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文新
最近,中國財經媒體對“通脹”格外關注。在國際大宗商品價格上漲的背景下,關注其向中國CPI的傳導,這沒什么不應該。但是,如果把這件事放到中美經貿關系這一重要背景之下,是不是要對“貌似正?!钡慕洕F(xiàn)象和財經輿論場重新審視,多問幾個為什么?
此次通脹預期升溫,起源于美國10年期國債收益率大漲。時間進入2021年之后,美國10年期國債收益率從0.6%左右突然跳升至1.7%附近,結果便招來華爾街對所謂“通脹”的擔憂,哪怕是美聯(lián)儲三番五次強調:即便通脹有些上升,那也是暫時的,美聯(lián)儲貨幣政策方向還將維持很長時間,而且為此改變了“通脹測度方式”。但事實是,高盛、摩根士丹利等華爾街巨頭對美聯(lián)儲表態(tài)并不理會,繼續(xù)唱多,以至于國際大宗商品價格從“恢復性上漲”演變?yōu)椤巴稒C性暴漲”。
正是這樣一個過程之中,中國國內通脹預期開始升溫,背后的促成因素大致是:(一)有些發(fā)達國家連續(xù)13年超發(fā)貨幣,給中國普通民眾帶來一個揮之不去的心結,以為這樣的做法勢必引發(fā)惡性通脹;(二)疫情尚未結束、供給尚未恢復,經濟復蘇引發(fā)市場對“供給不足”的擔憂;(三)美國10年期國債收益率突然跳升,華爾街為此大呼通脹逼近。這一輪國際大宗商品價格上漲,契合了國人的理解,再加上國內一些學者、財經媒體的分析報道,中國國內通脹預期被推升。
國內財經輿論、市場判斷被華爾街“帶節(jié)奏”,國際大宗商品價格上漲導致國內原材料價格上漲,然后導致中國“輸入性物價上漲”預期增強,在中國加入WTO之后,類似情況并非孤例。但這一次,必須鄭重提出一個疑問:華爾街金融巨頭利用美元霸權操縱國際大宗商品期貨價格的手段,現(xiàn)在會不會成為美國在經貿博弈中的武器?
美元霸權客觀存在,但這種霸權又由哪些要素構成?
至少四大要素:其一,軍事霸權,其作用是確保美國對工業(yè)生產所必需的自然資源——比如石油、鐵礦石、糧食等絕對控制,尤其要確保這類大宗商品以美元計價結算;其二,金融霸權,其作用是確保美國對全球資本資源的控制,并主導其流向,而且通過期貨市場為美元計價結算的商品實施定價,掌控定價權;其三,輿論霸權,即通過媒體,讓華爾街的判斷變成全世界的判斷,從而掌控市場預期,形成市場價格引導;其四,理論霸權,試想如果沒有新自由主義金融理論的“洗腦”,固化一些重要的經濟邏輯認知(比如貨幣與物價的關系),那輿論霸權必定大打折扣。
上述四大要素中經常被忽視的是什么?輿論霸權和理論霸權。需要看到,中國改革開放40年,恰恰是新自由主義經濟理論興盛并主導發(fā)達國家經濟政策的40年,而中國經濟學界絕大多數(shù)人,也都是在這40年中向西方學習這套理論。所以,很多人經常會不知不覺地落入這一套思維模式。
比較典型的案例是2009年到2010年,國際大宗商品價格上漲引發(fā)中國國內CPI升高。但是,國內學界沒人去指責華爾街惡炒,卻沿襲華爾街的“中國需求論”思維,認為國內CPI上漲完全是中國政府投資過度所致。另一方面,為壓低“通脹”,貨幣政策緊縮。
結果是什么?當時必須確保政府項目貸款,在此背景下,基建占用大量金融資源,而民營企業(yè),尤其是中小微企業(yè)經營困難,另一部分可以獲得金融資源的民營企業(yè),則放棄實業(yè)經營,把觸角伸向了金融和房地產領域,即“脫實向虛”。
當下,同樣的難題再次擺到了中國經濟面前,還要以緊縮貨幣政策應對輸入性物價上漲嗎?美國表面上玩弄的是政治霸權和經濟霸權,但如果忽視這背后隱藏的“殺手锏”——以美元霸權掀動大宗商品價格,誤導他國宏觀經濟政策,那結果或許不堪設想。
現(xiàn)在的關鍵點是:中國部分經濟輿論正在被華爾街“帶節(jié)奏”,而新自由主義貨幣理論的理論霸權——也開始發(fā)揮關鍵性作用(綁定貨幣與價格的正相關關系)。兩者相加,很多國人的“通脹預期”正在被華爾街趕入他們所期待的氛圍。
美國長期經濟趨勢研究所所長、密蘇里大學著名經濟學家邁克爾·赫德森教授曾以大量事例論證尖銳指出:“新自由主義有著特定的利益取向和價值導向,將新自由主義秩序干預性地強加于當今世界,是一項深謀遠慮的政治工程?!闭蛉绱耍瑢Χ炷茉?、貌似“絕對真理”的經濟分析和輿論,應保持充分的警惕。如果說過去曾被誤導,那現(xiàn)在必須防止跳進同一條河。
國際大宗商品定價權是美元霸權的核心,也是華爾街必須掌控和維護的關鍵??v觀歷史,大宗商品價格任何一次暴漲的背后,幾乎都能看到華爾街金融大鱷的身影。比如2008年石油價格漲至每桶148美元,美國國會聽證確認,這根本不是供求決定,而是“惡炒之果”。那這次呢?與以往不同,這次大宗商品價格上漲,很像華爾街刨下的一個“大坑”。
如果中國因大宗商品價格上漲而產生強烈的通脹預期,如果新自由主義貨幣理論還在影響中國貨幣政策,如果中國選擇以緊縮貨幣、收緊信用的手段去壓制通脹預期,后果如何?
對發(fā)展中國家而言,往往是經濟政策被新自由主義理論“刨坑”,最后被“理論+輿論”掀動的“羊群效應”推入深淵。這在亞洲金融危機中已有先例:美國經濟顧問告訴泰國政府,貿易逆差不可怕,完全可以通過放開金融管制吸引外國資本,并以資本項下順差彌補貿易項下逆差,從而達成國際收支平衡。結果,泰國經濟被國際金融熱錢“炸毀”了。
這其實是美國最為擅長的“金融技術謀殺”。
在當前的國際經濟情勢下,再考慮到目前國內的債務風險情況,我們應緊繃金融安全的神經。
這里解釋一下“債務—通縮”這種經濟現(xiàn)象。著名的經濟學家、數(shù)學家、計量經濟學的初創(chuàng)者歐文·費雪,在1932年出版了一部劃時代的著作《繁榮與蕭條》,引起全球經濟界的強烈反響。在這部著作中,費雪提出1929年美國經濟大蕭條的根本成因在于,發(fā)生了債務與通縮之間的惡性循環(huán)——危機之前,美國債務杠桿極高,美聯(lián)儲采用的通縮政策引爆債務大規(guī)模違約——通縮引爆債務違約、債務違約加劇市場通縮,如此惡性循環(huán),最終形成金融危機下的經濟大蕭條。
此時此刻大宗商品價格上漲,會對中國經濟構成如下威脅:第一,大宗商品價格上漲,會加大企業(yè)購買原材料的貸款需求,但銀行按照年度計劃,不可能給出足夠的貸款,這會構成信貸市場“供不應求”的局面;第二,得不到足夠貸款的制造業(yè)企業(yè)會壓縮生產,加之原材料成本上升沖擊利潤,會導致制造業(yè)企業(yè)資本價值縮水,負債能力下降,債務風險上升;第三,貸款爭奪推高債務成本,加大制造業(yè)財務成本,進一步削弱資本價值。
再有,貨幣政策制定面臨“兩頭為難”。如果以收緊信用的方式,應對大宗商品價格上漲可能帶來的“通脹”,可能會壓制企業(yè)活力,推升債務風險;如果相反,放寬信用約束,讓貸款規(guī)模更多滿足企業(yè)需求,那債務杠桿率將進一步提升,同樣是在放大金融風險。
只有在經濟過熱導致物價上漲之時,采取緊縮貨幣政策去加以抑制,才是正確的選擇。如果在疫情束縛經濟活躍程度的背景下,采用緊縮貨幣政策去對付物價上漲,可能導致滯脹。過去40年的實踐已經充分證明,作為華爾街金融利益集團的“洗腦”工具——新自由主義貨幣理論所主導的貨幣政策方式,是導致全球金融短期化、投機化、套利化——金融“脫實向虛”,以及美國經濟“空心化”的根本誘因。
新自由主義貨幣理論認為,通貨膨脹無論如何都是貨幣問題,且通貨膨脹=物價上漲。但物價上漲絕非單純的貨幣問題。
比如,上世紀70年代末期發(fā)生的中東戰(zhàn)爭和石油禁運,導致石油價格上漲。因為石油是使用最廣泛、用量最大的基礎能源,所以這又帶動所有工業(yè)品、化肥等生產資料成本上漲,并傳導到一般消費品。這樣的物價上漲是貨幣問題?更可能物價上漲是因,貨幣超發(fā)是果。但此事被里根、撒切爾嚴重誤導,時任美聯(lián)儲主席保羅·沃爾克為迎合“經濟全球化”的政治意志,打著“治理通脹”的幌子,用大幅提高利率的方式趕走美國本土制造業(yè),從而實現(xiàn)了美國經濟結構的轉變、世界經濟格局的重構。多年之后,沃爾克在回答“如何看待當年成功治理通脹”的提問時,他只淡淡地說了4個字:那是政治。
再比如,目前國際上普遍認為,消費和生產從疫情中恢復,但供給跟不上,就是此次大宗商品價格上漲關鍵原因。供給短缺導致的物價上漲屬于貨幣問題?
可見,政治、戰(zhàn)爭、疫情等因素都會導致物價上漲,這些顯然都不屬于“貨幣超發(fā)”的問題,也不屬于因為貨幣超發(fā),引發(fā)經濟過熱,近而拉動物價上漲的情況。
值得高度關注的是,華爾街明明知道美聯(lián)儲從伯南克時代已經改弦更張,拋棄了新自由主義貨幣理論,而改由新凱恩斯主義貨幣理論主導,但他們現(xiàn)在所營造的“輿論氛圍”依然沿襲著新自由主義貨幣理論。這是為什么?這樣的輿論對美聯(lián)儲顯然無效,但會不會對我們的認知構成誤導?
怎么辦?
單就貨幣政策而言,首先要破除新自由主義貨幣理論的約束,放棄“單一利率調節(jié)”的貨幣政策手段,回歸“量價兩條腿”走路,而更核心、更關鍵的措施是:在“不搞大水漫灌”的前提下,以5到10年期的基礎貨幣,按照1∶1比例置換一年期以下的基礎貨幣。如此“收短放長”,可達到這些效果:第一,通過拉長債務期限,換取債務處置所必需的足夠時間;第二,在不增加基礎貨幣數(shù)量的前提下,減低商業(yè)銀行“存貸款期限錯配”風險,擴大商業(yè)銀行的放貸能力,盡力滿足制造業(yè)企業(yè)因原材料漲價而必須增加的貸款,確保企業(yè)生產活力、就業(yè)不減,確保中國經濟良性預期不改;第三,保持股市良性預期,確保制造業(yè)企業(yè)通過股權融資平衡債務的渠道通暢;第四,讓“壓低長期利率+股票市場活躍”的政策措施,有效降低企業(yè)債權、股權融資成本;第五,確保中國經濟高質量創(chuàng)新發(fā)展所必需的股權資本動力,不被大宗商品價格上漲打斷。
在這整個過程中,需要不斷向市場解釋這樣做的緣由,因為新措施的實施,將大大減少金融市場對短期流動性的依賴度和需求量,而M2增速也可能會因此而降低,但絕不能讓市場把M2增速的降低,誤解為貨幣流動性緊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