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鐘洋
母親愛唱小調(diào),可我已多年沒聽過了。
我三歲那年,父親坐木排橫過東江河,木排被一個渾濁的浪打翻,他永遠(yuǎn)留在了東江河。那年,母親面對滔滔的河水哭得呼天搶地,轉(zhuǎn)身開始獨自撐起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母親的人生轉(zhuǎn)了個大彎,愛哼唱的小調(diào)也戛然而止。父親過世不久,母親把大姐送到外婆家,把我和大哥反鎖在土磚屋里,自己則在田間地頭整日操勞。
我至今都記得,一個冷風(fēng)嗚咽的冬日,我和大哥從土磚屋的窗臺上爬出去,順著泥濘的山路深一腳淺一腳去尋母親,就看見她在山腳的菜土箱里忙活。
“沒事,沒事,天冷了,手干裂了?!蹦赣H把手在衣衫上擦了擦,背過臉去,雙眼紅紅的、潮潮的,聲音變得嘶啞了?;丶衣飞希赣H牽著我的手,我不禁盯著母親的手看了又看——母親的手干裂了,干裂的手只要輕輕一碰,血就順著裂痕滲了出來,結(jié)痂了,又裂開了,反反復(fù)復(fù)。
五歲那年,母親改嫁了。從此,我們?nèi)愕茈S母親過上了寄人籬下的日子。我不曾忘記,在那個火燒似的夏日,我考上了福城中專學(xué)校,可一千多元的學(xué)費愁壞了母親。她借遍了親戚朋友,也未能湊齊。怕我傷心,母親總是繞開和錢有關(guān)的話題,樂呵呵地鼓勵我:“到學(xué)校后,好好學(xué)習(xí),該花的花,該用的用,爭取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然后順利找到好工作?!?/p>
在母親的努力下,總算湊夠了學(xué)費,我如愿坐上了去福城的長途汽車。母親堅持要送我去學(xué)校,我和她并肩坐著,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好。當(dāng)我昏昏欲睡時,突然聽到母親在哼小調(diào)。朦朧中,我靠在母親肩頭“咯咯”地笑了,像個孩子一般。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清晰記得母親哼唱的小調(diào)。我的母親,再苦再難,也要把兒女所有的難處往自己身上扛,哪怕是把脊背壓彎、壓垮。
許多年過去了,我輾轉(zhuǎn)多座城市,最后在縣城買了房,娶妻生女。我記得,母親第一次走進(jìn)我在縣城的家,高興得像個孩子:“這下好了,這下好了……”母親樂了,我卻忍不住紅了眼睛。
母親是繼父過世后才同意搬來和我常住的。我原以為繼父過世會讓她陷入無盡的哀傷。卻不料,母親一見我的女兒就笑了,這是打心眼里的喜歡,是努力把所有悲傷深埋在心底后的笑。
女兒爬上了母親的膝蓋,嘟囔著要聽歌,母親整了整嗓子便哼唱起來?!霸鹿夤?,劃龍船。去東江,撿田螺。上午撿一擔(dān),下午撿一籮……”輕輕的小調(diào)就在房里繞著,我陶醉在這歌聲里,內(nèi)心五味陳雜,眼里噙滿了幸福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