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中多有關(guān)于社會生活的細(xì)致記述。酒的生產(chǎn)與消費,與酒有關(guān)的文化體驗,以及酒作為神秘象征溝通天地神人的特殊作用,在《史記》這部全方位記述歷史進(jìn)程的名著中都有所體現(xiàn)。讀《史記》里秦史記錄中涉及酒的文字,可以豐富對秦史與秦文化的認(rèn)識,也可以深化對于酒史與酒文化的理解。秦人社會生活史的表現(xiàn),也因此顯得生動而真切。
上古禮俗,祠祀活動要使用好酒來進(jìn)獻(xiàn)。《史記·封禪書》寫道:“上遂郊雍,至隴西,西登崆峒,幸甘泉。令祠官寬舒等具太一祠壇,祠壇放薄忌太一壇,壇三垓。五帝壇環(huán)居其下,各如其方,黃帝西南,除八通鬼道。太一,其所用如雍一畤物,而加醴棗脯之屬,殺一貍牛以為俎豆牢具。而五帝獨有俎豆醴進(jìn)。其下四方地,為醊食群神從者及北斗云?!薄坝骸薄半]西”“崆峒”“甘泉”,都是秦人早期經(jīng)營的地方,神學(xué)氣氛濃厚。漢武帝行祠禮,使用“醴”。這一行為是繼承秦時雍地畤的禮祀傳統(tǒng)的,也有可能受到“隴西”秦人早期崛起之地信仰的影響。從“太一”之祠所謂“其所用如雍一畤物,而加醴棗脯之屬”看,似乎是說漢武帝時方才進(jìn)獻(xiàn)“醴”。其實,由“五帝獨有俎豆醴進(jìn)”可知并非如此。祠祀“五帝”的“畤”的制度,原本就是有“俎豆醴進(jìn)”的。
秦地“醴泉”地名的出現(xiàn),應(yīng)當(dāng)與這種神學(xué)傳統(tǒng)有關(guān)?!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醴泉涌于清室,通川過乎中庭?!薄妒酚洝ご笸鹆袀鳌穼懙溃骸疤饭唬骸队肀炯o(jì)》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薄磅啡钡某霈F(xiàn),是獲得理想政治成就的表現(xiàn)?!妒酚洝窌罚骸岸Y樂順天地之誠,達(dá)神明之德,降興上下之神,而凝是精粗之體,領(lǐng)父子君臣之節(jié)?!睆埵毓?jié)《正義》:“達(dá),通也。禮樂不失,則天降甘露,地出醴泉,是通于神明之德也?!薄磅啡钡胤剑谇氐??!妒酚洝し饿虏虧闪袀鳌窂埵毓?jié)《正義》:“《郊祀志》公孫卿言黃帝得仙寒門,寒門者,谷口也。按:九嵕山西謂之谷口,即古寒門也。在雍州醴泉縣東北四十里。”《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張守節(jié)《正義》:“《括地志》云:‘谷口故城在雍州醴泉縣東北四十里,漢谷口縣也。”《漢書·地理志上》說:“谷口,九嵕山在西?!边@些信息都說明“醴泉”的神學(xué)地理空間定位與秦文化有相當(dāng)密切的關(guān)系。
湖北云夢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馬禖”題下可見:“今日良日,肥豚清酒美白粱,到主君所。”(一五七背)這是民間祠祀活動進(jìn)獻(xiàn)“清酒”的實例??芍厝孙L(fēng)習(xí)中的神祀行為是看重“酒”的。
《史記·秦本紀(jì)》記載了秦穆公十五年(前645)與晉國的戰(zhàn)爭?!笆迥辏〞x)興兵將攻秦??姽l(fā)兵,使丕豹將,自往擊之。九月壬戌,與晉惠公夷吾合戰(zhàn)于韓地。”(繆公即穆公)然而,晉惠公陣前竟然有非常舉動。“晉君棄其軍,與秦爭利,還而馬騺。”秦君和晉君在前線直接交鋒。“繆公與麾下馳追之,不能得晉君,反為晉軍所圍?!焙髞響?zhàn)事的演變,使秦穆公陷于極不利的境地?!皶x擊繆公,繆公傷。”然而,當(dāng)秦軍處于明顯劣勢,秦穆公面臨危急時,竟然意外地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jī)。太史公對此有詳盡的記述:“于是岐下食善馬者三百人馳冒晉軍,晉軍解圍,遂脫繆公而反生得晉君?!苯饩惹啬鹿抑虑剀姺磾閯偕皶x君”的,是“岐下食善馬者三百人”。
太史公解釋了事情的緣由:“初,繆公亡善馬,岐下野人共得而食之者三百余人,吏逐得,欲法之?!比欢啬鹿粌H予以寬宥,還給予“賜酒”的優(yōu)遇。“繆公曰:‘君子不以畜產(chǎn)害人。吾聞食善馬肉不飲酒,傷人。乃皆賜酒而赦之?!庇谑?,在秦晉決戰(zhàn)時,“三百人者聞秦?fù)魰x,皆求從”。這些“岐下野人”奮勇向敵,竟然使秦穆公出險境又逆轉(zhuǎn)取勝?!皬亩娍姽剑嘟酝其h爭死,以報食馬之德。于是繆公虜晉君以歸?!?/p>
秦穆公以“吾聞食善馬肉不飲酒,傷人”,“賜酒而赦之”的寬宏,得到“岐下野人共得而食之者三百余人”英勇赴死的回報。而“酒”是秦政治史、軍事史中上演這一重大轉(zhuǎn)折事件的重要道具?!度龂尽の簳ね趿覀鳌放崴芍⒁断荣t行狀》寫道,王烈對一表示“改過”的“盜牛者”說:“昔秦穆公,人盜其駿馬食之,乃賜之酒。盜者不愛其死,以救穆公之難。”《舊唐書·宗室傳·長平王叔良傳附弟幼良傳》記載:“時有人盜其馬者,幼良獲盜而擅殺之,高祖怒曰:‘昔人賜盜馬者酒,終獲其報,爾輒行戮,何無古風(fēng)。盜者信有罪矣,專殺豈非枉邪?”這些都反映了秦穆公“亡善馬”,對“盜其駿馬食之”者“皆賜酒而赦之”的行為,有著長久的歷史影響。
然而,秦穆公與“酒”有關(guān)的另一著名故事,卻使這一政治人物的形象蒙染了疵污。
秦穆公時代,秦國向西北方向的發(fā)展取得突破性成就?!妒酚洝で乇炯o(jì)》記載:“三十七年,秦用由余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天子使召公過賀繆公以金鼓?!鼻啬鹿陌詷I(yè),得到了周天子的肯定。然而秦穆公走到人生終點,卻受到開明人士的批評。“三良”即秦穆公時代秦國的三位賢人,竟殉葬穆公,成為人才史上的悲劇?!叭拍?,繆公卒,葬雍。從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輿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針虎,亦在從死之中。秦人哀之,為作歌《黃鳥》之詩。君子曰:‘秦繆公廣地益國,東服強(qiáng)晉,西霸戎夷,然不為諸侯盟主,亦宜哉。死而棄民,收其良臣而從死。且先王崩,尚猶遺德垂法,況奪之善人良臣百姓所哀者乎?是以知秦不能復(fù)東征也?!彼抉R遷引“君子”語,對于秦穆公“收其良臣而從死”的行為予以否定,態(tài)度是明朗的。關(guān)于“三良”即“三善臣”“從死”的悲劇,張守節(jié)《正義》寫道:“毛萇云:‘良,善也,三善臣也?!蹲髠鳌吩疲骸榆囀现印6蓬A(yù)云:‘子車,秦大夫也。”
張守節(jié)《正義》還寫道:“杜預(yù)云:‘以人葬為殉也?!独ǖ刂尽吩疲骸稼T卺萦嚎h一里故城內(nèi)?!庇忠龖?yīng)劭云:“秦穆公與群臣飲酒酣,公曰‘生共此樂,死共此哀。于是奄息、仲行、針虎許諾。及公薨,皆從死。《黃鳥》詩所為作也。”原來,“奄息、仲行、針虎”之所以“從死”,是因為他們在“飲酒酣”的情形下“許諾”秦穆公“生共此樂,死共此哀”。
秦王政九年(前238),平定了蘄年宮之變,清洗了嫪毐集團(tuán)?!八脑拢纤抻?。己酉,王冠,帶劍。長信侯毐作亂而覺,矯王御璽及太后璽以發(fā)縣卒及衛(wèi)卒、官騎、戎翟君公、舍人,將欲攻蘄年宮為亂。”秦王政察覺了“作亂”陰謀,于是果斷鎮(zhèn)壓?!巴踔?,令相國昌平君、昌文君發(fā)卒攻毐。戰(zhàn)咸陽,斬首數(shù)百,皆拜爵,及宦者皆在戰(zhàn)中,亦拜爵一級。毐等敗走。即令國中:有生得毐,賜錢百萬;殺之,五十萬?!庇谑牵氨M得毐等”。次年,又處置了呂不韋。“十年,相國呂不韋坐嫪毐免。”隨后發(fā)生了與“太后”親情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記載:“齊、趙來置酒。齊人茅焦說秦王曰:‘秦方以天下為事,而大王有遷母太后之名,恐諸侯聞之,由此倍秦也。秦王乃迎太后于雍而入咸陽,復(fù)居甘泉宮?!迸狍S《集解》引《說苑》曰:“始皇帝立茅焦為傅,又爵之上卿。太后大喜,曰‘天下亢直,使敗復(fù)成,安秦社稷,使妾母子復(fù)相見者,茅君之力也。”秦王政與“母太后”的關(guān)系因嫪毐而惡化,后來恢復(fù)正常,源自“齊人茅焦”的勸說。而“茅君”意見的提出,則利用了所謂“齊、趙來置酒”的機(jī)會。中華書局標(biāo)點本所見“齊、趙來置酒”,其實應(yīng)當(dāng)標(biāo)點為:“齊、趙來,置酒?!薄妒酚洝ち鶉瓯怼芳磳懽鳎骸埃ㄇ赝跽辏R、趙來,置酒?!薄读鶉瓯怼吠瑱谟涊d了公元前237年“齊、趙”兩則“入秦,置酒”的記載,即齊王建二十八年“入秦,置酒”與趙悼襄王八年“入秦,置酒”。前者又見于《史記·田敬仲完世家》:“二十八年,王入朝秦,秦王政置酒咸陽?!笨芍叭肭?,置酒”,是接待者秦王“置酒”。
秦統(tǒng)一后“始皇置酒”故事,以《史記·秦始皇本紀(jì)》所載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一次關(guān)于國家政體的重要御前爭議為背景:“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庇谑牵l(fā)生了兩種政見的辯論:“仆射周青臣進(jìn)頌曰:‘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圣,平定海內(nèi),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zhàn)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悅?!钡蒲缟现芮喑嫉摹绊灐痹~遭到他人的批評?!安┦魁R人淳于越進(jìn)曰:‘臣聞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nèi),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标P(guān)于是否應(yīng)當(dāng)“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始皇下其議”。丞相李斯嚴(yán)厲斥責(zé)“愚儒”之說:“五帝不相復(fù),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chuàng)大業(yè),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異時諸侯并爭,厚招游學(xué)。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dāng)家則力農(nóng)工,士則學(xué)習(xí)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xué)古,以非當(dāng)世,惑亂黔首。”他隨即提出了史稱“焚書”的建議:“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xué),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xué)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xué)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xué)法令,以吏為師?!崩钏沟倪@一建議得到了秦始皇的批準(zhǔn):“制曰:‘可?!薄妒酚洝だ钏沽袀鳌酚写笾孪嗤挠涊d。在中國文化史上有著重要影響的這個決策的條件,是“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陽宮”。
《史記·滑稽列傳》中也記載了一則“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的故事。這大概反映了通?!笆蓟手镁啤钡那樾巍?/p>
在漢代政治史記錄中,可以看到對帝王“置酒”行為的繼承。劉邦攻擊項羽,“漢皆已入彭城,收其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史記·項羽本紀(jì)》)。又有“西入關(guān),至櫟陽,存問父老,置酒,梟故塞王欣頭櫟陽市”的記載?!皾h并天下”的政治局面鞏固之后,又有“高祖置酒雒陽南宮”,“未央宮成,高祖大朝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以及“置酒沛宮”的記載:“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fā)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xí)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沛父兄諸母故人日樂飲極歡,道舊故為笑樂?!标P(guān)于“酒酣”,裴骃《集解》引述了應(yīng)劭的解釋:“不醒不醉曰酣。”而另一種說法,“酣”是“洽”的意思:“一曰酣,洽也。”我們或許可以理解為喝得恰到好處。
也有貴族高官于家中“置酒”的情形。據(jù)《史記·李斯列傳》記載:“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長皆前為壽,門廷車騎以千數(shù)?!边@是執(zhí)政集團(tuán)高層權(quán)貴“置酒”的史例。對于李斯,司馬遷有“李斯以閭閻歷諸侯,入事秦,因以瑕釁,以輔始皇,卒成帝業(yè),斯為三公,可謂尊用矣”的評議。司馬貞《索隱述贊》所謂“置酒咸陽,人臣極位”,也是大致相同的意思。
睡虎地秦墓竹簡《日書》甲種“生子”題下可見:“丁酉生子,耆酒?!保ㄒ凰娜┱硇〗M釋文:“耆(嗜)酒?!苯癜矗骸瓣龋ㄊ龋┚啤弊鳛槿松A(yù)測的內(nèi)容,足見當(dāng)時民間飲酒風(fēng)習(xí)的普及。漢高祖劉邦微時的生活跡象中,有涉及“酒”的消費內(nèi)容。《史記·高祖本紀(jì)》寫道:“(高祖)不事家人生產(chǎn)作業(yè)。及壯,試為吏,為泗水亭長,廷中吏無所不狎侮。好酒及色?!逼綍r因飲酒形成債務(wù)關(guān)系。“常從王媼、武負(fù)貰酒,醉臥,武負(fù)、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劉邦“醉臥”之異相,致使酒家“王媼、武負(fù)”放棄債權(quán)?!案咦婷眶麸?,酒讎數(shù)倍。及見怪,歲竟,此兩家常折券棄責(zé)?!眲睢昂镁啤?,由此可見當(dāng)時的一般風(fēng)氣?;鶎有姓芾砣藛T的品行。而所謂“貰酒”“酤飲”“酒讎”“酒券”“酒責(zé)”(即“酒債”)等,則反映了秦民間酒業(yè)經(jīng)營的信息。
劉邦與呂雉的婚姻,竟然因一次酒宴而結(jié)成?!皢胃溉藚喂迸c“沛令”相友善,“避仇”而來投靠,“從之客,因家沛焉”,移居于沛?!芭嬷泻黎罾袈劻钣兄乜?,皆往賀。蕭何為主吏,主進(jìn),令諸大夫曰:‘進(jìn)不滿千錢,坐之堂下。”“(劉邦)乃紿為謁曰‘賀錢萬,實不持一錢?!睋?jù)說,“謁入,呂公大驚,起,迎之門”。太史公記述:“呂公者,好相人,見高祖狀貌,因重敬之,引入坐?!眲钤诰葡洗_實有特別的表現(xiàn)?!案咦嬉蜥蛭曛T客,遂坐上坐,無所詘。酒闌,呂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呂公說:“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無如季相,愿季自愛。臣有息女,愿為季箕帚妾?!币驗閯睢盃蠲病背霰?,乃將“息女”許配“為季箕帚妾”。事后,“呂公”受到“呂媼”的責(zé)難?!熬屏T,呂媼怒呂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與貴人。沛令善公,求之不與,何自妄許與劉季?呂公曰:‘此非兒女子所知也。卒與劉季。呂公女乃呂后也,生孝惠帝、魯元公主。”從“往賀”“謁入”到“酒闌”以至“酒罷”,一次民間酒宴的程式和細(xì)節(jié)因太史公細(xì)致的描述,而為我們保留了珍貴的社會史信息。裴骃《集解》引錄了文穎對“酒闌”的解釋:“闌言希也。謂飲酒者半罷半在,謂之闌。”
劉邦軍入關(guān),采取比較合理的地方管理政策,“秦人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xiàn)饗軍士”(《史記·高祖本紀(jì)》),也可以說明普通“秦人”的平日飲食消費品是包括“酒食”的。
劉邦“好酒”,他的政治功業(yè)也與“酒”有關(guān)?!妒酚洝じ咦姹炯o(jì)》記述了劉邦建立漢朝的最初頁面:“高祖以亭長為縣送徒酈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豐西澤中,止飲,夜乃解縱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徒中壯士愿從者十余人。”劉邦從秦王朝的體制之內(nèi)轉(zhuǎn)身到體制之外,其下定決心的心理過程,是在“到豐西澤中,止飲”的背景下完成的。
隨后的表現(xiàn),據(jù)太史公記述,有在“被酒”而“醉”的情形下“拔劍擊斬蛇”的故事:“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dāng)徑,愿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蛇遂分為兩,徑開。行數(shù)里,醉,因臥?!惫适掠钟猩癞惽楣?jié)?!昂笕藖碇辽咚?,有一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人殺吾子,故哭之。人曰:‘嫗子何為見殺?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dāng)?shù)?,今為赤帝子斬之,故哭。人乃以嫗為不誠,欲告之,嫗因忽不見?!睋?jù)說,這一情形為劉邦得知,于是益為自信,在群體中的威望也有所提升。“后人至,高祖覺。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fù)。諸從者日益畏之。”這樣一個宣傳一代新的執(zhí)政者權(quán)力合法性的神秘傳說,是由“到豐西澤中,止飲”,“高祖被酒,夜徑澤中”,“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行數(shù)里,醉,因臥”,以至“高祖覺”這樣幾個與“酒”密切相關(guān)的環(huán)節(jié)構(gòu)成。劉邦于“豐西澤中”以“拔劍擊斬蛇”作為反秦政治行為的標(biāo)志性舉動,受到了重視;“漢高斬蛇劍”后來也成為具有神奇意義的政治文物。劉邦是以“布衣”“匹夫”的身份通過武裝斗爭登上帝位的,“斬蛇劍”于是成為這種建國方式的象征。“被酒”導(dǎo)致的迷蒙、興奮與特別的膽力,其實可能是“拔劍擊斬蛇”這一動作的心理條件。
《朱子語類》卷一二二可見關(guān)于《左傳》史學(xué)價值的討論,言及“所載之事實否?”朱熹說:“也未必一一實?!庇钟腥颂釂枺骸按诉€是當(dāng)時特故撰出此等言語否?”朱熹回答:“有此理。其間做得成者,如斬蛇之事;做不成者,如丹書狐鳴之事?!敝祆溆嘘P(guān)“也未必一一實”的判斷是比較清醒的。他傾向于這些傳說實質(zhì)上只是輿論宣傳?!笆钱?dāng)時特故撰出此等言語”的認(rèn)識,大概也是符合歷史實情的?!对u鑒闡要》卷一《劉季拔劍斬蛇有老嫗夜哭及亡匿芒碭山中所居常有云氣目》下說:“斬蛇夜哭,云氣上覆,多史臣附會興王之詞。然以此而惑眾煽亂者,亦有之矣?!痹朔交亍独m(xù)古今考》卷二也寫道:“秦之法嚴(yán)而實疏。劉季解縱所送徒,帶劍夜行,略無呵禁。至此斬蛇之事,則必有心。老嫗夜哭,赤帝子殺白帝子,又恐是偽為神奇者之妄言?!薄疤饭闷?,怪聞異說,無不備載。有如白魚火烏之事,出于偽書,則赤帝子之說,無乃與之相似歟?!彼^“斬蛇夜哭”“恐是偽為神奇者之妄言”的推斷,應(yīng)當(dāng)說是有一定合理性的?!侗阕油馄肪矶毒普]》寫道:“漢高作樂巨醉,故能斬蛇?!保ㄍ踝咏瘢骸丁皵厣邉Α毕笳髋c劉邦建國史的個性》,《史學(xué)集刊》2008年第6期)“斬蛇”故事的發(fā)生與劉邦“作樂巨醉”的關(guān)系,也是我們進(jìn)行相關(guān)史學(xué)考察的一個視角。
前引《史記·高祖本紀(jì)》記載劉邦入關(guān),約法三章,不驚擾百姓事。他宣布:“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來,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無恐!且吾所以還軍霸上,待諸侯至而定約束耳。”于是,“乃使人與秦吏行縣鄉(xiāng)邑,告諭之”?!扒厝舜笙玻瑺幊峙Q蚓剖倡I(xiàn)饗軍士?!庇捎趧钫吆侠恚扒厝恕睔g心,紛紛以“酒食”慰問劉邦的部隊?!熬剖场钡南碛门c“大喜”的心境,形成了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在《史記》成書時代的社會意識中,“酒”具有親和人心的作用?!妒酚洝窌酚涊d:“夫豢豕為酒,非以為禍也;而獄訟益煩,則酒之流生禍也。是故先王因為酒禮,一獻(xiàn)之禮,賓主百拜,終日飲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之所以備酒禍也。故酒食者,所以合歡也?!睆?qiáng)調(diào)“酒食”的意義在于“合歡”。張守節(jié)《正義》:“既防酒禍,故飲不醉爭,以特合歡適也?!憋嬀剖囟Y自束而“不醉爭”,則可以實現(xiàn)“合歡”,即所謂“特合歡適”,進(jìn)入情感歡洽的境界。前引應(yīng)劭說“酣,洽也”,也說明了這一情形。“洽”就是“合”。《說文·水部》:“洽,霑也。”段玉裁注:“《大雅》:‘民之洽矣。傳曰:‘洽,合也。此謂《毛詩》假洽為合也。《釋詁》曰:‘洽,合也。合即洽。《毛詩》‘在洽之陽,稱引者多作‘在合之陽是也?!睉?yīng)劭說“酒酣”的“酣”即“洽”,也就是《史記·樂書》所謂“合歡”,張守節(jié)《正義》所謂“特合歡適”,正是酒力歡情正相到位時的境界。
《史記·滑稽列傳》中記述了這樣一則秦史故事:“優(yōu)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為笑言,然合于大道?!睋?jù)說,“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優(yōu)旃見而哀之,謂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優(yōu)旃曰:‘我即呼汝,汝疾應(yīng)曰諾?!彪S后,“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yōu)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優(yōu)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聽到優(yōu)旃的話,“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秦始皇時,置酒”。然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對于冒雨執(zhí)勤守衛(wèi)的“陛楯郎”來說,只有辛勞,并沒有“酒食者,所以合歡也”的快樂感受。幽默的智者優(yōu)旃以“笑言”影響秦始皇,使得“陛楯者”得以減省勤務(wù),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因“天雨”而“沾寒”的苦役,實現(xiàn)了“合于大道”的文化追求。這大概是太史公深心贊賞的表現(xiàn)。
齊國滑稽人物淳于髡和齊威王的一番對話,也涉及“酒”與“合歡”的關(guān)系?!妒酚洝せ袀鳌穼懙溃骸巴醮笳f,置酒后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饼R威王要求解釋,淳于髡說:“賜酒大王之前,執(zhí)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庇钟小帮嫴贿^二斗徑醉”及“飲可五六斗徑醉”的情形?!叭裟酥蓍傊畷?,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后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dāng)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所謂“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dāng)此之時,髡心最歡”,是特殊的“置酒”方式造就的“合歡”氣氛。淳于髡和齊威王的這則故事并不直接涉及秦史,然而“主人留髡而送客”的情形,與上文說的秦時酒宴故事中“酒闌,呂公因目固留高祖”,而“高祖竟酒,后”的場景,是一致的。
齊國是秦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最后擊滅的國家?!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記載:“二十五年,大興兵,使王賁將,攻燕遼東,得燕王喜。還攻代,虜代王嘉。王翦遂定荊江南地;降越君,置會稽郡。五月,天下大酺?!彼^“天下大酺”,是秦統(tǒng)一進(jìn)程中,在最終滅齊之前,已滅五國時的慶祝形式。張守節(jié)《正義》:“天下歡樂大飲酒也。秦既平韓、趙、魏、燕、楚五國,故天下大酺也?!?/p>
所謂“天下歡樂大飲酒”,是紀(jì)念秦國政治成功的慶典。兼并“韓、趙、魏、燕、楚五國”的軍事勝利,以“天下大酺”的形式來慶祝?!熬啤迸c政治的密切關(guān)系,因此得以體現(xiàn)。而“天下大酺”即“大飲酒”,體現(xiàn)“天下歡樂”,以“酒”香相伴的歡慶氣氛,在秦的酒史記錄中得到了體現(xiàn)。
《說文·酉部》這樣解釋“酺”:“酺,王德布大?酒也?!?/p>
“酺”,已經(jīng)是“大?酒”。所謂“大酺”,自然是規(guī)模更為宏大、形式更為隆重、氣氛更為歡樂、參與者更為眾多的“大?酒”。不過,這是政治權(quán)力安排的“大?酒”,而非社會自發(fā)的民間狂歡,這是讀《史記》者應(yīng)該清楚的。當(dāng)然,“天下大酺”帶來的政務(wù)成本,也體現(xiàn)了執(zhí)政集團(tuán)對于民間“飲酒”“歡樂”習(xí)俗的理解和認(rèn)同。
漢并天下,高祖還鄉(xiāng),據(jù)《史記·高祖本紀(jì)》記述:“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fā)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時有《大風(fēng)歌》的即席創(chuàng)作和熱情表演?!熬坪ǎ咦鎿糁?,自為歌詩曰:‘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xí)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眲睢爸镁婆鎸m”,且“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這其實也是一次具有慶典性質(zhì)的“大酺”。只是我們不知道上文提到的劉邦微時經(jīng)常接待他飲酒,“每酤留飲,酒讎數(shù)倍”,甚至“歲竟,此兩家常折券棄責(zé)”的“武負(fù)、王媼”及其親族,是否也在劉邦召集“縱酒”“酒酣”的“故人父老子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