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榮
一
韜奮住處在上海萬宜坊。萬宜坊屬法國租界。弄內有房屋四排,白墻紅瓦,磚混結構的連排別墅建筑,韜奮一家住在54號。小院特別寧靜,從院子到樓上樓下都十分地靜。沈粹縝靜悄悄地在廚房里準備晚餐。
書房的門開了,韜奮從書房出來。在客廳里玩的鄒嘉驪看到爸爸走出書房,高興地迎了過去,想叫爸陪她玩一會兒。韜奮很內疚地抱起女兒,說對不起,爸爸現在不能陪你玩,爸爸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
沈粹縝聞聲從廚房出來,她有些不放心:都五點半了,你還要去?
鄒嘉驊、鄒嘉騮也從房間出來。
韜奮有點不好意思:今天是22日,這個會早就定下了,在功德林開,各界的人都去,商量援綏的事,我一定得去。
沈粹縝十分擔心:前兩天,任之先生匆匆忙忙特意趕來跟你說什么啦?看他的神色像是要出什么事?這幾天老是有不三不四的人在咱們弄堂里轉悠,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韜奮滿懷感激地看著沈粹縝,他不想讓她再為他擔憂,孩子已經夠她操心的了,他寬慰她:沒事,他來是問救國會的事。你放心,我坦坦蕩蕩為國為民做事,有什么好擔憂的呢?沒事的。
沈粹縝還是放心不下:我看弄堂里鬼鬼祟祟出沒的人準是特務,天快黑了,不去不行嗎?
韜奮換西裝,一邊換衣服一邊說:這個會不去不行,商界的、銀行界的人都來,要發(fā)動社會各界向綏遠前線捐款。
三個孩子帶著哭腔,一起齊聲喊爸爸。
韜奮心酸地蹲下,雙手捧住鄒嘉驪的小臉說:爸爸做的都是好事,不是壞事,沒有人會害爸爸。大寶二寶,好好在家陪著媽媽。
鄒嘉驊、鄒嘉騮眼淚巴巴地看著父親點頭。
韜奮站起身深情地看著沈粹縝,內心復雜地說:我去了。
沈粹縝眼睛已經濕潤,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恩潤!等等。
沈粹縝急忙跑進臥室。三個孩子愣愣地在一旁看著爸爸媽媽。
沈粹縝兩手各拿著一點錢,急步走出臥室,來到韜奮跟前,一邊替他往口袋里裝錢一邊說:記住,這是打車錢,放在西服外面的口袋;萬一那里沒有飯,這是吃飯的錢,放在西服里邊的口袋,別弄錯了啊。
韜奮調皮地一笑:夫人,記住了,打車錢放在外面口袋,吃飯錢放在里面口袋。我去了。
全家人眼巴巴看著韜奮離開家,個個心里都是擔憂。
韜奮趕到功德林時,會議室里已坐了不少人。沈鈞儒、李公樸、王造時、沙千里、章乃器等救國會的執(zhí)行委員也都陸續(xù)到會。沈鈞儒和韜奮分別在會上講了話。
韜奮告訴到會的銀行界、教育界、報界、律師界各方人士,綏遠的戰(zhàn)斗打得十分艱難,向紅格爾圖進攻的日偽軍有五千多人,而閻錫山、傅作義的晉綏軍和趙承綬騎兵總共不過兩個半連,加半個機槍連和當地的民眾、農會組織起來的民兵,也就300多人,敵人十幾倍于我方??墒乔熬€的將士英勇無比,那里的民眾也是萬眾一心,軍民團結一致堅決抗擊日寇。
陶林縣委、政府派兩千民工晝夜修建了堅固的簡易工事,紅格爾圖村的四周挖了一條深寬一丈二的圍壕,村四角修了大碉堡,將挖城壕的土堆筑成掩體,圍著村堡里側又挖了一條曲線型交通壕。那里已經降了大雪,天氣寒冷,敵人用飛機轟炸,五千多日偽軍同時向紅格爾圖發(fā)起進攻,官兵士氣高漲,沉著應戰(zhàn),一天就消滅敵軍100多名,他們還用步槍打落了一架敵機。大風雪中官兵們利用順風,猛拼猛打,打退敵軍無數次進攻。
前方的將士已經在為國血戰(zhàn),我們怎么辦?有骨氣的中國人能做的就是,有力出力,有錢出錢,現在全國人民愛國熱情高漲,同胞們同仇敵愾,紛紛發(fā)起援助綏遠前線將士的運動。有許多學校實行絕食一天,把伙食費省下來慰勞將士們。咱們上海,已經有310多團體致電慰問矢志報國的傅作義將軍和誓死守土的戰(zhàn)士……
韜奮這一番演講,激發(fā)了與會各界代表的愛國熱情,群情激昂,紛紛表示要支援前線作戰(zhàn),為保衛(wèi)祖國抗擊日寇貢獻一份力量,有的當場就解囊捐款。救國會的工作人員當即組織現場統(tǒng)計,并讓有捐款意向的單位一一造冊登記,辦理手續(xù)。
二
功德林的會議結束,韜奮疲憊地回到萬宜坊已是深夜。他下了人力車,緩步走向弄堂。突然,他們房屋前通道口對面屋角的陰暗處,有兩個黑影閃了一下,韜奮沒有直接走進房子,而是迎著對面的屋角的陰暗處走去,他想看個究竟,那黑影是什么人。韜奮盯著屋角走去,兩個黑腦袋又探了一下。韜奮快步走到那個屋角處,黑影不見了;再往弄堂里看,眼前只躺著一條靜靜的弄堂,還有跟人一起入睡了的房屋。
韜奮想,也許是聽到他的腳步聲,他們溜了躲了;也許是自己過于敏感,視線不好產生錯覺。他微笑著搖了搖頭,轉身朝他們房前的通道走去。
韜奮輕輕地打開自家的院門,進去后,回身將院門鎖好,還萬無一失地試了試是否鎖好。他已經感受到了環(huán)境的險惡,對這些心狠手辣無惡不作的劊子手,還是謹慎點好。韜奮鎖好院門后,走向住房的大門。來到門口,他也是輕手輕腳地打開屋門,他知道粹縝和孩子們都睡了,盡量不要弄出聲響把他們驚醒。
進了屋門,他再轉回身來,輕輕地將屋門鎖好,鎖好后,也再試了試是否鎖牢,過去他從來沒有這么細心謹慎。進屋后,韜奮沒有開燈,摸著黑換上拖鞋,輕手輕腳地上樓。到了二樓的客廳,他在黑暗中脫下大衣。借著窗戶折射進來的光亮,他抬頭看了一眼廳里的掛鐘,時針正指12點整。他繼續(xù)輕手輕腳脫衣換衣,輕手輕腳洗漱,輕手輕腳推開臥室的門,借著外面的微光,他看到妻子摟著女兒睡著了,睡得很甜。他面帶微笑退出將臥室門輕輕帶上,獨自進了書房。
書房里有一張折疊小床,這是他的常備臥床,每當趕稿子晚了,他就睡在書房。他輕輕地展開折疊小床,鋪好被褥,寬衣躺到床上。
韜奮靜靜地躺在床上,睜著兩眼在想事。他在想下一期社論的題目,援綏的主題已經發(fā)過了,是不是該考慮時局與救國組織……想著想著,他慢慢沉入了夢鄉(xiāng)。忙了這一天,他已經很疲憊,他睡得很香。
恩潤!什么人在砸門呢!韜奮被沈粹縝的呼喊驚醒,后門再次響起了兇猛的砸門聲。他一骨碌從折疊床上起來,披上衣服,他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喊著問:粹縝,誰在敲門?。可虼饪b還沒回答,后門又響起了更加兇狠猛烈的敲門聲。韜奮一下想到了夜里他回來時發(fā)現的那兩個黑影。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下掛鐘,時間是凌晨兩點三十分。
韜奮立即穿上大衣,沈粹縝也穿上衣服來到客廳。韜奮這時才跟沈粹縝說:粹縝,任之先生前天是來告誡我的,在日本人的壓力下,當局很可能要對救國會的人動手。當時我不太相信,所以沒告訴你,現在看來任之先生說的是真的,他們真動手了。
沈粹縝一聽十分緊張:那怎么辦?
后門又響起敲門聲。沈粹縝不論不顧地跑到后窗,打開窗戶向樓下問:你們是誰???砸門干什么?
韜奮已經明白眼前發(fā)生的是什么事,這時他再不好瞞她:粹縝,你別問他們了,他們肯定是來抓我的。
韜奮說完朝樓下走去。來到樓下,韜奮冷靜地打開后門,兩個法租界巡捕和翻譯,還有兩個中國公安一共五人一起沖進屋來。法國巡捕舉槍對著韜奮,讓翻譯問話。
翻譯問:你是韜奮嗎?
韜奮平靜地回答:我是韜奮,本名叫鄒恩潤。
法國巡捕神色疑慮。翻譯跟法國巡捕說:沒錯,他本名是叫鄒恩潤,筆名叫韜奮。
法國巡捕點點頭,出示了法租界巡捕房證件,把槍收了起來,態(tài)度也和氣起來。兩個中國公安卻態(tài)度蠻橫,他們不由分說直接沖上樓去。三個孩子都被驚醒,都披著衣服害怕地躲在媽媽身后。兩個中國公安直接推門進了韜奮的書房,打開燈開始亂翻東西,不知他們想搜查什么。
翻譯說:鄒先生,您得跟他們走一趟。
韜奮用英語問法國巡捕:你們逮捕我有什么憑據?
法國巡捕抱歉地表示:先生對不起,我們是按照上海市公安局的吩咐辦的。外面天很冷,你多穿幾件衣服。
韜奮沒再說什么,上樓穿衣服。沈粹縝心里很慌,不知所措地給他拿毛衣毛褲,穿上西服,再讓他穿上大衣。沈粹縝悄悄地往他衣服口袋里裝了點錢。兩個中國公安在書房里翻了一陣,拿了一些信件和印刷品,還有韜奮從美國帶回來的小冊子,手忙腳亂地從書房出來。
韜奮跟中國公安說:你們不能隨便拿我的東西,就是抄家也得列一個賬單!
兩個中國公安看著韜奮,韜奮無所畏懼地看著他們。只好拿一張紙,把幾樣東西抄了下來,簽上名,把單子交給韜奮,韜奮把單子給了沈粹縝。
韜奮又問中國公安,就抓我一個人嗎?
中國公安有些尷尬地說:還有幾個。
韜奮要隨他們下樓,鄒嘉驪叫著爸爸撲了過來。
韜奮蹲下摟住女兒,一邊拍著女兒的后背,一邊哄她:小妹,不要害怕,爸爸沒做任何壞事,陪他們去去,把一些事情跟他們說清楚就回來。
鄒嘉驊、鄒嘉騮也走過來挨到韜奮身邊。
韜奮強忍著內心的酸楚,安慰他們:孩子們,爸爸沒有做對不起國家的事,也沒有做對不起民眾的事,爸爸不會有什么事,好好陪媽媽在家里待著。
韜奮隨他們下樓,沈粹縝和孩子們都跟下了樓。法國巡捕和中國公安他們五個先出了后門。沈粹縝無助地輕聲叫了丈夫一聲恩潤。
韜奮回過身來安慰沈粹縝:粹縝,我不是孤獨一個人,救國會一幫人呢,沒有事,照顧好孩子。韜奮放低聲音說,趕緊把情況告訴幾個熟悉的朋友。沈粹縝點了點頭。
韜奮走出門去,三個孩子同時連聲喊爸爸。沈粹縝再忍不住了,抱起鄒嘉驪,眼淚止不住地流。
三
巡捕房的警車拐出呂班路弄堂,上了法租界的街道,直接向盧家灣法租界巡捕房方向開去。韜奮坐在汽車后排的中間,左邊是法國巡捕,右邊是翻譯,他第一次明白啥叫逮捕,也第一次嘗到了被人抓捕的滋味。盡管如此,韜奮內心十分平靜,他知道自己沒有錯,救國怎么會有罪!他踏實得很,一點都進入不了“罪犯”的角色。
韜奮兩眼注視著前方,看著一路上熟悉的樓房,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樹木,感覺如往常要去參加某個活動一樣。一扭頭身邊不是同人朋友,而是外國的巡捕,還有翻譯,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義憤。
我一個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家,在自己的家園,目睹日本人的侵略行徑,不堪忍受主權被侵害,不堪忍受民族被欺壓,不堪忍受人民被奴役,不堪忍受自尊被凌辱,為國家的主權,為民族的尊嚴,為人民的人身自由,做一些自己應該做的事,說一些自己應該說的話,寫一些自己應該寫的文章,這些又觸犯了哪國的法律?竟無緣無故要把我當罪犯逮捕!
這么一想,韜奮心里那氣憤膨脹起來,他是非常講涵養(yǎng)和風度的文人,不習慣用謾罵、吼叫表達自己的憤怒,他用深呼吸,用哀嘆來排解心中難耐的氣憤。一個泱泱大國,讓一個彈丸島國在欺侮,在橫行霸道,真是弱國無外交,國弱民遭殃??!一頭大象,讓一只老鼠在欺負。這個流氓國家,這個強盜民族,向中華大地伸出魔爪,就是四年前從上?!耙弧ざ耸伦儭遍_始。事變的發(fā)生與發(fā)展如同在昨天……
“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民族危機不斷加深,韜奮慢慢認清了國民黨政府的嘴臉,一句話,他們就是不想抵抗。事變之后,中國共產黨的影響勢不可擋地擴大,韜奮在宣傳抗日救亡運動中,常常與中國共產黨人接觸,他們的為人,他們的做事,促使韜奮的思想發(fā)生了轉變。他主編的《生活》周刊風格大為轉變,開始高舉抗日救國大旗,刊物以抗日救國為中心內容,事變爆發(fā)八天后,他在《生活》周刊上寫道:“本周要聞是全國一致傷心悲痛的國難,記者忍痛執(zhí)筆記述,蓋不自知是血是淚?!睆倪@一刻起,韜奮再也沒有放下他手中的筆。他對國民黨完成了從追隨到撰文揭露、抨擊的跨越,國民黨的不抵抗主義成為他心中之痛。他的雜志很快成為抗戰(zhàn)的輿論中心陣地,刊物發(fā)行量猛增到155000份,韜奮的名字隨同他主編的《生活》周刊在千萬讀者中流傳。
1932年1月中旬,韜奮連續(xù)寫了《激昂悲壯的東北義勇軍》《奉送錦州的一段秘密》《援助東北義勇軍之實際辦法》,在1月23日的《申報》和他自己的《生活》周刊上發(fā)表。事隔五天,韜奮的文章墨跡未干,28日深夜,上海竟突然爆發(fā)了震驚世界的“一·二八事變”,閘北的炮聲震醒了上海人民,也震驚了韜奮。
上海是日本在華最大的經濟據點,上海民眾抵制日貨給日本廠商和航運業(yè)造成高達4120多萬日元的損失。日本帝國急迫想改變上海的局勢,指使關東軍高級參謀板垣征四郎大佐制訂上海戰(zhàn)爭的計劃,板垣把日本駐上海公使館陸軍輔助武官田中隆吉少佐召到沈陽,當面給田中隆吉交代,請?zhí)镏性谏虾!案泓c事”,在“滿洲獨立”時轉移各國注意力,并給田中兩萬日元經費。田中隆吉直接指使日本女間諜川島芳子具體策劃實施。
1932年1月18日下午,川島芳子唆使兩名日本日蓮宗僧人與三名日本信徒到上海公共租界東區(qū)楊樹浦的華界馬玉山路的三友實業(yè)社總廠外,觀看廠內工人義勇軍訓練,川島芳子在之前,早已經雇用打手扮成工人模樣混入義勇軍隊伍之中。僧人和信徒一邊看,一邊故意向義勇軍隊伍投擲石子挑釁,引起沖突。乘混亂安插進去的“工人”故意打傷日方5人,打死一人,重傷一人,肇事后逃脫,警察未能抓到人犯。日本領事館當即指控攻擊事件是中國人的工廠糾察隊所為,大肆宣傳這一“日僧事件”。
這還不夠。1月20日凌晨2時許,數十名日僑青年同志會成員趁夜放火焚燒了三友實業(yè)社,砍死一名砍傷兩名前來組織救火的工部局華人巡捕。當天下午,田中隆吉又煽動1200名日本僑民在文監(jiān)師路(塘沽路)日本居留民團集會,并沿北四川路游行,前往該路北端的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司令部,要求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出面干涉。途中走到靠近虬江路時,開始騷亂,襲擊華人商店。
南京國民政府被日本掩護偽滿洲國建立的“假戰(zhàn)爭”所迷惑,害怕日軍將“占領南京,控制長江流域”,戰(zhàn)火將迅速擴展至全國。而國內軍閥割據內亂不已、軍令政令不統(tǒng)一、財政拮據,無力與日本全面開戰(zhàn),竭力避免沖突,主張忍讓。1932年1月23日,新任行政院長孫科在與汪精衛(wèi)、蔣介石相商后,急電上海市長吳鐵城:“我方應以保全上海經濟中心為前提,對日方要求只有采取和緩態(tài)度。應立即召集各界婉為解說,萬不能發(fā)生沖突,致使滬市受暴力奪取?!避娬块L何應欽即下令19路軍五日內從上海撤防到南翔以西重新布防。張靜江和杜月笙也邀請蔡廷鍇到家中,勸第19路軍“……最好撤退到南翔一帶,以免與日軍沖突”。蔡廷鍇猜測張靜江是受“蔣介石所授意”。蔡廷鍇和蔣光鼐十分沮喪,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們只能服從軍令。1月27日下午,參謀總長朱培德、軍政部長何應欽調憲兵第16團接替第19路軍在上海閘北地區(qū)的防務。該團27日晚8時從南京車站上車,28日正午抵達真如,其先頭一個營下午到達上海北站,準備29日拂曉接替19路軍第78師第156旅在閘北的防務。
1月27日日方向上海市當局發(fā)出最后通牒,28日13時45分吳鐵城遵命復文日方,全部接受日方提出的無理要求。夜11時25分吳鐵城接到日方回信,對上海方面接受日方四項要求表示“滿意”。11時30分,日軍就向閘北中國駐軍發(fā)起攻擊。
日軍的狂妄炮火震怒了蔡廷鍇將軍,他沒有請示南京,當即指揮19路軍全面抵抗。日本軍隊步兵在海軍炮火的掩護下,向上海閘北發(fā)起了瘋狂的進攻。19路軍的將士們用沙袋、泥土壘起工事,頑強抵抗,輕重機槍、步槍猛烈還擊,手榴彈在日軍隊伍中爆炸,日軍開進受阻。
蔡廷鍇將軍正在指揮所指揮作戰(zhàn),機要參謀送來了南京的電報。蔡廷鍇沒有接電報夾,讓機要參謀直接念電文,機要參謀念出的電文是,國民黨軍事委員會電,日軍海陸重兵圍困淞滬,似有預謀,我尚未做好戰(zhàn)爭準備,命你部暫先撤出閘北區(qū),待從長計議。
蔡廷鍇的憤怒無法控制,他不顧參謀在面前,氣憤地吼道:一派胡言!不管他,堅決誓死抵抗,決不后撤!
上海辣斐德路444號(今復興中路)的過街樓里,《生活》周刊雜志社里也進入了戰(zhàn)爭狀態(tài),全體員工都緊張地在忙著。韜奮、胡愈之、徐伯昕、孫夢旦正在開緊急碰頭會,他們感覺擺在面前的有兩件急需辦的事情,一是及時迅速將19路軍將士們英勇抵抗日軍的英勇精神與戰(zhàn)績向全國宣傳,二是發(fā)動全市各界,乃至全國各界支持援助19路軍抗擊日寇。
韜奮激昂地說:蔡廷鍇將軍不顧南京政府的不抵抗命令,置個人生死與安危于度外,這是我們民族的驕傲,是中國軍隊的驕傲,咱們《生活》周刊不只是要及時迅速報道他們的英勇精神和戰(zhàn)績,更要呼吁全市,乃至全國各界,積極征募軍需物資和日用品,捐助慰問19路軍。
胡愈之主動分擔任務,他說戰(zhàn)場報道的事他來管,他帶采訪組,深入陣地采訪,迅速及時把19路軍將士的英勇精神和戰(zhàn)績告訴全國人民。徐伯昕則攬下了征募軍需物資、慰問的任務,他認為這個任務比較艱巨,一方面在雜志上呼吁,另一方面要通過各種渠道宣傳,建立戰(zhàn)時物資征募站。孫夢旦也主動要求當徐伯昕的助手,他說征募工作量大,事情瑣碎又具體,他適合做這方面的事。
明確任務后,他們分頭召集有關店員,組織戰(zhàn)地采訪組和戰(zhàn)場物資征募組,確定任務和工作計劃。
淞滬抗戰(zhàn)的第三天,1月30日,正是嚴寒的三九天,韜奮陪同胡愈之帶著記者來到上海西郊真如19路軍前線指揮所。胡愈之親自采訪了蔡廷鍇。蔡廷鍇激昂地介紹了這兩天的情況,他說:日軍海軍陸戰(zhàn)隊有1800余人,武裝日僑有4000余人,飛機40余架、裝甲車數十輛,分布在虹口租界和楊樹浦,另有海軍艦只23艘,游弋在長江口外和黃浦江上,由海軍第1遣外艦隊司令鹽澤幸一指揮。1月28日午夜,陸戰(zhàn)隊分三路向我閘北守軍突然襲擊,日軍早有預謀,視我政府軟弱忍讓,乘我不備,不宣而戰(zhàn)。乘我倉促應戰(zhàn)之際,日軍一舉攻占了天通庵車站和上?;疖嚤闭尽?/p>
蔡軍長說:我19路軍3個師共3萬余人,然第60、第61師分駐在蘇州、南京一帶, 駐守上海僅第78師2個旅,防守市區(qū)為第156旅,日軍突然襲擊,前來接防的憲兵第16團很有中國素質,積極主動配合我軍參與抗擊敵人,在總指揮蔣光鼐的指揮下奮起抗擊,分頭阻擊敵軍,寸土不讓,誓與陣地共存亡。經過激戰(zhàn),打退了由橫浜路、虬江路、寶山路三路進攻的日軍。29日,我們奮起還戰(zhàn),部隊士氣高昂,奪回了天通庵車站和上海北站。日軍在我的勇猛還擊下,敗退租界,并通過英、美等國領事出面“調?!?,要求?;?。我看日軍肯定在耍陰謀詭計,昨天日本政府發(fā)表聲明威脅中國政府,誣指上海事件是中國排日運動引起的。他們可能沒有想到我軍會如此頑強抵抗,感到兵力不足,以此來拖延時間,等待他們的援兵。我們非常感謝上海民眾,他們在共產黨的推動下,紛紛組織救護隊和義勇軍,積極支援我們抗擊日軍。
蔡軍長最后說:本軍對日軍不抱幻想,此次抵抗日軍,我們抱決死之心,激戰(zhàn)至今,頗占優(yōu)勢,今日日本領事懇求滬上各國領事要求我方停戰(zhàn)。本軍此次抵抗日寇,純系為保衛(wèi)國土計,誓不屈服撤退,余以休戰(zhàn)之先決條件,須日軍全部撤退!
韜奮和胡愈之正在指揮所采訪時,宋慶齡帶著她的老朋友何香凝,還有楊杏佛冒著紛飛的戰(zhàn)火來到指揮所。她們帶來了急需的物資,前來慰問19路軍官兵。蔡軍長十分感激,代表本軍官兵向她們致敬,并表示堅決與日軍血戰(zhàn)到底,決不讓日軍的侵略陰謀得逞。宋慶齡一再勉勵將士們奮勇殺敵,她和何香凝還一起到戰(zhàn)地救護所看望了傷員。韜奮相隨一起前往。宋慶齡目睹了19路軍傷兵的醫(yī)療和護理無法保障,認為“似應有持久集中之組織”,遂與何香凝、楊杏佛商量,能不能盡快籌劃建立一個新的能給予傷兵較高水平治療的傷兵醫(yī)院。她答應蔡軍長,設法要為眾多傷員提供有效的急救服務。
韜奮和胡愈之從前線歸來,將士們?yōu)樽鎳鵀槊褡鍨樯虾H嗣窨箵魯橙说挠⒂聣雅e與不怕犧牲的頑強精神,讓他們熱血沸騰,久久難以平靜。他們連夜趕寫稿件,內容太多,戰(zhàn)爭又讓郵路受阻,韜奮決定,在前三天報道戰(zhàn)況,呼吁全市全國同胞支持援助19路軍堅持抵抗,組織征募軍需用品的基礎上,緊急出增刊,一期不行兩期,兩期不行三期。
從韜奮到雜志社和書店的全體員工,廢寢忘食,全力以赴,拿出了19路軍將士們跟日本侵略者作戰(zhàn)的精神,于2月5日接連推出《生活》周刊第1號、第2號、第3號三期增刊,集中圍繞淞滬抗戰(zhàn),撰寫發(fā)表了《痛告全市同胞書》《幾個緊急建議》《滬案與整個的國難問題》等一系列重頭文章,在上海乃至全國引起強烈反響。
《痛告全市同胞書》對上海市民發(fā)出了緊急呼吁:“(一)忠勇軍士為民族人格及生存在前方犧牲生命,所為者非他們自身,實我們全體同胞,故我們應有財者輸財,有力者努力,慰勞我前方義軍,協助我前方義軍。(二)我國抵抗能多堅持一日,在國際上的信譽及同情即隨之而有若干之增進。能堅持愈久,國際形勢終必發(fā)生激變;國際形勢對我之能否有利,全視我們自己抵抗力量之厚薄久暫以為衡。我們的救國義軍既忠勇奮發(fā)以赴國難,我們國民應全體動員以作后盾,庶幾軍心增壯,戰(zhàn)力增烈。(三)天下絕對沒有無代價的利益。我們要想救國保族,必須下決心不怕犧牲,不怕犧牲而后不至于并全國全族而犧牲,人人怕犧牲則非到葬送全國全族于死地或淪為奴隸不止,我們各個人誠有機會犧牲自己而保存國族,雖死無憾,況且在不必即死的以內努力,若再麻木不仁,隔岸觀火,則自降于劣等民族,滅亡乃其應得之結果了?。ㄋ模r勢雖然危急,我們只有向前奮斗,至死不懈,不必恐慌,亦無所用其悲觀;我們要深切明白只須我們奮斗,能奮斗至死不懈,我們最后的勝利實在我們手中,任何強暴不能加以絲毫的改變。我們應利用這種空前的患難,喚醒我們垂死的民族靈魂,攜手邁進,前仆后繼,拯救我們的國族,復興我們的國族?!?/p>
三期增刊和正刊如期出刊發(fā)行,韜奮的心情并未能松一口氣,他惦著宋慶齡先生提出的建傷兵醫(yī)院的事。聽說2月12日,宋慶齡又親赴戰(zhàn)斗正酣的吳淞前線慰問守土官兵。再一次目睹了戰(zhàn)場救護的困難慘狀。她考慮建醫(yī)院需要房子,而且盡量離戰(zhàn)場不要太遠,交通便利;有了醫(yī)院,救治傷員還需要醫(yī)生護士;醫(yī)生給傷員治療傷痛,還需要藥品和設備,需要經費。
宋慶齡按這個思路設想傷兵醫(yī)院,她首先想到了交通大學。交大離前線近,另外交大校長黎照寰,早年留學美國時就結識了孫中山先生,并且加入了同盟會。他與孫中山既是廣東同鄉(xiāng),又是戰(zhàn)友,一度曾充任孫中山的秘書,與宋慶齡私交甚好。再說交大學生內心充滿著熾烈的愛國熱情。“九·一八”事變之后,學校成立了抗日特種委員會,專門組織領導學生抗日救亡活動。他們連續(xù)三次集體赴南京請愿,請求出兵抗日,成為當時滬上各高??谷站韧鲞\動的排頭兵。
宋慶齡先以上海紅十字會出面致函交大,請予酌撥校舍建傷兵醫(yī)院。交大接函后積極支持,決定將南院小學堂及校內空閑房屋暫作院址。宋慶齡親至學校察看商量,她認為小學房屋不適合作傷兵醫(yī)院,她看中的是落成不久的學生宿舍——執(zhí)信西齋。執(zhí)信西齋落成于1930年3月,是為紀念1920年在反桂系軍閥戰(zhàn)爭中英勇就義的朱執(zhí)信而命名。校長黎照寰欣然答應,同時同意拿出校內的調養(yǎng)室、西宿舍為男女醫(yī)生看護用房。
宋慶齡一邊落實醫(yī)院房子,一邊籌集經費,以勸募的方式向社會募集資金?!渡陥蟆佛^、上海市民地方維持會,以及南京路上先施、永安、新新、大新等四大百貨公司積極響應,慷慨解囊捐助。
宋慶齡給醫(yī)院起名叫國民傷兵醫(yī)院,取“國民”兩字,是要表明它不是政府辦的,是“站在民眾一分子之地位,對此空前之革命戰(zhàn)士表示敬仰感謝,自應各盡綿薄”。
韜奮聞訊后,隨即去了一趟交通大學,在那里了解到辦醫(yī)院的方法,也知道了前線急需醫(yī)院救治傷員的現實。他把沈粹縝也發(fā)動起來,終于找到了可以合作的梵皇渡青年會中學。一切都算順利,韜奮沒等病房、病床、醫(yī)生護士、經費完全就緒就帶人去了前線。把學校這邊的事都交給了夫人和孫夢旦。
沈粹縝和校長正在學校大門前掛“《生活》周刊社傷兵醫(yī)院”的牌子。韜奮已把第一批傷兵接來了,汽車、黃包車、三輪車拉來了不少傷員。弄得沈粹縝和校長措手不及,趕忙組織學生和醫(yī)護人員抬的抬,攙的攙,把傷員們送進教學樓教室里。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轎車馳進學校,車門打開,沒想到竟是宋慶齡。
韜奮跑過去迎接,他非常意外,又由衷感激。孫夫人,你怎么會來這里?
宋慶齡說:我剛看了幾家傷兵醫(yī)院,聽說你們也在這里辦了傷兵醫(yī)院,過來看看。這樣好了,傷員救治問題基本解決了,謝謝你們,辛苦了。
韜奮和沈粹縝陪著宋慶齡參觀病房,宋慶齡握住沈粹縝的手,她們似乎很熟。
宋慶齡問:小女兒才多大啊,你來這兒,孩子怎么辦?
沈粹縝說:快兩歲了,有她兩個哥哥陪著玩呢!
孫夢旦帶著一個軍官從外面進來,軍官遞給韜奮一份電報紙。
軍官說:鄒先生,我?guī)砹瞬掏㈠|將軍的賀電。
韜奮展開電文,沈粹縝湊過來看,韜奮輕聲念誦:為救國保族而抵抗,雖犧牲至一人一彈,絕不退縮,此心此志,質天日而昭世界,炎黃祖宗在天之靈,以此祝賀傷兵醫(yī)院開院典禮!
病床上,一個士兵掙扎著喊出聲來:蔡將軍,頂住??!
韜奮陪著宋慶齡看望傷員,韜奮一邊走一邊向宋慶齡報告新情況。
韜奮說:我從前線得到一個新的情況,這些日子,日本人改變了戰(zhàn)術,他們的飛機轟炸上海,專門定點轟炸商務印書館與東方圖書館,我跟他們聯系了解到,商務印書館和東方圖書館,連同周圍的印刷制造總廠、棧房及尚公小學全部被炸毀了,焚燒的紙灰飛到了十多里以外。尤其是東方圖書館中大量藏書全部燒毀,那里面有中文書26萬余冊,外文書8萬余冊,另外還有古今中外各科學術參考書,以及5000余種珍貴圖標照片。據說有位日軍首腦說,炸毀閘北幾條街,一年半年就可以恢復。只有把商務印書館這個中國最重要的文化機構炸毀了,它則永遠不能恢復。
宋慶齡聽了十分氣憤,她憤怒地說:日本人想毀滅中華文化用心太可惡!但他們辦不到。咱們要發(fā)動出版界與文化界,向日本侵略者聲討,也要把他們這一罪行公布于世,讓全世界都知道日本人的丑陋與可惡!
韜奮說:我們《生活》周刊馬上就會組織文章抨擊抗議。
不出所料,日本請英美領事出面調停和談是陰謀。日軍借調停的機會,從國內增調航空母艦2艘、各型軍艦12艘、陸戰(zhàn)隊7000人援滬。2月3日,日軍援兵一到,隨即再向閘北進攻,蔣光鼐急調第60、第61師參戰(zhàn),擊退了日軍進攻。日本內閣隨即又增派第3艦隊和陸軍久留米混成旅援滬,由第3艦隊司令野村吉三郎接替鹽澤指揮。7日,野村改變攻擊點,以久留米旅進攻吳淞,陸戰(zhàn)隊進攻江灣,企圖從我右翼突破。19路軍依托吳淞要塞及蕰藻浜水網地帶與日軍激戰(zhàn),第61師進攻紀家橋、曹家橋及偷渡蕰藻浜的日軍,把他們各個消滅,其余日軍又龜縮租界。日軍故伎重演,再次請英、美等國領事出面“調?!?,以待援兵。日本內閣于2月14日又調陸軍第9師參戰(zhàn),改由第9師師長植田謙吉統(tǒng)一指揮。中國政府也派請纓抗日的張治中任第5軍軍長,率所部第87、第88師及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教導總隊增援上海,歸第19路軍統(tǒng)一指揮,接替從江灣北端經廟行至吳淞西端的防線,為左翼軍。第19路軍為右翼軍,擔負江灣、大場以南及上海市區(qū)的防御。18日,植田發(fā)出最后通牒,要挾中國守軍于20日17時前撤退20公里,被蔡廷鍇嚴詞拒絕。20日植田令日軍全線總攻,采取中央突破,兩翼卷擊的戰(zhàn)法,以第9師主突江灣、廟行接合部,企圖北與久留米旅圍攻吳淞,南與陸戰(zhàn)隊合圍閘北。守軍第19路軍與第5軍并肩作戰(zhàn),密切配合,利用長江三角洲水網地帶及既設工事頑強抗擊,并組織戰(zhàn)斗力強的部隊夾擊突入江灣、廟行接合部之敵。6晝夜的爭奪血戰(zhàn),我軍將士懷著報仇雪恥的強烈怒火,英勇作戰(zhàn),給日軍以沉重打擊,日軍在我強大攻勢之下,由全線進攻轉為重點進攻,后又由重點進攻被迫中止進攻。
淞滬抗戰(zhàn)激勵了全國,后方官兵紛紛請纓參戰(zhàn),蔣介石拒絕再向上海增兵。而日本內閣決定組建上海派遣軍,派前陸軍大臣白川義則任司令官統(tǒng)一指揮。2月27日起,上海日軍又得到陸軍第11、第14師的增援,總兵力增至9萬人、軍艦80艘、飛機300架,戰(zhàn)斗力驟增。當時中國守軍總兵力不足5萬,裝備又差,而且經一月苦戰(zhàn),傷亡非常嚴重,左側瀏河地區(qū)江防薄弱。白川汲取前三任指揮官正面進攻失利的教訓,決定從翼側瀏河登陸,兩面夾擊淞滬守軍。3月1日,指揮第9師等部正面進攻淞、滬,以第3艦隊護送第11師駛入長江口,從瀏河口、楊林口、七丫口突然登陸,疾速包抄守軍后路。淞滬守軍腹背受敵,被迫退守嘉定、太倉一線。國民革命軍在江灣一帶抵抗日軍進攻至3月2日,由于日軍在太倉瀏河登陸,形成腹背受敵的局面,被迫全線撤退。3月3日,日軍占領真如、南翔后宣布停戰(zhàn)。
“一·二八抗戰(zhàn)”,直接危及了英、美、法等國在上海乃至全中國的利益,他們必須制止戰(zhàn)爭再繼續(xù)下去,積極出面調停。5月5日,南京政府代表郭泰祺與日本特命全權公使重光葵分別代表中日雙方簽訂了《淞滬停戰(zhàn)協定》。日軍返回戰(zhàn)前防區(qū)(上海公共租界北區(qū)、東區(qū)及其越界筑路地帶),國軍暫留現駐地(滬寧鐵路上的安亭鎮(zhèn)至長江邊的滸浦一線),交戰(zhàn)區(qū)劃為非武裝地區(qū)。中國不得在上海至蘇州、昆山一帶駐軍。國民政府確定“攘外必先安內”的大政方針,毫不猶豫地全面答應日本的條件,實際上國民政府反主動地取締了一切抗日活動。
令韜奮,乃至全中國人民,以至世界人民感慨的是,中國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對外戰(zhàn)爭幾乎逢戰(zhàn)必敗,而且?guī)缀趺看味家愿畹刭r款告終?!耙弧ざ恕笨箲?zhàn),國軍屢挫強敵,迫使日軍三易主帥,而最后的停戰(zhàn)協議中,既無割地內容,又無賠款條款,實為百年來所罕見。這一場抗戰(zhàn)中,十九路軍和第五軍的廣大愛國官兵表現的高度愛國熱情和抗日救國的英勇犧牲精神,表明了為民族生存而戰(zhàn)的中國軍隊,雖然武器裝備遠不如敵軍,但抗日衛(wèi)國的正義性質,和廣大人民的支援,使中國軍隊發(fā)揮出強大的戰(zhàn)斗力,在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史上寫下了光榮的一頁。中國軍隊的英勇表現,也為在滬西方人所親見,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自清末以來西方人輕視中國軍隊的心理,提高了中國軍隊的形象,改變了中國的國際觀感。
但是,國民政府當局徹底妥協,一味退讓。19路軍被撤出上海,開赴福建剿共,張治中也被免去第五軍軍長職務,這無異于往全體國民心里扎一根刺……
咣當!法租界巡捕房的警車急剎車,韜奮被驚回到現實。韜奮他透過車窗往外望,哦,法國巡捕房已經到了。
四
警車在法國租界巡捕房前戛然剎車,打斷了韜奮的回憶與思考,他隨法租界巡捕下了車。兩個法租界巡捕走過來,一左一右抓著韜奮的胳膊,翻譯隨后,他成為地地道道的犯罪嫌疑人,隨巡捕的拉拽一起向巡捕房大門的臺階走去。韜奮頭一次被迫當犯罪嫌疑人,他不停地在問自己,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我的所作所為該算是什么罪?
走了幾步,韜奮抬頭朝前看,看到兩名法租界巡捕挾持著史良在上臺階,他們已經先到了巡捕房大門前。看到史良,韜奮明白,他們是統(tǒng)一部署統(tǒng)一行動,對他們救國會的人一起動了手。
史良穿著西裝,下身穿了一條水手穿的那種寬大褲腿的褲子,外面披一件大衣。
韜奮忍不住喊了一聲史律師。韜奮剛喊出聲,當即遭到法租界巡捕的制止,他這才明白,他現在成了罪犯,連說話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心里十分不適應,也十分的憤慨,憑什么,我連話都不能說啦!
史良倒是開朗,一臉無所謂的神態(tài),也許因為她是律師,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史良扭過頭來,她用目光迎接了韜奮,同時送過來一個甜美的微笑。
韜奮被帶進法租界巡捕房審訊室,巡捕讓他坐到指定的椅子上,韜奮告訴自己,到了這里他必須失去自由,一舉一動必須聽從巡捕房人的指揮呵斥。韜奮坐到椅子上,他想行動和語言已經失去了自由,眼睛總還是應該可以自由的吧?你總不能讓我的眼睛也按照你們的意志和指揮行事。韜奮抬起戴著高度近視鏡的眼睛,把這間小小的審訊室觀察了一遍。韜奮最后把目光落到跟前的那張桌子上,還沒來得及細察巡捕房的這張桌子跟老百姓用的有什么區(qū)別,一個巡捕走過來伸手用動作打斷了他的視線,巡捕一把拉他站起來。
韜奮明白在這里沒法計較巡捕們的禮貌與態(tài)度,他只能乖乖地而且是認真地配合巡捕的拉拽站了起來。巡捕并沒有因為韜奮的自覺配合和態(tài)度認真而改變他們做事情的習慣和風格,韜奮剛剛站直身子,準備接受巡捕進一步的指揮,巡捕卻沒有指揮韜奮,而是直接指揮自己的兩只手。巡捕的兩只手動作嫻熟麻利地解下了韜奮西褲的吊褲帶,韜奮顧不得向巡捕詢問他想做什么,先急忙用兩手提住褲腰,免得西褲掉下去出洋相。韜奮兩手抓住西褲腰后,剛要開口質疑巡捕的行為。那巡捕又指揮他自己的兩只手進一步繼續(xù)動作,嫻熟麻利地摘下韜奮的西裝領帶上的卡子、領帶;接著又掏走了他裝錢的小皮夾子、手表;再接著巡捕蹲下,兩手嫻熟麻利地解開韜奮皮鞋上的鞋帶,把兩根鞋帶都抽走;再進一步更不像話地抽掉了他內褲的松緊帶。一向反應敏捷,言詞豐富的韜奮讓巡捕這一系列反常動作搞蒙了,他有些應接不暇,不知該先詢問抗議哪一個不能接受的舉動,巡捕直起腰來,兩手又嫻熟麻利地摘下了韜奮的高度近視眼鏡。
韜奮急了,急得有點忍無可忍,但還是保持了文人應有的風度,他努力溫和地說:請別拿走我的眼鏡,沒有眼鏡我什么都看不清了。
巡捕竟沒有理他,也許他聽不懂漢語,他只顧把從韜奮身上卸下來的東西放到一處,做他想做和該做的事,而沒顧韜奮提什么抗議和意見,他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仿佛韜奮不管說啥,有啥意見不滿,與他都毫無關系。
巡捕沒管韜奮的抗議,翻譯卻發(fā)現了,他走過來接了韜奮的話。翻譯似乎注意到了韜奮的氣憤,也注意到了韜奮的涵養(yǎng),也知道韜奮的身份。翻譯態(tài)度比較友好地說:你坐下吧,這是規(guī)定。
韜奮覺得翻譯的話似乎太簡單,他想要翻譯說得更清楚更具體一點,比如哪個法律,哪一條規(guī)定。沒等韜奮把自己想說的意思說出來,另一個巡捕過來伸出兩手,同時按住韜奮的肩膀,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
韜奮正要提高一點嗓門對巡捕的舉動提出抗議,他對面一個人影子搶在他前面已經向他發(fā)了話。因為韜奮已經沒有幫助他看清這世界的工具,他的近視眼鏡被那個巡捕強行放到了另一張桌子的一個盒子里,眼鏡也委屈地在看著它的主人韜奮的苦惱而幫不上一點忙。沒有眼鏡,韜奮只能模糊地看到,問他的話是坐在他對面桌子那邊的人影子向他發(fā)出的,而他一點看不清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估計是這里負點責任的警官之類的人物,他沒法確認,只聽到了那句問話。
他問韜奮叫什么名字。這句話把韜奮進屋后的一切不快一筆勾銷了,這是非常蠻橫不禮貌的,不說尊重,而是無視他的存在,韜奮心里很不舒服,他沒有立即回答。
翻譯自然體會不到韜奮此時的心情,他以為韜奮聽不懂英語,于是忠實地履行他的職責,他及時地用漢語對韜奮說:你叫什么名字?
韜奮被他們東拽西扯得無法讓自己再回到之前的思維與他們較真,只好面無表情地回答那個模糊的人影子的問話。韜奮說:你們闖進我家抓我的時候我就說了,我叫韜奮,原名鄒恩潤。
韜奮說完,不再看那個對面的人影子,只是聽翻譯問什么,反正那個人影子說一句,他就翻譯一句,不翻譯閑著也是閑著,他還有點職業(yè)道德,不能拿薪水白吃飯。
人影子和翻譯問:年齡?
韜奮答:42歲。
人影子和翻譯問:參加過什么團體?擔過什么職務?
韜奮漸漸明白對方的用意了,他如實地答:我是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的執(zhí)行委員之一,沒有參加過任何黨派。
人影子和翻譯問:救國會的宗旨是什么?
這一會兒,韜奮盡管看不清對面這個人的模樣,他還是瞪大眼睛看著那人影子回答了提問。他說:我們主張抵抗日本對中國的侵略。假如法國被外國侵略,你作為法國公民,難道你能贊成不抵抗嗎?救國有罪嗎?抵抗侵略有罪嗎?
韜奮看不清對面那人影子是什么表情,但他聽到了他的笑聲。那人影子回答說:這是愛國行為,我們巡捕房捕你,是中國公安局的要求,他們說你是共產黨。
韜奮有點激動地問:你們有什么證據嗎?首先我要非常明白地告訴你們,我不是共產黨。但是我還要問,共產黨有什么不好嗎?你們西方不是整天在喊信仰自由,結社言論自由嘛!是共產黨就要被抓起來限止他的人身自由嗎?你們的法律有這一條嗎?
因為沒有眼鏡,韜奮不清楚那個人影子和翻譯對他這番話的反應,無法判斷是他的話把他們噎住了,還是他們對他這番話不感興趣,那人影子和翻譯一起停頓下來。過了一會兒,韜奮才又聽到他們開始繼續(xù)問話。
人影子和翻譯說:我們并沒有說你有罪,只是要了解一些情況,看要不要把你移提給中國公安局。對不起,今晚要請你在監(jiān)獄住下,明天再送交法院。
沒等韜奮回話,兩個巡捕走過來,一起伸手拉起韜奮,推著他朝門外走。韜奮十分狼狽,他當然看不到自己的狼狽,只是在心里感覺自己很狼狽。他想象到自己沒戴眼鏡,高度近視的他走路會是一副什么樣子。他兩手還要提著西褲的褲腰,提防褲子掉下去,因為他的內褲已經被抽走了松緊帶,也會與褲子一起掉下去,那就太丑陋了;他腳下的皮鞋沒有鞋帶,走路皮鞋一脫一脫地掉著打地板。在兩個巡捕的挾持下,韜奮踢里踏拉地被架著往前走,這狼狽相他做夢也不會想到。
五
徐恩曾說不上是喜也說不上是憂地走進陳布雷辦公室??箲?zhàn)以來,徐恩曾與陳布雷在國民政府里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抗戰(zhàn)開始后,蔣介石把特務第一處和第二處分開,分別成立了“中央委員會調查統(tǒng)計局”和“軍事委員會調查統(tǒng)計局”,簡稱就是“中統(tǒng)”和“軍統(tǒng)”。蔣介石指定,“中統(tǒng)”方面,由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秘書長為局長,而以原任第一處處長徐恩曾為副局長?!败娊y(tǒng)”局局長,則由“侍從室”第一處主任兼任,而原任第二處處長戴笠為副局長。實際上,這兩個局都由副局長掌握著實權,徐恩曾、戴笠兩人實際是這兩個特務機關掌實權的操盤手。
陳布雷這時是蔣介石侍從室第二處主任、最高國防委員會副秘書長,他的辦公室就在委員長辦公室的旁邊,一直是蔣介石的筆桿子,蔣介石的重要講話和文稿,大多出自他手。
委員長把韜奮的事一直交由徐恩曾辦,他們兩個與韜奮都不是一般地認識,陳布雷和韜奮是《時事新報》的同事朋友,徐恩曾和韜奮是南洋公學的老同學,他倆又因為韜奮的關系也因韜奮的事有了交往。
徐恩曾進了陳布雷辦公室,習慣成自然地在沙發(fā)上坐下,掏出煙點著就抽。陳布雷則照例要給他泡一杯西湖龍井。
陳布雷把茶杯遞給徐恩曾時順便問了句:辦啦?
徐恩曾心知肚明地點點頭,連話都沒說,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徐恩曾喝了茶,抽了口煙,把煙慢慢吐出,這才若有所思地說:人活在世上都是做事,人與人之間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差異呢?
陳布雷卻不以為然:這有啥好奇怪的呢,常言道,人各有志,不能強勉。人要是都一樣了,這世界不大同啦!還有什么必要分什么國家?還有什么必要分什么民族?還有什么必要成立黨派呢?
徐恩曾有點不可理解地說:說實在的,委員長對韜奮真夠抬舉賞識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親近提攜他,咱們都沒法相比??!他這真叫敬酒不吃吃罰酒,完全是他一意孤行,咎由自取。
徐恩曾這話并不是空穴來風,他像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樣熟悉韜奮,韜奮與國民政府,甚至與委員長之間的糾葛矛盾,沒法用言語說得清楚。委員長一直把韜奮的事交由徐恩曾辦,所有事情都是他一手經辦,都是他親歷。
韜奮接手主編《生活》周刊,立即把一本職業(yè)教育的休閑刊物,改變成反帝反封建的刊物,抨擊批評時政,批判黑暗勢力,維護民眾利益,深得讀者青睞,刊物的發(fā)行量從原來的2800份迅速上升,到1931年就突破了10萬份。
“九一八事變”后,他進一步改變辦刊方向,由文化轉向政治,把“生活”變成抗戰(zhàn)陣地,簡直成了全國抗戰(zhàn)御侮的輿論中心,發(fā)行量再度攀升到15萬份。
《生活》周刊抨擊批評時政,矛頭常常直指政府,甚至直指最高首腦。哪一級政府哪一個首腦會發(fā)自內心地喜歡別人對他指手畫腳,會真心誠意地歡迎別人的批評指責?身為黨國要員在其位謀其政,他不能因為是老同學就瀆職。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讓胡宗南赴上海勸說韜奮。
1月的上海,樹枝還是枯的,春寒的風比冬天更扎臉痛。淞滬的戰(zhàn)爭仍在繼續(xù),戰(zhàn)局于日軍十分不利,日本內閣于是又調陸軍第9師增援,又換植田謙吉統(tǒng)一指揮。中國政府也針鋒相對,派請纓抗日的張治中任第5軍軍長,率第87、88師及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教導總隊增援上海,戰(zhàn)爭進入白熱化。
前線吃緊,韜奮和《生活》周刊全體員工就更忙,除出版發(fā)行刊物,他們仍在繼續(xù)征募前線需要的軍需用品,還要接送傷員。上午,韜奮剛從“《生活》周刊傷兵醫(yī)院”那里回到華龍路周刊社,正在向徐伯昕詢問軍需物資征募情況,屋外傳來一陣汽車喇叭和引擎聲。韜奮和徐伯昕警覺地朝外看,來的是軍車,覺得有點不對勁。
孫夢旦匆匆跑進門來報告:韜奮先生,胡宗南將軍來了,來了三輛車。
韜奮和徐伯昕感覺有些奇怪:他到這里來做什么呢?
徐伯昕跟韜奮說:你還是避避好。
韜奮沉吟了一下:不怕。能有什么事呢?說著他向孫夢旦吩咐,夢旦,你要到咱們的傷兵醫(yī)院去一趟,那邊藥品有點緊張,你帶些錢去,幫他們解決一下。韜奮說完舉步朝大門外走去。
書店門前停了三輛軍車。韜奮走出大門,胡宗南已經下車,他在看《生活》周刊社的房子。徐伯昕也跟了出來。
韜奮熱情地迎向胡宗南:胡將軍,尊駕怎么有空來我們這小雜志社,有失遠迎,不知不為過啊。
胡宗南個子不高,據說當年考黃埔時,因為他矮,身高不到160厘米,體檢時被淘汰,是經黨代表廖仲愷特批才得以參加考試。個子不高,但說話做派有點大大咧咧,他沒在乎這禮節(jié)性招呼,他說:鄒先生名聲在外?。∨銮陕愤^上海,特來拜訪鄒先生。
韜奮實話實說:小小雜志社,豈敢勞將軍大駕?
胡宗南岔開寒暄,發(fā)現孫夢旦和一些員工在往外搬藥品,疑惑地問:怎么,鄒先生要改行辦醫(yī)院???
韜奮沒有開玩笑的心情,直接告訴他:吳淞閘北的戰(zhàn)火還在蔓延,戰(zhàn)地救護有困難,孫夫人帶頭辦起了傷兵醫(yī)院,我們做一點應該做的事。
胡宗南夸贊道:精神可嘉,精神可嘉喲!
韜奮禮貌地請胡宗南進屋:胡將軍里面請!
胡宗南沒有進屋,直率地說:這里說話不太方便吧,咱們找個地方說話?
韜奮也直率地說:我倒是無所謂,只是怕怠慢委屈了將軍您。
胡宗南哈哈大笑:還是找個地方吧,我?guī)Я塑嚕奖愕煤堋?/p>
韜奮說:那恭敬不如從命了。
徐伯昕立即走過來輕聲征求韜奮意見,要不要陪他一起去。
胡宗南不屑地說:用不著陪,我胡某保證把你們老板安全送回。
韜奮禮貌地跟著胡宗南上了車。秘書與衛(wèi)兵分別上了前后的車。三輛車飛馳而去。
韜奮對胡宗南突然光臨的目的一無所知,但胡宗南在中國是大名鼎鼎著名將領,而且他跟蔣介石還是同鄉(xiāng),浙江鎮(zhèn)海(今寧波市鎮(zhèn)海區(qū))人。黃埔系一期畢業(yè),是蔣介石最寵愛、最重要的軍事將領之一。韜奮接手《生活》周刊時就聽人說過胡宗南,說他參加過廣州革命軍兩次東征陳炯明和平定楊希閔、劉震寰的叛亂,在北伐時攻打孫傳芳與直魯聯軍的戰(zhàn)斗中,屢立戰(zhàn)功,尤其是1929年至1930年,在蔣桂、蔣馮、蔣唐戰(zhàn)爭和蔣閻馮“中原大戰(zhàn)”中,為蔣介石積極效力,他在蔣介石的“十三太保”中居首。
上車后,他們幾乎沒說什么話。韜奮想,他與胡宗南沒怎么交往過,他無緣無故來找他肯定是受上面的委派,不知他究竟要談何事,韜奮不得而知,他覺得也沒必要急于了解,于是上車大家都沉默著。直到進了那家賓館的會客室,他們坐定喝上茶,胡宗南才開口說話。他一開口,韜奮就知道,果然是受蔣介石之托,前來充當說客。
胡宗南說:鄒先生,你們的《生活》周刊,應該多談生活,談這么多政治做什么呢?
這話問得韜奮啼笑皆非,只好無奈地回答他:政治也是生活哪!生活不是有物質生活、精神生活,文化生活,政治生活這些內容嘛!
胡宗南不想繞圈子,他單刀直入地說:既然要談政治,那么黨國的利益是最大的政治,你也是中國國民,就應該幫國民黨中央,幫國民政府說話,應該站在國民政府的立場上來分析形勢,批評時弊。
一進入正題,韜奮反鎮(zhèn)靜下來,他不慌不忙微笑著說:胡將軍,我們的《生活》周刊不是國民政府的官辦周刊,是民辦的,我們的立場是很明確的,也是公開的,我們沒有黨派,也不隨波逐流,而是站在民眾的立場。
胡宗南反問:民眾的立場是什么呢?政府是代表民眾的,政府的立場不就是民眾的立場嘛!政府的主張不就是民眾的主張嘛!
韜奮搖了搖頭說:胡將軍,不能這么武斷地一概而論,民眾的立場跟政府的立場是有區(qū)別的。你可以要求民眾放棄自己的立場,與政府保持一致的立場;但政府的立場不能代表民眾的立場。
胡宗南有點急,他接著說:你這樣只是強調了另一面,民眾是什么?民眾里面有良民,但也有烏合之眾,他們的立場能代表國家的立場,能代表民族的主張嗎?
韜奮解釋說:關于《生活》周刊的主張問題,我們專門發(fā)表過文章,我們所強調的,是站在中國人民大眾的立場上,是站在一個認識清楚中國局勢而有良心的新聞記者的立場上,對中國前途,我們認為只有先改變生產關系,而后才可以促進生產力,舍此之外,并無第二條出路。
胡宗南覺得韜奮太自負,一個小小的雜志社,竟要跟政府對著干,這不是無法無天嘛!他毫不客氣地說:鄒先生,別太書生氣了,我奉勸你一句,一個人做事,先要抬頭看看天,要知道這是誰的天;再低頭看看地,要知道這是誰的地;明白了天下的意思,你才會有路可走,才會有事可做,否則,你會寸步難行,甚至會碰得頭破血流。請你記住,這是一位姓胡的軍人給你的忠告。
……
韜奮隨胡宗南走之后,徐伯昕一直放不下心,他不時到大門口張望,他們離開兩個多小時了,還沒有回來??峙率切悴排鲋欣碚f不清了。他們是搞雜志出版的,他們是扛槍打仗的,搞新聞出版的跟這當兵的坐到一起,有什么好談的呢?又能談什么呢?時局這么亂,19路軍和第5軍還在跟日本鬼子打著仗,你胡宗南不去打日本鬼子,跑這里來找什么事呢?徐伯昕越想越不放心。
胡宗南與韜奮的談話越來越激烈,一說到抗日,兩個人爭論起來。
韜奮說:面對暴日的侵略,中國唯一的出路就是奮起抗擊,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胡宗南說:誰不想抗日呢?但打仗不像你們寫文章,有腦子有筆就行。打仗要人、要錢、要統(tǒng)一意志,不是誰想當然就能做的事。要是日本再增兵,再增加航空母艦,再增加空軍飛機,19路軍和第5軍能堅持多久?
韜奮激奮地說:你作為一個將軍,作為一個軍人,竟如此消極!實在讓人遺憾。面對強敵,我們難道要選擇妥協,選擇投降嗎?國家的尊嚴還要不要?民族的尊嚴還要不要?軍人骨氣哪去了呢?大敵當前,需要的是全國一盤棋,需要建立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攘外必須先安內的原則,就是一個妥協忍讓的原則,這是萬萬要不得的!
胡宗南有點不屑地說:說得輕巧,統(tǒng)一,現在的中國統(tǒng)一得了嗎?軍事委員會讓張學良在東北抵抗,他抵抗了嗎?讓李宗仁、白崇禧他們離開廣西他們干嗎?唐生智讓他守河北,他還要回湖南呢!閻錫山,馮玉祥,軍事委員會的命令他們聽嗎?你想抗日,共產黨在擴大他們的根據地,這樣一種局面,不安內,能有力量跟日本人拼嗎?
韜奮耐心地說:胡將軍,這僅僅是一個方面,馬占山將軍就不是這樣想,也不是這樣做的。我們何以尊崇馬將軍,一、犧牲自我以保族衛(wèi)國的精神,二、正義所在,生死不渝的精神。
胡宗南又激動起來,他站起來說:日本侵略我國,是中國人,誰不想抵抗!我們都在隨時準備奔赴抗日戰(zhàn)場,政府也在抗日,沒有委員長統(tǒng)帥號令全國,中國還有今天的局面嗎?
但是,每個人站的位置不一樣,抗日的方式也就不一樣,你作為國民,必須擁護政府,就是抗日,立場、主張也要跟政府一致!
韜奮也很激憤,他爭辯道:我們只擁護抗日的政府,不論從哪一天起,只要政府公開號召全國抗日,我們一定擁護。在政府沒有公開抗日之前,我們便沒有辦法擁護。這是民意,違背了這種民意,《生活》周刊就站不住,這對政府也沒什么幫助。
徐伯昕再次跑到門外,站在那里焦慮地朝遠處的馬路張望,還是不見韜奮回來。他再一次抬手腕看表,已經四個多小時過去了,他有點坐立不安。
徐伯昕終于看到一輛軍車朝雜志社開來,徐伯昕、孫夢旦等急忙迎過去。軍車在雜志社大門前急剎車停住。車門打開,韜奮坦然下了車,他朝司機招手致謝,軍車掉頭飛馳而去。
徐伯昕關切地問:談什么啦?
韜奮笑笑說:說客,蔣介石的說客,他要咱們改變立場、主張,擁護南京政府。
徐伯昕著急地問:那……那怎么辦???
鄒韜奮攤開兩手,做了個無奈的表情,他說:《生活》周刊只怕要面臨新的壓力和打擊。
徐伯昕若有所思地點頭,忽又問:他還會對咱動粗?
韜奮意味深長地說:不是胡宗南要逼我,是蔣介石在逼我??!動粗只是遲早的事。
徐伯昕和孫夢旦一怔,都一時無言。
六
徐恩曾再見蔣介石時,那張圓圓的臉蛋上,不再堆滿不那么值錢的一貫微笑。胡宗南沒給他,更沒給蔣介石帶來喜悅,他這一趟上海之行不只是帶來失望,而是挑戰(zhàn)。
蔣介石卻什么也沒說,讓徐恩曾抱走一大摞《生活》周刊。
徐恩曾抱著一大摞《生活》周刊回到自己辦公室,經過幾天的閱讀研究和揣摩,他發(fā)現,韜奮從1930年底就開始給政府發(fā)難了,而且他膽大妄為,不知道天高地厚地無法無天,他居然敢跟政府作對,敢到老虎頭上來拍蒼蠅,別說蒼蠅,就算老虎頭上爬滿了馬蜂,那也是你能拍的嗎?他還發(fā)現,委員長真了不得,他操著國家的心,操著軍隊的心,居然連《生活》周刊期期都看,而且一些值得關注的文章和段落都用紅色彩筆勾畫了出來。
1930年12月有一篇《對蔣張避名致敬的問題》,矛頭竟直接指向了蔣介石與張學良。再有一篇《民窮財盡中的闊人做壽》,直接抨擊皖省府主席陳調元,說他置全國各處災民之啼饑號寒急待賑救、陜民“路旁白骨、村中絕戶、流亡載道、死傷枕藉”的慘情苦況而不顧,奢侈荒謬地用十萬金以上的代價為其母大擺祝壽盛筵。還有一篇《我們的立場》,第一條就是沒有黨派關系,立于現代中國的一個平民地位。這種獨來獨往,漠視黨國,無視政府的立場不是想造反嘛!
徐恩曾還發(fā)現,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韜奮更了不得了,他把《生活》周刊當作向中國各界動員的號角,每期都用大量篇幅,報道中國軍民憤怒抵抗的消息,揭露日本強盜的殘暴行徑,對不抵抗主義的方針和政策進行尖銳的抨擊,還自成為各黨各派各系的監(jiān)督機構,稍有不如愿看不慣之處,想怎么諷刺就怎么諷刺,想怎么挖苦就怎么挖苦,有恃無恐。
說蔣介石一切舉措僅是一時做給各派勢力看的,骨子里他早就認定了“攘外必須先安內”的大政原則?!渡睢分芸敛豢蜌獾剡B篇累牘批判抨擊“攘外必先安內”是不顧亡國滅種的妥協政策。
看了這些,徐恩曾徹底明白了蔣介石的意圖,他做了一番考慮,然后去見了委員長。
徐恩曾提供信息,韜奮跟孫夫人走得挺近的?!渡睢分芸锹毥躺缰鬓k的,職教社的主任是黃任之黃炎培,是他重用的韜奮,他直接主管這個刊物,他建議委員長見見黃炎培。
黃炎培從南京回到上海就去《生活》周刊見了韜奮。黃炎培很為難,把《生活》周刊交給韜奮,是黃炎培相中韜奮是個人才,他不只文章寫得快寫得好,而且這人有中國文人的胸懷與度量,也有膽識,為人做事講人格,重尊嚴。果然他沒有看錯人,也選對了人,看著《生活》周刊對促進社會進步產生的積極效果,他和職教社負責人都很欣慰。但職教社是一個教育機關,如果卷入政治漩渦,對職教社整個事業(yè)會帶來不利影響。這真給黃炎培出了難題。
黃炎培沒跟韜奮講他南京之行的過程,也沒把徐恩曾和蔣介石的話全告訴他,他只是婉轉地說上面責令主辦單位職教社要管理好《生活》周刊,黃炎培勸韜奮,是不是適當調整一下《生活》周刊的政治立場,避開與政府的沖突。
韜奮完全體諒恩師的難處,他沒有意氣用事,也沒有因此而退卻,但有一點他很明確,《生活》周刊之所以有今天,就是靠它的宗旨、立場與主張,離開了既定的宗旨、立場與主張,《生活》周刊就不可能是現在的《生活》周刊,這樣,他不只是對不起全雜志社同人的一片心血,也對不起自己這些年的艱難奮斗,更對不起《生活》周刊的廣大讀者。但是,不改變宗旨、立場與主張,黃主任和職教社的負責人就無法向政府交代。經過慎重思考,他仍然堅持他的一貫主張“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做出決定“應力倡舍己為群的意志與精神,擬自己獨立把《生活》周刊辦下去”,讓《生活》周刊脫離與職教社的隸屬關系,不給職教社的領導增添壓力和麻煩。這是一個重大的“轉變”,韜奮卸掉了職教社領導肩上的斤兩,但把一切壓力全攬到了自己頭上。
《生活》周刊獨立了,隨之江西、湖北、河南和安徽四省傳來消息,“剿共”前線南昌軍委會行營發(fā)出密令,查禁《生活》周刊。
這是一個不祥的信號。韜奮、胡愈之、徐伯昕、孫夢旦緊急商量,他們一個個心情沉重。韜奮說:真應了胡宗南這句話,我成了不識天時地利的人了,無路可走,甚至要碰得頭破血流。局勢對咱們來說,真是越來越復雜?。?/p>
胡愈之勸慰韜奮:也用不著悲觀,從目前《生活》周刊在全國的影響和輿論界的地位來看,它的使命單靠一本雜志難以承載,我有個想法,咱們干脆創(chuàng)辦生活書店,這樣,我們除了繼續(xù)辦《生活》周刊外,還可以辦其他雜志,還可以出書。
韜奮點頭贊成,他說:我早有這個想法,還跟黃炎培主任說過。
徐伯昕也興奮起來:除了出書,咱們還可經營圖書。
孫夢旦說:目前咱們的資金已經具備了擴大規(guī)模的條件。
韜奮情緒開始激動起來:好,大家意見一致,咱們好好籌劃一下,我想咱們創(chuàng)建的企業(yè)應該是一個新型的合作社,沒有資本家在后面剝削大家,大家是老板,員工也可持股。
胡愈之很贊賞:韜奮這個思路很新很好,我非常贊成。有了書店,我們才真正有了陣地,不僅出刊、出書、賣書,萬一《生活》周刊被查禁了,咱們的陣地還在,生活書店可另辦新的雜志,換個刊名照樣繼續(xù)出刊。
韜奮比他更興奮:我想的也是這個,我們要做事,就要做一生投入都做不完的事業(yè)。
生活出版合作社正式成立,經全體社員大會選舉,韜奮、徐伯昕、杜重遠、王志莘和畢云程五人當選為第一屆理事,第一次理事會選舉韜奮為總經理,徐伯為經理,畢云程為常務理事。
華龍路80號大樓前熱鬧異常,鞭炮制造的熱烈氣氛吸引了過往的行人。鞭炮聲中,韜奮為生活書店建店揭牌,在場的嘉賓和店員熱烈鼓掌。報社的記者照相的照相,采訪的采訪。
七
韜奮于1935年8月7日回國后,全力投入創(chuàng)辦《大眾生活》的工作,《大眾生活》于11月16日創(chuàng)刊,刊物沿著創(chuàng)刊詞《我們的燈塔》所指的目標,竭誠盡力,從文化方面推動鏟除封建殘余和帝國主義的大運動前進。
1936年1月的一天,韜奮正在辦公室忙著,突然接到邵洵美的電話。說突然,他跟邵洵美有幾年不見了。他們是同行,邵洵美和他的時代圖書公司對中國的漫畫發(fā)展是有貢獻的。而且邵洵美還是相當有名氣的詩人,還寫散文,還搞翻譯。同行,相互又了解,卻多年沒見,主要是志向與志趣不同。有人說邵洵美是招搖的文學紈绔子弟,酷似他的朋友徐志摩,文學界稱他倆是“詩壇雙璧”。魯迅稱他是“富家翁女婿”,他是清朝大官僚盛宣懷之外孫,清朝一品大員邵友濂之孫,有人說他在詩人、大少爺、出版家三種人格當中穿梭往來,盤回往復。如此,韜奮自然沒那么多閑暇與他交往,但畢竟同做出版,不算知己,也是同業(yè)朋友。
韜奮問他,怎么忽然想起他來了。邵洵美在電話里說,如今,大家都在當人生的奴隸,為了事業(yè),為了金錢,人生的樂趣都被剝奪了。他已經派人送過請柬來了,下午早點到他家里一聚,晚上一起吃便宴。
韜奮手里的事很多,一邊辦著《大眾生活》,一邊寫著《萍蹤憶語》,但出國兩年。許多朋友好久不見了,聚一聚也不錯,同行多交流有益無害。他就沒跟他多說,應允后扣下了電話。
邵洵美對韜奮還是敬仰有加,他一身便服悠閑地提前立在家門口等候韜奮的到來,屋內客廳已有客人到來,不時傳出男人與女人的說笑聲。
邵洵美發(fā)現走來的韜奮,急忙拱手相迎。兩人握手相見。
韜奮玩笑著打招呼:洵美,隱居多年,怎么突然冒出來了?要聚一聲招呼即可,何必還要送請柬呢?
邵洵美笑答:有請恩潤先生大駕,豈敢隨意怠慢?
韜奮問:如此鄭重其事,還有誰呢?
邵洵美賣關子:兩個貴客,在南京政府做事的同事來看我,想見你,另外還有你的老同學!
韜奮疑惑地問:我的老同學?
邵洵美沒再兜圈子,徐恩曾??!那兩位也都是布雷兄的老朋友。
韜奮有些明白,他淡淡地說:我跟布雷兄也沒怎么聯系。
邵洵美心滿意足地說:都是老朋友,快進去說話吧。
韜奮頓時就失去了聚會的興趣,冷冷地給了邵洵美一句:可千萬別設成鴻門宴喲!我看他們來不會有什么好事。
邵洵美打了個呵欠,把韜奮往屋里讓。邵洵美美國的女朋友哈恩也來到門口迎接,嬌滴滴地打招呼,鄒先生久仰啊!
韜奮點頭應付,邵洵美卻接連打哈欠。
韜奮悄悄地問:你還在抽那東西?
邵洵美搪塞:偶爾,偶爾。
韜奮問:你還做雜志嗎?
邵洵美伸出手指頭比畫了個7的數字,有點得意揚揚地說:小生意,同時出7種雜志,我的經營規(guī)??刹槐饶阈?!
韜奮有些疑惑地看了邵洵美一眼,進了客廳,徐恩曾和劉健群、張道藩已經在喝茶。邵洵美給韜奮介紹劉健群,哈恩借機進了房間。
邵洵美說:這位是復興社的總書記,國民政府軍委會政訓處處長兼中央軍校政治部主任劉健群先生。
韜奮聽說過這個人,對他不是太了解,只知道他是“三民主義力行社”和“中華復興社”的骨干,鼓吹法西斯主義。
劉健群大光頭,大眼睛,說話聲音洪亮,他目中無人卻又不無妒忌地說:鄒先生大名鼎鼎,委員長的座上賓??!
韜奮對CC組織的人不感興趣,跟這些人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語言,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微笑著跟他握了一下手。
邵洵美繼續(xù)介紹張道藩,這位是中央宣傳部長張道藩先生,他的職務太多了,還兼什么教育部常務次長,中央社會部副部長,中央政治學校校務主任,教育長,我都說不上來。
韜奮對張道藩了解得多一些,他長期從事官辦文化教育事業(yè),參與控制國民黨文宣與黨務系統(tǒng)。他上的是倫敦大學美術部,是這所大學有史以來第一位中國留學生。聽說當年跟徐悲鴻多有交往,徐悲鴻在德國讀書,他專門從英國趕去拜訪過他,他們還一起搞過天狗會。張道藩還到巴黎最高美術學院深造過,美術和文藝理論都有自己的著作。留學期間他跟陳立夫交往很多,兩個一直是朋友,也是CC系骨干人物,娶的老婆是法國姑娘。
張道藩倒是沒說話,只是跟韜奮握了手,韜奮卻一語雙關說:早聞大名,久仰久仰。
韜奮知道這次聚會肯定又是徐恩曾刻意安排。他估計得很準確,徐恩曾卻裝出一副事不關己若無其事的樣子,到哪都拿著儒雅書生的氣派,以示斯文,他內心雖還念點同學之情,但人在江湖不得由己,他對上司必須忠誠,對崗位必須忠于職守,不能有半點含糊,這一點,他心里明鏡似的。上次他請胡宗南出面,軟硬兼施,把韜奮勸了四個鐘頭,沒起一點作用,這才不得已用禁郵限制《生活》周刊發(fā)行,給他敲敲警鐘,結果仍沒什么反應。他想,胡宗南是軍人,比較粗,還是請政治宣傳口的權威人士出面給他曉之以理更直接一些,或許這樣更便于觸及思想。于是,他就策劃了這個局。他想自己直接出面,韜奮不一定肯賞臉,于是找到邵洵美這個大少爺兼詩人出版家,這樣會更好一些,確實是用心良苦。
韜奮到來之前,他們已經談論了一番,張道藩與邵洵美關系非同一般,他們都是天狗會的,兄弟相稱,平時沒外人時,邵洵美叫張道藩老三,張道藩稱邵洵美老四。張道藩把這次行動的目的向邵洵美交了底,假如韜奮還不聽勸的話,就要采取強硬措施,讓韜奮連同他的生活書店和《生活》周刊關門。邵洵美一聽情況不妙,小心地跟張道藩說:就算韜奮的《生活》周刊觸犯了你們的利益,你們要鄒某人關門,我不管??晌业臅r代印刷廠要活呀!我的廠子印《生活》周刊哪!你知道嗎?每期印15萬份,鄒某人是我的財神啊!張道藩卻冷冷地說:老四??!你虧就虧在沒政治頭腦。這事無法通融,我考慮的是黨國利益。邵洵美驚愕了,眼前天狗會的老三竟要眼睜睜地看著他掉井里了。所以邵洵美對這次聚會能有個什么結果,心里打鼓,感覺到自己這角色十分尷尬。
韜奮跟徐恩曾只是碰了一下手:來上海,怎么也不打個招呼。
徐恩曾以老同學的口氣說:哪敢隨意打擾你這個大忙人,里外都忙。
韜奮實話實說:作為老同學,我不怕你打擾;作為官員,我真還怕你來找我。
劉健群見縫插針接過話說:聽說二位當年在南洋大學并稱“雙恩”?名不虛傳,現在也是才俊雙雄?。?/p>
韜奮沒接他的話,理了理衣服在沙發(fā)上坐下。劉健群這話讓徐恩曾反有些尷尬,邵洵美察言觀色,他沒法插話搭腔,忙著給大家續(xù)水打趣。
張道藩沒忘記他的任務,他沒讓劉健群岔開話題,搶先把談話轉入正題。也許職務害了他,他學的專業(yè)是藝術,但現在工夫都用到嘴皮子上去了,能說,但說的大多是空話。他一開口就滔滔不絕地談起目前抗戰(zhàn)的形勢和政府策略方針,完全不是那種朋友式的聚會聊天,而是在聽他做形勢報告。韜奮一言不發(fā),靜心傾聽,但他始終不得要領。韜奮瞥了徐恩曾一眼,徐恩曾只是靜靜地像旁觀者一樣坐在那里,韜奮看出,今天徐恩曾只是幕后看戲,前臺演員是劉健群和張道藩。
劉健群卻受不了了,借著張道藩喝水停頓的機會,趕緊微笑著接過話扭轉氣氛直接切入主題。劉健群的笑容來得快去得也快,他說:鄒先生,張部長是科班出身的畫家,我呢,以前也畫過幾筆畫。我覺得鄒先生的刊物的整體設計倒是非常有藝術氣質,惟愿先生能堅持并以此為追求。
韜奮感到,張道藩不過是烏云密布,劉健群開始了閃電雷鳴。他不慌不忙地應對:劉總書記倒十分關心我們的小刊物。
邵洵美拿著一本雜志,隨意翻看,裝作什么都沒聽見。
劉健群問:鄒先生英文水平了得,先生是留英還是留美的?
韜奮說:英文全是在上海學的,并無留洋的經歷,去年剛從歐洲回來,因何去歐洲,恩曾最清楚。
徐恩曾沒法回答,只好干笑了幾聲。
韜奮看出今晚的主角是劉健群,那么他也不想繞圈子說廢話浪費時間,他就直對劉健群打開天窗說亮話。他說:劉先生,你我未曾有過交往,我這人一貫主張光明,無事不可與人公開交談,邵先生好意作調,盛意萬不可辜負,劉先生有什么事,盡管直說無妨。
劉健群大大咧咧地把茶杯放置一邊,或許他怕話說到情緒高漲手舞足蹈起來打翻了水杯。他探過身子,瞪起兩只大眼,聲音洪亮地說:你的那個雜志,我看了一些,前幾年還是挺有意思的,最近怎么管起打不打日本的事情來了?而且思想偏激,一個雜志,思想偏激,就會直接影響刊物的藝術氣質喲!
韜奮一直端著茶杯,剛舉到嘴邊卻沒有喝,他把茶杯放下,坦然地說:國難當頭,民族危亡,我們報人自然應該以國事為重。作為中國人,對暴日的侵略行徑,能熟視無睹?能袖手旁觀?能丟開國家民族存亡不顧去談藝術氣質?
劉健群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嚯!打不打日本?什么時間打?在哪里打?這都是領袖要做的事情?領袖操心這些事就行了,先生你管那么多干嗎呢?
韜奮反過來問:劉先生,自己的國土讓日本占領踐踏,自己的同胞在遭日本人蹂躪欺壓,人民大眾都在呼吁停止內戰(zhàn),一致抗日,我們替人民反映愿望心聲,不應該嗎?
徐恩曾依然一語不發(fā),邵洵美倒抽一口涼氣,一副看不下去的表情。
劉健群站了起來,敲敲自己的大光腦殼說:不管中國發(fā)生什么重大問題,全憑領袖的腦殼去決定,一切全在領袖的腦殼之中,領袖的腦殼要怎樣就應該怎樣;我們一切都不必問;也不該問;只要隨著領袖的腦殼走,你可以萬無一失!我們去干擾他干什么呢!鄒先生,你跟著領袖的腦殼走,你的刊物也才能萬無一失??!你看,邵先生也是搞雜志的,他做得多漂亮,日子過得多滋潤!
韜奮只覺可笑,手指輕輕叩著茶幾,不想再跟他說什么。
邵洵美捕捉到了這個表情,他用神色暗示徐恩曾情況不妙。徐恩曾淡定得像在看戲。這時的張道藩也沉靜下來,他也不想打斷劉健群的話,讓他按自己的思路走。
韜奮笑了笑說:照劉先生的意思,一個國家只要有領袖的腦殼就行了,我們新聞言論界存在不存在都無所謂,是吧?
邵洵美坐不住了,趕緊過來續(xù)水,一邊續(xù)水一邊沖韜奮擠眼。
劉健群居高臨下,冷冷地看著韜奮說:抗日的事是國家大事,領袖的腦殼里自有神機妙算,你們言論界自作聰明呶呶不休,這就好比領袖要靜靜地睡覺,你們這些人像蚊子嗡嗡嗡在周圍煩擾不休,他忍無可忍,只有一揮手把蚊子撲滅,其中的道理不是一樣的嗎?
韜奮一語不發(fā),朝徐恩曾看了一眼,徐恩曾依然不露聲色,劉健群更加得意。
劉健群繼續(xù)亮著他的大嗓門說: 說句大實話,今日拍死幾只蚊子,也絕對不會發(fā)生什么問題,將來等到領袖的腦殼妙用一發(fā)生效果,什么國家大事都一概解決,那時候再回頭來看,今天被拍死的蚊子不過白死而已。劉健群進一步恐嚇說:老實說:今日蔣介石殺一個韜奮,絕對不會發(fā)生什么問題,將來等到領袖的腦殼妙用一發(fā)生效果,什么國家大事都一概解決,那時看來,今日被殺的韜奮不過白死而已!
面對這種恫嚇,韜奮不禁冷笑。韜奮針鋒相對地回答:我不參加救亡運動則已,既參加了救亡運動,必盡力站在最前線,個人生死早置之度外!政府既然有決心保衛(wèi)國土,即須停止內戰(zhàn),團結全國一致御侮,否則高喊準備,實屬南轅北轍。要說抗日救亡問題,救亡運動是全國愛國民眾的共同要求,所以即令消滅一二腦殼,整個救亡運動還是要繼續(xù)下去,非至完全勝利不會停止!你這種所謂的“領袖腦殼論”,是獨裁的領袖觀,和民主領袖觀是根本對立的,民主領袖觀是要領袖采取眾長,重視民眾腦殼,即重視民眾的要求和輿論的表現,獨裁的領袖觀便恰恰相反,只有領袖算有腦殼,其余千億萬的民眾算是等于沒有腦殼!
一直似乎置身事外的徐恩曾終于開了口,他不能再這么讓韜奮把劉健群批下去,再批下去劉健群就受不了了,于是他出來緩和氣氛。他說:恩潤,我記得你當年還給我傳遞過北伐的消息,那時候我們對領袖何等尊重,你不記得了嗎?
韜奮說:此一時,彼一時,可同日而語嗎?我要對幾位說明的是,民眾的意志,不是一二人或少數人的“腦殼”創(chuàng)造出來的,既參加救亡運動,個人生死早置之度外,這是其一;民眾的愛國運動,并非反對政府,盡可作為政府的外交后盾,這是其二;其三,政府既有決心保衛(wèi)國土,即須停止內戰(zhàn),團結全國一致御侮;其四,我們迫切希望蔣先生領導全國抗戰(zhàn),抗戰(zhàn)的領袖自然會是全國尊重的領袖,領袖的偉大之處正在集眾“腦殼”,而不是無視眾“腦殼”而成孤家寡人!
徐恩曾看著韜奮,耐心地勸說:恩潤,換一種思維,你既然有志獻身于救亡運動,何不跟領袖接近一點呢?你可以用你的才智與思想去影響領袖,把你的主張與立場變?yōu)轭I袖的主張與立場,何必要在外面用報刊輿論當工具呢!這不是更高層次的愛國救亡嘛!
韜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徐恩曾加了一句:這也是布雷兄和我的真誠愿望。
韜奮緩緩站起來,沖徐恩曾和劉健群拱了拱手說:我想說的都說了,已經不早了,我還有事,告辭了。
劉健群臉上已沒笑容,張道藩一臉失望。
徐恩曾意味深長地說:恩潤,你這是把我往懸崖上逼啊!他用上海語音很重的普通話對韜奮說,老旁友(老朋友)!你有你的政治見解,我完全同情你的苦悶,在這個年頭,誰滿意現狀哩?我知道你不是共產黨,我只希望你幫個小忙,你可以做到,就是希望你不要替共產黨說話。這個要求總不算過分吧?
韜奮以銳利的眼光透過深度近視眼鏡望著徐恩曾,他客氣又堅決地回道:你看,既說希望,又請幫忙,最后還來個要求,一個中統(tǒng)的局長,這般跟一個文化人說話,豈不是太客氣了?但是,我坦白地告訴你,這我辦不到!我不是共產黨,但我愿意投共產黨的票,愿意說贊成他們的話,照法律應該有這個自由。我今天承你和張部長、劉總書記在這里約見我,我沒有別的希望,也只希望你們幫點小忙,做到或做不到在你們,我希望你們允許我有這個自由。
韜奮以希望對希望,回了他們一槍。
徐恩曾知道無法使韜奮屈服,不待張道藩插嘴,馬上裝出一副笑嘻嘻的樣子說:我一定擁護你有自由,罵國民黨的自由,好不好?老旁友(老朋友)!在此地吃吃便飯吧。
韜奮并沒有領這個情,立即起身告辭離開。待韜奮走后,徐恩曾即對他們說:這種書呆子不要正面打擊他,對這種人要有對這種人的手段。
韜奮走出邵洵美家大門之后,想想這個鴻門宴,忍不住哈哈大笑。
八
黃炎培到生活書店找韜奮,生活書店已經搬到了福州路384弄4號??吹近S老先生來到,韜奮與徐伯昕趕忙起身迎接。
韜奮很過意不去,說黃主任要有事,叫我們過去就是了,何必還親自跑來呢!黃炎培跟他說,這件事在職教社說不方便,只能到這兒來說。徐伯昕看他們有要事相商,他就借故離開,他正要去郵電局談刊物發(fā)行的事。
徐伯昕離開后,韜奮問:您老人家這么鄭重其事趕來,又有什么重要的事?。?/p>
黃炎培說:杜月笙杜老板你應該熟悉的,一起吃過幾次飯的。
韜奮笑了,上海人誰還不知道杜月笙呢!你們工商界那個中華共進會,他是會長,你是秘書長吧?他還有中匯銀行,上海赫赫有名黑白兩道都吃香的大老板??!
黃炎培說:是啊!他找我了,約你到他那里見個面。
韜奮十分奇怪:他找我?他怎么會找我呢?他跟你說什么事了嗎?
黃炎培說:他說他要陪你去南京見蔣委員長。
韜奮一怔,感覺事情有點嚴重,他自言自語說:這么說,徐恩曾回南京沒有說我太多的壞話。
黃炎培不明白韜奮這話的意思,問他:徐恩曾來上海了嗎?
韜奮把前些日子徐恩曾帶著劉健群、張道藩來上海勸說恫嚇他的事說了。
黃炎培說:具體什么事兒杜老板沒說,明天你抽空去見見他,他家你不是去過嘛,這人很講義氣的,在上海有什么事,他還是能幫上忙的,他也肯幫忙。
送走黃炎培,韜奮想,蔣介石居然要見他,而且讓杜月笙出面來請他,這事非同小可,有點反常。他一個小小書店的經理,值得他這種大人物出面嗎?韜奮越想心里越打鼓,于是他打電話約見了沈鈞儒。
韜奮來到沈鈞儒家,沒想到沈老把李公樸和章乃器也叫來了,他們都是宋慶齡組織的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的執(zhí)行委員,韜奮把這一段時間他遇到事都告訴了他們。
沈鈞儒聽了之后,他有了想法。他說:又請杜月笙出面約見,并要陪同前行南京,這一系列舉動,以我之見,蔣公可能真的賞識你,我看去見見也無妨。
章乃器則認為事情不是這么簡單:我認為不能去。假如是為救國會的事,咱們在南京跟張道藩他們談過三天,咱們的態(tài)度,他完全清楚,為何又要單獨約見你呢?里面肯定有陰謀,兇多吉少,不去為好。
李公樸贊同章乃器的看法:我也認為還是不去為好,你們的雜志接連遭查禁,約見你可能是想讓你徹底離開這塊陣地,以消心腹之患。
沈鈞儒細想,覺得他們的分析不無道理,他說:要不我征求一下孫夫人和蔡先生的意見,此去不可能是你個人的事,與救國會會有直接關系。
韜奮也覺得這樣更為慎重,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先去見杜月笙,看他怎么說,然后聽聽宋慶齡先生的意見,再做決定。
杜月笙的公館在華格臬路(今寧海西路),據說是黃金榮送給杜月笙的,那是一幢中式石庫門樓房。杜月笙在自己公館的小花園里見了韜奮,見面很隨意,杜月笙和藹可親地與韜奮在花園里一邊漫步,一邊說去南京的事。
杜月笙走過一棵梅樹,對韜奮說:恩潤,你應該是了解我的,我和你態(tài)度很一致啊,堅決抗日。
韜奮默默點頭,但他難以掩飾對面前這個人的不完全了解。
杜月笙繼續(xù)說:我這人做人最講信用二字,我是受蔣委員長之托,請你去趟南京,我答應了他,那么你就給我個面子。
韜奮不知底細地說:您恐怕也知道,我是救國會的,假如是談抗日的事,我們到南京與政府的人談過三天,沒能達成共識,委員長還請我們吃了飯,他為何又要單獨見我一個人呢?
杜月笙揮揮手:這我就不知道了,恩潤,這不必有顧慮,我看委員長對你很器重,委座身邊的陳布雷先生不是你朋友嗎?我看你的前途亦是無可限量?。?/p>
韜奮一時語塞。
杜月笙很豪爽地拍胸脯:恩潤老弟,我杜某陪你去,再陪你回來,你盡可放心,絕對保證安全。我跟南京方面聯系好了,買明天晚上的火車票。
韜奮沒法再說什么,他們一切都安排好了,根本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見,他要再說別的,只能當面頂起牛來,他干脆什么也不說,只是支吾著應付。
晚上,韜奮回到家,繼續(xù)在書房寫稿,安靜的房間里只有韜奮鋼筆在紙上疾書的聲音,寫字臺上放著一尊高爾基的木刻肖像。沈粹縝提著水壺悄聲進來給丈夫續(xù)水。
韜奮說:別添了,我要出去。
沈粹縝又緊張起來:晚上去哪?。?/p>
韜奮小下聲說:剛才守著孩子沒跟你說,上午我去見了杜月笙。
沈粹縝更緊張:他不是流氓大亨嘛!見他做什么?
韜奮說:他要陪我去南京見委員長,說是委員長托他約我去見他。
沈粹縝脫口而出:不能去!吳市長不是說要取締你們的救國會嘛!絕對不能去!
韜奮耐心地說:這不是我個人的事,關系到救國會,所以我要到沈老先生那里去一趟,我們已經商量過一次了,再把見杜月笙的情況說一說,看看去好還是不去好。
沈粹縝先表態(tài),當然不能去??!
韜奮無奈地說:真要不去,只怕我又沒法在國內待下去了。
沈粹縝沒了話。
這一次,沈鈞儒沒叫李公樸他們,就韜奮和他兩個商量,沈鈞儒聽韜奮說了見杜月笙的情況后,鄭重地說:孫夫人慎重考慮了,她認為還是不去的好。
韜奮說:我愛人也不同意去。
沈鈞儒說:孫夫人一則考慮,談及救國會的事,你一個人沒法說;二則不排除蔣公想拉你用你,你不好辦。
韜奮態(tài)度明確地說:要我做陳布雷第二,我絕不會答應。
沈鈞儒說:問題不在你答應不答應,若把你扣下了怎么辦?
韜奮一怔:那倒是……
沈鈞儒說:問題是這事怎么婉拒杜月笙,這人特別講義氣,他可不能惹,誰要惹了他,那可真要倒霉的。你好好想想,用不著太早回復他,以免節(jié)外生枝。
韜奮想,這事不跟杜月笙明說不行,要是跟他弄嗆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黑道上有的是人。第二天下午晚些時候,韜奮直接去了中匯大樓杜月笙的辦公室。
韜奮走進杜月笙辦公室,杜月笙已經和一位銀行老板坐沙發(fā)上在等他。杜月笙起身相迎。韜奮抱歉地說:正在發(fā)下一期稿子,忙不過來。
杜月笙勸他:做事情用不著這么拼命,也不必事必躬親,當老板的要學會放權,要放手讓下面干。
韜奮說:辦雜志出書真不同你們做生意,再忙稿子必須看,重要文章必須親筆,就這樣還老讓人查呢!
杜月笙笑笑說:查的只怕就是你的親筆,手下寫的就用不著查了。
三個人會意地哈哈大笑。
杜月笙說:一會兒咱們去吃飯,吃了飯就上車。那邊回話了,明日一早,戴局長親自到車站接你,派頭較乖哎!
韜奮犯難地說:杜老板,真對不起,你約我陪我去南京,真是天大的面子,也是我的榮幸,要是在平常,我都不知該怎樣感激你。但是,這一次不是我駁你的面子,我真不能去。
杜月笙呼地站了起來:你說什么呢!這玩笑開得起嗎?你讓我怎么跟委座交代?
韜奮如實地說:雜志社、書店一堆事離不開這是客觀。更主要的是救國會是全國性的組織,救國會的事是全國的事,我一個人怎么說?我說了也不算?。〖偃粑瘑T長器重我,要把我留下,那我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請杜老板體諒小弟,多多為小弟想想,多多理解小弟。我知道你講義氣,有事得明說,所以我只能當面來跟您求情謝罪,求您幫我這個忙,小弟沒齒不忘。
杜月笙十分不滿:我杜某還沒辦過這種荒唐事,明天戴局長到車站接不到人,我還有臉再見委座??!
韜奮十分尷尬:杜老板,要罵要罰只能由你了,我說的都是實話,實在對不起,請多原諒。
銀行老板開了口:鄒先生,你要不去,確實給杜老板出了道難題,委座我了解,他十分愛惜人才。說句實話,你這次要不去南京,就只有再流亡海外,國內就休想立足了!
韜奮像回答像是自言自語: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啊。
老天跟韜奮的心情一樣,從上海到南京,天色陰沉,一早上就淅淅瀝瀝下著密密的細雨。戴笠背著手,在站臺等待。有雨飄進站臺,勤務員過來打起傘,請他到車里等。戴笠搖搖頭,說這是委座請的客人,文化人講自尊,還是在這里等好。
從上海來的火車進了站,戴笠調整一下情緒,很有軍人風度地微笑著站在站臺邊,勤務人員也趕緊收傘站好?;疖嚿系娜讼聛?,有學生有居民。乘務員下車,直接來到戴笠跟前報告了情況,同時給了他一封信。戴笠的臉立即變了色。
沈粹縝、李公樸、章乃器都趕到生活書店。徐伯昕、孫夢旦已在跟韜奮商量。
沈粹縝進門就急了:那怎么辦呢!
徐伯昕安慰道:嫂子別急,我看韜奮先生住家里已經不安全,只能先到我家避幾天再說。
沈粹縝說:避倒是有地方避,杜重遠先生在監(jiān)獄,他家的房子空著。
李公樸說:在上海避解決不了問題,那個銀行老板說的是實話,在國內哪也不安全。
韜奮左右為難:我剛從國外回來不到半年,欠的債還沒還清呢,我不想再出去了,隨他們怎么發(fā)落吧。
章乃器有了主意:去香港吧,那里也有咱的組織,另外金仲華、惲逸群他們都在那里,在那里可繼續(xù)辦報辦雜志。
徐伯昕很贊成:這是個好主意,你不是一直想創(chuàng)辦《生活日報》,這倒是個機會,那就把陣地轉移到香港去。
韜奮眼巴巴地看著沈粹縝。
沈粹縝心緒紛亂,她無奈地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話沒說完,眼淚流了出來。
責任編輯/蘭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