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宇
所有的口語文化中,事實和想象之間的界限其實都很模糊。
轉(zhuǎn)述歷史本來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比如希羅多德寫的關于埃及金字塔的內(nèi)容,就不靠譜。但這可不是說希羅多德這個人有問題。
對埃及人來說,希羅多德是一個外國人,而且與金字塔的建造時期隔了2000年左右的時間,難免有想象和附會的成分。
這讓我想起另外一件事,民國時期的歷史學界有一個古史辨派,也就是顧頡剛、錢玄同那批學者,他們系統(tǒng)地提出了一個理論——“歷史層累說”。
也就是說,我們今天看到的古代歷史,是在轉(zhuǎn)述的過程中,一層一層被累加上去的。越到后來,轉(zhuǎn)述的歷史就越久遠,越到后來,中心人物的故事就越豐富。說白了,在那個時代,歷史和神話很像,是靠一代代人往上穿鑿附會地加東西,才形成我們看到的模樣的,不太可信,所以古史辨派又被稱為疑古學派。
最著名的例子,就是顧頡剛先生提出來的“大禹是條蟲”。
中國人幾千年來都在講的古代圣王,堯舜禹中的大禹,是不是真實存在,在古史辨派看來,都是存疑的。當然在學術上,關于這個問題有很多爭論,我們先不去管它。
古史辨派有一篇很有趣的文章,也是顧頡剛寫的,寫孟姜女哭長城這個故事是怎么來的。
孟姜女的故事中國人都很熟悉,它跟《白蛇傳》《梁山伯與祝英臺》《天仙配》并稱為“中國古代四大愛情傳奇”。說的是孟姜女的丈夫范喜良被抓去修長城,然后累死了,孟姜女思夫心切,千里迢迢去找,結果得知了丈夫已死的消息,一悲傷就哭了十天十夜,把長城哭塌了,這才找到范喜良的尸體。安頓好丈夫的尸骨之后,孟姜女又將秦始皇罵了一通,然后跳海自盡。
據(jù)說孟姜女跳海的地方就在山海關,到現(xiàn)在那兒還有一座孟姜女的廟。你看,時間、地點、情節(jié)、人物,都是有鼻子有眼的??深欘R剛先生一考證,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剛開始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然后經(jīng)一代代人穿鑿附會,才被編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這個故事最早的版本,是一條不到四百字的歷史記載。說的事也很簡單,就是在春秋早期——跟秦始皇一點關系都沒有,早了四五百年——當時齊國發(fā)動了一場戰(zhàn)爭,有一個叫杞梁的人戰(zhàn)死沙場。不久之后,齊國的國君和杞梁的遺孀偶遇,畢竟是自己間接把杞梁害死的嘛,齊國君主有點愧疚,就要當著杞梁妻子的面吊唁一下杞梁。但是杞梁的妻子回絕了,因為按那個時候的禮節(jié),如果要吊唁應該上家里去,而不是在郊外隨隨便便地糊弄一下。
就是這么一個簡單的故事,本來的意思是說杞梁的妻子是一個非常遵循禮制的人,但是從這個模糊的影子開始,后面就一點點地發(fā)生層累變化。
這事發(fā)生在春秋時期,到戰(zhàn)國時期,第一個層累出現(xiàn)了。原先杞梁的妻子是不哭的,但是在戰(zhàn)國的傳說當中,她已經(jīng)開始痛哭流涕了,甚至當?shù)氐囊环N歌調(diào),都是以她來命名的。
到了西漢時期,故事就更加具體了,杞梁的妻子不但哭了,而且把城墻都哭塌了,連后來跳水自殺的情節(jié)也都有了,只不過不是在山海關。
到了唐朝,情節(jié)就更豐富了,杞梁夫婦直接穿越變成了秦朝人,杞梁的妻子也哭塌了城墻,見到了白骨。
再往后發(fā)展,就跟我們熟知的版本差不多了,只不過杞梁的妻子有了一個正式的名字叫“孟姜”,杞梁也改頭換面變成了“范喜良”??偠灾?,我們熟悉的那個“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最早也是在明朝才完成的。
古人寫東西就是這樣,我們今天在乎的著作權,他們是不在乎的。明明是自己寫的東西,非要假裝是古人寫的,比如《黃帝內(nèi)經(jīng)》,明明是西漢人寫的,卻要硬塞給上古的黃帝。
《三國志》里有個段子也很有意思。話說曹操的兒子曹丕霸占了袁紹的兒媳婦。曹操身邊的一個謀士孔融看不下去了——就是那個四歲讓梨的孔融——于是告訴曹操,這事沒什么了不起,當年周武王推翻紂王之后,也曾把紂王的媳婦妲己賜給了自己的弟弟周公??兹诘谋疽馐侵S刺,結果曹操信以為真,還去查了典故。找了半天沒找到,就問孔融此事典出何處,孔融哈哈大笑說:“以今度之,想當然耳!”你讓兒子霸占人家媳婦,那想來古人也是這么干的啊。
其實這也不是中國文化的特點,在所有的口語文化中,事實和想象之間的界限其實都很模糊。
比如早年間我看過一本書。作者當時常在黃河上漂流,有一次在一戶藏族人家里喝茶,主人就講起一件剛剛發(fā)生的事,說一支黃河考察隊的船剛剛在鄂陵湖上沉沒,這船在湖上飛速行駛,湖底的山尖把那條船像魚一樣從中間剖開,船像箭一樣沉了下去。他的講述充滿細節(jié),繪聲繪色。但是沒過幾個小時,作者就遇到了那支考察隊,他們的船原來只是被一個橋墩撞翻了,有驚無險,沒有任何傷亡。
作者就感慨,這么近的距離,這么短的時間,一個消息就能變形到這種程度,可見口語文化的想象力。那個藏族人肯定不是有意說謊,而是一件事在每個人嘴里過一遍的時候都難免疊加自己的想象。
我今天說這個,并不是想重復古史辨派的結論,說古代歷史的記載都是不可信的。恰恰相反,這可能正是人類文明進步的一個重要原因,歷史記載上的造假和層累,換一個角度看就是文化基因的變異和創(chuàng)造。
有一次,我問《浪潮之巔》的作者吳軍老師:“你覺得人工智能在創(chuàng)造力上會徹底替代人類嗎?”吳軍老師說:“暫時看,不可能?!睘槭裁茨??
他的答案很有意思,他說因為機器不會犯錯。
你想,根據(jù)進化論的原理,物種的演化就是一代代地抄襲上一代的基因。但是總會有抄錯的地方,那些有利于適應環(huán)境的錯誤就被保留下來,這就是物種演化的根本機制。
其實不僅是物種,人類所有的創(chuàng)造性進步都是這么來的。不斷犯錯,不斷產(chǎn)生變異,在變異中再進行選擇,然后才有那么一點點進步。因為機器暫時還不會犯錯,所以機器沒有根本上的創(chuàng)造性。
而人類和機器相比,不靠譜,會犯錯,能想象,能層累地堆積各種想當然的東西,這恰恰是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
(王世全摘自讀客文化·文匯出版社《羅輯思維:歷史篇》一書,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