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苗燕
窗外是大雪,雖然只有零下三度,但帶著寒風,你會覺得有零下十五攝氏度。因為疫情,我們有一年多的時間只能這樣宅著了,所以窗外是大雪還是小雨,已經(jīng)分別不大了。心里面慢慢升起的情緒很適合重讀這本書,愛麗絲·門羅的《逃離》(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出版)。
本書是短篇小說集,是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拿大女作家艾麗絲·門羅的代表作。書中寫了八個小故事《逃離》、《機緣》、《匆匆》、《沉寂》、《激情》、《侵犯》、《撥弄》、《法》,之所以用《逃離》作書名,是因為八個故事寫了同一個主題:不同年齡的平凡女性對于平凡生活的種種逃離欲望,以及逃離后的回歸或逃離失敗后的沉寂。
通常產(chǎn)生逃離的念頭,會在一個陷入困境的時刻。女孩卡拉的困境是什么?門羅并沒有講得很仔細。是男友克拉克對她的不耐煩,是小山羊弗洛拉的丟失,還是這日復一日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孤寂無聊的生存狀態(tài)?也許都是。在面對成熟的西爾維亞時,卡拉突然失控地哭了,當西爾維亞勸她到外地一個朋友家待幾天時,她突然鼓起勇氣去做了,就像當初她逃離父母家是為了一種“真實的生活”而跟克拉克在一起一樣。她決意去尋找“一種生活,一個地方,選擇了它僅僅為了一個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里將不包括克拉克”。
卡拉忐忑不安地上路了,然而,當真正開始逃離時,她忍不住哭起來,她看到了一個悖論:她不能在克拉克這里找到“真實的生活”,可在那里就可以嗎?“她現(xiàn)在逐漸看出,那個逐漸逼近的未知世界的可怕之處,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中,她只能在它周邊走走,張嘴、說話,干這,干那,卻不能真正進入到里面去??墒瞧婀值氖牵齾s在干著所有這樣的事,乘著大巴希望能尋回自己”。于是,到了第三個站口,卡拉突然被一種惶恐襲擊,不顧一切地下了車,接著給克拉克打電話,求克拉克來接她。她的逃離,就這樣結束了。
故事到這里并沒有結束。門羅讓卡拉回到那個日常的困境當中,日子似乎沒什么變化,但西爾維亞的一封信,讓卡拉知道了心愛小羊的結局——它竟然被他殺了。從此,她心里多了一根針,那根針是門羅最讓人叫絕的一筆。這根針的意象還會不斷演化,發(fā)酵,貫穿在門羅筆下所有的逃離中。逃離,常常注定是徒勞無功的,但是我們不能放棄逃離,逃離代表生機。如果意識到無處可逃就徹底不逃,世界就將更加晦暗?;貧w只是表象上回到原位,一顆逃離過的心和從來沒逃過的心,是不一樣的。所以即便回歸了,生命終究有了一些不同。
門羅深諳生命之殘酷,洞察人與人之間關系之微妙復雜,深知平凡生活之下的暗潮涌動、危機四伏。所以,她說逃離是“新的開始”而非“美好的開始”。無論是卡拉還是西爾維亞,或是克拉克,他們都在逃離某種不滿的現(xiàn)狀,但他們無處可逃,因為誰也無法真正走出人生實際的存在。馬爾克斯曾說:在生命中曾擁有過的所有燦爛,終究都是需要我們用寂寞償還。門羅用“逃離”這個命題,闡述了人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卡拉試圖逃離男友但終因不安和恐懼及未可知的未來而半途而廢(《逃離》);朱麗葉放棄學術生涯墮入與鄉(xiāng)間男子的平庸生活并慘痛面對女兒長大后出走的困境(《機緣》);佩內洛普從相依為命的母親的生活中突然消失后再無出現(xiàn),作為母親的朱麗葉失意痛苦,隨著時間的流逝,對能見到自己的女兒不抱任何希望,終于面對現(xiàn)實,在沉寂中孤老(《沉寂》);格雷斯與未婚夫度過了一個匪夷所思的下午后,未婚夫最后因酗酒駕車而亡(《激情》)等。門羅冷靜、精準,不露聲色的敘述讓我們看到平凡現(xiàn)實中猙獰的底色:哪有歲月靜好,只有負重前行。
門羅是一個平靜的寫作者。她細微、簡單、從容,也不煽情、不品評,通常在故事還未結束、即將升華時戛然收筆,令人欲罷不能,亦給人無限的悵惘和感傷。到了后期,門羅已經(jīng)有一點懸念大師的味道了,對于讀者來說,如果你不讀完故事中的每一個轉折,就根本無從猜測小說的意義究竟是什么,通常直到全文最后一兩頁,才會真相大白。
門羅強調的是一種心理存在的真實。她會平淡地描繪日?,嵤拢踔習毮伒孛枥L人物在社區(qū)的狀態(tài)和位置。但她的人物常常會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在某種文化轉型的邊緣,在互相矛盾的義務中掙扎——堅守與逃避、家庭與自由,對家族的責任與內心沖動的迫切召喚等。人與人微妙地連接,卻又清晰地彼此分離——人生就是如此荒謬,卻又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溫暖。門羅筆下,生活是用來長久地回味的,所以生活不管多么不堪都始終透露著溫情,哪怕再詭譎再擰巴,都有其存在的獨特性和共性。這幾個故事的最后,主人公的“逃離”都以失敗告終:卡拉最終崩潰在途中,在電話亭哀求曾經(jīng)“讓她再也受不了”的男友來接她回家;格蕾絲浪漫之后,發(fā)現(xiàn)尼爾酗酒成性,讓她無法忍受;朱麗葉在打魚男子出海失事后,選擇返回到過去,繼續(xù)她的博士學位。在這里,盡管物理上的逃離無法拋棄人物自己原本的生活,但心理上的逃離足可以支撐人物新的生存空間。
門羅曾說過:“事物的復雜性,即蘊含在事物之中的事物,似乎無窮無盡。我的意思是,沒有任何事是輕松簡單的?!币虼?,她的短篇看似平淡無奇,深讀下去,結構精美復雜,在時間之中往復穿梭,在現(xiàn)實與記憶之間轉換;讓讀者可以在短短的幾小時看到人物長長的一生,也可以在一個偏僻無名的加拿大小鎮(zhèn),看到大千世界波濤洶涌的情感暗流和生存真相。
數(shù)年前,門羅獲諾貝爾文學獎,才讓我這個在加拿大住了十幾年的人知道門羅,一讀則欲罷不能,并非只因為她把瑣碎的生活還原成短篇珍寶,而是她用極大的善意對待危機四伏的生存狀態(tài)。用一位評論者的話說:這種善意不應該是軟弱,而是背負傷疤在人生中平靜、清醒地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