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言昌
2020年雖然已經(jīng)過去,但新冠病毒引發(fā)的席卷全球的危機仍然未能解除。為了應(yīng)對這場危機,中國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你肯定也深受影響。不過,在世界衛(wèi)生組織總干事譚德塞看來,新冠之外,還有另一場危機,其后果可能更加嚴重。
這場后果可能更嚴重的危機究竟是什么?是細菌的耐藥性。什么叫耐藥性?沒有人比杜馬克更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了。
戰(zhàn)場的誓言
1895年,杰哈德·杜馬克生于德國勃蘭登堡。14歲那年,他考入德國基爾大學。按照正常的人生軌跡,他大概會像他的父親一樣,讀書、畢業(yè)、謀得教職,成為一名光榮的教師??上?,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打斷了杜馬克的大學生涯。
很多人小時候都夢想過馳騁沙場,真正的戰(zhàn)爭卻沒有那么光鮮。如果坐上時光機器去見一見當時的杜馬克,我們將看到一幅可怕的畫面:杜馬克和他的戰(zhàn)友們發(fā)起沖鋒,然后被鐵絲網(wǎng)擋住、被大炮轟炸、被機槍掃射……他的一些戰(zhàn)友立刻就死去了。另一些則更加悲慘,他們身上的傷口看著不大,卻足以招惹壕溝里的細菌,于是在幾日之后出現(xiàn)細菌感染,發(fā)熱、傷口腫脹乃至流出膿液,這讓他們在萬分疼痛中離開人世。
杜馬克也負傷了,考慮到他的教育背景,痊愈以后,他被轉(zhuǎn)派到戰(zhàn)地醫(yī)院。在那里,他見到另一種景象:每個醫(yī)生和護士都在拼盡全力搶救病人,但他們使用的辦法還停留在中世紀。
一位上級告訴杜馬克:“戰(zhàn)場上有時候會出現(xiàn)霍亂,對付它,最好的辦法是喝酒。”很多年輕的傷員聽信了這句話,拼命找酒喝。然而,恰恰是這位上級,幾個星期之后死于霍亂。
霍亂,也是一種細菌感染引起的疾病。什么辦法能對付形形色色的細菌感染呢?杜馬克發(fā)誓一定要找到它。
可怕的對手
要想弄明白杜馬克立下了一個什么樣的誓言,得來看一看另一場戰(zhàn)爭。
戰(zhàn)爭的一方是細菌。拿鏈球菌來說,它由四部分組成:最外面的細胞壁,相當于鐵絲網(wǎng);往里一些是細胞膜,相當于壕溝;最里面是細胞核,藏著遺傳信息,相當于司令部;在細胞核與細胞膜之間,還有許多細胞器,比如質(zhì)粒,跟前線指揮中心有點像,也藏著遺傳信息,又不像細胞核那么死板,在必要的時候可以靈活轉(zhuǎn)移。
戰(zhàn)爭的另一方是人類。但我們身上的細胞一沒有細胞壁,二沒有質(zhì)粒,所以脆弱許多。幸好,我們有頭腦。
17世紀,安東尼-馮-列文虎克改進顯微鏡,第一次讓我們知道還有一個看不見的微生物世界。200年后,法國的路易斯-巴斯德、德國的科赫以及他們的學生發(fā)起了第一波沖鋒。他們學會了分離、培養(yǎng)特定種類的細菌,用各種染料對細菌進行染色,拍下它們的照片以供研究。最了不起的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人體有一套對付微生物的辦法,即免疫系統(tǒng),由此誕生了數(shù)種疫苗和血清療法。
但是,在這場戰(zhàn)爭中,人類依然處于劣勢。鏈球菌不是一種細菌的名字,而是一大類細菌的統(tǒng)稱。在顯微鏡下,它們都有像珍珠項鏈的結(jié)構(gòu),只是有的鏈條長一些,有的短一些,細分起來,卻有幾十種之多。不同的鏈球菌對人類的殺傷能力(毒力)不同,對付它們所需要的抗體也不一樣。上哪兒去弄那么多種抗體呢?再加上血清療法價格高昂、副作用強烈,算不上是一個完美的方案。
勝利的曙光
杜馬克加入戰(zhàn)局之前,情況大抵如此。換句話說,他想做的,是幾百年來都沒有人做到的事。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之后,杜馬克帶著誓言回到學校,繼續(xù)自己的學業(yè)。隨后,他發(fā)表了幾篇頗有影響力的論文。于是,在1927年,拜耳公司聘請他為病理學和細菌學研究所的研究員。
在拜耳,杜馬克認識了威廉·羅爾。羅爾是一位寬厚的長者,他的目標與杜馬克一致,而且在研究方法上從不藏私。他告訴杜馬克,自己曾在染料中尋找對付細菌感染的藥物。這給了杜馬克很大啟發(fā)。
對細菌進行染色,是在顯微鏡下觀察細菌的必要步驟。這是不是意味著,染料中的某些成分可以與細菌進行反應(yīng)?如果是的話,對這些成分進行修飾,加一個原子或減一個基團,能不能干擾細菌的生理活動,乃至殺死細菌呢?
從一個有希望的小分子物質(zhì)開始,查看它對細菌的作用、對實驗動物的毒性,接著對其進行改造,不斷進行實驗,直到找出藥效最強、毒性最小的藥物。這就是杜馬克的戰(zhàn)術(shù)。
要想成功實施它,首先需要一種代表性的細菌。杜馬克決定選用幾種典型的細菌,再找出它們中毒力最強的菌種,用以測試藥物的效果,比如找到毒力最強的鏈球菌。這件事不難,當時感染鏈球菌的人很多,連他的指導(dǎo)者羅爾都是因為鏈球菌感染去世的。
難的是接下來的事:找到哪怕一個可能有用的小分子物質(zhì)。
如果我們翻開杜馬克的實驗筆記,可以看到一連串的陰性(即無效,小分子物質(zhì)不能殺死細菌)。在這些實驗中,只有第487號樣品展現(xiàn)出一定的效果。即使是它,也不完美,不僅表現(xiàn)出一定的毒性,而且需要很大的劑量才能殺死細菌。
杜馬克不這么看,在他眼里,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勝利:他終于有了一個可能有用的小分子。接下來就是變著法子折騰它了,以它為基礎(chǔ),把所有結(jié)構(gòu)相似的化合物合成出來,進行更多的實驗!
功夫不負有心人,杜馬克終于迎來了沖鋒號響起的一刻。1932年的圣誕節(jié),杜馬克取出26只老鼠,給它們注射了足以致死的鏈球菌。隨后,將它們分為兩組,14只作為對照組,放著不管,另外12只在1小時后注射第730號樣品。這次,奇跡垂青了他一一作為實驗組的12只老鼠都活了下來。而第730號樣品,后來被稱為百浪多息,是人類歷史上第一種抗菌藥物。
第一個病人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第一個被百浪多息治愈的病人,不是別人,恰是杜馬克的女兒。
臨近圣誕節(jié)的時候,杜馬克的小女兒赫德嘉學著大人的模樣,用針線裝飾圣誕樹。沒過多久,她感到厭倦了,跑到街道上跟自己的兄弟們追逐、打鬧。但是,她忘記了手上還拿著針。結(jié)果她滑倒了,針刺到手掌里。醫(yī)生通過手術(shù)取出了針,然而,針上的細菌留在了傷口里。她開始發(fā)燒,手也變得腫脹。
醫(yī)生做了他們認為該做的所有事情,再次打開傷口,抽取其中的膿液,但這些措施都沒有效果。無奈之下,他們建議截肢,丟一條胳膊總比丟一條命好吧?但是杜馬克決定冒一個險,他從實驗室里拿來自己的發(fā)明,喂女兒吃下那些粉紅色的小藥片。幾天之后,她就痊愈了。
差不多同時,英國的學者通過臨床試驗證明了百浪多息的功效。而法國巴斯德研究所的學者發(fā)現(xiàn),百浪多息之所以有效,是因為磺胺基團。
你可能聽說過,孕婦要適度補充葉酸;你也可能被大人叮囑,要多吃一點蔬菜、水果,蔬菜、水果的用處之一同樣是補充葉酸。葉酸是人體必不可少的營養(yǎng)成分,與許多生理活動有關(guān)。比如,它參與遺傳物質(zhì)的合成。換句話說,沒有葉酸,就沒有新的遺傳物質(zhì),新的細胞不會出現(xiàn),嚴重的時候,可能會引起死亡。
細菌在這件事上跟我們一樣,它們也需要葉酸。正常情況下,它們可以利用一些小分子物質(zhì),借助酶類一步一步合成葉酸,供自己所需?;前坊鶊F的結(jié)構(gòu)與那些小分子物質(zhì)十分相似,俗話說“一個蘿卜一個坑”,磺胺基團將酶類占住,就可以阻礙細菌合成葉酸。
正因為如此,百浪多息成為治療各種細菌感染的良藥。拿腦膜炎來說,1805年,人類剛剛認識這種疾病的時候,其死亡率是69%~100%;血清療法出現(xiàn)之后,死亡率維持在30%左右;1937年,醫(yī)生試著用百浪多息治療了10例腦膜炎患者,10個人的病情全部緩解。
消失的藥物
你可能注意到了,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將百浪多息稱為抗生素。
其實,這是學界約定俗成的做法。在杜馬克試著一個分子、一個分子合成抗菌藥物的時候,大洋彼岸的亞歷山大-弗萊明卻準備向細菌學習。他發(fā)現(xiàn),當各種細菌聚集到一起的時候,有些細菌會分泌某些物質(zhì),抑制其他細菌,爭奪生存資源。比如,青霉菌會分泌青霉素。到了1942年,為了區(qū)分兩種不同來源的抗菌藥物,便將前者稱為人工合成抗菌藥,將后者稱為抗生素。
另外,還有兩個容易混淆的概念:一個是干擾素,干擾素是對付病毒的,跟細菌沒有關(guān)系;另一個是消炎藥,包括細菌感染在內(nèi)的許多因素可以引起炎癥,引起紅、腫、熱、痛等癥狀,這時候就需要消炎藥登場了,換句話說,消炎藥對付的是炎癥,而不是細菌。
不過,百浪多息以及歷史上許多抗菌藥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見不到了,或者不那么常用了。還是拿腦膜炎做例子,80年前,美國學者分離出430種腦膜炎菌株,測試的結(jié)果顯示,百浪多息的有效率為98.1%; 60年前,美國加州出現(xiàn)腦膜炎疫情,百浪多息的有效性已經(jīng)下降到50%;50年前,巴西出現(xiàn)腦膜炎疫情,95%的細菌已經(jīng)可以抵抗百浪多息。
為什么呢?
原因就是細菌的進化速度很快。如果我們把細菌比作雜草,那么,抗菌藥相當于大火,理想情況下,火應(yīng)該足夠大、足夠久,從而殺死所有雜草。反過來,火不夠大或者不夠久,又會怎么樣呢?大部分雜草死去了,少數(shù)幾棵雜草因為基因突變,具有一定的防火能力,于是它們的子孫開始沿著這個方向不斷進化,直到占領(lǐng)所有土地。到那時候,即使再燒起一把火,也無濟于事了。在宏觀層面,這樣的事即使發(fā)生,也需要漫長的歲月,但在微生物世界里,卻屬于日常。如果病人不遵從醫(yī)生的囑咐,隨便停藥,他的身體就會變成細菌進化的場所。只要一個細菌產(chǎn)生耐藥突變,就可以傳遞給子代,甚至通過質(zhì)粒交換傳遞給其他細菌。
所以,這里要強調(diào)一下:抗菌藥物不可以亂吃。很多人遇到發(fā)熱、疼痛就會吃抗菌藥,其實,發(fā)熱可能是病毒引起的,抗菌藥對病毒感染幫助不大,疼痛也許是因為炎癥,對付炎癥需要的是消炎藥而不是抗菌藥。胡亂吃藥,我們也許又會跟一戰(zhàn)時一樣,陷入無藥可用的尷尬境地。
當然,這些事兒杜馬克都看不到了。1964年4月24日,他永遠地離開了自己熱愛的家人和實驗室。
(責任編輯:白玉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