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samundd
天光尚熹微時(shí),他醒了。
他撐起身子,卻發(fā)現(xiàn)手掌觸及的是厚軟的松針。他甩甩頭,努力想讓自己清醒,待看見身邊打翻的酒壺和滿地狼藉后,他帶著些孩童的自得笑了。
昨夜的月色,都把自己醉得不能歸家了。
也罷,既然這樣,不如再賞一次日出。
飄蕩的黑色漸淺漸淡了,褪成青色,褪成朦朧的藍(lán)白色。陽光并沒有太熱烈,山中參天的古木將過分的熱情都屏在了外面,只留下恰到好處的,為那些受庇護(hù)的生靈鍍上一層金邊。
他慵懶地起身,脫下被晨露浸濕的外袍,白馬溫順地在他身旁打著響鼻,他閑散地走向雜草過膝的一條小徑。
蒼柏帶雨,修篁含煙,苔潤草長。鳥兒的身形被薄霧所遮,只能隱約瞥見它模糊小巧的輪廓,可是它的歌聲卻一點(diǎn)也不打折扣。那聲音仿佛在花海中流連一天的風(fēng)倦怠歸來,帶著清淺的香氣,在你的眼角、鼻尖,輕啄一下又一下。
小路崎嶇,不時(shí)有小蟲發(fā)出被擾了清夢(mèng)的抱怨。有蚱蜢跳開時(shí)撞到了他身上,像被撞暈似的直直墜了回去。蟬像剛睡醒一樣發(fā)出幾聲試探的鳴叫,卻又抵擋不住睡意,逐漸沒了聲音。
有不知名的小紫花散落在路上,不知受了什么苦難,他停住腳步。小花身上蒙著細(xì)細(xì)的露,被陽光一照,折射出細(xì)碎的光,讓人舍不得移開眼睛。他想了想,摘下斗笠,小心翼翼地?fù)炱鹉切┗?,一朵一朵地插在自己的斗笠上。待到斗笠上覆滿花后,他像個(gè)孩子一樣眉開眼笑地戴上斗笠,腳步輕快地下了山。
山下早有人備好酒席相邀,幾人言談?wù)龤g,忽見他頭頂紫花,身負(fù)晨露,狼狽而來,不由得都有些驚訝,笑問起來。
“赴諸位之約,未曾帶些禮物,路上看見這些花,在山林里白白枯萎倒可惜,于是便帶了出來。諸位如歡喜,便取幾枝,權(quán)做遲到的賠禮?!彼Φ?。
于是那些人也一同大笑起來。有人取兩枝,別在胸口。硬錚錚的七尺男兒,竟因這楚楚可憐的花添了些軟意。
肴核既盡,他拜別眾人,一步三晃地上了馬。他松松地握著韁繩,任由白馬把他帶去哪,喧囂漸漸消失在背后。不知是誰打翻了一桶黑漆漆的墨,于是遠(yuǎn)遠(yuǎn)近近,蒼穹暈上了層層疊疊的黑。漸漸地,一輪清光四溢的圓月慢慢從那夜幕中浮出來,燦燦地迸出銀輝,大大小小的星子像是水中的燈光,隨著夜波浮動(dòng)。他睜著蒙眬的醉眼,模糊地窺得了這晚景的一角,于是他勒住馬,不忍心讓白馬踏碎這樣溫柔的一溪月。
倦意一陣一陣地涌上來,沐浴在這樣的月光下,怕是夢(mèng)都要帶上月的清輝了吧?如此良辰,不怪陶公嘆:“不如歸去!”于是他下馬,以肱為枕,天為衾,地為席,合衣眠于這漫向天際的芳草之中。
他活得太苦了,烏臺(tái)詩案時(shí),在京城一百余天,幾乎被折磨死;謫居黃州四五年,“故人不復(fù)問通訊”,平日里推杯換盞的知交,忽地見他如見瘟神一般,唯恐避之不及。臨皋亭太小太小,“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这抑蠛耍圃顭凉袢敗?,小到他只能“擬哭途窮”。他已經(jīng)四十四歲了,不再是年少輕狂的年紀(jì)了。這半生意氣風(fēng)發(fā)過,顛沛流離過,他自問做人清清白白,磊磊落落,直言皆是為民??傻玫降氖鞘裁茨??落到如此境界,叫他如何不心冷!他在安國寺時(shí),繼連和尚對(duì)他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于是他開始入禪宗,但他也說“凡圣無異居,清濁共此世”,他仍是個(gè)帶著煙火氣的人,搞不來遺世獨(dú)立的那一套。
被貶黃州,他見識(shí)到了更多人間的可愛之處。所以即便蝸居臨皋亭,在窮困潦倒中,他也能寫出“臨皋亭下八十?dāng)?shù)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xiāng)哉”;醉臥黃泥坂,在一片爛泥中,他也照樣能寫出“朝嬉黃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煙。喜魚鳥之莫余驚兮,幸樵蘇之我嫚。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草為茵而塊為枕兮,穆華堂之清宴。紛墜露之濕衣兮,升素月之團(tuán)團(tuán)”。這樣流浪漢式的狂想,不知那些多事的文官看到,又會(huì)說些什么。
不過,罷了,本也無需太執(zhí)著。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若果真有佛祖,那便讓我脫離這聲名的樊籠,做一逍遙快活的散仙吧。讓我與太白一樣,乘月歸去,倚柳入睡。
柔軟的白月光,灑了他一身。
河水粼粼,滿溢著溫柔,這注定是個(gè)讓人忘卻凡塵俗擾的夜晚。
他再醒時(shí),天地間已經(jīng)大亮了。
濡濕的白霧浮在空中,不知何處傳來杜鵑的啼聲。遠(yuǎn)處亂山攢聚,流水鏗然,有人臨溪曬薪,見他發(fā)尾仍帶著青草的狂人模樣,只是善意地朝他笑笑。
吾果至仙境耶?他揉了揉發(fā)脹的腦袋,心中騰起歡悅。咀嚼聲引得他回過頭去尋找聲音來源,白馬正低著頭,享用著春天嫩嫩的草芽。
“馬兄,汝與我一道至仙境耶?”他朗笑道,“甚善!”
在萬頃天光中,他忽然悟得鶴道人在赤壁那夜作揖時(shí)的笑,于是他也大笑著于橋上題下一首詞,然后跨上白馬,飄然而去。
這人世,本就使智者狂,癡者悲,而像他這樣的愚者,只需要一壺濁酒便可?!敖斤L(fēng)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毙闹撂帲@八千里河山,云風(fēng)水月,都?xì)w他所有,又有何懼?端正好做個(gè)“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的狂人,閑時(shí)折半打桃花抵酒價(jià),風(fēng)風(fēng)流流,清清澈澈,隨眠于山間,豈不快哉?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