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歧

泥山這地方是塊寶地。東面產(chǎn)紅泥，燒制磚瓦;西面產(chǎn)黃泥，筑墻搭屋;南面產(chǎn)白泥，是抹墻的好東西。

泥山鎮(zhèn)有一戶人家，姓鄒，就父女倆。

父名鄒喜有，有絕活，能用泥山的泥燒制出各種小動物來，惟妙惟肖，人稱鄒泥匠。

女兒鄒小英，唇紅齒白，一個絕色美人兒。可惜，天生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一高一低的。鄒泥匠的心思全在小英的身上。

他的手藝，泥山鎮(zhèn)沒有人會的。也有好些人用泥山的三種泥捏出好多東西來，可燒不出來。裝進(jìn)爐里的坯子挺好的，燒出來卻不成型，白費(fèi)勁兒。

有人想跟鄒泥匠學(xué)藝。

鄒泥匠說：“我不收徒弟。我家祖訓(xùn)，傳男不傳女，我沒兒子，就此罷了。”

小英15歲那年，家里來了一個孩子，眉清目秀的，透著一股機(jī)靈勁兒。

孩子跟鄒泥匠說：“我叫修水，今年16歲，想跟您學(xué)手藝?！?/p>

鄒泥匠問：“這活兒累，你受得了？”

修水答：“我不怕！我能吃苦?！?/p>

鄒泥匠又問：“干這行的，需要15年出徒。5年和泥，3年捏弄，5年看火候，2年上釉彩，你能行？”

修水答：“我活到老學(xué)到老?！?/p>

鄒泥匠接著問：“你家里舍得？”

修水就哭了：“我沒家了?！?/p>

鄒泥匠看看小英。

小英說：“爸，看修水多可憐，你就收下吧?！?/p>

鄒泥匠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先在這里住下，給我打下手，管吃住，以后再說?！?/p>

自此，修水跟著鄒泥匠去挖紅泥，挖黃泥，挖白泥。

鄒泥匠說：“紅泥黏度大，黃泥瓷實(shí)，白泥含沙多，三種泥和在一起，才能燒制出好的泥物來。”

5年一晃就過去了。

修水和泥、揉泥、摔泥都達(dá)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修水長得越發(fā)俊秀，英子看修水的眼神就生動了。

鄒泥匠悄悄地問小英：“咋樣？修水還行？”

英子的臉紅了：“爸，你就好好教他吧，行不行看他的造化。”

鄒泥匠把修水叫到身邊說：“和泥這道關(guān)你過了。我告訴你第一個秘方，你要記住，紅泥6份，黃泥2份，白泥1份。不可亂了，不可對外人說?！?/p>

以后，所有泥坯的活兒，修水都能干了。

鄒泥匠說：“泥物的捏弄，就讓英子教你，沒有秘方，就是心細(xì)、手巧?！?/p>

英子手把手地教修水捏出花樣百出的各種動物、京劇臉譜。修水的悟性極好，在泥山鎮(zhèn)有了名氣。

修水成了泥山鎮(zhèn)女人眼里的寶貝。

8年后，英子和修水有了一個小男孩。

修水問英子：“我都干了9年了，爸咋還不告訴我最后的秘方呢？”

英子答：“必須滿15年，才能出徒，這是祖訓(xùn)，不可違抗。”

修水默默無語，他捏出的物品比英子和鄒泥匠的都好，上釉畫彩的本領(lǐng)比英子和鄒泥匠都高。

有一回，鄒泥匠和英子出去走親戚，就修水一人在家。他把一些捏好的泥坯放進(jìn)火爐里，他要自己親自燒出來?？墒牵瑹鰜淼臇|西不是裂開了口子，就是癱在爐子里，糟蹋了。修水知道，火候是關(guān)鍵。

很快，英子和修水的兒子根雙長大了?？粗刃匏€高一頭的外孫子，鄒泥匠的眼里滿是高興。

鄒泥匠偷偷跟英子說：“本來，這手藝我要傳給你的，養(yǎng)家糊口，可是，和泥、摔泥、揉泥那活兒不是女人能干的，需要力氣。這回好了，根雙可以幫你了?！?/p>

那天，鄒泥匠突然發(fā)現(xiàn)修水的鬢角有了幾根白發(fā)，心軟了。他告訴修水，1斤泥坯10斤柴，是最后的秘方。

修水突然就不見了。

有人說他跟鎮(zhèn)里藥鋪孫先生的女人走了，也有人說他跟鎮(zhèn)里花月樓的頭牌梅子走了。鄒泥匠發(fā)現(xiàn)家里的積蓄也不見了。

鄒泥匠長嘆一聲：“人心不古??！”看著流淚的英子，鄒泥匠說：“爹都是為你好啊。你這腿腳，將來咋過？我不得不耗著修水。一耗20年，現(xiàn)在根雙能幫你了，但我沒有把最后的秘方告訴修水?！?/p>

英子問：“那1斤泥坯10斤柴不是秘方？”

鄒泥匠小聲說：“不是10斤柴，是8斤柴。10斤柴燒癱了?！?/p>

英子著急地問：“那修水不是讓你給騙了？”

鄒泥匠說：“他不是把你也騙了嗎？”

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里，修水回來了。他不敢開門，就躺在門口睡著了。

早起，英子推開門，看見了衣衫襤褸的修水，她激動地說：“修水，我告訴你秘方，你醒醒?！?/p>

修水永遠(yuǎn)睡著了。

選自《小說月刊》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