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魏劉偉
一位小說家請一位物理學家解釋他的科學突破。
諾貝爾獎獲得者弗蘭克·維爾切克(Frank Wilczek)的新書《基本原理:通往實在的十把鑰匙》(Fundamentals:TenKeystoReality),既是思考外部世界和內(nèi)部世界豐富性的方式,也是通過科學“重生”的方式對傳統(tǒng)宗教的替代。我受邀為《紐約時報》評論這本書,因為這本書顯然是寫給非科學家的。我在為我的小說《愛欲與哀矜》(Lostand Wated)做拓展研究時,養(yǎng)成了為外行閱讀物理學的習慣。對我來說,這些書分為兩類:一類需要讀者的智慧,促使其盡可能認真地理解作者在理論工作中遇到的問題;另一類用抽象、華麗的語言來展示宇宙的奧秘。我通常更喜歡第一種,但我可能會被第二種所誘惑。而維爾切克的《基本原理》似乎占據(jù)了中間地帶,用簡單但精確的語言介紹了自然界中最大和最小事物的概念。
在采訪物理學家時,我總是對他們?nèi)绾喂ぷ饕约笆裁礃拥男愿襁m合這門學科等問題感興趣。維爾切克的家在馬薩諸塞州康科德市,在一間有著斜坡屋頂?shù)幕疑块g里,他舉著放大鏡對著我說話。他穿著一件藍色格子法蘭絨襯衫,口袋里不止一支筆。在我們的談話時,他微笑著表達自己的觀點。當他專心解釋某事時,眼鏡后面的眼睛會閉上一會。我們的談話加強了我從他的書中得到的印象:他是非??鞓返娜?,他的快樂很大程度上源于思維活動,其中物理學是主要但不是唯一的激情。
我喜歡《基本原理》開篇引用的帕斯卡對自己的渺小非??謶值脑挘骸坝钪孀プ∥?,把我像小斑點一樣吞下去?!蹦氵€記得嗎,無論是小時候還是現(xiàn)在,抬頭仰望天空時,會被自己的渺小嚇著?
我并不害怕。小時候,我是作為羅馬天主教徒長大的,因此形成了我對宇宙的看法。我害怕下地獄,但不害怕宇宙太大的問題。我想這只是事實,與日常生活并不特別相關(guān),當然也不覺得壓抑。我的態(tài)度隨著我的成長而改變,開始更多思考地球和地球上的人的渺小。但是,帕斯卡說被宇宙的大小所嚇倒,這倒是件奇怪的事。
我本不打算問這個,但既然你說你是作為天主教徒長大的,那你有沒有放棄信仰的時候?還是你仍然……
是的,肯定有。曾經(jīng)發(fā)生過危機。天主教有一個儀式叫堅信禮。當你到了有理性思考能力的年齡,我認為是12或13歲,會舉辦堅信禮以堅定信仰。我們用周末時間來進行,這個過程非常深刻,會溫習教義并變得振奮。我對此非常著迷。我一直在認真思考教理問答中所提出的問題,并試圖將其解釋為真理。同時,我也在學習科學,閱讀像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這樣變革性人物的作品。但那次堅信禮使事情達到了頂點。在那一刻,我堅定了信仰。但在那之后,像大壩決堤一樣,就沒有……
沒有回頭路了?
是的,沒有回頭路了。至少對我來說,一旦開始審視這些教義,認為它們不是上帝的話語,而是那些不通世務(wù)的人的產(chǎn)物,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世界觀在很多方面都是微不足道的。
有趣的是,你在深入思考他們試圖教你的東西。堅信禮時,大多數(shù)孩子都在看窗外,或者想桌子對面12歲的女孩,你卻在努力解決這些問題。
沒錯。但回想起來,我對圣奧古斯丁這樣的人物非常同情。我認為他調(diào)和了希臘哲學和宗教教義,使兩者都受益。
當時做一個全才肯定比現(xiàn)在容易。
調(diào)和更容易。我們永遠不會像古希臘人那樣理解事物,因為我們的標準不同。我們的標準更加嚴格,也更難達到。我們不可能在所有方面都做到。
在《基本原理》一書中你提到,當你高中去貝爾實驗室參觀的時候,你聽到一位科學家說“聲子是振動的量子”,這句話對你產(chǎn)生了某種影響。你無法停止思考直到你明白了它的含義。這對我來說很有趣,在那種情況下聽到你不完全理解的語言,然后引導你更深入研究這個問題。
確實是這樣。當時我沒有意識到,但這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它開始于這樣一個概念:粒子、聲子是事物的描述或結(jié)果,但事物不是粒子而是振動。如何讓粒子從更深的實在中涌現(xiàn)?你可以想到物質(zhì)。物質(zhì)本身就是具有涌現(xiàn)粒子的世界,在沒有物質(zhì)的情況下,粒子不能存在。在這個自我封閉的世界里,如果你生活在物質(zhì)中,這就是你所認為的實在的組成部分。
其他孩子有漫畫書,你有振動聲子的世界。
我也有漫畫書,但振動聲子的世界確實激發(fā)了我的想象力。因為我不知道量子是什么,對世界的那些解釋給了我極大的滿足。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振動(除了以一種非常普通的感官方式),當然更不知道什么是聲子。但是,能夠把一個似是而非的解釋結(jié)合在一起,給了我極大的滿足感。這讓我覺得自己很聰明。
對我來說,《基本原理》的偉大見解之一是你解釋的方式,即粒子不僅僅是德謨克利特所想象的漂浮在空間的原子的縮小版本。我以前也遇到過這個想法,但你寫道:“粒子是場的化身?!蹦闶窃趺吹贸鲞@個定義的?我覺得它很美。
呃,這只是對方程如何工作的直接描述,而且我可以用英語把它表達出來。人們談?wù)摗安6笮浴焙汀傲W优c場”,但最深刻和最自然的方式是討論空間填充場,粒子是附帶現(xiàn)象。粒子是場中激發(fā),有一種內(nèi)在的內(nèi)聚力使粒子結(jié)合在一起,并作為可識別的單元進行傳輸。但真正意義上來說,粒子只是場中能量集中的地方。在深層次上,場確實是活動發(fā)生的地方。粒子和場是我們用來形成關(guān)于世界運行的描述的事物。
《基本原理》中有一點我特別不明白。你提到“任意子”(這個你命名的準粒子)“具有簡單的記憶”。你說任意子很重要,因為其行為可以作為量子計算機的構(gòu)建基礎(chǔ)。我讀了你在《量子》(Quanta)上寫的一篇文章,其解釋似乎簡單明了,但我被空間是二維加時間的概念絆倒了。作為非科學家,我們通常被要求從三維加時間的角度來思考。
首先來說,在物理學中存在二維世界。例如:在你的電腦中就存在這樣的二維世界。當有芯片時,電子就生活在二維世界中。電子在平面上的運動是自由的,但在另一個維度上,電子受到約束。在量子力學的規(guī)則中存在能隙,這意味著它們無法逃逸到第三維度。它們確實生活在二維世界中,我們可以對它們世界的物理現(xiàn)象進行完整描述。
所以我們有兩個空間維度,但還有一個時間維度。事物可以移動,因此,為了描述粒子的位置以及它們在時間上的發(fā)展,我們引入了第三維度。然后,粒子不是在這個擴展描述中有一個位置,而是有一條“世界線”。隨著時間的推移,每個時間都有一個位置;追蹤這些位置,我們就能得到世界線。當你有幾個粒子時,你就有幾個世界線,它們會互相纏繞在一起。這就是關(guān)于時空方面的。這些線或者發(fā)絲存在于三維空間中,二加一,相互纏繞。
哦,用頭發(fā)編織作類比,我理解了。
好的,如果我們有三加一的維度,你可以用一種簡單的方法解開頭發(fā),而不需要把它們撕開。你可以把這些線互相傳遞,但這樣你什么都解不開。讓我們用第四維度來描述溫度,當我們加熱其中一股時,它就會出現(xiàn)在額外維度的另一個地方。所以現(xiàn)在它可以穿過之前被阻塞的股線。有了這個額外的維度,你可以解開任何東西。
所以,在三維加一維或四維空間中,不存在結(jié),都可以被解開。但是,在二加一維中就不行了。所以,如果你用兩個空間維度和一個時間維度描述量子力學系統(tǒng),那么世界線可能會糾纏在一起,形成結(jié)。
弗蘭克·維爾切克說他總是通過觀看泰勒·格倫在電視上的教學視頻來學習新事物,最近一次是在YouTube上學習如何變戲法
那么,就是這種解開的能力給了任意子記憶?
更準確地說,可能發(fā)生的是:這些世界線的糾纏印在描述這個系統(tǒng)的量子力學波函數(shù)中?;久枋霾皇强臻g的粒子(這是經(jīng)典描述)而是這些事物的波函數(shù)。這是理論上的發(fā)現(xiàn)——在某些情況下,世界線的糾纏直接印在波函數(shù)上,所以,你可以得到關(guān)于世界線是如何糾纏在一起的編碼信息。所以,粒子在這個意義上存在記憶,它們?nèi)绾渭m纏的記憶。這就是粒子具有簡單記憶的精確概念結(jié)構(gòu),它們把過去讀進波函數(shù)。
接下來的想法就是,加密的這種記憶可以用在量子計算機上?
在某些情況下,這是一個容量非常大的記憶。但到目前為止,唯一被構(gòu)造的記憶是非常有限的記憶。對于迄今為止所觀察到的那種任意子,唯一被編碼的是它們纏繞在一起的次數(shù)。所以我們展示的是一個原始版本。使它們變得有用那是未來的工作。
好吧,說我理解了任意子,那是在撒謊,但我比以前更明白了一點。
在你明白之前,不要堅持認為你什么都懂,這真的很重要。這對拓展你的思維非常重要。我經(jīng)常這樣做。我在學習探索我完全不懂的東西。
哪些是你不懂的?
嗯,我想把我比《科學美國人》稍多一點的機器學習的知識提升到專業(yè)水平。
這似乎是一個適時的追求。
是的,沒錯。我讀過一些東西,但現(xiàn)在我正在以互動的方式練習編程和網(wǎng)上查詢。同樣,我一直在學習雜耍,我真的很喜歡職業(yè)雜耍演員泰勒·格倫(Taylor Glenn)。她非常有魅力和激情,她有大量不同種類和水平的雜耍視頻。不過,這是一種消遣。
消遣是有好處的。
泰勒·格倫說的一句話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人們認為雜耍就是扔和抓,但雜耍其實就是掉東西并撿起來。
這是非常深刻的。
是的,是的。
我總是和我數(shù)學不太好的那個孩子討論犯錯誤這種事情。有時人反而能從錯誤中學到更多。
哦,那可能是我最著名的一句話。你可以在網(wǎng)上找到這樣一句話:“如果你不犯錯誤,說明你沒有致力于研究難的問題,而這是很大的錯誤?!?/p>
這是了不起的一句話。下次我們糾結(jié)于分數(shù)的時候我會告訴他。我曾讀到華裔物理學家吳健雄的文章,她曾參與曼哈頓工程。據(jù)我所知,她不信教。但當我們談?wù)撃愕奶熘鹘绦叛鰰r我會想起這個。她告訴她的傳記作者,在她著名的宇稱不守恒實驗之后的兩個星期里,她一直睡不著覺,她想知道為什么上帝選擇她來揭示這個秘密。
哇哦。
是的,是的,我對科學的這個啟示時刻很感興趣,也對其與藝術(shù)的類似時刻是多么不同感興趣。當你第一次想到“漸近自由”現(xiàn)象(你和他人共同發(fā)現(xiàn)的量子行為,因此獲得諾貝爾獎)或任意子或其他東西時,我想知道你是否有這種感覺,為什么是我?
真沒有。這聽起來很不謙遜,但我在學術(shù)上取得了一個又一個的成功。當我第一次去普林斯頓讀研究生時,我遇到了一些危機。但是除此之外,我一切都很順利。當然也有過枯燥的時期,但我從來沒有對自己能做出成就感到驚訝。
也許是因為你一直都能做到。
我的大部分工作都是高度理論化的,所以我會寫方程,用圖片和動作進行概念性思考;而處理這些事情的實驗是在完全不同的宇宙中。這可能是最接近你所說的情況。當我在做漸近自由的基礎(chǔ)工作時,這不是關(guān)于世界的既定事實。沒有人見過膠子,也沒有人證實過任何重要的預言。但它很有道理,嚴肅的人會很認真對待它并進行大量討論,所以這是非常令人興奮和鼓舞的。我參觀了布魯克海文實驗室,一個有加速器的國家實驗室。
宇宙加速器還是交替梯度同步加速器(AGS)?
是AGS。那是在20世紀70年代早期,當時可是一件大儀器,不能用現(xiàn)代加速器的標準來衡量它。那是和飛機庫差不多的大小,到處都是機器和電線。我當時在走廊里看著它,突然意識到他們要在這里檢查我們的計算,而這些計算是我寫的。這里就是這些計算進行測試的地方。所以這可能是我最接近那種感覺的時候:這怎么發(fā)生會在我身上的?我怎么會成為信使?
這就像你是一個小說家,然后有人說,“我在實驗室里創(chuàng)造了你書里的人物,現(xiàn)在我們要把他們放在一個房間里,看看他們是否會做你書里所說的事情”。真可怕。
差不多吧,是的。
你曾寫道,現(xiàn)代量子力學的方程與音樂的方程有著不可思議的相似之處。你演奏樂器嗎?
哦,是的,我一直演奏。我兒時想要一架鋼琴,但我們的住處太小,我們也買不起。我會拉手風琴,我很擅長這個。后來,當我上高中的時候,我會打鼓,我們有一個小樂隊。但后來我上了大學,我作為成年人學了鋼琴,并達到了一定的水平。但那時已經(jīng)太遲了,沒法真的學好。但我?guī)缀趺刻於紩?,我還自學了不少古典音樂。我幻想著有一天能開始學爵士樂,但這在日程上已經(jīng)排得很靠后了,是你永遠也做不到的部分。
互補的思想對你的工作很重要。你把它定義為“當從不同的角度思考時,事物似乎有著非常不同甚至矛盾性質(zhì)的概念”。我的印象是,這不僅僅是你思考物理的一種方式。例如,它似乎讓你對氣候變化比一般的氣候科學家更樂觀?
我很樂觀,因為人類經(jīng)歷了很多不好的時期。比如黑死病、羅馬的淪陷等等。我想人類會挺過去,也許不是百分之百的概率,但也許有百分之七十的概率,我們將逃脫氣候變化、核戰(zhàn)爭和其他最糟糕的末日情景。遙遠的未來將是美好的,但可能會有非常艱難的中間時期。在我們知道我們應(yīng)該做什么的意義上,氣候變化是悲劇性的。人們可以爭論細節(jié),但我們可以以相當合理的成本制定保障政策,這樣就不會有非常糟糕的結(jié)果。
你說的是碳捕獲技術(shù)形式的保障政策,還是別的什么?
我說的是對可持續(xù)能源的更多投資。我們必須研究核聚變,我們必須使用安全的核能。我不想這么說,但我們必須研究地球工程學。我們必須研究緩解、補救和應(yīng)對策略。但真正讓我擔心的是,做這些事情的政治意愿似乎并不存在。這有一個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存在非常有權(quán)的人,他們的權(quán)力和財富來自他們控制的礦產(chǎn)和地質(zhì)資源的價值。他們會盡最大努力阻止替代能源。
我要問的最后一件事是你的閱讀樂趣。你最近讀過什么特別喜歡的書嗎?
哦,是的,我讀了一本很好的書:《愛欲與哀矜》(Lost andWanted)。
真的嗎?
我真的很感激你在185頁上寫的東西。有兩段我特別喜歡,一段寫在……
對不起,我得打斷一下。你有照相式記憶嗎?你怎么記得185頁上有什么東西?
哦,因為我做了標記。真正打動我的東西不多,所以我想記住。一個是在177頁,你談到了物理學家是如何從陌生的家庭、無知的父母中走出來的。這真的引起了我的共鳴,因為這很好地描述了我的家庭。然后,在185頁你在做數(shù)學和做運動的樂趣之間做了一個很好的類比。你必須做一些本身不一定有趣的事情,但你知道會有回報。你必須在數(shù)學上投資。讓人們知道這項投資有回報是非常重要的。
嗯,我真的很欣賞《基本原理》。我希望有人在我高三的時候把這本書給我,當我對我的數(shù)學老師說“我想退出”的時候,我希望她會說,“只要讀這本關(guān)于物理的書,你就會明白為什么你不應(yīng)該退出”。
這就是我寫這些書的原因,尤其是這本最新的。我想向人們保證,彩虹的盡頭有一罐金子。如果你投入越多,你就可以做得更多。
資料來源Nautil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