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菡彬
第一封信
秋,我沒有想到將會在這胡同兒里過元旦節(jié),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種方式。之前想得最多的,當然是跟你一起過。你回來,或者我去找你。但是在這個正在思考什么是親密關(guān)系的時刻,用一部戲把思考落地為更積極的嘗試,可能是更有建設(shè)性的吧。
大概不會有什么人像我們這樣彼此坦誠,也是因為你比我更有勇氣吧。我原以為這已是一個偽文藝青年的時代,人云亦云隨波逐流,不再有人像《玩偶之家》剛剛來到中國的時候那樣,激烈地真誠地思考自己應(yīng)該怎樣活著、與別人的關(guān)系怎么發(fā)生著……
周圍的這些胡同兒里,應(yīng)該是那些有名無名的熱血地生活的思考者們曾經(jīng)在過的地方。我這條胡同叫菊兒胡同,規(guī)劃者曾經(jīng)想要既保護街區(qū)樣貌、又改善居住條件,就弄了這么兩排矮矮的樓房,在老平房堆兒里不算突兀。房子是春哥的一個朋友租下來當工作室的,原房主因個人事務(wù)滯留加拿大、回不來,房子經(jīng)歷好幾任租客,始終都在熟人堆里打轉(zhuǎn),也就始終充當了收容各路“牛鬼蛇神”的據(jù)點,直到變成現(xiàn)在的工作室,仍然沒有改變這個屬性。
借住在這工作室,每天都在左近幾條胡同里溜達,有時候會轉(zhuǎn)到段祺瑞執(zhí)政府,轉(zhuǎn)到沙灘,或者是西海、西什庫,看著街道和胡同里站著的、坐著的、走著的、來來往往的人,每個人都有需要跟生活、跟這個世界去掙扎的,但是沒有幾個人有需要自己跟自己擰巴的?!锻媾贾摇防锏暮柮褪沁@么一個特別正常的人,他不會去反思自己的生活,而只是享受著、感謝著上天的恩賜,通過自己的努力盡量活得像那些活得還不錯的人那樣。秋,我之前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不是就是一個海爾茂,或者身體里其實有著不低的海爾茂值。我想過把《玩偶之家》改編成一個男性視角的戲,就叫《我是海爾茂》,哈!
這房子可以從窗戶爬上屋頂。在屋頂上看對面的一扇扇窗,就像是一出出戲劇。原來曾經(jīng)設(shè)想過,就這么演。那時候是夏天,可以在屋頂上待很久?,F(xiàn)在畢竟是冬天了,周圍也沒有濃蔭的樹木,景致顯得光禿禿的。要把全樓聯(lián)絡(luò)起來,其實也挺麻煩的;當然不能保證所有人都對這事感興趣。而且最重要的是,其實這樣又像是一個鏡框式舞臺上精致的布景,演員的表演被壓縮在視覺之下。
所以還是就在溫暖的屋子里吧。一代代房客留下的雖然有點雜亂、但是不失為有特點的陳設(shè),可以給表演提供更好的依托,而不是限制。
秋,你不是剛剛已經(jīng)上了Oscar Wilde House的Waiting List嗎?其實找時間可以去看看,他們歡迎訪客的,而且你很可能是有機會入住的。這邊這個屋子讓我懷念Oscar Wilde House的感覺。他們說自己不是一個公寓,而是一個劇場!應(yīng)該說那邊比這邊更有自覺性一點。這邊大家比較羞澀,需要故意點破。
我當時也是先在Waiting List上待著,后來突然有機會入住。非常懷念爬長長的山坡、上山回家的感覺。每一步回頭都能看見海。永遠的春秋季,濃郁的樹木的氣息。非常安靜的感覺。然而走進門卻又是靜中有鬧,一幫年輕人又是學(xué)霸又是“頑主”。
這邊的感覺是重重疊疊的歷史。好也是它,不好也是它。太容易突然之間被一個老劇本牢牢地粘住。戲多,但都是爛戲。而那邊呢,則是沒什么歷史,一切都等著人去開拓的樣子。就像小時候看海明威的小說,主人公和他的妹妹去山野里漫無目的地遠游、扎營、野炊。那邊大概整個廣闊的中西部都是這種感覺。
怎么把老劇本扔掉呢?“五四”時期那一代人,心情迫切,想改革舊戲,就立刻扔掉大團圓和封建倫理那一套。但是老劇本哪有那么簡單。它不是一套簡單的觀念,而是好多好多代人、無數(shù)的社會習(xí)慣的總和。娜拉的故事只能在學(xué)校里演演,拿到社會上去演,就會嚇到紳士和名媛,即便“春柳社”也不免演出失敗的命運。老舍寫《茶館》,想給那個“舊社會”做個總結(jié),第一幕前清時候的各色人等,到第二幕民國了,又是一代人,然而換了不同的服裝和說辭,上來演的又是差不多的東西。這是文學(xué)寓言。其實老劇本有一套套不同的腳本,只有在娜拉和海爾茂這樣的故事面前,這些腳本才更顯得是一伙兒的,它們常常把自己藏得更好,像鬼魅一樣,等它上了你的身,你幾乎已經(jīng)來不及把它甩開。
秋,反思親密關(guān)系是對的,但是我們不要被某個老劇本粘住,好嗎?
第二封信
親愛的秋,又在這個你仍然睡著的時段給你寫信。這幾天說閑也不閑,只要待在屋里就有人聊天。外面又冷,沒下雪,但是風(fēng)很大,所以就老在屋里。我的職業(yè)和身份會讓人好奇,常見的問題還有:我為什么想排《玩偶之家》?
來這兒的好多人并沒聽說過《玩偶之家》這個戲,有人就會上網(wǎng)搜索,但是百科上相關(guān)詞條的介紹,會讓人覺得這個戲不免有點過時。畢竟,男女平權(quán)的觀念,起碼在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群中,好像已經(jīng)深入人心,至少在明面上,一個男性怎敢把一個女性當作玩偶。
也很容易聊到魯迅那篇著名的演講《娜拉走后怎樣》。魯迅文采斐然、視角犀利,但最后還是歸結(jié)到一個經(jīng)濟權(quán)問題、社會資源分配問題。如果只是一個經(jīng)濟分配問題,那么在這個消費主義高漲的時代,在很多具體、微觀的生活場景中,“娜拉出走”的問題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
但問題并不是這樣。問題在于,人如果有能力的話,希望絕對地支配另外一個人,使另外一個人為自己過上“幸福/愉快/有意義/有價值/希望能過上的生活”而成為工具——這種支配欲在今天仍然是廣泛存在的,絕不僅僅只是在男女關(guān)系之間。比如望子/女成龍的父母和子女之間,哈哈。
老版電視劇《上海灘》里,趙雅芝扮演的女主角馮程程也演了《玩偶之家》的娜拉來著,這是一個典型的追求光明的民國女學(xué)生形象。編劇們故意讓周潤發(fā)扮演的許文強和女主之間的關(guān)系幾乎是唯一的非權(quán)力關(guān)系,然而也是悲劇性的。就像沈從文小說里那種在邊遠之地的村人的愛情故事一樣,是理想型的,但也是悲劇性的。而在這個上海灘上,其他所有人——所有被認為是重要也認為自己重要的人,都試圖牢牢把握著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命門,他們不在乎水中撈月的心念里的美好,比如“愛情”,他們要的是板上釘釘?shù)?、實打?qū)嵉年P(guān)系。丁力是許文強的替代版,但丁力最終迎娶了女主。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像是海爾茂和娜拉的關(guān)系。
在一個工具理性高漲的時代,人們迷信“上海灘”式的叢林法則,就更容易讓人越來越相信,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科學(xué)的進步,這個世界會變得讓有能力的人越來越能夠調(diào)配各種資源為自己服務(wù)。
所以,我突然想到,如果娜拉是個機器人玩偶呢?她被設(shè)計出來就是為了滿足你的愿望;如果你需要,她也可以跟你鬧點小別扭;但總之她能夠滿足你。而機器人的主體性覺醒了,它要離開主人。
秋啊,不知道這么設(shè)想是不是太邪惡了?但確實挺讓人激動的。我跟三哥聊了一下想法。他挺支持的。相較我之前做的那些真正的人工智能呀什么的,他更支持這個。因為這個機器人是哲學(xué)意義上的吧。茅盾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造》,大概也是應(yīng)對《玩偶之家》的思考吧,男主君實希望按照更文明、更有文化的腳本創(chuàng)造一個理想的妻子,但是最后的結(jié)果卻不盡如人意。傳統(tǒng)小說的局限在于人物和情節(jié)設(shè)定的唯一性,《創(chuàng)造》中這個被養(yǎng)成的理想妻子的不盡男主之預(yù)期,卻也還在作者茅盾的篤定設(shè)計之中——離開了時代背景之后,在今天看來難免顯得有點寡淡。機器人就不同了,機器人是數(shù)據(jù)庫藝術(shù)。
但是什么人去演這個機器人呢?這可讓人犯難了。人演機器人肯定會具有某個方面的特色,但是很難具有機器人那種數(shù)據(jù)庫色彩。
那么多個演員演一個人呢?是不是就具備了某種數(shù)據(jù)庫色彩?秋,親愛的秋!我突然想到了呢。我自己禁不住在這兒一邊寫信一邊笑。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經(jīng)典文本本身就具有數(shù)據(jù)庫色彩,因為從來不可能有人壟斷一種唯一正確的經(jīng)典文本的表演方式?!豆防滋亍肪陀袩o數(shù)多個版本。這些年,抖森版、莫娘版、卷福版,還有女版,你方唱罷我登場。可不像《茶館》,仿佛壟斷在一家手中。老孟爆改《茶館》改得那么厲害,可能也是因為《茶館》被壟斷這么長的時間導(dǎo)致的反作用。
那時候我在灣區(qū)排契訶夫的《海鷗》,就試過多個演員演一個人。不過那時候可能是因為來參加演出的演員太多,而且不少人都挺強的,為了把每一個優(yōu)秀演員都安排上重要角色,就這么試了試。而且不是像之前有人排《紅玫瑰與白玫瑰》那樣,仿佛像個重影,而是每個演員扮演的這個角色都有自己不同的特點,甚至互相之間產(chǎn)生對話、分歧。比如波蘭演員齊百思說的漢語和其他演員不一樣,我們并不限制他的表達,反而鼓勵他,那么撕破的就是漢語通常表達的局限。其他兩個跟他同演一個角色的演員,包括他的對手演員,也會受到刺激和感染,會增加嘗試新鮮可能的活性。最高潮的時候,連觀眾也可以被邀請上來扮演同一個角色,導(dǎo)致場景氛圍發(fā)生預(yù)料不到的變化。
這好像跟元雜劇一個演員扮演多個角色具有某種相通的哲學(xué)氣息。精神意義上而言,人的最大悲?。赡茉趧e人看來是喜?。谟诠淌匾环N主體性,并把它當作真正的“自己”,當作要去捍衛(wèi)的真、善、美。
不過,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不容易?;蛘哒f,排戲演戲我不怕,在我這個流派,戲劇就意味著一種反思性的生活,可是,在戲劇之外,在真實的生活中……
第三封信
秋,你終于可以住進Oscar Wilde House!為你感到高興!我自己好像也重新有機會住進去了似的。我要寫一張明信片寄過去,你到時候可把它貼在冰箱上!這個公寓就是激發(fā)我想象一座戲劇公社的現(xiàn)實樣板。我突然好像有點想通了,孤立在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中去思考親密關(guān)系,不管兩個人如何親密,這都是一條絕路。人,只有在人群之中,才是水在源頭活水之中。小資味道的日常生活的可怕之處,就在于人與人的關(guān)系都被切割在一個個孤立的關(guān)系籠子里。只是籠子大小不同罷了,大一點的籠子,更讓人不覺得是精神控制。反正就是不要反思才好,不然就會出現(xiàn)魯迅說的“夢醒了無路可走”。哈哈哈,我突然就不郁悶了。這些天跟你打電話,我總是挺郁悶的。你是語言大師,我講不贏你,但是我覺得好像有點掉進戀人之間互相精神控制的老把戲中去了。我沒有直接說出這樣的感受,因為我底氣不足。哈哈,現(xiàn)在我明白了,底氣不足不是怕技術(shù)上說不贏你,而是歸根到底希望不要反思、快樂就好,讓戀愛的小籠子盡可能冒起簡單的粉紅色泡泡來,并冒得持久一點。有這樣的潛意識做底色,就不愿意調(diào)動真正的思考、辯論和掐架的技術(shù)。但確實,把籠子打破才該是真的!偶發(fā)藝術(shù)的創(chuàng)始人阿蘭·卡普羅說要攪亂生活和藝術(shù)的界限,應(yīng)該是這個意思吧!這才是表演!
我這幾天終于開始把大家聚在一起做工作坊。就是工作坊,不是排練。來參加工作坊的人也不一定能保證最后參加跨年之夜。沒事,反正就弄唄!這種感覺是對的!我老說,排戲就是一個揉面的過程,揉到最后,能進來的都會進來,黏黏地團在面團里??赡沁€知道都是慣用的材料,面粉、水、雞蛋什么的?,F(xiàn)在是揉一個更大的面團,應(yīng)該同樣有這種淡定。
每天都做各種身體訓(xùn)練。之后,進入工作坊,首先是海爾茂挑選他的娜拉。
多么溫文爾雅的人,也會在這個瞬間釋放他的本能。一個完全為了滿足“我的愿望”而存在的人,特別符合胡適所說的,這個玩偶就是:她丈夫喜歡什么,她也應(yīng)該喜歡什么,她的責(zé)任在于使丈夫歡喜。這個誘惑力過于強烈。
每次“海爾茂”在場子中間慢慢地踱了幾步,東看看西看看,當他/她真是天生的好演員,真聽、真看、真想,真敢放出眼光來,被這眼光所觸及的人,也就立刻被這眼光所命名了:這是一個正在從工具意義上被評估被挑選的人。其實所有的演員試戲多多少少都帶有這種感覺,尤其是影視演員。剛?cè)胄械娜松踔習(xí)X得那個向左多少度轉(zhuǎn)一轉(zhuǎn)、向右多少度轉(zhuǎn)一轉(zhuǎn)的標準自我呈現(xiàn)動作,帶有一定的侮辱性質(zhì),仿佛自己是一個奴隸或者一匹牲口,正在被挑選。但是試戲這個動作也可以有很多粉紅色的觀念泡泡來對它進行粉飾。噢,小寶貝,這只不過是職業(yè)啊,這也可以說是藝術(shù),等等。而在這個海爾茂挑選機器人玩偶的動作中,一切溫情脈脈的面紗都被撕去。
這是不是有點像個“人造地獄”?就像克萊爾·畢曉普那本書的名字。秋,親愛的秋,哈哈,我跟你說過之前我們家給我安排相親的一個女孩沒?那個女孩各方面都挺好的,真是家長給找的那種,各方面都挑不出毛病來。我對這種事兒從來是拒絕,但那次我覺得畢竟算是專業(yè)有點接近——她是策展人,可以算是去看展而不是相親,認識一下無妨。去見了之后也覺得女孩各方面都挺好,不過聊起藝術(shù)來,她對于“人造地獄”的概念非常反感,她覺得世界本來已經(jīng)有很多不好的東西,為什么還要去放大它?我對于她個人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由衷地欽佩。甚至有想過,為什么我不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善良的人,哈哈。但這是沒得選的,每個人的人生際遇不一樣,已經(jīng)是我這個狀態(tài),那就倒不回去了,倒回去只能是假裝。表演能夠是一門藝術(shù),那么它一定是通過“多”達到善,而不是通過“少”達到善。直面“多”,然后“知其黑守其白”,否則,恐怕就成了真的偽君子和壞人。
未經(jīng)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人造地獄”是把生活中的問題放大給人看。一般來說我們不會去思考這些,因為日常生活就是這樣一直流轉(zhuǎn)著。當藝術(shù)作品可以去揭開溫情脈脈的面紗、制造人造地獄的時候,它就和哲學(xué)一樣具有批判性的力量,而不是粉飾太平。當然這樣的作品肯定不是給所有人看的。就像《紅與黑》正文開始前的一句題詞“TO THE HAPPY FEW”,“獻給幸福的少數(shù)人”。這又回到阿爾托那句老宣言:戲劇是瘟疫,經(jīng)歷它并存活下來的人更強大。當然大家可以殺菌滅活之后僅僅把它看作是詩和美。
不過話說過來,作為創(chuàng)作者,我有能力去這么做嗎?秋啊,親愛的秋,最近我們通話其實挺頻繁的。聊得多,撕開的口子也就多。秋啊,親愛的秋,我是不是總還是想粉飾太平?把一些明顯產(chǎn)生分歧的討論刻意地導(dǎo)向好像是有其意義、有所共識的結(jié)果?
當代表演史上最不平凡的公案,也就是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他們在一起的那些年,做了好幾個隱喻男女關(guān)系的作品。其中有一個,阿布拉莫維奇手里握著弓,烏雷把有毒的弓箭搭在弓弦上,兩個人一起把身體向后傾側(cè),如果力量稍微掌握得不好,弓箭就會射進阿布拉莫維奇的心臟。戀愛是不是必須就得包括把自己完全交給對方?彼此達成默契,交出一部分主權(quán)?即便明知道面臨巨大的危險。
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最后的分手也是史詩性的。今年夏天,我們在北京第一次看到《長城》的影像,都感覺到很震撼。但那個時候的震撼,是不是還是甜蜜的?他們兩個人從中國長城的東西兩頭往中間走,經(jīng)過漫長的三個月的步行,在相遇的時候擁抱然后分手。作為戀人,手牽著手,去觀看這段影像,難道不是已經(jīng)把它殺菌滅活,僅僅看作是美嗎?
第四封信
秋,今天跟老鄧吵了一架。老鄧當年在表演系讀書的時候就是學(xué)校里的名人,原因就是他非常有自己的一套,而且演出來深得大家歡迎,所以有資格對大家嗤之以鼻。但是老鄧在潛意識里對傳統(tǒng)還是維護的。他知道材料會有材料的特點,如果把一堆好材料、有意思的材料放在一起,可以形成非常有意思的“聚會”,或者叫“偶發(fā)藝術(shù)”什么的。但他還是覺得這并不是戲劇。他覺得戲劇總還得形成一些穩(wěn)定的東西,能夠二十場、三十場,甚至一百場、兩百場,穩(wěn)定地演下去。完全不排練,在他看來就不是戲劇。他覺得這種用未經(jīng)訓(xùn)練的素人的搞法,最多在影視行業(yè)還行。
我當然不同意他的說法。但我也只能說我搞的這不是普遍意義上的戲劇,是環(huán)境戲劇。當然我不好意思跟他說謝克納有一種觀點,在現(xiàn)在這種鏡框式舞臺隨著殖民主義變成最普遍被認同的戲劇形式之前,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戲劇都是環(huán)境戲劇。
他不會對這種觀點感興趣。他對謝克納感興趣的,僅僅是謝克納能夠為演員帶來什么。如果謝克納關(guān)心的是怎樣把演員從人變成“非人”,那就更要跳腳了,哈哈。
秋,你會覺得我們這是在吵架嗎?其實是,但不會吵得很深。我倆站在冷峭的鼓樓腳下,帶著剛從咖啡店出來的溫度,還猛抖著蹓了半圈兒西海。這時候不再找地兒坐下,大概也就只能吵這么久了。
秋,你說你在一個美食群里跟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直男癌”大吵,直到吵贏。這種斗志我們沒有。因為吵的不是確定的觀念,而是動態(tài)的關(guān)系。
不管怎樣,老鄧決定要來參加跨年夜,這是此番吵架最大的成果。
第五封信
秋,在跨年夜就要到來之前,我感覺很緊張,心態(tài)仿佛隨時要崩了。老鄧青睞有排練的、有穩(wěn)定產(chǎn)出的戲劇,也是有道理的呀。我感覺,從戲劇這種傳統(tǒng)藝術(shù)學(xué)出來的人,心理上沒有搞偶發(fā)藝術(shù)的人那種抗壓能力。
懸就懸在,都是靠一口氣。春哥說,咱們手藝人,不要假裝是藝術(shù)家。不應(yīng)該靠什么靈感,應(yīng)該是不管有沒有狀態(tài),只要說干活就立刻能干活。沒有狀態(tài)也有方法讓自己進入狀態(tài)。這才是職業(yè)玩家。她說的這個我挺認同的。但我還是經(jīng)常覺得自己就靠著一口氣。這口氣如果能夠凝聚起來,就覺得完全可以氣吞山河,覺得自己像是王小波小說《黃金時代》里面寫的,22歲時候的王二,看著天上半明半暗的云,覺得自己可以一直生猛下去,永遠不會被別人騸掉。但是這口氣如果散掉了,那也有點一潰千里。
這種時候就很心理脆弱。不應(yīng)該縱容自己這種脆弱。剛才就因為你把電話突然掛了,然后說還有點事兒,沒再回微信,我感覺自己就幾乎真要崩了?,F(xiàn)在想起來都好笑。脆弱還體現(xiàn)在依賴性變強,有時候覺得挺美好的,比如打了一個那么漫長的愉快的電話,挺開心的,可是你說頭疼,說我連續(xù)兩個晚上拖著你聊天,導(dǎo)致沒有睡好,就像電子設(shè)備一直沒有能夠充上電,感覺整天一直是在百分之二三十的電量工作。明知道你是開玩笑,可是我聽著就有點灰心了。不該呀,不該呀!
傳統(tǒng)的戲劇影視行業(yè),演員就是演員,而當表演單獨成為一門藝術(shù),演員既是演員,又是編劇,又是導(dǎo)演,又是制作人,又是詩人,又是哲學(xué)家,那么每個時刻都是表演,而不是只等著上臺的光芒時刻。
第六封信
秋啊,你的新年夜是怎么過的?灣區(qū)的新年夜,是很有意思的。我這邊呢,沒想到這個晚上如此完美!2019年就這樣跨到了2020年!一覺醒來,你那邊還是夜晚,不等通話了,我先奮筆把它描述下來,也留一份記錄。未來甚至可以把這個夜晚的經(jīng)歷直接變成一個劇本,讓職業(yè)演員去重現(xiàn)它!
自然本身鬼斧神工,材料本身特定的特點,在特定的時間就會有特定的效果。最終來到這個夜晚的是三撥人:一是老鄧和他帶來的幾個學(xué)弟學(xué)妹,都是表演系里面氣質(zhì)比較另類的;其中有個學(xué)弟,一頭長發(fā),比我們團里小武的頭發(fā)還長,還騷,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小六。每個人都被草率任性地起了外號或者小名,大家也都喜氣洋洋地接受了這個節(jié)日的稱謂。老鄧帶來的有個學(xué)妹,被叫“小熱”,后來參與也很積極。
另一撥人是經(jīng)常來這個房子的各任房客和朋友,因為現(xiàn)在房子是被當成工作室的性質(zhì)。他們基本上都是學(xué)美術(shù)出身的,當然也都是美術(shù)生里的怪咖。有拿著吉他的“大壯”;有個胖胖的五彩頭發(fā)女孩,我們叫她“木木”;有個瘦瘦的同樣五彩頭發(fā)的男孩“小怪”;有個瘦瘦的穿橘黃色衣服的男孩,我們叫他作“小橙子”。
還有一些人是工作坊的消息貼出來后專門來玩的觀眾,基本也都是沾親帶故的熟人,所以后來也真的不分彼此、參與到表演中來了。比如“冠軍”,一個戴眼鏡的大個兒。
這么多有趣的人,放在一個特殊的日子,化學(xué)反應(yīng)自然發(fā)生。元旦節(jié)在國內(nèi)作為新年的意義,本來就需要特殊的加持。因為舊歷年的春節(jié)才一切都休息下來,元旦前后正是大家都還挺忙的時候,需要辭舊迎新的祝福,讓它成為一個真正的節(jié)日。
大家就是帶著過節(jié)的心情來的,就連最開始那些一般的身體訓(xùn)練的熱身活動,都仿佛具有了更輕松愉快的氛圍。辭舊迎新,也是一個總結(jié)自己的時刻。哪怕是平常我?guī)嵘碛?xùn)練,也跟其他導(dǎo)演不同,很喜歡把訓(xùn)練導(dǎo)向演員對自身的思考,但是也沒有今天的思考來得這么自然而然: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為什么是這樣一個人?站在舊的一年行將結(jié)束、新的一年即將開始的時刻,人真的很愿意這樣去分析和總結(jié)自己。像那個簡單的“向后倒”訓(xùn)練,平常有的時候有些人打不開就打不開了,不會跟自己較真。今天確實有的人到最后也還是打不開,比如老鄧。但是當這個時候我告訴大家胳膊緊緊夾在兩側(cè),不能垂下來,表示的是身體里面的焦慮不能釋放的時候,比如像老鄧這樣的人,也會認真地去琢磨:我真的是一個這么焦慮的人嗎?
親愛的秋,你特意叮囑要安排交換禮物的環(huán)節(jié),真是太好了!這絕對是一個極具點化之力的環(huán)節(jié)?!靶履甓Y物”這四個字就有太強的暗示性。
大家是把自己的名字都寫在一張小紙條上,然后把紙條搓成團扔在地上,每個人隨機拿起一個紙團打開,是誰的名字就收誰的禮物。長發(fā)飄飄的小六在拿紙團的時候,整個人把頭發(fā)都撲在地上,念念叨叨說出來一句,我一定要拿到最好的禮物。大家都笑崩了。老鄧說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啊,還是不要比較了。而且還恰巧小六最后拿到的禮物是所有禮物里面起碼看起來最袖珍的——大壯準備的一個帶雕塑小人兒的鑰匙扣。如果小六是想要一件大個的禮物的話,那么他應(yīng)該是有失望了。從表情上來看好像是有點失望,哈哈。
這一輪交換禮物,是最好的熱身。然后進入到正戲的時候,大家都有點躍躍欲試了。
包括觀眾在內(nèi),今天來的人當中,多半是一次之前的工作坊都沒有參加過。老鄧就是。但是今天他的狀態(tài)挺活躍。于是我第一個把他點起來。身經(jīng)百戰(zhàn)如老鄧,站起來之后也不能免俗,兩只小眼兒開始放光,享受可以去巡視這些被挑選之物的樂趣。
在大家的近距離注視中,老鄧掃來掃去的目光其實非常清晰。春哥開玩笑說喜歡的請亮燈,故意拿相親節(jié)目的詞兒來套,引起大家發(fā)笑。但老鄧最后挑的是一個男孩,大壯。理由是他看起來最健美。大家哄笑。于是大壯就來當他的娜拉。看來老鄧還是需要一點舞臺的假定性。直接來個女孩,可能太真實了,他自己會扛不住。其實我建議過老鄧,你要不就跟你學(xué)妹來搭戲,比較熟悉。小熱側(cè)著臉看老鄧,心理狀態(tài)明顯已經(jīng)進入“是不是要被挑選”的狀態(tài)。但是老鄧說太熟反為不美,結(jié)果任務(wù)就落到大壯身上。老鄧可能就是刻意要讓大伙兒想不到。
大壯也是有備而來。他還專門準備了一大塊兒紅色的厚絲絨布,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裹地披下來,變成一個紅色的“無臉人”,然后再戴上一個像巫師的帶帽檐兒的皮質(zhì)大尖帽子。學(xué)美術(shù)的就是會用材料。
我是到這個時候才告訴大家我們需要做什么。在之前的工作坊中我只是讓大家挑,但是也并沒有讓做什么。我說:易卜生這個戲,內(nèi)核其實非常清楚,換到我們這個設(shè)定,就更清楚,你挑的這個玩偶,因為完全是按照你的意愿挑的,不是很艱難地追求來的或是怎么著的,那么,在這種關(guān)系里邊兒,一定有一些你絕對不能觸碰的原則。她如果犯了這樣的錯,你會特別特別不能接受。那好,現(xiàn)在她就是犯了這樣的錯,你現(xiàn)在狂躁起來吧,暴怒起來吧,辱罵她吧。
老鄧立刻明白了,說,跟我演這段戲,那得吃苦了。又說能不能把這稍微擴展一點,就比如說生活中某個事你就是特別想跟對方溝通,以為對方能理解,但是沒想到呢,對方特別不理解。
我說這前提你怎么設(shè)定都行,反正你直接演這個“特別不理解”就可以了。
他只好特意又對大壯說:這是演戲,如果我說了什么,是針對角色,不是針對你的;最近確實比較暴躁。
但這就像是一個職業(yè)選手在開打之前非常禮貌的儀式化動作一樣,并不意味著之后他會手下留情。他一旦開動起來還是非常生猛,站得離對方非常地近。他的身材并不高,其實還沒有大壯高,但他的壓迫感很足。
他說話的感覺并不是那種連珠炮似的,而是每一句之間都留有空隙。這并不是緩一緩,而是恰好留出時間,讓對方能夠仔細聽清楚這句話——剛剛聽清楚在腦回路里引起反應(yīng),下一句就接踵而至了。
“干什么呢?跟個木頭樁子似的!天天家里裝不下你!說話呀,你話不是挺多嗎?你那些話呢?……我給你表達機會了。就現(xiàn)在!你還不準備跟我道歉嗎?你還覺得你對了是嗎?你掰開了揉碎了,你給我講講你到底哪兒對了?我聽聽!你就是不對!……你哪兒沒對?你現(xiàn)在跟我的態(tài)度就不對!有問題?怎么跟我說話的?有這么跟我說話的嗎?……你應(yīng)該怎么跟我說話?你應(yīng)該低一點、低一點、低一點!你比我高?那在我面前也得低點兒!這跟身高有什么關(guān)系嗎?這是一種權(quán)力!”
這個讓對方站低一點是神來之筆。不僅有連續(xù)不斷的聲音命令,還配合動作,拿手把對方的頭往下壓低。大壯也挺配合,最后像戲曲表演里的武大郎一樣,曲腿站著。紅色的戴帽子無臉人這樣就降低了高度,在老鄧面前看著矮一頭。機器人玩偶的這個滿帶委屈的配合,顯然非常讓老鄧海爾茂滿意。老鄧一邊笑一邊滿意,繼續(xù)滔滔不絕地開動他的數(shù)落、責(zé)備和辱罵。
“你要明白一點,我發(fā)脾氣不發(fā)脾氣那是沒有原因的,在于我想不想,不在于什么道理、什么原則!懂嗎?你能聽明白這一點嗎?哎,你悶不吭聲啊?你懂得怎么生活嗎,怎么繼續(xù)嗎?如果你懂怎么生活怎么繼續(xù)的,你就應(yīng)該說話,說你懂了。不不不不,你應(yīng)該自己說話,你不能夠僅僅只說‘是、‘好的這些。你知道我喜歡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嗎?那就是我打壓你,你呢要反抗,而這種反抗呢,又會被我打壓下去。這樣才比較好玩兒,是不是?你覺得不好玩?你怎么可能會覺得不好玩?你在騙你自己!你被人洗腦了,你知道嗎?你被那些壞人們洗腦。我是壞人?不,我是好人。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愛你的人,我對你的愛是真誠的和100%的……”
紅色無臉人娜拉唯唯諾諾地應(yīng)了幾句話,都被丈夫懟回去,聽到這里卻突然從半蹲狀態(tài)站了起來,微微屈身行禮,隨后調(diào)頭就走。老鄧扮演的海爾茂完全失去節(jié)奏,不知道對方要干嗎。他的娜拉卻在走出去不遠一頭栽倒在地上。當然大家都涌過去,把她扶起來,問她怎么了,有事嗎。連老鄧都很緊張,問他是不是摔了?因為他確實摔得很真實。他站起來之后,卻非常不以為然地說,當然是演的啦。
這時作為主持人的我,宣布他倆之間的表演可以進入下一環(huán)節(jié):丈夫?qū)ζ拮訕O盡辱罵,并且讓自己窮形盡相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他原來以為妻子犯了錯、造成重大惡劣影響的事情,其實并沒有真的造成影響,危機解除了,丈夫覺得那既然危機解除了,我就不再責(zé)怪了,就又過來哄妻子。丈夫擔(dān)心,剛才宣泄了那么多的負面能量,機器人的算法系統(tǒng)會不會把這些負面能量都給吸收進去,那就很不好;既然沒有危機,就還是要回到之前其樂融融的狀態(tài)呀。
老鄧表示哄哄她沒問題,但是就得來肢體表演啊,說著話就從身后給了“妻子”一個熊抱。臉上露著壞笑。原來他挑個男孩是等著這兒呢。怕是個女孩兒,等到需要親密接觸的時候,自己不太好意思下手。一邊身體接觸,他一邊又開動了另外一套話術(shù)。
“剛才那樣也挺好啊,我覺得也是人與人之間的一個調(diào)劑。游戲嘛。我是完全尊重你的想法和感受。我真誠地向你道歉,好嗎?”
此時“妻子”把身體更加低了下去。老鄧海爾茂沒辦法,只好蹲下去讓自己可以平視對方,又重復(fù)了一遍道歉的話。
“我真誠地向你道歉,你也不要這樣沉默地面對我,我真的很真誠。還是說我讓你覺得我不夠真誠?反正我真的想跟你道歉。確實確實我必須得承認,我有時候比較暴躁,而且暴躁的時候確實難以控制。但是我不能說‘我是一個好心人,只是有時候脾氣壞點兒,這種話不能說。即便一個人是好心,他也不應(yīng)該這么暴躁。所以我是從一個根本的角度,對自己有一個批判和審視。你覺得這個道歉比較真誠了嗎?”
“還行吧。”
“那你覺得你滿意了嗎,開心了嗎?”
“我是機器人,沒有情緒?!?/p>
“機器人他沒有情緒?。磕俏覀兡懿荒芑氐街澳欠N比較愉快的狀態(tài)?就是之前我們之間那種狀態(tài),你還記得吧?你知道人這種東西吧,他不僅要道歉,還希望被道歉的人真的接受自己的道歉,而且因為自己的道歉喜悅起來。但是這個是不是給你一些壓力呢?一道歉你就得喜悅,完了,這又回到那種控制性的關(guān)系上了,哈哈哈。那你就自己放松一下吧,你現(xiàn)在很放松嗎?”
“還行?!?/p>
“那你對我有怨氣嗎?沒有怨氣?那你愛我嗎?”
“不愛?!?/p>
機器人玩偶干脆利落的回答引起大家一陣哄笑。老鄧海爾茂自己也笑了,說:“天哪!”本來準備繼續(xù)組織語言,可是咕嚕著說了半句,又說不下去了,苦笑:“天哪,還是有點傷心的。有點傷心?!边@時人群中有人接了一句:“這是無法控制的!”
“對,無法控制。我可以向你道歉,讓你不恨我,解除這種怨氣。但我還是很難讓你愛上我。好吧,這是不是也是對我的一個最好的懲罰?我傷害了你,所以你永遠都不會再愛上我了是嗎?但我覺得你是不是也可以試著放下成見,我傷害了你,然后你又繼續(xù)愛上我,這樣你覺不覺得你就會突然間特別高大特別偉岸,這個形象一下子就提升起來了?!?/p>
“不,算法里沒有這些?!?/p>
作為主持人,我特別惡劣地插話進來了?!安粌H不愛你,機器人的主體意識已經(jīng)覺醒了,她要離開你。機器人要走,機器人要離開這個家。這個時候你要挽留他。”機器人玩偶應(yīng)聲而起,老鄧海爾茂立刻拉住她:“真別走,真別走。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真別走?!迸赃吽麑W(xué)妹小熱插話:“跪下求?!崩相囌f:“這個不行,我想想應(yīng)該怎么求?!庇^眾“冠軍”也插話了:“你就沒求過人吧?”老鄧笑說:“求我當然求過啊,但那個不好演,不能那么演,我現(xiàn)在不想把那個演出來?!彼O聛硐肓讼耄€是緊緊抓住機器人玩偶的胳膊,說:“真別走真別走,我求求你了,真別走。我真的錯了,咱們都冷靜一下?!?/p>
“我挺冷靜的?!?/p>
“你挺冷靜?是的,你挺冷的。難道我對你來說已經(jīng)不可愛了嗎?可愛?不可愛?你覺不覺得如果你留下來就這樣懟我其實也挺好?”
“我為什么要懟你?”
“當然,你不是那樣的人。但是——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我真的需要你?!?/p>
“你需要我什么?”
“我需要你留下來。留下來獨立地做你自己,快樂地生活。”
“我也可以出走,做獨立的自己,快樂地生活。”
“那我怎么辦???那我豈不是太可憐了?有時候人和人之間還是有一種羈絆。求求你了,我真的需要你,我真的愛你。真的真的愛你,難以割舍的愛?!?/p>
“你是一種控制欲的愛?!?/p>
“控制欲的愛?”老鄧海爾茂又笑了,沉吟片刻,又說,“那怎么樣才能不是一種控制欲的愛呢?”
“我離開這兒,你就不是一種控制欲的愛了。我在這兒你就沒法不控制?!?/p>
“我會做出重大的改變。我以前真沒說過這樣的話。算法記錄過?不是的,我真沒說過這樣的話。我會做出重大改變的。我剛才跟你說話的時候……嗯……語氣非常尖銳啊,聲調(diào)是具有壓迫性。我不僅以后不會這樣做了,而且如果我再這樣做的話,唉,咱們可以做一個預(yù)警標志。我一旦要對你發(fā)脾氣的時候,唉,你就可以用這個預(yù)警標志來提醒我……”
老鄧的表演被大家的七嘴八舌打斷中止了。其實他自己也演不下去了。“你走吧,你走吧,我留不住你了,你要的自由就在門外面?!蹦?,之所以能走,是因為丈夫還是沒耐心了?易卜生塑造的場景并不是這樣的,但是在當代生活中卻很可能是這樣的。老鄧對當代生活很有感知力。
在場的女性不滿意:這樣就沒耐心了?老鄧對小熱說,要不這樣,下一把你演一個男的,你來挑一個你的機器人玩偶娜拉,看看你是不是更有辦法來挽留,我虛心學(xué)習(xí)。
小熱真的站起來了。我還是讓小熱先進入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去挑選自己的玩偶。小熱有自己的主張:“我是一個女的,我挑一個男的?!彼@么一說,所有男的都把頭低下來。小熱說你們別不好意思啊。挑了一圈兒,只有小六算是仰著頭,她就挑了小六來當她的機器人玩偶。按照《玩偶之家》的劇本設(shè)定,玩偶觸犯了主人心中所設(shè)定的、絕對不能觸犯的禁忌,所以第一個環(huán)節(jié)還是主人罵玩偶。
然而長發(fā)飄飄的小六一臉無辜,非常惆悵地黯然回頭:“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觀眾的評價是他很渣。主人小熱對待這樣的無辜/很渣,居然下不去口了。尤其是小六,猝不及防地跪了下去,拉著主人小熱的手,道歉,哀求。小熱立刻就開心了,扭頭捂住嘴,自己都覺得自己不爭氣,怎么這就芳心大悅了,然而就是這么容易地芳心大悅了,被哄好了?!巴炅耍瑢Σ黄?,我要原諒他了!”所有人都大笑,而且也十分感嘆。小熱自己滿場轉(zhuǎn)著圈兒,笑了半天,開口竟然比劃著模仿小六蹲下的樣子,說:“他一這樣我就完全找不到自己了,找不到矛盾了!找不到我要批判他的理由了!”
我只能趕緊提醒她把壓力升上來,之前心中設(shè)定的原則之所以不能觸犯,是因為一旦觸犯了就會有重大的危險到來,整個生活就完蛋了,之前所有的美好生活、你心中想有的美好生活就都土崩瓦解了,現(xiàn)在危險正在到來,馬上就要到來!小熱總算是感覺到一些壓力,沖上去突突突,罵了一陣,最后算是說了一句狠話:“要是現(xiàn)在把你扔掉就能立刻解決問題的話,我就把你扔掉!”但是說完這話她就扭過頭去,她心軟了。大伙兒都笑。小熱自己也說:“我太溫柔了!”我鼓勵她一定要去想想那種真正讓自己感覺到威脅、恐懼的事情,然后再試試。她攢足了力量沖過去,但是小六一抬頭一個怨念小眼神,感覺小熱的怒氣立刻又潰散了。
老鄧這個時候插進來,連聲夸贊小六演得好,實在演得太好了,所以忍不住插進來說話。他認為小六換了一種渣法,但仍然非常有效,剛才是那種軟弱的,現(xiàn)在是進攻性的,總之都是致命的。主人不僅沒能罵到玩偶身上——連皮都沒罵得到,而且簡直就是換了一個位置,不是主人在責(zé)備玩偶,而是玩偶在責(zé)備主人。
我繼續(xù)試圖攛掇她。“你不用管它了,你自己生氣。因為問題已經(jīng)造成了。你就把它扔掉吧,扔掉才能解決問題。不管怎么樣,你是一個人類,它是一個機器人。如果你再不下定決斷,可能你整個生活就廢了。”我剛才看直播回放,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小熱兩只手一直轉(zhuǎn)著,在身體兩側(cè)擺來擺去呢,看來當時這些話就沒能真的對她入心入肺,她已經(jīng)被她的機器人精神控制了,生活是否會廢掉,甚至于生命是否會被拿走,感覺都已經(jīng)不在她考慮之內(nèi)了。所以也就毫不奇怪,當她再次沖過去的時候,所說的話是那么地?zé)o力,而對方只是說了一句抱委屈的話“可是當初是你把我買來的呀”,她就再次一潰千里了。她自己笑,大伙兒也都笑崩了。老鄧說,我還不信了,咱們打擂臺吧,看誰能把他給罵了。立刻有人躍躍欲試。小熱笑著感嘆自己挑錯人了,坐了下來。
上來打擂的人還真不少,結(jié)果還真是都沒打贏。其中小橙子打了好幾輪都沒打贏,卻還不服氣。后來我們都已經(jīng)在玩別的了,他們在外邊走廊上還揪個不停地在打呢。這是后話。
老鄧終于看不下去,自己跳上來打擂,還假惺惺地說了一句,你先休息,你先休息一會。問小六說你休息好了嗎,但是又立刻說:“你休息好了!”
“我想要永遠的休息?!?/p>
“想要永遠的休息?你怎么不想要宇宙???你想要嗎?”
“我真的分不清楚。你每次跟我講話,我真的分不清楚你是開玩笑還是嚴肅的?!?/p>
“全是特別嚴肅的?!逼渌艘呀?jīng)笑瘋了,覺得一物降一物,都嚷嚷著:“治他!”老鄧也不負眾望?!澳阋哺闱鍫顩r啊,是你做了傷害我的事。你被逼無奈?你被逼無奈就可以傷害別人嗎?那我現(xiàn)在被逼無奈,我可以殺了你嗎?可以嗎?現(xiàn)在有人想要殺我,除非我殺了你。我殺不殺呢?我不也沒殺嗎?我跟你一樣嗎?我被逼無奈我就被逼無奈了?瞧你干的這事兒。你憑什么給人寫信?”
“我覺得咱倆之間出現(xiàn)了問題?!?/p>
“咱倆就是有問題,而且問題就出在你身上。你就不應(yīng)該寫那封信。為什么要寫那封信?你反思過嗎?你想沒想過,你知道后果有多嚴重嗎?你不知道?你的問題恰恰就在這兒!你應(yīng)該知道!應(yīng)該知道,但是你不知道。所以你做出了這種行為。你沒有辦法?剛才不說了嗎?誰有辦法?馬路上那些賣煎餅的都說他們沒有辦法。”
“你能和他們比嗎?”
“你能和他們比啊!你為什么不能和他們比?你瞧不起誰?瞧不起老百姓?你一個機器人瞧不起老百姓,瞧不起勞動人民?你讀書多了怎么著?就你會寫字?”
但是罵成這樣,哄起來就更難了。老鄧顧了前面,忘記了后面還有這么個坑。
“別生氣好嗎?問題在我身上。過去就過去了。生活嘛?!?/p>
“你要我怎么可能過去呢?你不要這樣什么都不思考,就這樣隨便地說話。就為了讓我原諒你,你就這么隨便說幾句嗎?你到底做什么能讓我值得原諒你?”
“我做了改變?!?/p>
“你改變了嗎?”
“改變了。原來不道歉,現(xiàn)在道歉。沒有沒有沒有,你看你笑了,你還是愛我的。”
“就用這些嬉皮笑臉的鬼把戲來對付我?!?/p>
“你別走好嗎?牢牢抓住你不要走。你走吧,你走哪我跟到哪。要不你就打我兩下。真的。(被打)你現(xiàn)在說什么都是對的?!遣皇歉杏X已經(jīng)快哄好了?”
還真的哄好了!
高潮是從觀眾代表“冠軍”要演開始,帶動春哥出場?!肮谲姟彼鲃右萏壤?,他點了春哥演丈夫海爾茂。
春哥特別怕看回播錄像,一直說“那不是我”、“那不是我”。大家都說“冠軍”可能沒想到自己挑的海爾茂比老鄧版的還要暴力。小熱評價說老鄧主要還是氣勢上的壓力,而春哥呢?小熱說不出,老鄧接過話來總結(jié),說春哥這個更厲害,是我們所有人里面可能最狠的。春哥直接上來就命令“冠軍”站到墻角去,這個讓老鄧印象深刻,他說這簡直就是道德律令。這更像機器人嗎?“冠軍”當然在各個環(huán)節(jié)都被壓著打。然后連續(xù)幾個人來打擂臺。老鄧也下場挑戰(zhàn),強強對決。但大家發(fā)現(xiàn):“機器人”的定位可以讓演員不采取人們通常的交流方式,因而也可以讓交流效果更強烈。
這就進入到表演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分界點:通過表演來探究什么是人、什么是非人?也就是“人”這種材料,到底是怎樣的?戈登·克雷宣稱要用木偶來替代人類演員,或者希望人類演員像木偶一樣表演,這在戲劇史上是振聾發(fā)聵的。中國戲劇和理論界對戈登·克雷的理解多少會有些偏差。戈登·克雷這樣的見解也是承前啟后的。就像他們說,電影的發(fā)明和電視的普及反而真正刺激了人們對于戲劇表演現(xiàn)場性的認識,現(xiàn)場性是被媒介性發(fā)明出來的;可能也正是因為有生活寫實主義氣質(zhì)的人類演員表演的蓬勃發(fā)展,刺激了人們對于人類或者木偶的程式化表演的認識。有些學(xué)者發(fā)現(xiàn)梅蘭芳和戈登·克雷同時期都在莫斯科,就興奮不已,想當然地采信一些說法,認為他們有很多藝術(shù)接觸。其實戈登·克雷自己說得明明白白,整個莫斯科都在向他推薦,讓他去看梅蘭芳的演出,但他就是沒去。梅蘭芳的偉大天才使他具有了一種超越同時代人的自覺性,但可能對戈登·克雷這種具有劃時代的理論自覺的人來說,梅蘭芳還是可以被歸為“過去的時代”。戈登·克雷的媽媽是演員,爸爸是舞臺設(shè)計師,對人/物(非人)的思考,貫穿著他的表演哲學(xué)思想。
但是現(xiàn)在來不及跟你再多聊了。一口氣像著了魔似的記錄了這么多!春哥拽著我聊機器人的事兒呢。感覺她自己也被昨天晚上的經(jīng)歷弄得有點人格障礙了。你可不要不高興啊,親愛的秋,我跟春哥那就像是哥們一樣。昨天晚上顯然意猶未盡,剛剛醒來的老鄧和春哥他們幾個人,也都想約著一起再聊聊。那我出門了。希望今天能夠通話。愛你。
第七封信
親愛的秋,沒想到新年夜還在持續(xù)發(fā)酵。直播的時候其實沒多少人看,但因為這個直播平臺可以看回放,陸陸續(xù)續(xù)被大家轉(zhuǎn)發(fā),又多了好多評論和彈幕。機器人這個話題是大家最感興趣的。因為這個機器人設(shè)定為是被買回來的,在倫理上本來就打開了一些新的層面,春哥的表演又帶有那么強烈的一種“非人”氣質(zhì),不跟人類發(fā)生情緒交流,仿佛真的是被某些算法運算出來的種種回應(yīng),激發(fā)大家很多新的討論。一個具備人工智能的機器人對人類不滿意了,可能并不是像某些科幻小說和科幻片里所描繪的那樣,直接把人類給殺了。它具備能夠讓人類更加痛苦的暴力形式。老鄧海爾茂和春哥娜拉的終極對決,最后不是以人類故事中那種妻子離家出走、奔向前途未明的人生道路作為終結(jié),而是機器人玩偶將主人驅(qū)逐,通過一層一層的精神控制/虐待,將其驅(qū)逐。這就又回到了戈登·克雷的主題,木偶不是比人低一級的存在,而是代表了神的存在。機器人在此成為了神的存在,它不像人與人之間那種現(xiàn)實主義關(guān)系那樣,一點一點地試探對方值不值得自己對他好,但是可以首先通過算法,絕對地對人好;然后又由于人類的傷害原則觸發(fā)了另外一套算法,開始絕對地對人不好。具有道德律令的純粹性。
具有神性或者說“非人”氣質(zhì)的高潮扮演同時伴隨著幾個美術(shù)家的視覺創(chuàng)作,到最后,木木把燈關(guān)了,為了讓小怪搞的熒光條創(chuàng)作熠熠生輝,這時所有內(nèi)容混為一團,有人囈語,有人吵鬧,有人發(fā)光,有人“飛翔”,有人念詩,有人歌唱,還伴隨著一個永遠幽幽地出現(xiàn)的聲音——春哥機器人的“你好,我在”。這個充滿薩滿氛圍的場景持續(xù)了將近一個小時,也不知直播那端的觀眾們到底在看什么。老鄧說有一刻自己都覺得耶穌降生了,覺得自己也充滿了博愛了,愛所有人,愛一切。觀眾的彈幕,也是說什么的都有。
另一層發(fā)酵在于,春哥在思考,我是不是只是將她當作一個工具人。這個指責(zé)實在是太強烈了。而這個指責(zé)的來由,正在于這些天網(wǎng)絡(luò)傳播發(fā)酵的過程中,我也刻意地渲染了機器人的問題。這是不是正像海爾茂的趨利避害?海爾茂是因為恐懼,而我也是因為某種現(xiàn)實的傳播效果的驅(qū)動。雖然我隨即停止了繼續(xù)推送相關(guān)文宣,可是這個指責(zé)還是讓我挺震動的。我真誠地道歉了,然后我們還又追加舉辦了一場小型的觀眾見面活動。
而且,我們是不是在圍觀精神暴力而不是反思它呢?親愛的秋。這些天還有一些外部事情正在發(fā)生。大家的注意力也正在被牽扯過去。月初的時候,曾有傳言,某種類似于非典型肺炎的病毒卷土重來。后來新聞里傳播出來的消息,事態(tài)真的很嚴重。我是剛剛回到家里。出發(fā)前,下午在北京,大家都在搶購口罩。希望不要真的有什么大問題。我們見面的日子一拖再拖,現(xiàn)在多么希望你如期回來、我們能夠一起過個快快樂樂的春節(jié)呀。愛你!
附記: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藝術(shù)而言,超越了戲劇史,而成為社會思想和文化史意義上的現(xiàn)象級存在?!缎虑嗄辍吩凇拔逅倪\動”之前一年曾推出“易卜生專號”,娜拉的名字也幾乎成為“五四”時期思想解放、婦女解放的代名詞。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就連莎士比亞,在中國也遠不及易卜生對思想界的影響,遑論其他外國劇作名家。這本身就是一個極具表演研究意義的現(xiàn)象?!锻媾贾摇吩谥袊虡I(yè)演出市場一直沒有很好的戰(zhàn)績,但在學(xué)校劇社等場域內(nèi)曾被極為廣泛地演出,并通過出版、評論、再創(chuàng)作,占據(jù)了巨大的影響版圖。從胡適《終身大事》開始,可以說“世界上不知哪個國家能像中國一樣創(chuàng)作如此眾多的娜拉型劇本”。參見易新農(nóng)、陳平原《〈玩偶之家〉在中國的回響》(《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4年第2期)。
《人造地獄:參與式藝術(shù)與觀看者政治學(xué)》(Artificial Hells:Participatory Art and the Politics of Spectatorship)是克萊爾·畢曉普(Claire Bishop)所著,近年學(xué)術(shù)影響很大。中國臺灣地區(qū)有中文譯本,林宏濤譯。
戈登·克雷用木偶表演對寫實主義人類表演的貶抑,可以看作是機器人戲劇的哲學(xué)先聲。關(guān)于各種戈登·克雷與梅蘭芳的相遇,比較好的考證文章是:《戈登·克雷、梅蘭芳與中國戲劇》(《文藝研究》2008年第5期)。另外,可以參見非常強調(diào)木偶和木偶式表演的戲劇家康托(Tadeusz Kantor)的《死亡戲劇宣言》(《戲劇藝術(shù)》2004年第2期,曹路生譯),文中大量談到戈登·克雷,當時把“康托”譯作“凱恩特”。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