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人

“傳說在太古時期，盤古開天地以后，從上一個文明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洪水中，遺存下一個物種——透視人。這種人外表與人類無異，但其眼睛會透視遇見的第一層東西，即若你穿了兩件衣服，他能透視外面一層衣服，但不能透視第二層衣服。這就是為什么中國古代人們穿很多層衣服的原因，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人類貪婪欲望的膨脹，同很多其他神奇物種一樣，透視人消失了……”

花生米被嚼得嘎嘣響，婼菲微瞇起眼，猛地一敲比自己小三歲的外甥女的頭?！坝挚磥y七八糟的漫畫了？盤古加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這背景還真是厲害了?！眿S菲擺出大人的樣子，努力睜大那一雙桃花眼，“別在我家看漫畫，姐知道了非敲我不可。”

外甥女翻了個白眼，回敬道：“比你大了二十歲，這姐還叫得出口?。糠凑沂遣粫心阈∫痰?，雖說你看著挺顯老氣。”

嚼花生米的聲音再度在小餐桌上空回響，只是這回不是婼菲在吃。婼菲一手支著腦袋，嘆了口氣：現(xiàn)在的小孩真是讓人搞不懂，不過十三歲而已，開心時嘰嘰喳喳，一提到父母立刻說話帶刺。

明明在父母面前又乖巧又友善嘛。

就算透視人見到外甥女第一次見婼菲時的樣子，也未必能看穿那面具吧。

“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啊？”戴眼鏡的男生一邊走一邊讀手中的課本，正巧在扶眼鏡的時候被撞了一下，眼鏡被指尖一勾，華麗麗地飛了出去。

婼菲停下腳步，盯著那副粗黑框眼鏡看了幾秒，撿起來正欲遞給男生，卻發(fā)現(xiàn)對方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怎么了？沒有眼鏡看不清楚吧，你還這么專注地看什么？”婼菲問。

“啊？”男生接過眼鏡，笑答，“這是平面眼鏡?！?/p>

沒近視還戴眼鏡，不是裝酷就是耍帥，婼菲轉身欲走。

“喂喂，別走啊，其實我是……我是美術生，你的臉真勻稱，可不可以做一回我的模特？”男生頓了頓，補充道，“我請你吃飯?！?/p>

婼菲摸了摸扁扁的錢包，點頭道：“沖著免費午飯，我答應了?！?/p>

兩人來到美術教室，男生擺好凳子和畫架?！跋日f好了，我畫得丑，畫完你可不能看哦?！蹦猩诋嫾芎竺婢o張地說。

“隨便，給飯吃就行?！眿S菲打了個哈欠。

一小時后?！安畈欢嗔耍蹦猩酒饋?，“我去洗顏料，你再坐會兒吧?！?/p>

婼菲盯著男生的背影歪了歪頭，他沒有重申不能看，是不是表示畫得不錯可以一看？這么想著，婼菲起身走到畫架的另一邊。只一看，婼菲的臉色變得煞白。

畫面中的女孩沒有皮，紅色的肌肉由粉紅色的肌腱連起，拼成一個詭異的微笑。作為背景的美術教室，仍是原先的構造，但只有在原本是窗簾的位置，才有粉刷的痕跡，其他地方是紅色的磚。原先墻皮脫落的地方連磚也沒有，露出一小片湛藍色的飄雨的天空。整個畫面彌漫著一股奇異的幸福、溫暖與活潑。

就好像整個被人剝?nèi)チ艘粚?。想到這，婼菲不由得渾身一抖：透視人？

“喂！”拎著調色盤的男生站在門口，一臉驚疑，“不是說叫你別看嗎？”

婼菲用力咽下一口口水，開口道：“你是不是……”眼見男生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婼菲終于吐出了下面的話：“你是不是學生物的，所以人的面部肌肉都畫得那么清晰？是不是作品腦洞太大，才不想被人看見？放心，我不偷你創(chuàng)意?！?/p>

男生蒙在原處，半晌才扯了扯嘴角：“哈？”

“婼菲，聽說你和班長是鄰居？”鄰桌的女生滿眼發(fā)光地問道。

“哈哈，算是吧。”婼菲尷尬地笑道。

“哎呀，那，平時會碰到嗎？”

“哎？這個，偶爾吧，聽媽媽說幼兒園的時候兩家一起接送來著?！?/p>

鄰桌又一次眼冒金光：“好羨慕你呢?！?/p>

婼菲尷尬地笑著，冷不防被人一把摟過，好友寧可氣勢洶洶：“干嗎湊那么近，婼菲是我的?！?/p>

“喂，啊咳咳。” 那個畫畫的男生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朝婼菲齜出一排大牙，揮了揮手。

婼菲走出去，問：“你怎么來了？”

男生咧嘴，不知是哭是笑：“哈，那個，我的眼鏡你沒還我吧？”見女生一臉迷惘，男生慌道：“那個，畫畫前我不是讓你幫我拿著嗎？”

婼菲點點頭。

“畫完你也沒還我。”

婼菲想了想，又一次重重地點了點頭。

男生兩手一攤，無奈地聳了聳肩。

“我們離開美術室，先去了食堂才來的教室，也不知道掉哪了。”婼菲無奈地嘆了口氣，“畢竟是我搞丟的，我們一起去找吧?！?/p>

兩人貓著腰偵察兵似的走在通往食堂的路上，婼菲終于感覺自己快要腰肌勞損：“我說，你又不近視，干嗎非要戴眼鏡？”

男生猛地直起身子，表情糾結得像是老媽和女朋友同時掉進了水里。

“那個，我只告訴你，其實……我是透視人，天生視線能透過一層物體。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身邊的人漸漸戴上了面具，我看見了從未見過的所謂皮膚的東西。說實話，皮膚粘在臉上……真惡心。我還以為自己的能力失靈了呢，所以看見你我是很激動的，因為你沒有面具。至于眼鏡，透過它我就能看見正常人眼中的世界，就能正常讀書了?！?/p>

男生說完一大段話，放松似的松了口氣，一抬頭對上婼菲滿含同情的目光。

“真可憐。中二病，鑒定完畢。”女生繼續(xù)貓腰向前走，一面走一面說，“本來還不確定，現(xiàn)在你和我可憐的外甥女講了同一樣東西，肯定是看了同一部漫畫沒錯了。得中二病的孩子都應該被好好愛護。”

男生沉默地待在原地，呆立了一會兒，重又跟上婼菲的腳步。

“親愛的，這是人家第一次到你家耶。”寧可挽著婼菲的手臂，高高地晃悠著。

婼菲笑道：“不過回來時間剛巧趕上對面輔導班放學，這個時候小區(qū)門口總是有點擠?！?/p>

“輔導班？”寧可的視線飄忽開去，在人群中掃來掃去。

“啊！”寧可突然一聲驚叫，拖著婼菲擠出人群，興奮地向前方背書包的少年揮了揮手，“班長！好巧啊，我來婼菲家玩。”

少年冷冷地瞥了一眼兩人，點點頭：“哦，怎么，你怕她把你賣了，要我做個見證？放心，你要是失蹤了我會告訴警察你來過這。”

寧可抽了抽嘴角，露出尷尬的微笑：“哈？班長真幽默?！?/p>

“沒別的事的話我就先走了，我的周末時間安排得很緊，浪費不起?！闭f罷，少年轉身離去，留下氣氛尷尬的兩人。

婼菲扯扯寧可的袖子：“我們走吧，他的脾氣總是這樣臭?！?/p>

寧可刷地轉過頭，盯著身邊人：“班長明明脾氣很好的，怎么對你就這么不耐煩，你以前得罪過他？”

“說什么得罪……可能以前說過什么不好的話吧，你知道我說話比較直，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眿S菲翻了個白眼。

寧可瞇起眼睛：“說好聽點叫講話直，說難聽點就是蠢吧？婼菲你知不知道別人是怎么看你的，若不是班長誰會理你這個毒舌冰山臉？想不到原來班長對你唯恐避之不及?！?/p>

不是吧，婼菲揚了揚眉毛，這橋段，不就是狗血言情劇里“我是為了接近他才和你做朋友的”。

“真沒想到……”婼菲說，“我竟和一個為了愚蠢無意義的感情，而交付生活大部分時間的膚淺無聊之輩，做了那么久的朋友?！?/p>

寧可氣得瞪圓了眼睛，大罵一句跑掉了。

婼菲想起過去和寧可在一起的那些時間，她臉上的笑那么純粹，竟是對不喜歡的人戴上的假面嗎？

假面……面具……透過面具……透視人……走著走著，婼菲發(fā)現(xiàn)自己走過了頭，走到了十一班教室。對了，婼菲想起那個自稱透視人的家伙在這。

“同學，您找誰？”進門的女生問站在門口的婼菲。

“呃，找他?！眿S菲往那個透視人一指。

該同學喊道：“李世人，有人找！”

李世人跑出來，向婼菲笑道：“哎呀，是你呀?！?/p>

“你叫李世人？”婼菲問。

李世人一笑，齜出一排白牙：“是呀，我是透視人，又姓李?！?/p>

真的是這個意思嗎？婼菲暗想，難道不是想讓他像李世民一樣成就一番帝業(yè)永垂青史？

“上次眼鏡沒找到，我賠你一副吧，多少錢？”婼菲猶豫了一下，又說，“還有，你上次說的透視人網(wǎng)上搜不到，可以給我講講嗎？”

李世人的眼睛刷地亮了：“你愿意聽？那太好了！”

“阻隔透視人視線的面具，并不是一開始我所以為的防曬霜一類的東西，比如說，你看，那兩個女生的臉上都掛著虛假的笑容。”李世人指著對面窗口的兩個人說。

若不是天臺的風吹亂劉海，這里的視野可以說非常好，整個教學樓盡收眼底。婼菲若有所失地點點頭：“世人虛偽，難見真心?！?/p>

李世人認真地看了看婼菲，笑道：“也不能這么說嘛。你看，那邊那個看上去很自信的女孩，面具下藏著深深的自卑。還有那邊籃球場上的男生，正在努力克制怒火擺出謙虛的笑。”

“那也是讓自己變得更好的改變，不算假面。”婼菲說。

“本質沒有差別?！崩钍廊诵Φ?，“你看著好痛哦?！?/p>

“我看上去很傷心嗎？”婼菲皺眉，“不好意思，我不太會隱藏感情?！?/p>

李世人笑著擺擺手，說：“不是，天臺風大，直接吹在你的肌肉上肯定很難受，加上你又沒有一層皮來保護自己?！?/p>

婼菲無語：“你是透視，不是把東西削掉一層好嗎？”

用來保護自己的皮什么的，明明她也有啊。婼菲自顧自地想，假裝對什么都無所謂，告訴自己一個膚淺的朋友不用在意，輕視無用的感情，都是她保護自己的方式。莫非因為這層假面是對內(nèi)欺騙自己的心，所以在臉上無法顯現(xiàn)，透視人看不見？

呸呸呸，婼菲想，自己竟還真信了透視人一說。

“你怎么知道這風里有什么？也許有剝落的人類面具呢。那樣的面具砸在臉上不會痛嗎？”李世人挑起眉笑道，臉上故弄玄虛的表情像極了太古時期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遺留部族巫師的面具。

“你呢，你不會痛嗎？”婼菲淡定地問道。

李世人晃著一根手指回答：“之前說皮粘在臉上惡心的話，可能讓你誤會了，喜歡肌肉臉只是一種習慣形成的本能，我本人也是有面具的，只在夜深人靜時才會有片刻卸下偽裝，以脆弱的肌肉體存在。

“我會對人皮感覺到不習慣，是因為小時候的大家不知何為偽裝，孩子總是單純天真。到我們這個年紀……咳，你這樣的不多了?！?/p>

“……謝謝你，我試試?！眿S菲答道。

回到教室，婼菲一個人沉思著，被突然摔來的一本書嚇了一跳。

眼前寧可發(fā)白的臉漸漸紅起來，她突然來了個九十度大鞠躬：“對不起，那天是我先說了奇怪的話，但你的話實在太無緣無故了。”

無緣無故？婼菲的思緒回到那天，寧可說她毒舌冰山臉。

“那天我一時生氣，把聽到的關于你的負面說法說出來了，你就罵我膚淺無聊，是不是無緣無故？”寧可問。

這么說也沒錯，婼菲回憶著，重重點了點頭。但寧可也沒有“一時生氣”的理由啊，還不是因為對班長很在意。婼菲正想點破這層，話到嘴邊，略略一滯，華麗麗地拐了個彎：“對不起，是我不好?！?/p>

寧可露出如釋重負的笑臉，婼菲也感覺身上一陣輕松。若是仍想什么說什么，現(xiàn)在兩人估計已經(jīng)開撕了吧。

所以……婼菲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她戴上面具了嗎？

“面具第一式，‘保護自己完美成功！”李世人活力滿滿地喊道。

婼菲擺擺手：“喂，這可是天臺，小心掉下去。”

神秘的異能人類總是被當作樹洞，李世人也十分光榮地承擔了這一任務，被拉來聽少女碎碎念。為何神秘人種適合擔當此職？嗯，這和長江七號是一個道理。

“面具第二式，‘提升自己何時開展？”李世人齜出一排牙，笑道，“你不是想當主持人嗎？這面癱臉還真不太行。正好，下個月就有音樂節(jié)，你去報名主持人吧，用甜美的微笑?！?/p>

婼菲咧起嘴巴也齜出一排牙，上翹的嘴角表明她在笑。

“別一臉不情愿，我知道你很想這么做?！崩钍廊硕⒅鴭S菲的臉，露出瘆人的壞笑，“我看見你臉上的皮了?！?/p>

一個月后。鎂光燈下，婼菲提起裙子，長舒一口氣，走上舞臺。她的微笑讓每個人都覺得她是自己的戀人，男女通吃，老少皆宜。

天臺上，風刮起婼菲的頭發(fā)，蹭在臉上癢癢的。

“外星人果然好用，你知道嗎，我升至本校論壇女神TOP排行榜第三名了?！眿S菲捧著手機傻樂，引來李世人的抗議：“喂，我可是貨真價實的地球人。”

婼菲沒管男生的抗議，繼續(xù)美滋滋地刷著手機。突然地，她發(fā)出悶悶的聲音：“哎，李世人，可謝謝你了，幫我搞好人際關系，學會自信地笑，果然網(wǎng)上都說異能人是很善良的。”

“嘿，哪的話呀?！崩钍廊诵Υ?，婼菲看見，他的眼底波瀾不驚。

“說起來，一直都是我講自己的故事，都沒怎么見你講過?！眿S菲說，“你呀，為什么總是樂呵呵的？”

李世人沒聽見似的笑：“呵呵，樹洞需要什么故事。”

婼菲晃著雙腿：“不行，我要聽你的故事，我都已經(jīng)講了，這不公平?！?/p>

長長的沉默在空氣中蔓延，如蛛絲被天臺的風帶來，使空氣滯黏。李世人轉過臉來，眼底仍然波瀾不驚：“面具第三式，永遠不要試圖揭開別人的面具?！?/p>

那一瞬間，婼菲竟覺得李世人有一點可怕。

“又是你呀，同學?！痹诶钍廊说陌嗉夐T口，婼菲遇到了第一次來時看見的那個女生。

“李世人不在，你有什么問題嗎？”

“問題呃，想問他為什么老是樂呵呵的?！眿S菲笑答。

女生的表情怪異地扭曲起來：“他？樂呵呵？同學，你是不知道吧，李世人媽媽是神經(jīng)病，他可陰沉著呢?！?/p>

“喂，你們在說什么！”李世人不知從哪里出現(xiàn)，滿含怒意地瞪著那女生。視線劃過婼菲臉頰的片刻，李世人愣住了，緊接著他奪門進了教室。

婼菲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他看見了什么？

“怎么了，今天好像不高興？”婼菲拍拍外甥女的頭。學會戴面具后，婼菲竟成了外甥女的知心姐姐。

外甥女嘆道：“唉，透視人要搬走了?！?/p>

“什么？”婼菲喉頭一緊，莫非外甥女認識李世人？自上次揭他傷疤后，他們再沒見過，竟要搬走了。

“透視人哥哥說什么了嗎？”

“什么哥哥，”外甥女抬頭奇怪地看了一眼婼菲，“是透視人阿姨，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被孤立，發(fā)火要搬離這個城市呢?！?/p>

外甥女口中的阿姨，是不是就是被當作神經(jīng)病的李世人媽媽？婼菲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知道答案了。

婼菲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臉，她好像摸到了一層厚厚的繭。

那個阿姨，是真的透視人，還是神經(jīng)??？李世人呢，他真的能透視？所謂透視又是否真的會被非物質的東西阻擋？透視人怎么照鏡子，又怎么看清自己的臉，斷定自己有沒有面具呢？

這些婼菲永遠不會知道了。

但她依然還是會在放松的時候卸下重重偽裝，閉上眼睛，感受風滑過肌肉的縫隙，感受風中誰掉落的面具留下的輕輕一吻。

她在等，等一個少年問她臉不會痛嗎，然后她就可以回答他，有些面具戴得足夠久，會融進皮肉里，它們會成為脆弱的肉的盾，比如我的閉嘴，你的笑容。

編輯/胡雅琳

作者簡介

黃韞秀，女，2001年出生于書畫之鄉(xiāng)浙江浦江，現(xiàn)就讀于南京大學，第八屆“雨花杯”全國十佳文學少年，金華市作協(xié)會員，曾獲第九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青少年作品銀獎，2020年入選浙江省第八批“新荷計劃”人才庫。在《中國青年作家報》《中國校園文學》《中國中學生報》《兒童文學·選萃》《十月少年文學》《散文詩》《延河》等70多家刊物上發(fā)表小說與散文190多篇，計30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