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還記得華鵬在講座上誦讀我某一篇小說的情景,神情凝重,隱現(xiàn)某種驚喜。而我按捺內(nèi)心的狂喜,偽裝著平靜。不時有人投來羨妒的目光:這兩個人屬于私交甚密的朋友!
我倆適才認識呢。
首次參加《福建文學》的筆會,晚飯后在房間“聚眾聊天”,責編陳健老師就我投來一個小說展開話題,電話邀華鵬也來。因要陪小孩做作業(yè),他說,筆會進行第一天,反正有時間。次日陳老師無暇參加,叫我自己去與華鵬聊聊。我意識到,這有多么地尷尬,畢竟與他不熟。下午,臨進會堂,華鵬恰擦肩而過,向我打招呼,問:你是某人吧,在《福建文學》發(fā)表過啊——作為主辦方人員,無非一種客氣。我趁機掏出小說稿,說陳老師讓我拿給你看看。
上半場,詩人俞昌雄兄就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的困境發(fā)言(詩人式的咆哮),華鵬手持小說稿,側耳傾聽,隨手翻看。編輯們皆有一心二用的職業(yè)習慣吧,猶似老司機且欣賞車載音樂,且關注路況。
俞兄講畢,輪到華鵬。只見他手持我的小說稿,來到麥克風前——在座的定以為他準備好講稿,要就小說創(chuàng)作侃侃而談了。據(jù)悉,自出道伊始,他即以博覽海量經(jīng)典、見解獨到著稱,此番便可大飽耳福。華鵬卻聲稱棄原計劃不顧,講講適才一名叫施偉的作者給他的小說。這是一篇尚未發(fā)表的小說,講過故事梗概,他不得不誦讀開篇和當中幾段,加以金圣嘆式精到的評語,其間不乏溢美之詞。
我亦是尷尬得不像樣子,一種甜蜜的尷尬,類似學生時代作文被當范文誦讀(青年時代,情書被公開)。鄰座以手肘碰我,說:恭喜恭喜,該小說必在《福建文學》發(fā)表。據(jù)他透露行情,過了責編那關,就是華鵬這關,但凡他激賞,留用毫無懸念。
不出那位仁兄所料,該小說果真在《福建文學》發(fā)表,亦未辜負華鵬對其認可,博得選刊、選本頗多青睞。
大家免不了開心了一番。一如與頗多文學界師友結交——因某篇小說獲其偏愛,我與華鵬成了好朋友。
我深切體會8萬年前,首批被病毒侵襲導致基因突變的智人祖先們的快樂——聲帶與喉部進化得以表述復雜語言,用于傳播虛構的故事,與有共同認知的陌生人交朋友。同時代居住在地球上,尼安德特人則空有龐大的腦顱,無此功能,像普通動物一樣僅與親緣生活圈互動,一生孤獨,郁郁寡歡(也許是尼人滅絕原因之一)。
生為人類,真該為在塵世擁有小說而慶幸,而感激!
有次,華鵬給我短信說,受委托來我們那一帶與某企業(yè)家做訪談。我說,好啊,事畢之后,找個破巷小酒館,咱倆聊小說。暮色降臨,他短信通知,已被灌醉,小酌取消,聊小說照常進行。原來,那老板乃當?shù)孛裰鼽h派主委,躬逢媒體宣傳,政協(xié)主席少不得陪同設宴款待。我陡然想到,這兩位素以熱情待客、海量著稱,據(jù)我觀察華鵬性情豪爽,有人勸酒來者不拒,卻非”大戶”,不醉才怪(我量比他還小,酒桌上淺嘗輒止,以旁觀為樂)。
到他下榻的酒店,他坦言吐了(不止一次),對方左一杯高度白酒,右一杯高度白酒,說時遲那時快,他就倒也。但是,不妨礙我們聊小說的雅興,左一個馬爾克斯,右一個卡爾維諾,聊得不亦樂乎。待到他實在支撐不住,方才依依不舍,離開房間讓他歇息。
又有次,我到省城辦事,短信告知后,泊車在小廣場等候。適逢周末,奶爸帶著小孩,于是我們走進肯德基,就著可口可樂,左一個卡佛,右一個門羅,聊得不亦君子乎。小朋友臉上浮現(xiàn)不適表情,人家牙疼呢,并非大人講的故事不關乎蜘蛛俠、機器貓,也不是安徒生、宮崎駿的。我們又聊了頗久,方才盡興,而歸。
馬爾克斯《百年孤獨》講人類終其一生孤獨,伍爾芙《到燈塔去》甚至說,人類皆要各自孤獨地死亡。然而,人物在小說中孤獨,一旦打破第四堵墻,讀到關于他們、她們的小說,還孤獨嗎?!對身處滾滾紅塵的人類而言,小說則是另一平行世界,更高維度的時空,超越宿命,超越生死。當我們談論小說時,我們談論的已非小說。據(jù)我觀察,華鵬與我皆有這種小說幻覺。
又又有次,作協(xié)會議工作餐,華鵬把臉探到我視線里,要我為他畫個肖像。回家我就畫了幅:圓圓的臉,戴著眼鏡,盤腿趺坐,專注讀書的華鵬的漫畫。題了幾行邊款,其中有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手中書。寄過去,他裝裱掛在書房,還拍照發(fā)給我看。畫實在草率,題款卻還貼切。他開心得像個小孩。
據(jù)我觀察,華鵬身為官刊骨干,本色其實一派書生意氣,赤子之心。好讀書乃從小養(yǎng)成的積習,奠定對小說評判的不俗標準。他又是評論圣手(頗多篇章在各文學期刊發(fā)表,結集有《故事背后的秘密》、《批評之劍》等幾種),行文邏輯嚴謹,技術上一點也不含糊;而非學院派為批評而批評,統(tǒng)統(tǒng)是有感而發(fā)。除了遍讀經(jīng)典,職業(yè)編輯還要面對諸多不是很好的來稿,于是產(chǎn)生種種憂患意識。
華鵬講話,初時深沉,緩緩提升,腔調拉長,仿佛吟唱,最終發(fā)出與之不甚匹配的轟隆隆聲,如山谷回音,如洪鐘撞響。若不是湖北天門的楚國鄉(xiāng)音,那么在聊小說時,如此發(fā)自丹田的佛門獅子吼,仿佛訴說:小說啊小說,你在何方?深刻的、有張力的、迷人的、直指人心的、引領人類走出困境的小說!
若非身處現(xiàn)代建筑物籠罩,下一刻他就仰天長嘯了。
據(jù)我觀察,華鵬有一種意識:若無與時俱進的好小說,世界就末日了!故而,寫評論以大師級別的標準為標準,不厭其煩一點點拆解,反復驗證,得出結論。品鑒當下海內(nèi)作家,好的說好,不行說不行,劍鋒所過,略無留意,勢必傷及偽大師們顏面,他無暇顧及太多。
8萬年前,智人祖先把腦?;孟窬幊筛瑁瑏辛⑸綆p唱響,另一山巔陌生人聽見,與自己腦?;孟裣嘤吵扇?,即發(fā)聲唱和,引起更多陌生人共鳴,于是結伴下深潭搏殺蛟龍。天文數(shù)字的陌生人嘯聚在一起,產(chǎn)生復雜的政治、宗教、貿(mào)易“想象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無論狩獵釆集,抑或漁牧農(nóng)工商社會,大家首先把故事講好,用音樂填詞也好,用文字寫小說也好,用計算機語言編程序也好,否則無法達成共識,協(xié)力合作。洞穴里的尼人腦容量比智人還大,不至于像魚只有瞬間記憶,因不能表達,亦屬枉然。天敵來臨,猴子會向同伴發(fā)出警報聲,為獨享食物,甚至發(fā)假警報,但不能講述一個完整的虛構故事。如今,地球已被人類徹底占領,馬上就上火星開拓新疆土。以上是科普書——尤瓦爾·赫拉利《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與賈雷德·戴蒙德《第三種黑猩猩:人類的身世與未來》講述的“故事”,我用來比方與華鵬聊小說,讀他關于小說的評論文章的感覺。
那莫非是他創(chuàng)作小說評論的潛意識?
應當沒錯!
既然講故事是人類被鏤刻在基因的“天性”,歷代行吟詩人、小說大師屢屢為之進行藝術升級,使得作為載體的小說容納海量龐雜的信息,以讀小說為天職,全身心投入的華鵬怎不深受感染?!也許,小說意識已如同病毒與人共生,與他融為一體。
最近一次,幾個人在泡茶,有位性情剛烈的前輩陡然電話給他,大概講了些什么,華鵬唯諾應答,過后長嘆道:虛名虛利,哪有時間計較,還好多書要讀,好多文章要寫哩。
若說華鵬毫無功利心,仿佛他不是血肉之軀的凡塵人物。記得上次,聽他與一寫歷史小說的作者說,歷史題材若對現(xiàn)實生活沒有啟發(fā),寫之則浪費筆墨。如此鮮明的創(chuàng)作目的,功利全在小說??!我遂想起又一科普書——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書上說,生物的基因皆是自私的,目的為了生存與繁衍,人類獨創(chuàng)的文化基因(meme)亦然。由此可見,該靈長目生物確被小說的迷因所控制了。
就這樣,華鵬赤裸裸非給小說定個超高標準,既理性又感情用事地發(fā)掘。成果如何不甚清楚,如此投入,在其他事業(yè)上勢必斐然,但是,小說作為萬業(yè)之母,本是人類一場幻覺,多少有點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者也。時不時,聽到抱怨說好稿難尋,可遇不可求。
幾年來,我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各種嘗試,各種折騰,抑或說不肯更深入嘗試、折騰,寫得愈發(fā)結結巴巴。偶有完稿給責編陳健老師,總是難能如意,他一如往常建議給華鵬看看。耗得他們快沒耐心了。某天,陳老師發(fā)來信息,說以后稿子直接交給華鵬,他已退休。
回想那個遙遠的下午,誰在用唱腔誦讀我的小說?!既清晰又抽象,仿佛不是真的。
上次筆會,去年,在霞浦。晚飯后與若干文友散步回來,酒店大堂,見華鵬在那,不知是到前臺辦完什么手續(xù),抑或剛從房間下電梯,抑或從外面回來??傊褪窃谀?,與其他一切時空割裂。
于是,我們就近找地方坐下聊聊。也許是生意不好,大堂的燈關得只剩沒幾盞,光線昏黃正適合聊文學。一位女作者手中恰提著兩斤橘子,邊剝邊聊,生津止渴。
與歷史小說作者聊過,華鵬見寫商戰(zhàn)暢銷書的雷女士是新面孔,客氣地打招呼。雷會聊天亦擅長講故事,細細講了一遍自身的創(chuàng)業(yè)史與創(chuàng)作史。華鵬好奇如今尚有商戰(zhàn)小說。自海派十里洋場,歷經(jīng)香港梁鳳儀,改革開放以來,進入網(wǎng)絡時代,商戰(zhàn)題材流行從無間斷,他沒去關注而已。
經(jīng)雷女士描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特色,華鵬建議讀點哲學,無需海德格爾,弗洛伊德即可,暢銷書若接近日本的水平,亦未嘗不可,例舉東野圭吾若干深刻之處。爾后,聲稱中國暢銷書為編故事而編故事,為輕松閱讀而流于輕薄,“我等”不屑于讀的,“我等”追隨大師足跡搞純文學創(chuàng)作的,云云。許是見雷女士露出疑惑神色,生怕被與坊間忽悠大師混淆,便補充:諸如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等等。
我徒然環(huán)顧,在座“我等”幾位盡管努力,亦未寫出多少像樣的來,距馬、博二氏何止十萬八千里。雷女士已把我們當成忽悠大師的信徒了吧?我說,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大師的神話,但我抑或成為笑話。華鵬不解,我道出心中秘密:彎路走得多了,于是便迷失了方向。華鵬不甚認同我這個觀點。
智人發(fā)明“故事”8萬年后,迷失在小說的百萬大山之中,回望來路,蒼蒼茫茫叢林橫亙,作為一頭靈長目動物,我隱見有一同類目標堅定信念永恒地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