余辜!村人拿著繩子棍棒和德全對峙。德全沒哭,眼淚汪汪,像一頭孤獨的困獸,德階也拿著上了膛的手槍,要是德全有半點兒反抗,他會毫不猶豫扣動扳機(jī)。但是,德全沒有。他對著黃天,發(fā)出凄厲的怪叫聲。德全說,我不會跑,我,我絕不會跑。德全最后說,哥哥,記得為我收尸呀!
德全凄厲的聲音,讓德階臉上抽搐,雙手緊握,手心全是汗。德階對著黨旗宣誓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德階沒有念及手足之情。但是德階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臉扭曲了,他在使勁捶打著自己的胸膛。
德全說,我自己解決吧,你們走,你們都走!
大白果樹就矗立在廟子嶺的大山上。德全站在樹下,周圍,還有很多高大的喬木組成的森林。坡下面,是一道涓涓流淌的河流,那是赤水河發(fā)源地最大的支流,叫鹽井河。河水在溝谷中嘩嘩流淌,兩邊的草和樹把一道寬闊平坦的溝谷嚴(yán)嚴(yán)實實地覆蓋了。溝谷對面是廟子嶺,嶺上站立著幾株大柏香樹和野楊梅樹,加上長滿枝條黝黑的灌叢。逶迤在藍(lán)天下的是綠色的山梁。
風(fēng)飽含著力量,從低到高,從下往上,把大白果以及周圍高大的喬木吹刮得嗤嗤響。德全默默走到大白果樹下,跪下了。此時,天已經(jīng)要黑了,村人還遠(yuǎn)遠(yuǎn)圍著一圈。德全忽然回過頭來,一聲怒吼,我——我這就給你們一個交代!只見他一挺身,雙手伸向天空……
村人后退了,直到后退到看不見德全的地方。村人雖下不了手,但德全必須以死謝罪,否則更大的災(zāi)難會在后頭。村人拳頭捏出水來,要不是看著他長大,要不是看著德階的面子,十個德全都會被剁成肉醬。
德全把自己吊在了大白果樹上。村人又團(tuán)團(tuán)聚攏。不過德階知道,他們只是為了印證德全究竟死沒死。
德全吊死了,他穿著那一件破爛不堪的藍(lán)色褂子,隨著死寂的風(fēng)飄揚(yáng),像一面黑色的旗幟。只有德階看著像一面旗幟,他跟到那旗幟之下。
四
德全死的時候是個美麗的秋天,一年中最美麗的夜晚。天地像一只巨大的搖籃,花香四溢,恬靜安詳。天上的星星像點綴在搖籃之上的金黃色的水晶紐扣,而那個安靜又茂密的樹林成了搖籃邊拖曳的綠色的花邊。大白果樹滿是金黃,地上鋪滿金黃的落葉,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銀杏葉的氣息,沉淀著秋天特有的芳菲。
德階的心隱隱作痛,他哭在心里,哭在靈魂里。他心里哭著的時候,同時又被另一種新鮮而有些怪異的味道惶惑和吸引。那是德全身體上下散發(fā)出的那種不愿意離開的味道,那是青春的、清澈的氣息,德全的尸體像泥土里蠕動的蚯蚓。
埋葬德全的時候,德階很是被動。埋哪?村人經(jīng)過討論,一致認(rèn)為,德全必須埋在萬人墳的對面,只容許留一個小小的墳頭。村人的說法是,他必須要跪在萬人墳前,跪上一輩子,為那死去的19個人守墓。就這樣,德全低矮的墳頭上,壓著一大塊大石頭,在萬人墳的對面,像岳飛墓前跪著的那一干奸臣。
何雨是黨支部副書記、副隊長,是光榮的革命烈士。新中國成立后,烈士陵園多了一個墓穴,何雨的墓遷到了烈士陵園。
德階和敏慧去烈士陵園,他們給烈士倒酒,給何雨倒酒。給何雨倒酒時,德階沒有告訴敏慧他有一種莫名的直覺。他愛敏慧,什么都可以告訴敏慧,什么都可以給敏慧,就是他那持續(xù)了幾十年來的直覺不能告訴敏慧,他隱瞞了這一種直覺。后來,德全經(jīng)常在夢中問,哥哥,那個被稱為天堂的地方,你去過嗎?
叛徒!剛想罵這句話,他的心一下子就被德全的眼睛擊中了。德階的意志就像一道道麥浪漸次倒在閃光的鐮刀之下。在一個四周無人的深夜,他終于忍不住大放悲聲。他心里五味雜陳,也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不是德全。后來,他哭喊著德全的名字——他終于知道,自己哭的,肯定是德全。
德全在他的生命里所占據(jù)的位置幾乎是他的一半。
這么多年,他改變了很多,從外到里,但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他的夢境和直覺。他不知道為什么,一個人連靈魂都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直覺卻永遠(yuǎn)改變不了。
五
這次,德階沒帶酒到烈士陵園來。他定定地看著何雨的名字,看著看著,眼中慢慢就充滿了莫名的不解和仇怨。忽然,德階做出了一個令人不解的舉動。他大吼一聲:你居然敢待在這里?你有資格躺在這里?他費(fèi)力地搬來一坨大石頭,狠狠砸向了何雨的墓碑。墓碑砸得掛擦擦響,卻紋絲不動。德階再砸,才將墓碑砸壞成了兩截。這種聲響,有幾個游人被驚動了,烈士陵園的幾個工作人員也被驚動了,他們團(tuán)團(tuán)聚集過來。
一個老頭子大聲呼叫說,有人破壞烈士墓!有人破壞烈士墓!
毀壞烈士墓的不是別人,是大名鼎鼎有著極高身份地位的離休老干部陳德階。
烈士陵園有工作人員認(rèn)識德階,忙問,陳老,您,您這是干什么呀?
德階大聲說,何雨不是烈士!他不配在這里!
見德階滿臉的青筋條條綻放,很是激動,工作人員怕他有病不敢招惹,只得連哄帶勸將德階扶走,很快,值班電話報告到了縣民政局。
等到縣民政局韓局長到德階家里的時候,德階猶自生著悶氣。
韓局長說,陳老好。
德階聲音很大,我正要找你們,找你們反映一個最新的情況……德階說,何雨不是烈士,是叛徒!為什么要埋葬在烈士陵園?說這話時,德階忘了回避敏慧。敏慧正在準(zhǔn)備開水,為他們沏茶,恍然聽到何雨的名字,她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就定立在那兒。
德階說,他人活著,我見到他了。這下,敏慧徹底聽清楚了。敏慧停止沏茶,拿著茶具,繼續(xù)站著,聽德階說話。
何雨?何雨是誰?聽了半天,才知道何雨是墓碑上的烈士。墓碑上的何雨竟然活著?他現(xiàn)在在哪里?韓局長和項副局長被德階說得目瞪口呆,他們幾乎異口同聲脫口問。
德階說,他狗日的躲起來了!
躲到哪里?
躲到臺灣去了!
像精神異常的人說話一樣奇怪和荒誕不經(jīng),德階越是激動,越是說得天馬行空,讓韓局長聽不明白,和身邊的項副局長一嘀咕,又悄聲說,這是老年性神經(jīng)病突發(fā),走吧。
韓局長客氣地對著德階和敏慧說,不打擾了,你們早點休息,好好休息??傻码A攔著他們不讓走,大聲說,我的話還沒有完!我正要向你們反映!
韓局長、項副局長好不容易擺脫德階的糾纏,走了。
現(xiàn)在,驚呆了的卻是敏慧。
敏慧一直立在客廳里不動,直到手中的茶盤“哐啷”掉落地上,才回過神來。她連珠炮似的問德階,你說何雨?我哥哥何雨?何雨沒死?何雨在哪?你見到他了?你在哪兒見到他了?
德階一本正經(jīng)對敏慧說,他從臺灣回來,昨晚我看見他了。
敏慧重復(fù)再問,他怎么會從臺灣回來?真的是何雨?莫不是認(rèn)錯了?稍后又喋喋不休提醒德階,又似乎是自言自語,真的是他嗎?他多一個手指頭的……
敏慧停下做事情,說你這就帶我去見他,帶我去見他!德階木然說,見不到了,他回臺灣了!
為什么不早說?為什么不給我說?現(xiàn)在是敏慧無法睡了,卻發(fā)現(xiàn)德階也不睡。她心疼德階,招呼德階去睡。德階的固執(zhí)病犯了,不去。何雨來了,不見他們,他難道不知道還有敏慧?他難道沒有問起我敏慧?德階和敏慧在一起好幾十年了,這是何雨死后的事情,他當(dāng)然不知道。何雨為什么要來?來了又為什么走了?應(yīng)該不是何雨,不是何雨!德階肯定認(rèn)錯了人!敏慧過度興奮,又有著深深的失落,這種失落也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六
德階沒心思去理會敏慧的表情。因為赤水河畔那個場景,依然不停在大腦里面盤旋。
朔風(fēng)獵獵,殘秋的烏蒙山區(qū)已是大雪彌漫。30多號人背著馬刀,拿著長槍,他們要翻過大山,去離沙子田60多華里的騎馬垇攻打王明清。
王明清是大地主,是村主任,也是土匪、惡霸、流氓,常常帶著幾十號人馬來沙子田收糧納稅。王明清的人馬來時讓人防不慎防。每年谷物成熟發(fā)黃之時,幾乎有一半的黃谷都要被他強(qiáng)行收去,去年他用槍逼著躲在老二洞里的百十號男女為他背糧。水靈靈的巧巧也在老二洞中瑟瑟發(fā)抖,突然被王明清強(qiáng)行拉了出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王明清在一家三合院的灶房里強(qiáng)奸了巧巧,又咬掉了巧巧一個奶頭。午夜時分,巧巧哭著跑到對面的山崖上,跳進(jìn)了鹽井河。
那時的沙子田火光一片,雞飛狗跳,山鳴谷應(yīng),黑色的山巒在王明清的淫威下抽搐,奔騰的流水在獰笑中呻吟。
人心惶惶,草木皆匪。
沙子田沉浸在一片恐怖之中。
兩年以后,從貴州土城打過來的一支紅軍小分隊在沙子田駐扎了幾天,德階正式公開了身份,和他們接上了頭,也始終和他們在一起。下午燒鍋做飯的時候,紅軍連長對德階說,紅軍要在赤水河北岸開辟革命根據(jù)地,準(zhǔn)備成立川南游擊隊。德階是本地人,川南游擊隊成立前就是地下黨員。此前他常常跑城里,跑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村莊,搞情報、發(fā)展組織的人,連長要求他組織人馬,建立起黨的武裝,還專門給了德階三條槍。
村人對王明清恨得咬牙,他們聚集在一起,要德階拿主意,德階這段時間挺辛苦。赤水河一帶建立起了川南黔北兩支游擊隊,德階也從上游到下游召集了幾十個愿意跟隨他的漢子,建立起了一個支隊。德全參與進(jìn)來,六指也來了。
王明清是土匪頭子,他對這一帶的地形十分熟悉。在山上的十幾年里,對附近的山山嶺嶺了如指掌,每一叢樹木都裝在他心里。
德階帶著紅軍去攻打王明清。王明清很狡猾,他知道自己罪大惡極,紅軍來了,會找他算賬,早就溜得遠(yuǎn)遠(yuǎn)的。紅軍打開他的糧倉鹽倉,將物資分給了當(dāng)?shù)氐母扇耍ǚ窖?,窮人的意思),又連續(xù)找了他幾次,沒找到。后來紅軍渡過了赤水河,北上去了。紅軍在赤水河一帶撒播下革命的種子,紅軍走后,游擊隊風(fēng)風(fēng)火火鬧起了鄉(xiāng)農(nóng)會,赤水河一帶燃起了革命的篝火。
有了紅軍游擊隊,老百姓腰桿直了起來。但是烏蒙山上波瀾不驚,云霧依然大片大片地覆蓋住沙子田,國民黨的隊伍、王明清的隊伍隨時都會壓進(jìn)來。
六指比德全大兩歲,算是一起長大,他們在一個隊伍里,有時免不了要吵,甚至還打,卻不影響德階對他們的感情,他把他們倆都看作是兄弟。德階信得過德全和六指,他常常派他們?nèi)ゴ蛱酵趺髑宓膭屿o。這次派出去打探的是德全。
正是平常半夜時分,德階集合隊伍,德全站在第一排,很是興奮。情報是德全提供的,正好和德階得到的消息不謀而合。兩天前王明清帶著人和槍,去攻打敘永黃泥鄉(xiāng)紅軍游擊隊,此時去打他的老巢,正好策應(yīng)緩解黃泥那邊紅軍游擊隊的壓力。
德階很沉穩(wěn),謀劃半夜去摸王明清的夜螺螄這件事時,只有他和六指兩人。
太陽西斜,萬道金光,雨一般潑著,赤水河北岸成血色。白天人馬都像沒事一樣,分散在各個角落,都集中檢查一下馬刀、彈藥,搞一下戰(zhàn)備。
午夜時分,德階帶著30多人一鼓作氣,操刀槍棍棒,突然撲向王明清家。奇怪,狗沒有叫,也沒有人,整個大院靜悄悄的。突然,后山火紅一片,德階中計了,混戰(zhàn)到半夜,眼見王明清攻勢愈猛,火把照亮了夜空。所有的人都暴露在王明清的槍口之下,德階便發(fā)聲喊,帶人撤退到樹林里,稍稍回過氣來,卻發(fā)現(xiàn)樹林也被包圍得鐵桶一般。天微微亮?xí)r,聽見王明清沙啞的聲音大叫,陳德階,連老子的窩子你都敢摸,投降吧!
德階背后是一座山崖,氣勢兇猛頂天而立。崖下面是滔滔的赤水河。德階的退路被堵死了。六指的一只耳朵被橫飛來的子彈洞穿了,滿臉是血??諝馑酪话愠良?。稍后,王明清開始發(fā)動攻勢。只聽見一排密密的槍聲響起,德階和幾十號人把持不住就往后撤,一不小心,就發(fā)現(xiàn)有人骨碌碌滾到崖下去。很快,波濤洶涌的赤水河淹沒了他們。德階也滾下來,卡在半腰間的石頭上,茫茫云海中,已經(jīng)清晰能看到王明清的隊伍中那一張張野性的布滿殺機(jī)的臉孔,一顆顆兇悍殘忍的槍彈,在云霧中呼嘯著滾動而來。
天要亮的時候,川南游擊隊大隊人馬很快趕過來,打死了王明清,解救下剩余的人,也解救了德階。
19具尸體擺在大白果樹下,準(zhǔn)確地說,是18具。六指沒找到,并排躺著的,只有他平常穿過的一件破藍(lán)布褂子。失蹤了2人,六指和德全。
德全怎么樣了不曉得。有人說,六指滾下了山崖,被河水卷走了。帶著同伴順河去崖下找,又順河30多里路找了幾天,也沒有找到。
兩天后得知,半年前有人曾經(jīng)被活捉,押解到王明清那里,是王明清的一個丫頭提供的情況。說是個年齡不大的小伙子,穿著一件破藍(lán)大褂,先是吊打,然后跪在王明清的堂屋,后來王明清提供了酒食,陪他進(jìn)食……
聽到這里,德階怒道:那不是德全是誰?
聯(lián)想到這次行動的慘敗,聯(lián)想到德全提供的信息,這次行動除德階和六指兩人知曉外,就是德全了。這德全,莫非他還活著?德階惶恐了,他不敢再想下去。
如果德全活著,那就是向王明清告密的人。
六指摔進(jìn)赤水河里死了。德全死沒死依然沒人知道,但德全卻在三天后一瘸一拐回來了。
狗德全!村人叫罵起來。村人開始把對王明清的恨轉(zhuǎn)移到德全身上。
起先,德全雙眼無神莫名其妙木訥訥看著村人,村人也木訥訥看著德全:瞧德全的這個模樣、瞧德全的這個眼神,還用得著解釋嗎?
王明清一定是放德全回來做內(nèi)線,沙子田的人一到,便報告。現(xiàn)在德全回來了,他肯定是探子無疑。
殺了德全!
事情發(fā)生得如此突然,雖然德階還有疑惑,但是這疑惑,在特殊嚴(yán)峻的時刻,僅僅閃了閃冒了冒頭,就再沒在德階大腦里過多滋長。德階是面對黨旗宣誓過的人,德全出了事,德階無能為力,他不可以徇私,他必須大義滅親。
德全死后,德階胸口常隱隱犯痛,甚至有些莫名的后悔。后悔沒給德全留一條退路。再后來,德階覺得事情似乎沒有那么簡單,他認(rèn)為德全好像還有話要說,是村人把他要說的話堵死了。當(dāng)時村人太憤怒太激動,不給他任何表白和解釋的機(jī)會,德全的表白和解釋被硬生生淹沒在村人摩拳擦掌的叫罵聲中。
七
六指和死去的18個人一起成為烈士。
只是,不見六指尸體。隨同一起掩埋在大白果樹下的六指,只是他的衣冠。六指的衣冠是家里唯一的一件破藍(lán)布褂,是敏慧給的。
六指死后多年,一次德階回沙子田偶然見到老木。老木過去叫梅香,也稱他梅貓貓,這是他曾經(jīng)幫王明清作伙夫時慣叫的名字。王明清被打掉了,老木恢復(fù)了本名,回家種田。老木認(rèn)識六指,無意中說出了一個情況:六指被王明清抓去。吊打了半夜,不曉得為什么沒殺。后來喊人給六指弄了酒食,他看見王明清陪了六指吃飯。這個情況和曾經(jīng)是王明清丫頭提供的情況不謀而合,這個重要的情況告訴德階,當(dāng)初打探情報時被王明清抓住的人不是德全而是六指!
王明清是兇殘到極點的人,抓人是從來不留活口的,六指抓了又被放回來,太反常了,這意味著什么?再有,六指向黨支部隱瞞了他被抓的事情,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
德階自此對六指的失蹤心存疑惑。
德階對六指的失蹤很是上心。在新中國成立前和成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常常去赤水河對岸問詢,也沿河去下游打聽過多少次。這個想法,他始終沒有告訴過敏慧。
他一生都在糾結(jié)著德全的死,他也在夢里質(zhì)疑六指、尋找六指。他在夢中發(fā)現(xiàn)六指像是一條魚,眼睛像怪魚,身體干瘦干瘦,游泳技術(shù)好,和魚一樣,就是在大河里打個猛子,也能夠穿越到對岸,以至于聯(lián)想到“河魚”這個名字,凡是與“雨”“魚”等相同讀音的名字,他都特別關(guān)注。
現(xiàn)在臺灣回來的人叫李魚?這李魚……他,終于換了一個名字回來了。
六指沒有哪里與人不同,自打娘胎下來,右手就多一根手指頭。六指因為多了這一根手指頭,自小就特別感到自卑。他習(xí)慣用左手做事,經(jīng)常把右手特別是那個難看的六指頭捂著不讓人看,但自小人們習(xí)慣叫他六指,到大時依然叫六指。六指是德階親自考察培養(yǎng)的,六指作戰(zhàn)很勇敢,也很有些心計,后來又在他的介紹下入了黨,成為支部副書記,也是支隊副隊長,算是游擊隊里有點身份的人。后來,他總是覺得叫他六指不莊重,沒權(quán)威,一次他鄭重說,我,我叫何雨!再不準(zhǔn)誰喊我六指!其他人都被他的話語鎮(zhèn)住了。
只有德全笑嘻嘻說,你六個手指,不叫你六指,叫你“河魚”,還“河蚌”,我們不習(xí)慣呢。嘻嘻。
六指六指!一個支隊的人依然都這樣叫。
六指漲紅了臉,大叫一聲,我叫你妹六指。他往天上開了兩槍,發(fā)瘋似的跑進(jìn)里屋,找到一把飛快的鐮刀,在磨刀石上蕩了十來下,直到看見刀口蕩得錚亮,對著一棵小草葉子輕輕一晃,小草即被割飛。然后,六指把鐮刀遞給德全。德全沒笑,他看見六指嚴(yán)肅地緊繃著臉。
六指伸出右手,左手指著右手的第六個指頭,大聲對德全說,幫我割了它!
啊!德全后退了兩步,怕了。德全討?zhàn)垼f,大哥,我,我再也不叫你六指了,好嗎?
六指緊繃著臉不開腔。
忽然,六指張開嘴,咬著第六個指頭,左手持刀,只見銀光一閃,“唰”的一下,削掉了右手那個多余的小指頭。
一股殷紅色的血液奔了出來,一會兒地上就流了一大攤。
六指用左手在襤褸的藍(lán)布褂上扯下一塊布條,用牙咬著,又用牙和左手扎在削掉指頭的右手掌上。血很快將布條染紅。
這意外來得太突然,讓人完全不可想象,一干人看呆了。更不可置信的是,六指雙眼通紅,他竟然捂著手,彎腰找到那根帶著血的手指頭,扔進(jìn)了柴火堆里。
在一陣“呲呲”聲中,那根手指頭變成了灰燼。
六指沒了那根多余的六指,從此不叫六指了,叫何雨。但是何雨右手卻留下了一個永遠(yuǎn)的疤痕印記。這件事突然讓德階感覺到何雨不膽小,他是條硬漢子。
直到德階在幾天前遇到李魚。除了模樣神似之外,他伸出左手的習(xí)慣動作,讓德階認(rèn)定李魚就是何雨!
八
往事越走越遠(yuǎn),偶爾它會回過頭來朝你舉手招搖。
敏慧何嘗不是?
敏慧年年去烈士陵園為何雨掃墓。她知道,他們這個家有著烈屬的光榮稱號,這給死去的何雨密切相關(guān)。何雨是她哥哥,也印刻在她心里,但是時間長了,只留下一些零星的片段。
但親情總是抹不去的記憶。
德階分明說見到了臺灣回來探親的李魚。德階說,李魚就是六指!
敏慧激動了,興奮了一整晚。何雨死去整整53年,時間長了,敏慧對何雨的記憶慢慢模糊了,她也奇怪自己,這次突然回想起來怎么會那么的清晰。
他們的父母死時,何雨才15歲?,F(xiàn)在,那些模糊的生活場景,又開始從她稀疏的記憶網(wǎng)中篩濾出來,慢慢固定成一片煙霧狀的零碎影像,慢慢地連成了線。
何雨犁田插秧樣樣得行,總喜歡裝大,卻不大多說話。帶著敏慧生活時,他埋著頭只顧著忙碌,就像一株不會說話的莊稼。何雨在田里干活的時候,敏慧給他送水、打雜??珊斡陱膩聿蛔屆艋劭此挠沂种割^。何雨喜歡下河抓魚,冷不防在敏慧不注意的時候,突然一個猛子扎進(jìn)河里,敏慧睜大眼睛嚇哭了,不久,何雨拿著一條大巖鯉濕漉漉冒出頭,看著敏慧還掛著淚水就哈哈地笑起來,敏慧就停了哭。
敏慧對何雨佩服之至,小小的何雨用自己的勞作和神情在家制造了一堵墻。一次敏慧又去地里給何雨送水,發(fā)現(xiàn)何雨橫著躺在地上。見她來了,何雨說,他執(zhí)意要離開這個家出去闖蕩。這種荒唐的想法頓時讓敏慧流下了淚,這反而讓何雨的倔強(qiáng)更加茁壯地成長起來。末了,他二話沒說,憤然出走——當(dāng)然也沒有走遠(yuǎn),走不到哪里去,川南游擊隊就是他的江湖第一站……
這次,敏慧關(guān)于親情的記憶卻被德階嚴(yán)肅怪異的神情打上了需要思考的問號。
她發(fā)現(xiàn),德階對李魚是敏慧的哥哥和德階弟弟這個問題似乎不大理會,他表現(xiàn)出的不是興奮激動和激情,從德階隱瞞她見到李魚以至于到后來發(fā)生德階毀壞烈士墓碑的事情,她發(fā)現(xiàn),德階對墓碑上的何雨真心尊重,何雨從墓碑上走下來,卻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似乎充滿敵意。這些舉止荒唐怪異。同樣,李魚要真是何雨,怎么來了又躲了他們甚至來去匆匆?李魚回來探親的目的是什么?他忘記了敏慧?他也沒有問及敏慧,他至少應(yīng)該知道世界上還有敏慧的存在,他是不是和德階一樣,有些神出鬼沒和鬼鬼祟祟?莫非他們有前仇?不會!絕對不會!他了解德階,德階說過,何雨犧牲前他就把他當(dāng)作親兄弟般對待,德階不會說假話,他應(yīng)該是一個頂天立地光明磊落的人,這個念頭忽閃了一下,又迅疾消失了。
德階想什么,她懶得去想,也不想去管。只要臺灣回來那個叫李魚的人真的是何雨,就夠了。現(xiàn)在敏慧要的不是墓碑上的烈士,而是一個真真實實的哥哥。現(xiàn)在這個哥哥從墓碑上走下來了,德階砸毀何雨的墓碑,也情有可原,他活著當(dāng)然不是烈士了。不管他從哪里來,也不管他在哪里,只要他好好活著……敏慧在心里一萬遍呼喚著何雨,她當(dāng)然戀著他,她想盡快找到他。
現(xiàn)在,李魚的出現(xiàn)把敏慧記憶的驚嘆號放大成了蘑菇云,讓她腦子里也是亂七八糟,猶如塞進(jìn)了亂草一般。但愿蒼天不要開玩笑,敏慧又想,要是何雨,我得告訴他,我和他的老戰(zhàn)友德階,我們已經(jīng)在一起很多年很多年,我們很好,真的很好??伤趺磥砹司妥吡?,他真是何雨嗎?敏慧就這樣肯定加否定地胡亂想著,腦袋暈乎乎的。
敏慧又梳理她和德階后來的事情。要是何雨在,她一定會說給何雨聽。
敏慧是在何雨、德全死后才跟德階在一起的。
何雨死了,敏慧哭著拿出了何雨穿過的唯一一件襤褸的衣物。當(dāng)這件衣物突然和18具尸體擺放在一起時,她哭得死去活來。她關(guān)著門獨自哭了好多天好多天。
德階風(fēng)里來雨里去,他輾轉(zhuǎn)在赤水河畔的各個角落。后來,敏慧不哭了,她從家里走出來,要參加游擊隊,跟著德階他們。但是隊伍里面的人把她攔住,德階憐憫地說,別鬧了。見德階想甩開她,他們不要她,敏慧眼睛里盈滿淚水。
敏慧還小,很瘦,她的瘦往往會令人聯(lián)想到冷,風(fēng)輕而易舉就會把她吹倒。德階他們跋山涉水神出鬼沒,帶著一個弱女孩子,不方便,這是公認(rèn)的,也是德階不愿意讓她加入川南游擊隊的理由。
沒有家了,就意味著也沒有了回家的路。敏慧再也不會背著篼子出去拾柴、割草、背紅薯,她就像遺棄在荊棘叢中一只孤零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小兔一樣,說不準(zhǔn)會撞在樹上,或栽倒在坑里。
暮色籠罩著沙子田寂靜的四野,山風(fēng)呼呼地刮著。敏慧常常一個人臥在齊腰深的草叢里哭了。后來,敏慧的哭聲被德階聽見了,德階循著哭聲找到了敏慧。看著德階,敏慧愈加歇斯底里地哭喊。
一天傍晚,德階他們又饑又渴回到以前常常落腳的三合院。讓他們驚奇的是,大鍋里居然冒著白氣熱熱的飯。只見敏慧彎著腰在灶里面加柴,青煙熏得她滿眼是淚。那是敏慧從山溝里扯來的蕨苔和著米做的飯,隊員們吃得香噴噴的。
14歲的敏慧終于參加了川南游擊隊。后來的事實證明,敏慧并不弱小。她隨德階他們風(fēng)里來雨里去,她不怕刀光劍影。
這年的清明時分,陽光的穿透力直抵地心,地溫就從深處的泥層里泛出一層一層暖意來,仔細(xì)地包圍了大白果寬大的根。萬人墳和德全的墳上面的草根暖了,它們伸開了細(xì)長的觸須,齊刷刷把該綠的葉子、該開的花朵都排上了枝頭,星星散散、淡淡雅雅。
傍晚,德階來了。奇怪,墓地里怎么好像有人,這里有什么好看的?一大片樹林子遮天蔽日,膽小的人進(jìn)去,會覺得它陰森森的,涼透人的脊梁骨。
是敏慧,敏慧給萬人墳上香化紙。敏慧哭。她哭何雨,還哭其他死去的人。敏慧沒有親人,她常常獨個兒哭,她的哭令人心碎。沒有了親人,是她哭的理由,一哭起來總會想起六指,想起連尸身都沒有的何雨。敏慧哭沙啞了,哭得德階也掉下淚來。德階把敏慧從墳堆里帶出來,替敏慧擦眼淚。
敏慧孤苦,她把德階當(dāng)成哥哥,一直跟著德階,幫助德階辦事。后來,德階的隊伍被紅軍收編。這時的敏慧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當(dāng)穿一身灰布軍裝的德階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敏慧就拿定了嫁給他的主意。
那是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下午。一縷微風(fēng)撲上臉來,甜甜的,柔柔的,濕濕的,吹過兩頰,從耳邊滑走,癢酥酥的、滑絲絲的感覺。一溜柳樹,條條風(fēng)中擺動的樹枝兒,都冒芽兒了。那綠色好像煙霧,彌漫開來,連陽光都綠瑩瑩的了。颯爽英姿的敏慧跑來找到德階,她興奮告訴德階,她夢見何雨了。
德階說,做夢很正常。
敏慧說,何雨要他嫁人。德階敏感地問,要你嫁給誰?敏慧將食指戳到了德階的額頭上,笑著跑掉了。
九
事情的焦點又轉(zhuǎn)回李魚這一件事情上。
不去度假了。敏慧已經(jīng)退了機(jī)票,去哪里?她不知道,這么多年了,她只習(xí)慣性跟著德階走。
李魚真是魚,剛露出了頭就溜。李魚已經(jīng)回了臺灣,再見到他幾乎不可能,但是哪怕有一點點星星的希望,他們都不想放棄。在這個問題上,敏慧和德階的想法突如其來的一致,他們要回距縣城兩百多公里的老家沙子田。他們都想立即去老家,看看這個游絲一樣神出鬼沒的李魚會不會洄游到這里,盡管希望不大,但沙子田,這是他們最后一根稻草。
德階和敏慧是沙子田的驕傲,他們每次的到來都會像平地驚雷,男女老少都要吱呀呀推門觀望并熱情聚攏,接待這對離休的遠(yuǎn)道而來的大人物。但是這次,德階決定不驚動村人,就像搞情報那個時代一樣,想悄悄找尋游魂一樣的李魚是否回來過的蛛絲馬跡。
德階和敏慧輕輕地沿著山道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走。已經(jīng)七八年沒來,此前他們經(jīng)常來,高齡了不太想走就不大來了。
村還是那個村,沙子田還是原來的沙子田,只是順河多了一條馬路。歲月變遷,和他同齡的就老木一個,除此有的搬遷出去,更多的死去了。但敏慧和他都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沙子田是他們的故里,全是沾親帶故的親戚。村人無論大人小孩當(dāng)然知道他們的故事,認(rèn)識他們,由于距縣城遠(yuǎn),村人并不常到城里看他們。他們來這里時,看看親戚,串串門,完了,德階都要去大白果樹下,看萬人墳,心里畢竟有惦記,也看德全的墳。這次來非常低調(diào),除拜訪老木外,不想驚動任何人,哪怕是一只麻雀。
村莊無聲無息,遠(yuǎn)處幾綹炊煙籠罩,如一些灰色的不動的云。他們就這樣偷偷到了沙子田老木的家。
老木還是老木,他一個人守著一座舊房子木木生活著。
老木的家包裹在一大片嚴(yán)嚴(yán)實實的樹林里,加之樹木一片蔥蘢了,他們來的響動就很小?,F(xiàn)在是太平盛世,但在老木眼里,他們的到來又成了十分重要的一件事。老木顫巍巍把他們迎進(jìn)門。他一臉的歲月滄桑,一臉的博古深沉。好像事先知道德階敏慧要來,他并不十分吃驚。只顧著熱情打招呼的德階,并沒有發(fā)現(xiàn)老木的表情有什么異樣,但敏感細(xì)心的敏慧卻注意到老木的眼里掛著事情。
德階自然離不開要去大白果樹。
他心里有事,坐不住,說要出去走走。這兒是老家,老頭子去山里轉(zhuǎn)轉(zhuǎn)不足為奇。敏慧也正想單獨跟老木在一起,順便問問一些事情,就留了個心,給德階也給自己預(yù)留空間,就說,你愛走就走去吧。就這樣,德階一個人從老木家里出去了。
事實證明敏慧的感覺是正確的。
不出乎預(yù)料,李魚果真回來了,而且人還在。不過李魚也單獨出去了,好在沒有打照面,老木不會貿(mào)然告訴德階和敏慧。
昨天下午,老木從后山扦插薯苗回來,就發(fā)現(xiàn)了遠(yuǎn)道而來的李魚。臺灣那么遙遠(yuǎn),在老木眼里,李魚完全就是遙遠(yuǎn)的天際飛來的來客。李魚,不,這個從天而降的六指,更是遙遠(yuǎn)得讓老木都模糊得記不起來了。兩個恍若隔世的老人重逢,至于如何從彼此好奇的注視中度過了一個異乎尋常的夜晚在此就不說了。六指不想暴露目標(biāo),要他保密。現(xiàn)在,德階和敏慧隨即趕來,讓老木吃了一驚,莫不是也來找六指的?
敏慧對老木有著很深的交情。幾十年來,敏慧時不時從城里給老木帶來吃的穿的用的,逢年過節(jié)還給老木一些錢。所以老木敵不住敏慧的詢問,敏慧的詢問瓦解了他向李魚的承諾,他一五一十把六指來了的事情說給了敏慧。聽得敏慧瞠目結(jié)舌,稍后就興奮起來?,F(xiàn)在的敏慧,得到了真真切切的消息,頭就仰了好高,走路說話都輕飄飄了,她甚至高興得手舞腳蹈起來。
村人對六指沒有很多記憶,有點點印象也只是停留在傳說當(dāng)中。加之老木口穩(wěn),所以老木陪他去山里轉(zhuǎn)了整整一天,他們只道他是老木的舊知,居然沒被任何人認(rèn)出來。
敏慧對老木說,六指回來,應(yīng)該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正大光明的好事兒,好事兒不能不讓村人知道,更不能不與村人分享。她要立即為六指置辦一場熱熱鬧鬧的酒席,用最盛大的熱情歡迎六指的到來。這個想法剛一出口,就得到老木的大力擁護(hù)和熱烈支持。
老木說,我這就去通知村人。
敏慧說,我們同去。
他們先是到了村主任家,剛說了事情,村主任頓時就呆了,隨即滿心歡喜。一個天大的消息就像憑空的一聲驚雷,一瞬間將沙子田炸得響亮,讓這個處于烏蒙深處的小小山村頓時沸騰起來……
十
德階穿著棉布鞋,一路走得飛快,連他自己都對自己腳步的輕盈感到驚詫。幾十年了,除多了一條公路之外,別的似乎都沒有大的改變,德階知道山里的每一條道怎么走,不大的工夫,他就到了廟子嶺,看到那棵高大的白果樹了。
一道道山梁如一座座墳?zāi)钩领o地排列,山路灰白的帶子樣纏綿地依戀著山峁。大白果樹依然和50多年前一樣,是老樣,只不過是果實掉在地上,沒人撿了,有的被黃金般的葉子覆蓋。
這里荒草萋萋,人跡罕至,除了大山還是大山,小道已經(jīng)被草和樹遮掩著了,大白果樹下不是活人的地界,萬人墳和德全的墳冢陰森森地冒著寒氣。
遠(yuǎn)遠(yuǎn)的,德階卻突然發(fā)現(xiàn)大白果樹下有那么一個黑點在蠕動,像人。是幻覺?揉揉眼睛看看,不是幻覺,越來越近了,是的,樹下,真真切切有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人,干瘦干瘦的,在樹下孤零零坐著。
奇怪!什么人?他來這里干什么?那姿勢像是靜靜等待著什么。德階心一驚,連呼吸都停了,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了。他好像知道德階要到這兒來,為了了卻一場心愿,專門提前在這里等著他的,幾十年了,老賬新賬一起算,他是等著和德階算賬的嗎?德階沒有時間細(xì)想也沒有多想,就快步走過來了。
樹下坐著李魚,好像在故作冷靜。見德階分開樹叢昂然而來,他頭也不回,不做任何理會。就像任何動靜都不能驚動,雷也打不動地不回頭。德階走近了,那李魚依然坐姿不變,面朝大白果樹坐著,顯得十分安詳。
坐著的李魚,和德階一樣,現(xiàn)在已經(jīng)步入風(fēng)燭殘年的六指!他依然是頭也不抬地坐在大白果樹下靜靜等著德階……
德階表情嚴(yán)肅,神情莊重,干澀的喉頭已經(jīng)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握了拳頭,緊繃著的臉上激動得顯現(xiàn)出黃豆大的汗珠子,渾濁的眼睛像是也明亮了起來。
德階不說話,六指不說話,空氣凝固了。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德階就那么默默看著干瘦的六指,六指就那么頭也不回地坐著。臨近了,德階抬頭看了看大白果樹,高高的大白果平靜自若,樹枝慢條斯理地輕飄著,樹枝散發(fā)的影子一波接一波快速地飛向六指頭上。
六指終于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慢慢向德階伸出右手。這只手,藏著他不愿示人的自卑,藏著他深深隱藏的秘密?,F(xiàn)在,他主動伸出了這只手。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德階突然有點點不知所措。稍后,德階也伸出右手,順勢將六指從地上拉起來。
幾十年來的情仇和糾結(jié)在德階心中早就潛伏了下來。德階右手死死握著六指的右手不放,待確認(rèn)六指右手上有那個實實在在的疤痕后,德階的目光開始上移。他要重新看看眼前的人,現(xiàn)在,那張臉老了,臉上的肉皮發(fā)灰,卻仍舊毫無變化,眼睛與臉頰深陷,眼神還那么狡黠忽閃著。這就是他找尋了半個多世紀(jì)的何雨!這就是六指!這就是六指的右手!
摸摸,感覺到那一個削掉了手指頭的地方,那個疤痕永遠(yuǎn)地留著,留在六指的手上,也留在德階的心里。這是怎樣的一只手?。亢诤诘?,干扁扁的,纖纖的像鷹爪子,沒有肉,沒有血色,卻沾滿了19條人命的鮮血。這只手,奪去了德全年輕的性命,也讓社會、讓村人誤解了德全大半輩子。德階忽然感到了一種被扼住喉嚨的疼痛。他的喉嚨里驟然翻騰起了某種干澀的東西。德階激動了,血壓突然上升,心口一陣擁堵,一股腥咸味上來,身子往后一仰,暈厥過去。
十一
德階永遠(yuǎn)都是兵,是兵就不會驟然倒下。
德階暈厥了僅僅幾秒后,便清醒過來。就像一只山鷹具備了再次奮飛,追趕敵人的能力?,F(xiàn)在,事情明鏡一般弄清楚了。他感覺到六指的等待是在挑戰(zhàn)他的定力。
但是六指也像一只鳥,像一只發(fā)抖的可憐巴巴地等待著命運(yùn)裁決的黃雀。現(xiàn)在,它頭頂上的羽毛和皮正被德階這只山鷹一根根拔去,一層層揭開,露出光鮮的肉滲著鮮紅的血。
兩個老兵執(zhí)著手互相對望。準(zhǔn)確地說,不是握手,分明是六指向德階主動出示了右手,同時也是德階捏著六指的右手。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學(xué)生,主動出示掌心等待板子的責(zé)罰。德階捏著六指的右手不放,捏著他的短處,捏著他作為叛徒的證據(jù)。從烈士到叛徒,就在他露面露出右手的一瞬間,就定性了。曾經(jīng)把他當(dāng)做好兄弟,又是一個鍋頭舀飯的戰(zhàn)友,后來成了德階的親舅子。但是,歲月開了一個大玩笑,他們生活在兩個不同地方,政治信仰不同。一個早成為共產(chǎn)黨的干部,另一個則是尾隨蔣介石逃往臺灣的國民黨兵,并且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可恥的叛徒。不是一個陣營,現(xiàn)在卻站在一起,德階要保持一種居高臨下的威懾感。
斃了敵人!德階習(xí)慣性收回右手,往腰上摸去,他要掏出那一支駁殼槍,他要手刃叛徒。
但是此時已非彼時,此時已經(jīng)是1991年的春天。德階清楚,兩岸敵對的局勢在多年的努力下已經(jīng)慢慢化解,和解的春風(fēng)吹拂得很是濃郁,特別是1979年元旦,中國大陸發(fā)表了“告臺灣同胞書”,歡迎臺灣同胞返鄉(xiāng)探親,并保證“來去自由”之后,一批批老兵開始踏上了歸國訪親的旅途。
德階參與陪同接待臺灣老兵,就這樣知道了六指的到來。戰(zhàn)火紛飛舞槍弄棒的年代早已過去。德階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年輕英俊的游擊隊帶兵指揮員了,他不用槍了,早沒槍了,他已經(jīng)不是兵,只是一個離休的老兵,一個步入暮年的老頭。不管他怎么努力也表現(xiàn)不出應(yīng)有的威嚴(yán)和氣概。六指敢于面對他,說明德階已經(jīng)缺乏了對敵人的震懾力。斃了叛徒,已經(jīng)成為歷史性的不可能。面前站著的人,是敏慧的哥哥、自己的舅子、一個可憐巴巴的老頭。但這是敵人,和這樣的人相對而立,就可以泯去恩仇嗎?
遠(yuǎn)處發(fā)出一陣陣疾風(fēng)吹蕩著樹林的聲音,這聲音透過樹木層層密密傳來,刮得亂響。德階敏銳地聽到風(fēng)的聲音在空中搖晃樹木的震顫。這聲音也來自萬人墳和德全墳上的幾株大樹丫的碰撞,這碰撞像被浸出了血一般,硬生生地、尖厲地呼嘯著。
歲月流逝,眼前的萬人墳和德全的墳頭上,先前灰色的石塊已經(jīng)成了黑褐色,長出了很多石苔。石頭中間長出了一兩米來長的芭茅草,把六指哀哀的臉上愧疚之色襯托得分量更足,兼雜著時不地哽咽,就像哀鳴著只有幾分鐘就要下世的光景,讓德階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恍惚和惆悵。
他發(fā)現(xiàn),同樣飽經(jīng)滄桑的六指,已經(jīng)兩鬢斑白,他那掛滿魚尾鱗的臉已經(jīng)在一片淡淡的夕陽里變得撲朔迷離。
但是這些,絲毫沒有動搖德階的憤怒。德階壓抑著憤怒。他指著萬人墳,對著六指怒道:你,就在那座墳里頭有你光鮮的名字,你知道嗎?稍后,他指著那一座孤墳說,那是德全,德全,我的弟弟德全,他至今背著叛徒的黑鍋……
六指的頭顱像瘟雞似的瑟縮,愧疚的目光磷火般在魚尾鱗的臉上閃爍。稍后,他那怪魚一樣的眼睛里滾出了淚水,慢慢匯聚成奔騰流動的水。
德階繃著臉,像已經(jīng)俘虜了敵人那樣保著一股勁兒,這勁兒隨著六指的哭泣還在不斷上升。德階說,你哭吧,你真該好好哭!
突然,德階再次上前,指著六指的臉,狠狠地撂下一句話,你知不知道,要怎樣處置叛徒?!
我當(dāng)然知道!輕輕說完這句話時,六指的淚水已經(jīng)肆無忌憚流在衣服上,一會兒就濕漉漉一大片。此時,如果真有一支槍,德階會當(dāng)場斃了六指,可是他沒有,再不會有。他揚(yáng)起一只手,幾乎就要抽打六指一個耳光了,伸到半空卻又忽然變了主意縮了回來,因為,六指紋絲不避的臉龐堅定地暴露在他的掌摑之下,像黃蓋在周瑜面前露出背,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不置可否地等待著軍棍的到來。這個表情把服軟不服硬的德階心底燃起的火焰徹底給澆滅了。他的手僵著了,他終于下不去手。
廟子嶺上再次響起了一片狂風(fēng)大作的嘯聲。接著,從黃昏時刻的大白果樹上的青灰色陰影中,飛出了一群黑黑的烏鴉。它們凄厲地唳叫著,扇動碩大的翅膀,向空中飛去。
天哪!六指大叫一聲,推開德階,跑到德全墳前,放聲痛哭起來。他把頭埋得很低很低,似乎要拼命嗅出久別的泥土氣味,要拼命嗅出德全的氣息。他哭得很傷感,哭得很酣暢,之后,又回過頭,跪在地上仰望著萬人墳抽搐。
德階心里混亂又茫然。兩滴冷而僵硬的淚,在他干澀的布滿皺紋的臉上悄然而行。幾十年的光景,啥艱難的日子都過來了,啥難受的事情都埋在心底,就這樣倔強(qiáng)地過來了幾十年。
他也游魂一般跌跌撞撞朝前走去。他發(fā)現(xiàn),萬人墳和德全的墳在旋轉(zhuǎn)、晃動,巨大的白果樹也在暮色的輝映中使勁搖擺,幾十枝粗壯的枝丫成了一個個婆娑的手,紛紛指向天空。
那一群烏鴉飛過去又飛回來怪叫著看著德階和六指,此時是它們歸巢的時刻。六指停止了哭。他捧起一撮黑土,跪在地上,木然地呆望漸漸黑去的蒼山和那群即將歸巢的烏鴉。仿佛有正義的槍子正在頭頂飛過,發(fā)梢已被揪起,頭皮嗡嗡發(fā)麻。但隨即他和德階同時發(fā)現(xiàn),離他們不遠(yuǎn)處,已經(jīng)站滿了黑黑的人群。
是老木、敏慧和眾多的村人,一字兒排開,站在十多米開外,擋住了前進(jìn)的道路。滿村人鎮(zhèn)靜自若一動不動,觀望著他們。
這場景與當(dāng)年村人同德全對峙的情景何其相似。當(dāng)年的村人幾乎就站在現(xiàn)在的這個地方,眼里噴出怒火,看著德全。時隔半個多世紀(jì),真正的叛徒回來了,他們又聚集在這里。
除了老木之外,他們的臉孔都很陌生,同年代的人幾乎沒有了。
村人沉默地看著德階和六指,也許他們并沒有聽到德階與六指的對話,他們只是見證了六指悲愴的哭;他們或許沒有看出德階發(fā)怒的表情,看不出德階在隱忍巨大的苦痛,當(dāng)然更看不出德階帶有淡淡的無奈。他們來的目的,是找尋德階與六指,迎接他們?nèi)ゴ謇?。德階有著怎樣的情緒,在他們的心中激蕩不了漣漪,他們的情感早已淹沒在迎接親人和同胞的喜慶之中。
德階感到悲哀,感到無限的孤立和惆悵。
他發(fā)現(xiàn),眼前的村人已經(jīng)很陌生。對叛徒的恨,似乎再也調(diào)動不起他們的情感來,他們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敵人”的概念……
良久,老木緩緩地說,你們,你們從戰(zhàn)亂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這一句低低的話語,說得村人內(nèi)心復(fù)雜起來。他抬眼望去,發(fā)現(xiàn)敏慧眼圈紅紅的,滿村人眼圈都紅紅的,跟著,六指和他的也紅了起來。
老木說,走吧,晚飯等著你們。村人七嘴八舌說,回來了,回來就好!老木蒼老的聲音帶有特有的韻味,很像山間的泉水,透明、清爽,情深意長。
回家。老木說出了這兩個字?;丶?!所有的村人跟著老木說出了這兩個字。
回——家!失蹤了多年的六指,如今又回到望眼欲穿的故里和溫馨幸福的家園。六指吃力地一字一頓悄悄呢喃著這兩個字,可他沒喊得出來,他的喉嚨哽咽住了。
十二
村主任主持宴席,這是在老家一場特地歡迎六指的宴席。德階與敏慧的參與,讓這場宴席更加喜慶。老木走在最前面,遠(yuǎn)遠(yuǎn)就拖長了聲音張大嘴呼喊“來客人了!”鑼鼓敲了起來,嗩吶吹了起來,整個沙子田忙活起來。請坐、上煙、倒茶、上瓜果,剛進(jìn)院子的德階和六指即刻便被邀請同桌坐了上席。燒飯的,炒菜的,生火的,擔(dān)水的,打雜的,都是自覺來幫手的鄉(xiāng)鄰。
除敏慧、老木和德階之外,六指,這個萬人墳里的核心故事人物,留給人們的只有鮮明的形象卻沒有半點記憶,留給人們的是滿心歡喜、津津樂道和好奇,誰也不會也沒有想到要再次深究他的過去,更不會對他的形象去做重新的定義。他回來了,他就是高大的,他就是沙子田所有人的親戚?,F(xiàn)在的他,給沙子田帶來了光鮮的驕傲。男女老少都像看西洋鏡那樣聚攏過來,先看六指,也看德階,彼此閑聊搭訕,整個院子充滿著從未有過的熱鬧場面和歡天喜地的色彩。
多年沒有趕上這樣的宴席了,六指不再沉悶,他感慨,又顯得有些興奮。沙子田充滿過年一樣的氣氛,殺了兩頭肥豬。在當(dāng)年農(nóng)人生活還沒有完全好起來的時候,這個宴席可算是農(nóng)村最大的盛宴了。村主任端起酒杯,剛想說話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德階咬緊嘴唇,猛地扭過頭去,眼里含著淚水。德階明顯沒有心思敘舊,他依舊五味雜陳。
這個世界上最難受的事就是偽裝。明明內(nèi)心在激烈廝殺,外表卻像什么事也沒有一樣平靜如水。德階又不是一個善于偽裝的人,所以他比能偽裝的人要難受好多倍。
這個表情頓時讓村主任有點點緊張。桌上香氣彌漫,德階卻沒有胃口,他起身喝下了一碗水酒,碗底朝天的時候,聽見滿壩子人爽朗的笑聲。
德階不愿去打擾這份熱鬧。他發(fā)現(xiàn),擺在六指面前的那道菜,在夜色中熱氣騰騰,仿佛六指心中長期隱藏著的一團(tuán)迷霧。他簡單和村人聊上幾句,顯得很是疲憊。草草吃過之后,他沒管敏慧,徑直對村主任說,我忙,想趕回去。敏慧注意到德階的動靜,她使勁把頭挺了挺,身子掉了個個兒。她的樣子顯得像是在斗氣。其實,她知道德階心里有結(jié),一下子過不了那道坎。德階的走很是堅決,村人留不住。在這個時刻,敏慧也不想留他。村主任只得安排一輛農(nóng)用車送他去鎮(zhèn)上。
歷史和現(xiàn)實就像手中提著的兩個袋子,弄清楚了六指是叛徒這件事情,表明右手的袋子空了,但是躺在那座孤墳里面的德全的事情還沒有落實,左手的袋子就沉重起來。這兩個袋子或輕或重,它們特別隨便地晃蕩,并與德階發(fā)生了碰撞。
德階認(rèn)為,撥亂反正已經(jīng)開展了好幾年,不管海峽兩岸有著怎樣的政治和政策背景,還原歷史的真相,叛徒就是叛徒,雖說是歷史原因,但是公理公道尚在,也就是說,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這何雨的墓碑都必須要下架,他應(yīng)該從萬人墳和烈士陵園移出去,他的事跡還應(yīng)該從史志的記載中重新定調(diào),立在烈士陵園的,應(yīng)該是德全!
十三
德階又在死胡同里鉆來鉆去,找不到出口了。
他又輾轉(zhuǎn)到民政局來了。
早上韓局長正在辦公室張羅一些事情,發(fā)現(xiàn)德階走進(jìn)來。還來不及打招呼,德階就冷不防問他幾個問題。
德階問:取消一個烈士的稱號要經(jīng)過哪里?
韓局長睜大眼睛:您問這個干什么?
德階說:我問你要取消革命烈士需要走哪些程序,怎么辦理?
韓局長說:這個?這個問題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德階說:那我正式告訴你,何雨不是烈士,請你取消他的資格。
韓局長有點驚訝,不過還是笑了笑說:陳老,您老別再開玩笑了。
聯(lián)想到砸毀墓碑的事情,韓局長再問:你說的是烈士陵園那個人?
德階:正是,正是何雨。
韓局長忽然覺得這個德階有些無聊。豎起耳朵懵懵懂懂聽了半天,才鬧明白德階說的的確是一個大問題。
老木就因為這事到城里來了。
老木是接到韓局長的通知,專門為印證六指是不是死了這件事情來的,老木沒文化,從來沒有進(jìn)過城,由一名鄉(xiāng)干部陪同著。
起先,老木不來。那鄉(xiāng)干部到老木家里去接他的時候,老木不在,直到在山背后,才發(fā)現(xiàn)老木、敏慧、村主任等都和六指在一起。老木沒進(jìn)過城,不想進(jìn)城,他隱隱擔(dān)心官方通知他去,是不是為了六指的事情。他拿不定主意該怎么說,加之敏慧、六指都在,想陪他們,生拉活扯都不去,甚至想跑。村主任與敏慧一起安撫了他半天,好歹讓人陪著他進(jìn)了城。
韓局長在,老木不認(rèn)識,見韓局長很是客氣熱情,他才稍稍平靜。但老木是鄉(xiāng)下人,一輩子沒有見過大的世面,在韓局長辦公室坐著就像一個癟了氣的氣體人,始終耷拉著腦袋。等工作人員為老木泡了茶,韓局長才開始問話。
韓局長說,老木好!
老木說,好。
韓局長問,我想請您證實一件事情,就是這次來鄉(xiāng)下的李魚,究竟是誰?
見提到六指,有人做記錄,老木突然意識到什么,臉色頓時大變。老木心里有事,他怕進(jìn)城,他看見德階罵了六指,他怕六指有事。這幾天六指背著敏慧和其他人先是給了老木1000塊錢,要求老木過年或是清明時節(jié)代他去廟子嶺大白果樹下為萬人墳和德全的墳上香化紙。起先老木不要,六指直說,這錢不是給你老木,是給死人用的,這件事情你如果要推,就是對不起我何雨。老木接了。六指不顧老木推諉,又給了老木500塊錢,說是留給老木買點油或米的。老木不要,六指硬塞給了他。沒想到六指前腳走,后腳就有鄉(xiāng)政府的干部來找他了,為這兩件事,老木心里忐忑得很。
老木抖抖索索從懷里將這1500塊錢雙手遞給韓局長。韓局長說,我不是為這件事情通知你來的。老木說,是不是六指的事情?
韓局長說,正是何雨的事情。想問問,何雨,你見到了嗎?
韓局長又問,李魚,李魚是不是何雨,也就是說,李魚是不是六指?
老木木住了,他假裝聽不懂不亂說話,他怕說錯什么,會給何雨帶來不幸。
老木突然用怪異的眼光看著韓局長,他說,你們,你們是不是想要整六指的黑材料?他堅決地說,我不會出賣六指的!六指著實好可憐,他是好人!
韓局長忽然覺得這件事情很是難辦。
認(rèn)定一個革命烈士,須得有事實做依據(jù),同時要經(jīng)過層層審批,一直到省上。現(xiàn)在,要取消一個烈士,同樣要有事實作為依據(jù),經(jīng)過省上審批。眼前面臨的問題是,誰能證實,何雨就是臺灣的李魚?沒有佐證材料,沒有當(dāng)事人的口供,德階就是用一千張口罵李魚,也終究不管用。就是李魚親自說明他就是何雨也不能說明實質(zhì)性的問題。再有,德全是自殺的,他既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也沒有死在國民黨的監(jiān)獄中,誰能證明當(dāng)年他所遇到的是冤屈呢?叛徒,作為歷史性的定義,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這些事情并不像德階說的那么簡單,也就是說,這歷史的舊賬,仿佛一樁無頭公案,讓韓局長突然犯了難。
十四
傍晚時分,敏慧和六指回來了。這幾天,敏慧沉浸在幸福與恐懼的暈眩里。她幸福,又怕德階破壞這種幸福。德階和六指有著幾十年的結(jié),德階是一根筋,是一塊鐵板,他認(rèn)定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這結(jié)沒有解開之前,她生怕德階突然會給這種幸福帶來晦氣——除非德階接受這個叫李魚叫何雨的六指,不然她不會對這樣的幸福享受得心安理得。能否解開纏繞德階那幾十年的心結(jié),她沒有把握。但她不能冷落了哥哥六指,她將六指安排住進(jìn)了原先的賓館又給臺辦打了電話,由臺辦的同志先陪著六指,然后就到民政局來等還在韓局長辦公室喝著茶的老木,將老木接去了家里。
果然,這個夜晚,比以往任何一個夜晚都來得深沉。夜深了,老木在德階家里吃著晚飯。說是吃飯,其實是喝著酒水閑聊,這坐下去居然是整整一個晚上。
敏慧與德階陪著老木。因為興奮,大家就都沒了睡意。德階是暴風(fēng)驟雨,一場急發(fā)作之后,面對敏慧、老木,又覺得自己似乎過火了點,慢慢肚里開始有了點點愧疚。敏慧一直沒喝酒,陪著德階和老木看著他們兩人對飲。午夜時分,敏慧突然往自己杯里倒?jié)M了酒,喝了一大口。這時她看到德階和老木的眼光有些驚異,加之德階沒有攔阻,就又喝了一大口。奇怪,這酒,怎么這樣獨特?怎就像是喝湯的感覺?慢慢地,三個人都輕飄了起來。
老木已有些胡言亂語,但醉話間表達(dá)似乎很是分明。老木說,人老了,歷經(jīng)很多很多,不容易啊……說到這里,老木的語氣就有些哽咽了,他這一哽咽,弄得敏慧直抹眼淚。
德階呆著,臉由紅而白、而青。然后,都噤聲。靜得只有小蟲子在窗外大樟樹上輕輕嘰啁。
良久,老木抹掉了眼淚,話題一轉(zhuǎn)說,人生正如一段河流,驚險處都過去了,現(xiàn)在是平緩地段……
老木說的話正是敏慧想要說的。敏慧給老木使了一個眼色,鼓勵他繼續(xù)說下去。老木突然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對德階說,我有幾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德階也醉了,就說,老木你想說什么就直說吧。
老木直接問德階,六指,你認(rèn)嗎?
這個問題像一把單刀直直插入德階的心臟。老木醉了,懶得去管德階的表情。他問德階,蔣介石殺了多少共產(chǎn)黨?他跑到臺灣后,還跟我們打了好長一段時間。后來不打了,你說,假如他要回來,還殺他嗎?
德階敏慧沒說話。
老木繼續(xù)說,貴州土城一仗打死好多紅軍的郭勛其,以前和你們對著干,后來還不是和你們坐一堆,摻和在一塊了?
德階紅著臉依然不語,他感覺老木明顯是在拿一把刀子刮他的臉。老木端起酒杯一口干了,又平添了幾分正義和勇氣。他說,你們兩個都是當(dāng)官的,不是我說你,你們的官沒有這些人大吧?要說蔣介石,他沒有這個勇氣回來,他要有六指一半的勇氣,我們這邊都?xì)g迎他,那臺灣早就解放了,蔣介石還不是和我們又和好了。但是他沒有,他簡直不如我們的六指呢。
老木說激動了,再次提高了聲調(diào)斜眼對著德階:我說你德階,你太自私了!
怎么了?德階抬起醉眼惺忪的臉,看著老木,他發(fā)現(xiàn)此時的老木已經(jīng)不是彼時的老木,像換了一個人,看著很是陌生。
老木說:你結(jié)記著德全,是不是?要不是為了你的弟弟德全,你還那么留意六指的過去?你可曾經(jīng)想過敏慧的感受,你想要把我們的敏慧趕上絕路,讓她不再有哥哥嗎?老木連珠炮似的說,我喝得差不多了,不喝了。我的話還得說完。老木鄭重說,要是你德階還認(rèn)六指是個兄弟,你們趕緊去接他回來;要是不認(rèn),他做他的李魚,從此各管各的各奔東西。你們當(dāng)兵的有當(dāng)兵的辦法,我們種田的有種田人的處理方式,拿不定主意時,我們就要問皇天、問天意,我看六指回來就是天意,老天有眼,它在看著你們團(tuán)圓呢。
他的話讓德階和敏慧都驚訝得浮起了一個大大的問號,稍后擰成了一座山,目光在瞬息間變得異常明亮。德階先盯著老木的臉看,他嘴上不說,心里卻咯噔咯噔的,臉上的堅冰雖然沒有立即化掉,嘴角卻慢慢蕩漾出幾絲笑紋,默默認(rèn)同老木說的有幾分在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根柔軟的鋼筋,拉長拉短只能由著老木了。
老木一點都不木。
老木煞有其事地從懷中哆哆嗦嗦摸了半天,掏出了一個5分硬幣。
德階和敏慧一時間不曉得老木想要干什么。
老木說,這只是一個小錢,卻代表天意。有國家(徽)這面為“麻”,是正面;有谷物那邊為“幕”,是背面……
農(nóng)人處理問題的方式千奇百怪、林林總總,德階敏慧繼續(xù)瞪大雙眼看著老木。
老木繼續(xù)說,你們看吧,搖到“麻”,你們?nèi)フJ(rèn)六指;搖到“幕”,讓他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立即走人。說完,老木拿著桌上倒酒的大盅,將剩余的酒水往地上一潑,又使勁甩了甩,用紙反復(fù)擦,直到確認(rèn)擦干后,將硬幣置于其中,只見他雙手拿著酒盅憑空揮舞,搖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亂響,像是牌桌上玩麻將骰子。最后他雙手罩著酒盅,“哐啷”一聲倒置于酒桌上。
老木眼前一亮!一聲高叫,甩下一句話:自去看吧!
跟著,德階、敏慧不約而同湊向錢幣,一不小心兩個額頭“砰”地碰在一起,待回頭時,老木這個粗人,已經(jīng)挺起了腰身,直昂昂打開屋門,拂袖而去。
隨后,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