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說起來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去浙江紹興，在禹陵景區(qū)，一位當?shù)匚幕块T的老先生向我們一行人介紹大書法家王羲之，以調(diào)侃的口吻說了句：“王右軍是第一位到我們浙江的南下干部?！彼囊馑际牵航F(xiàn)代以來，特別是人民革命戰(zhàn)爭時期，有大批的北方干部南下，而王羲之早在一千七百年前就由家鄉(xiāng)山東南渡來到浙江紹興，而且也是當時的“干部”，可能還夠得上是“副部級”以上的高干之列。但老先生的話也并不十分嚴謹，王羲之是早期“南下”的士子固然不錯，但是否是第一個到浙江的就未必了。

甭說別人，就說諸葛亮之兄諸葛瑾“南下”后，便沒有與其弟一起“躬耕于南陽”，而是轉(zhuǎn)徙東南，投向東吳，也是一位標準的“南下干部”，但也比東晉的王右軍至少早了一百年，卻也不敢說是有史以來最早的北方南渡的士子人才。

但可以這樣看：先秦時代不說，中國自秦至漢，當時的皇都均在北方，政治、經(jīng)濟中心在于此，那時不可能有大批南渡的現(xiàn)象。而自東漢末年始，黃巾起事，軍閥混戰(zhàn)，宦官禍亂，朝政日非，社會動蕩日甚一日，民生凋敝到了十分不堪的地步。許多有識之士在重重重壓之下自思出路，一些有志者都在尋求“發(fā)展”之機。這時大江南北兩側的廣大空間便成為北方諸多人才的向往之域。人所熟知的劉備集團（關、張、趙等）是集體“南下”，先荊襄（今湖北一帶），天機遇合諸葛亮，旋又入川，開拓西南。今天的人們讀“三國”時，可能認為南下者只是西蜀之成員，其實非也。焉知東吳的基干隊伍也并非盡是南方的班底。不錯，東吳最早起爐灶者是孫堅、孫策爺們（今浙江富陽人），但正因爐灶較新，急需人才，所以除江、浙、皖等的人才如周瑜、魯肅等加入外，相對北方，如今之蘇北、山東乃至河北的文武人才紛至沓來，在這片開發(fā)較晚、幾為全新的土地上似更有用武之地，拿當今的一句慣用語就是“實現(xiàn)自我價值”。舉例且看：東吳繼承者孫權（字仲謀）御前的第一位謀臣張昭，就是蘇北徐州人。孫氏在相當時段中，重大決策幾乎皆有張昭的主意在。可見此人極受信任。后來略見失色是在赤壁之戰(zhàn)前，該主張堅持東吳必須降曹，對戰(zhàn)爭勝利的估計幾乎為零。這一著是最使孫權內(nèi)心“惱火”的，別看這位當時尚屬年輕的吳主表面上并不強悍，實則對江東的大業(yè)十分自信，內(nèi)在可謂雄心勃勃。第一謀士竟促使他將先祖基業(yè)拱手讓人，又豈能使他滿意？他當然拒絕接受。即使如此，這位后來的孫大帝也還給張昭留足了面子，給了他一個“輔吳將軍”的名分。畢竟這位超過“正部級”的“南下干部”投靠有功，全面考察還不是出的都是“餿主意”，故對之“留有余地”。難怪后世八百年的大詞人辛棄疾有云：“生子當如孫仲謀”！會用人，才使江北士子源源不斷而來。

在這當中就有我一千八百年前的一位老鄉(xiāng)，他就是曾與小霸王孫策打了個平手的猛將太史慈。這可是我真正的老鄉(xiāng)，不僅是同一個縣，而且彼此的村莊才相距十幾公里。其人在《三國志》中有載：事母至孝，曾先闖過關東，事不順遂，轉(zhuǎn)而又赴南方，歪打正著，不打不成交，受到東吳的重用，多立戰(zhàn)功，四十歲上在吳、魏合肥戰(zhàn)役中被亂箭射成重傷而不治，最后葬于鎮(zhèn)江北固山下，與魯肅墓相距很近，我曾去過兩次。也許是因為秦始皇和漢武帝都在我縣逗留過，太史慈生前每次出場，總喜歡以自豪口吻自報家門：“吾乃東萊黃縣人也。”這是實在的，而不是戲劇舞臺上的臺詞。但他對他所在的東吳也秉有一種獻身精神。我總覺得：在那個時代，一些有志節(jié)的人士不存在什么狹隘的地域觀念，好像也沒有水土不服的問題；天南地北，彼能容我，我亦能適彼；縱然覆土于他鄉(xiāng)，亦可自安矣。

如果說山東距東吳尚不太遠的話，那么南下東吳的還有更遠的杰士將才。如老將程普，乃今河北豐潤人，自較年輕時離鄉(xiāng)南渡，在東吳前期算是重量級的人物，在周瑜之前，程普應是“總司令”的角色。即使在若干年之后，彝陵之戰(zhàn)當中，老程普仍在發(fā)揮作用。在他的生命歷程中，好像始終沒有黯然失色，只是自愿“退居二線”，卻仍在“發(fā)揮余熱”?？梢姰敃r的東吳統(tǒng)治層對于屬下，只要他們盡心效力，也不因地域不同而冷暖有別；絕不似后世有的用人者分什么這個系那個系“嫡系”或“雜牌”之類。與程普原籍不遠處，東吳還有一員將領韓當，是今河北遷安人。這不由使我想起小時候讀《三國演義》東吳方一有事就派出丁奉、徐盛或是周泰、韓當，我還誤以為是舞臺上跑龍?zhí)椎慕巧?，殊不知不僅是實有其人，而且在當時起碼也是“師、軍級”的將領。我太小看了人家。由此也不難看出《三國演義》在大的方面還真是“三分虛構，七分真實”。較重要的人物還的確不是隨意杜撰。

然而，也不可否認它在某些地方是杜撰了。譬如：吳國有一位將領潘璋（也是一員南下將領，原籍魯西冠縣），在小說中至多是個二流角色，卻在東吳襲取荊州的戰(zhàn)役行動中大顯身手，協(xié)助呂蒙縛住了威風八面的關羽（一說是直接殺了關某），這在帶有明顯感情傾向的小說作者心目中，潘璋自然是其罪非小，所以在《三國演義》中安排了一個情節(jié)：讓關爺?shù)膬鹤雨P興在一個農(nóng)戶家與仇人潘璋遭遇，當即手刃了潘璋，為其父報仇雪恨。這是中國章回小說常用的解恨方式，遺憾的是此情節(jié)在史上完全屬于子虛烏有。真實的潘璋不僅活著，而且又多活了十五年（自公元219至234年）疾終?？v然是經(jīng)典名著，在下如我者歷來并不欣賞這樣的杜撰：隨意安排一個虛假的情節(jié)只為逞一時之快，既有違歷史，又有誤于世代讀者，縱是“小節(jié)”亦不可取。就連鄙鄉(xiāng)的老農(nóng)都有這樣的諺語：光靠咒人滅不了仇敵，也不算真能耐。

還有一樁有趣的事：前面提到的那個四“龍?zhí)住敝坏男焓ⅲń裆綎|莒縣人），竟在垂暮之年“燦爛”了一把。他協(xié)助老將丁奉幾度挽救了東吳內(nèi)外危局，延緩了覆亡的時日。但畢竟孫權之后東吳的朝政日非，一架銹損過重的機器僅靠一、二人的忠勇之力無法從根本上挽回頹局。

總的來講，三國這個特定的時段，由北而南有名或無名的士民是遷徙最頻繁的。尤其是東吳，其“南下干部”與“坐地戶”大約各占二分之一，比例還是夠大的。此后的晉、隋、唐、宋等朝代，交流與遷徙無疑都在繼續(xù)，只是頻度與疏密有所不同而已?，嵡椴毁?，唯在北、南宋之間，有兩位杰人才俊還是值得大書一筆的，這就是“濟南二安”——李清照（易安）和辛棄疾（幼安）。

此二位，一為絕世才女，一為馬上詞豪，南渡動因有一定共同點：北方山東正淪為驍金之統(tǒng)治區(qū)，不得不南渡長江，不單純?yōu)榱吮茈y，而且文可揚己氣節(jié)，武可求取抗敵之機，以伸男兒報國之志。但都有事與愿違之虞：清照南渡途中即命運多蹇，一路顛沛，而金陵、而浙江金華，從其詞中亦不難看出她的心跡種種，縱然有“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的無限清寂和愁苦，也有“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的不屈與壯烈?？倸w是女中杰才，詞中女神，無愧于九百年后北京世紀壇上易安君應享之榮光。另一位愛國詞人，民族英雄辛幼安，多年輾轉(zhuǎn)于江南湘、贛、蘇、浙、閩（今之諸?。M心盡職，無一日稍閑，然畢竟壯志難伸，悲郁蒼烈，五味雜陳，詞中風骨，氣貫千載。盡管慨嘆“被白發(fā)欺人奈何”，卻還是“提英雄淚”，不枉北戰(zhàn)南渡，大半生身居半壁，付出了所能付出的一切，“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那人，數(shù)百年間多所詮釋，都有道理；但作為大詞人靈性之真髓，更可能是抽象的終生摯愛和向往。這種追求，絕對是與生命同步的。

千年，乃至幾千年的遷徙、交流、融合，肯定極大地促進了中華民族在政治、經(jīng)濟、思想與文化方方面面的進步與發(fā)展。不論當時的南渡者是出于何種動因：自愿的也好，被迫的也罷，集群性的也好，個體的也罷，有意無意地都為國家民族做出了這樣或那樣的貢獻。今天，我們理所當然要向過去不同時期“南下”的先輩致以深深的敬意。

而真正的南下，則是近百年來人民革命時期肩負神圣使命離開家鄉(xiāng)故土去往自己原先不熟悉的地域完成自身肩負的使命，無私奉獻乃至獻出寶貴的生命。而更值得大書特書的是：七十多年前的百萬雄師過大江；與之同時的是：同樣是幾十萬、上百萬的革命干部去南方各省扎根，開展各種各樣的工作，最后連自己以至后代也成了南方人。不，都是具有華夏血統(tǒng)的中國人。

無須贅言，現(xiàn)當代的百萬雄師，百萬干部渡江南下是任何時代的南遷都無可比擬的。

責任編輯/何書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