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國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1121)
關于《楚辭·九歌》已經有很多成說了。就現(xiàn)有文獻來看,能夠證明《九歌》為屈原作的第一手證據(jù)基本沒有,但提到《九歌》演奏盛況的直接證據(jù)只有一處,即漢武帝時代《郊祀歌十九章》中第八章《天地》,鋪陳“《九歌》畢奏”的實況,歌詞文本完整保存在《漢書·禮樂志》中,對《九歌》研究具有重大價值。詩云:
天地并況,惟予有慕,爰熙紫壇,思求厥路。恭承禋祀,缊豫為紛,黼繡周張,承神至尊。千童羅舞成八溢,合好效歡虞泰一。《九歌》畢奏斐然殊,鳴琴竽瑟會軒朱。璆磬金鼓,靈其有喜,百官濟濟,各敬厥事。盛牲實俎進聞膏,神奄留,臨須搖。長麗前掞光耀明,寒暑不忒況皇章。展詩應律鋗玉鳴,函宮吐角激徵清。發(fā)梁揚羽申以商,造茲新音永久長。聲氣遠條鳳鳥鴹,神夕奄虞蓋孔享。[1](卷22)
《天地》作于元鼎六年(前111),清代朱嘉征曰:“《天地》,虞太一而登歌也……曰‘惟予有慕’,曰‘思求厥路’,此為帝者禋祀之本?!盵2](P.467)秦蕙田曰:“八章曰天地并況、合好效歡虞泰一,則獻天一、地一也?!盵3](P.60)陳本禮認為“饗祀泰畤樂章”,“《楚辭》:‘蓀壁兮紫壇。’甘泉泰畤有八觚,通象八方?!盵4](P.11)所引《楚辭》為《九歌·湘夫人》,詩中的“紫壇”又見諸東漢衛(wèi)宏《漢舊儀》:“祭天紫壇幄帷?!盵5](P.56)《天地》中的“紫壇”實際上也是《九歌》表演的“紫壇”,為甘泉泰畤降神樂舞表演的舞臺?!扒_舞成八溢,合好效歡虞泰一”,師古曰:“溢與佾同?!薄鞍艘纭奔础鞍速保赴税肆娜说奈桕?,在禮儀等級上屬于“天子”這一最高規(guī)格的樂舞。從“《九歌》畢奏斐然殊”“造茲新音永久長”可知,在《天地》創(chuàng)作之前不長時間,《九歌》作為獻祭太一的樂舞已經完成。筆者《漢至唐郊祀制度沿革與郊祀歌辭研究》(《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討論《九歌》在漢武帝元鼎六年(前111)“立樂府”時屬于名副其實的“新音”,已引起學術界關注。
孫楷第《九歌為漢歌辭考》認為“《九歌》非古,殆漢武帝時詞也”,“《九歌》所祀十神,唯《湘君》《湘夫人》確是楚神,余如云中、東君、二司命、河伯皆北方所祀之神,漢高祖皆置祠祀官女巫(1)漢高祖劉邦設置“祠祀官”及“女巫”之事,可見《史記·封禪書》。祀之?!盵6](P.292)朱東潤《〈離騷〉以外的“屈賦”》認為“從《東皇太一》至《河伯》八篇及《禮魂》一篇,大致作于漢武帝時或其后”,認為“《山鬼》《國殤》兩篇不在其內”,是由于“前八篇所言的八位大神都在秦漢之間開始得到人間的尊崇,和春秋戰(zhàn)國之間的楚國不相及”[7](P.654)。何天行《楚辭作于漢代考》提供了《九歌》為武帝時期創(chuàng)作的一些有價值的證據(jù),但認為《楚辭》皆作于漢武帝時代,這一結論是以偏概全的,招致學術界的批評。
《九歌》為祭祀至尊神東皇太一、東君日神等天神以及山川、人鬼的國家祭祀禮儀,無論從氣象還是從史實依據(jù)都是漢武帝時期的產物,與秦漢之際的顓頊歷有直接淵源。朱文鑫《天文考古錄》介紹顓頊歷的基本知識:
顓頊歷行用時間從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到漢武帝元封七年(前104,是年五月改號太初),共117年,對《九歌》創(chuàng)作時間等問題的探討也應在這一前提下進行。從上文《郊祀歌八·天地》“造茲新音永久長”可知,《楚辭·九歌》是甘泉泰畤祭祀東皇太一的樂章,與《易緯·乾鑿度》“太一游宮”之說有非常密切的關系。祭天必以對天體的認識為前提,若沒有新考古資料以資利用,《九歌》研究仍將處于眾口喧嘩之中而不可能有絲毫進展。幸運的是,1977年出土了漢文帝時期汝陰侯夏侯灶的一組天文儀器,包括占盤、六壬栻盤以及二十八宿圓盤,與《淮南子·天文訓》互證,反映了西漢初年的天文知識水平,筆者利用這些天文儀器進行系列研究,如利用刻漏計時的漏卮探討《莊子》卮言之理,論證顓頊歷對西漢《詩》學與詩歌創(chuàng)作時間的影響。(2)可參見拙作《漏卮與〈莊子〉卮言探研》,《文學遺產》,2021年第1期;《顓頊歷與秦漢〈詩〉學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時間問題》,《勵耘學刊》,2021年第1期。天文星占學在秦漢之際可稱為“神秘學”(esotericism)范疇[9](P.13),說明在西漢王侯幕府中確實存在這樣的專研團體。這些藩國學術與中央皇朝天文機構“欽彼昊天”的結果,為漢武帝采用而成為國家宗教體系中郊祀上帝儀式的知識背景。筆者借助于汝陰侯占盤探討顓頊歷以及“太一游宮”觀念的來源與發(fā)展,進而探明“東皇太一”的來源與神格,這樣對《九歌》創(chuàng)作時代及其作者問題的考證就有了實質性的基礎。
汝陰侯占盤1977年出土于安徽阜陽雙古堆西漢汝陰侯夏侯灶墓。夏侯灶為第一代汝陰侯夏侯嬰之子,《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孝文九年,夷侯灶嗣。七年薨。”[1](卷16,P.19)于漢文帝九年(前171)嗣位,死于文帝十五年(前165)。汝陰侯占盤文字雖然未有“太一”字樣,仍可以說是在樸素的天文儀器中,最早與太一觀念聯(lián)姻的出土文物。因為與本文要討論的“太一游宮”與“東皇太一”的主題密切相關,提供了賴以憑借的唯一考古資料,意義格外重大。
汝陰侯占盤如下,圖1為正面,圖2為背面,原文字為西漢早期隸書。
圖1
圖2
據(jù)《阜陽雙古堆西漢汝陰侯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8年第8期)描述,上面圓盤放在下面方盤的凹槽里,直徑8.3cm,厚0.3cm;方盤邊長14.2cm,兩盤中心有圓孔可以通連,從左下角“立春”開始順時針次序為“立:春天溜卌六日廢明日”,“春:分蒼門卌六日廢明日”等,此讀法存在問題。筆者按照上圖尺寸制作一簡易“占盤”,悟出了一些道理。下面簡圖采自殷滌非《西漢汝陰侯出土占盤和天文儀器》(《考古》1978年第5期),經筆者核對,殷圖圓心部分缺“吏招搖也”,這也是非常重要的四個字,因此以隸書補上,此占盤也是上圓下方的“天地盤”。
圖4
圖1中間“米”字線將圓盤分為八區(qū),加上圓心部分“吏招搖也”共九區(qū),學者習稱為“九宮”。嚴敦杰《關于西漢初期的式盤和占盤》(《考古》1978年第5期)發(fā)現(xiàn)占盤上的文字信息見于傳世經典《黃帝內經·靈樞經》卷十一“九宮八風第七十七”,《靈樞經》的時代向來未有定論,甚至認為偽托(3)《漢書·藝文志·方技略》:“《黃帝內經》十八卷。”王應麟《漢志考證》:“王冰曰:《素問》即其經九卷也,兼《靈樞》九卷,乃其數(shù)焉?!薄端膸臁分洝鹅`樞經》十二卷,《提要》云:“是書論針灸之道,與《素問》通號內經,然至南宋史崧,始傳于世,最為晚出,或以為王冰所依托。”見陳國慶《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25頁。,這種認識與實際情況應有很大出入。兩種文本的文字微有差別:
立秋二(玄委西南方)秋分七(倉果西方)立冬六(新洛西北方)夏至九(上天南方)招搖中央 冬至一(葉蟄北方)立夏四(陰洛東南方)春分三(倉門東方)立春八(天留東北方)[10](卷77)
據(jù)圖3發(fā)現(xiàn)當射線“二”指向“立秋”時,其他七射線指向方位如引文所描述的那個位置??梢哉f,若無占盤標識,《靈樞經》所謂“立秋二”“秋分七”“立冬六”“夏至九”“招搖中央”“冬至一”“立夏四”“春分三”“立春八”之類就無法解釋。占盤中央有“吏”“柖(招)”“榣(搖)”“也”四字,與《靈樞經》所謂“招搖中央”相關,當為“五”。“吏”之義當從《淮南子·天文訓》:“四時者,天之吏也;日月者,天之使也;星辰者,天之期也;虹霓彗星者,天之忌也?!盵11](P.178)從冬至之“一”到夏至之“九”,當為“九宮”序數(shù)。圖中的八條射線可能即“招搖”,為北斗杓端之星名?!妒酚洝ぬ旃贂罚?/p>
圖3
杓端有兩星:一內為矛,招搖;一外為盾,天鋒。
《集解》:“孟康曰:近北斗者招搖,招搖為天矛。晉灼曰:更河三星,天矛、鋒、招搖,一星耳?!盵12](卷27,P.1395)《史記·封禪書》:“其秋,為伐南越,告禱太一。以牡荊畫幡日月北斗登龍,以象太一三星,為太一鋒,命曰靈旗,為兵禱,則太史奉以指所伐國?!薄疤蝗恰薄烀h、招搖即所謂“太一鋒”?!稘h書·郊祀歌十九章·惟泰元七》:“招搖靈旗,九夷賓將”,顏師古注:“畫招搖于旗以征伐,故稱靈旗。”[1](卷22,P.1057)據(jù)《史記》《漢書》的解說,汝陰侯占盤中的“招搖”或可稱為“太一鋒”,指向“二”即“立秋”位置,處于西南方;指向“七”即“秋分”,西方之位,指向“六”即“立冬”之位,指向“九”即“夏至”之位,其他“冬至一”“立夏四”“春分三”“立春八”之義借助占盤就一目了然了。
據(jù)睡虎地秦簡《日書》47正壹《玄戈》記述,“十月……招搖毄未,玄戈毄尾”,“毄”,整理者釋為“繫(系)”,筆者認為當訓“擊(擊)”,當北斗杓端“招搖”指向地盤“未”這一位置時,“玄戈”指向二十八宿“尾”;同篇“十一月……招搖毄午,玄戈毄心”,直到“九月……招搖毄申,玄戈毄虛”,從歲首“十月”經過十一、十二、正月直到九月的招搖、玄戈指向二十八宿位置及占辭,可見其使用的是顓頊歷?!靶辍?,整理者注:“《開元占經·石氏中官占·上一》引《石氏星經》:玄戈,一星,在招搖北?!盵13](P.187)可見占盤天儀來源于秦文化?!罢袚u”又稱為“太一鋒”,而“玄戈”亦有戈擊之象,若釋“毄”為“繫(系)”就不準確了?!痘茨献印r則訓》“孟春之月,招搖指寅,昏參中,旦尾中。其位東方”,“孟夏之月,招搖指巳,昏翼中,旦婺女中。其位南方”,與占盤一致。晉司馬彪《后漢書志·律歷中》記載:
案史官舊有《九道術》,廢而不修。熹平中,故治歷郎梁國宗整上《九道術》,詔書下太史,以參舊術,相應。[14](P.3030)
“九道術”有可能是占盤“招搖九道”,屬于秦漢顓頊歷,其行用時間為秦始皇二十六年至漢武帝元封七年(前221-前104,是年五月改用太初歷)。自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廢止顓頊歷,采用司馬遷、鄧平“太初歷”130年以來,冬至日及月食弦望多不準,因此東漢章帝時重新采用四分歷?!堵蓺v中》:
昔《太初歷》之興也,發(fā)謀于元封,啟定于(天)(4)當為“元”。鳳,積(百)三十年,是非乃審。及用《四分》,亦于建武,施于元和,訖于永元,七十余年,然后儀式備立,司候有準。[14](P.3033)
“元鳳”為西漢昭帝弗陵(前80-前75)年號。《律歷志》詳細記載賈逵所奏黃道銅儀二十八宿距度度數(shù),如奎十七、婁十二、胃十五等,筆者將銅儀度數(shù)與汝陰侯夏侯灶二十八宿圓盤殘存度數(shù)如奎十四、婁十五、胃十一等一一比對,各宿度數(shù)均不合。顓頊歷與東漢四分歷一年總數(shù)都是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說明四分歷與秦漢(前221-前104)顓頊歷是相近的。
據(jù)殷滌非解釋,圖1占盤外方圈文字應自冬至開始,“四十六日廢明日”而立春,立春“四十六日廢明日”而春分,春分“四十六日廢明日”而立夏,立夏“四十五日明日”而夏至,夏至“四十六日廢明日”而立秋,立秋“四十六日廢明日”而秋分,秋分“四十五日明日”而立冬,立冬“四十五日明日”再冬至,共五個“四十六日廢明日”和三個“四十五日明日”。《后漢書志·律歷下》劉昭注引張衡《渾儀》云:“三氣一節(jié),故四十六日而差今三度也。至于差三之時,而五日同率者一,其實節(jié)之間不能四十六日也?!盵14](P.3076)“廢”為“差三度”即“不足”之義,“四十六日廢明日”即“不足四十六日”。圖2(即占盤背面)記載四年冬至時刻:
第一,子夜半冬至,右行;第二,冬至平旦;第三,七年辛酉日中;第四,冬至日入。
值得注意的是,學者將汝陰侯夏侯灶占盤命名“太一九宮占盤”,“太一”未見于占盤文字,而見于《靈樞經》“九宮八風第七十七”:
太一常以冬至之日居葉蟄之宮,四十六日明日居天留,四十六日明日居倉門,四十六日明日居陰洛,四十五日明日居天宮,四十六日明日居玄委,四十六日明日居倉果,四十六日明日居新洛,四十五日明日復居葉蟄之宮,曰冬至矣。太一日游,以冬至之日居葉蟄之宮,數(shù)所在日,從一處至九日復反于一,常如是無已,終而復始。[10](B面,P.20)
引文六個“四十六日明日”之間沒有“廢”字,加上兩個“四十五日明日”,一年就成了366天了,這是不準確的。同時,也省略了不少文字。汝陰侯占盤作:
冬至,汁蟄,卌六日廢明日;
立:立春,天溜,卌六日廢明日;
春:春分:蒼門,卌六日廢明日;
立夏,陰洛,卌五日明日;
夏至,上天,卌六日廢明日;
立:立秋,玄委,卌六日廢日明;
秋:秋分,倉果,卌五日明日;
立:立冬,新洛,卌五日明日。
汝陰侯占盤是客觀樸素的天文歷法的觀測儀器,還看不出有神靈的參與,只有自然觀測記錄;而《靈樞經》“九宮八風”多次提到主神“太一”,將時節(jié)遷變的自然運勢歸之于太一之神的“游宮”,對時節(jié)災變的描述也與汝陰侯占盤密切相關,如圖1占盤“十”字坐標線分別指向:
(一)一·君(天盤) 冬至(地盤)
(二)三·相(天盤) 春分(地盤)
(三)七·將(天盤) 秋分(地盤)
(四)九·百姓(天盤) 夏至(地盤)
汝陰侯占盤“吏”與“招搖”居圓心部分,即“招搖中央”的“五”區(qū),《靈樞經》所謂“中宮”。這一布局在《靈樞經》“九宮八風”中表述為:
太一在冬至之日有變,占在君;太一在春分之日有變,占在相;太一在中宮之日有變,占在吏;太一在秋分之日有變,占在將;太一在夏至之日有變,占在百姓。所謂變者,太一居五宮之日,病風,折樹木,揚沙石。[10](A面,P.21)
從“二至”“二分”以及“君”“相”“吏”“將”“百姓”等時節(jié)、方位來判斷,《靈樞經》與占盤關系之密切,就很明了了。學者通稱汝陰侯占盤為“太一九宮占盤”,但在占盤以及同出“六壬栻盤”“二十八宿圓盤”中均未有“太一”字樣,這個名稱當直接源于《靈樞經》,其“九宮八風”當是最早用“太一游宮”對占盤圖文進行解釋的文字。占盤中九宮線所指有“當者有憂”“當者病”“當者有喜”“當者有僇”“當者顯”“當者死”“當者有盜爭”“當者有患”等記載。工藤元男認為太一九宮占盤由上部小圓盤和下部分方盤構成,轉動小圓盤,將上面所記占辭和正好與之相合的方盤的占辭結合起來,做出占斷。內層的占辭都是“當者”云云的體例,其中之一就是“當者有喜”,這也是吉神的喜吧。[17](P.219)古人早已注意到時令變異與身體的感應,《靈樞經》下文談論怎樣避“八風”對人體的侵害,與本文“太一游宮”也有一定關系。
《靈樞經》“九宮八風”在對占盤解說中,應是采用流行的“太一”觀念來解釋自然運行之理,以“太一游宮”作為自然運勢之動力,具有強烈的時代氣息。同篇收錄“合八風虛實邪正”圖(見圖5),提供了八卦與時節(jié)、方位的新對應關系,可以清晰看出《易緯》思想對天文占盤的解讀。本文整理成表如下,括號中異文為占盤文字:
圖5
八卦乾坎艮震巽離坤兌時節(jié)立冬冬至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天宮新洛葉(汁)蟄天留(溜)倉(蒼)門陰洛上天玄委倉果方位西北北方東北東方東南南方西南西方
本表為何以“乾”開頭?因為乾位在西北,為讖緯神學所謂“萬物所終始”之地,也是顓頊歷以冬十月為歲始觀念在空間上的體現(xiàn),所以《漢書·禮樂志》述及漢武帝“定郊祀之禮,祀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即確定“乾位”在甘泉,因此興起“泰畤”祭祀太一,意義非常巨大,后文有論。《東皇太一》首句“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據(jù)睡虎地《日書》 甲101正貳:“毋以子卜筮,害于上皇。”注謂“上皇”為“東皇太一”[13](P.197)?!疤弧痹趹?zhàn)國時期的楚國就已以“戰(zhàn)神”以及至尊神的面目出現(xiàn)了,郭店簡《太一生水》中太一成為至尊神以及萬物的本原。但筆者翻閱出土秦簡文字編如王輝主編《秦文字編》等卻未發(fā)現(xiàn)“太一”字樣,說明其主要源于楚文化。汝陰侯夏侯灶占盤背面標記“七年辛酉,日中,冬至”,漢文帝七年(前173)十一月十七日冬至日正為辛酉日。占盤圖文本身相當樸素,沒有出現(xiàn)類似“太一游宮”等觀念的痕跡。因此,本文認為,《靈樞經》是用當時流行的太一觀念對占盤圖文進行解說的,稱為“太一九宮占盤”,提出了三個重要概念:
一是“太一游宮”的觀念,確定“招搖中央”為“中宮”,將八卦與其他八宮(新洛、葉[汁]蟄等)、節(jié)令、方位相對應的觀念,這在《易緯》中的《乾鑿度》《乾坤鑿度》中發(fā)展為以八卦與方位、節(jié)令相對應,而“新洛”等“九宮”名稱被省略了;
二是“乾位”在西北,在《乾鑿度》《乾坤鑿度》中發(fā)展為“乾為天門”,為眾神所出入之象;在漢武帝時期經諸儒方士論證,乾位在長安西北三百里甘泉之地,將其美化為宗教圣地,興起“泰畤”祭祀太一大神;
三是季節(jié)時令的變遷不是自然的律動,而是至上神太一的“游宮”;但值得注意的是,“五方上帝”如東方太皞、南方祝融、西方少昊、北方顓頊以及中央黃帝,在占盤中還未擁有其“方帝”之位,五方上帝位置的確定,對解決“東皇太一”神名之來源具有重大意義。
這些觀念在《乾鑿度》《乾坤鑿度》中都有發(fā)展,尤其是“乾為天門”的觀念成為武帝時期國家祭祀觀念的核心,對《九歌》樂舞的創(chuàng)制具有重大影響。下文詳論。
《靈樞經》解釋汝陰侯占盤,提出當招搖指向西北乾位,處于“新洛”宮時,正值立冬。《乾鑿度》《乾坤鑿度》指出乾位是京師長安西北“亥”位,是顓頊歷歲首十月之位,更是太一大神出入的“天門”之位?!肚よ彾取吩疲骸扒瑸樘扉T,圣人畫乾為天門,萬靈朝會眾生成,其勢高遠?!度f形經》曰:天門辟(辟)元氣,《易》始于乾也?!盵18](P.78)在古代宗教觀念中,祭祀上天神靈以及地祇,必先確定神靈出入的“天門”或“地戶”所在,否則對神靈的獻祭(包括食物、禮物以及樂舞獻祭)安所置放?《乾坤鑿度》點明“乾位”就是“天門”,為神所出入?!肚彾取酚痔岢觥扒辉诤ァ钡乃枷耄骸熬莱?,臣道終正,是以乾位在亥,坤位在未,所以明陰陽之職,定君臣之位也?!?/p>
圖6 孟喜“六日七分圖”
乾位、亥位均在西北,而“戌亥之間”就是“天門”所在,見孟喜《六日七分圖》[19](《易漢學》,P.519)?!对娋暋し簹v樞》云:“神在天門,出入候聽?!彼尉ⅲ骸吧?,陽氣,君象也。天門,戌亥之間,神所據(jù)者。”[20](P.244)除地理方位外,在顓頊歷中,乾位還是每年的歲首,《乾鑿度》云:“乾者,天也,終而為萬物始。北方,萬物所始也,故乾位在于十月?!盵20](P.32)“十月”即亥月,《史記·律書》:“十月也,律中應鐘。應鐘者,陽氣之應,不用事也。其于十二子曰亥?!盵12](P.1484)學術界對《易緯》中《乾鑿度》《乾坤鑿度》的時代存在很大疑惑,甚至認為是偽書。筆者下文征引史料證明兩篇“鑿度”的觀念出自西漢,與顓頊歷密切相關。
《易緯》產生的時代很早,陳槃云:“然當秦漢之間,讖緯始書,緯所以配經,以有《易經》,爰是遂有《易緯》。是《易緯》者,厥初之名?!盵21](P.526)《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始皇焚書,《易》在不焚之列,儒家五經在秦漢之際獨《易》學昌盛。《漢書·儒林傳》:“及秦禁學,《易》為筮卜之書,獨不禁,故傳授者不絕也?!盵1](卷88)司馬遷曾讀過《易緯》之類的“易書”,《史記·大宛列傳》記載:“初,天子發(fā)書易云:神馬當從西北來。”裴骃《集解》引《漢書音義》曰:“發(fā)易書以卜。”[12](P.3848)可見“書易”當作“易書”,而“神馬”句不見今傳本《周易》經傳,當即《易緯》之流。《史記·太史公自序》:“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裴骃《集解》:“今《易》無此語,《易緯》有之?!盵12](P.4003)《漢書·司馬遷傳》顏師古注:“今之《易經》及《彖》《象》《系辭》,并無此語,所稱《易緯》者則有之焉,斯蓋《易》家之別說者也。”[1](P.2717)裴骃、顏師古所謂《易緯》即《乾鑿度》佚文,見任昉《齊竟陵文宣王行狀》“聽受一謬,差以千里”句下,李善注引《乾鑿度》云:“正其本而萬物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22](P.912) 研究讖緯之學者多受張衡“圖讖起于哀平”(《后漢書·張衡傳》)之影響,但張衡此言主要就《河圖》《洛書》即“圖讖”立論,非指《易緯》。鐘肇鵬《易緯研究》認為《乾鑿度》中好些內容與孟喜、京房的《易》學相合[23](P.664)。孟喜為西漢武、昭、宣時人,《漢書·儒林傳》載孟喜自稱“得《易》家候陰陽災變書”[1](卷88),本文所引《卦氣六日七分圖》就來自孟喜所傳《易緯》。京房為元、成時人,可見焦贛、京房時已經有緯書。《漢書·李尋傳》記李尋之語“五經六緯,尊術顯士”,可見漢成帝時緯書已經結集。從以上論斷可知,《乾鑿度》早在西漢初年就已出現(xiàn)。
但《乾坤鑿度》不見于北宋以前的歷代書目,充滿爭議?!兑拙暋菲孔钤缫娪凇逗鬂h書·方術傳》之《樊英傳》“又善風角、星算、河洛、七緯、推步、災異”下,李賢注“七緯”之《易緯》云:“《稽覽圖》《乾鑿度》《坤靈圖》《通卦驗》《是類謀》《辨終備》也。”[14](P.2721)與現(xiàn)存《易緯》八種除去《乾坤鑿度》《乾元序制紀》外,篇目全同?!端鍟そ浖尽贰杜f唐書·經籍上》《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一》均未提《乾坤鑿度》之名。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記“《坤鑿度》二卷”:“右題曰包羲氏先文,軒轅氏演,古籀文,蒼頡修,按《隋》《唐志》及《崇文總目》皆無之,至元佑《田氏書目》始載焉,當是國朝人依托為之?!盵24](卷1,P.8)《宋史·藝文志》:“《荊州田氏書總目》,田鎬編”,陳樂素《考證》:“《紹興目》作《荊南田氏書目》,《讀書后志》作《田氏書目》六卷?!盵25](P.130)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乾坤鑿度》二卷,一作《巛鑿度》”[26](卷3,P.79)題解與《郡齋》相同。《四庫提要》則以《乾坤鑿度》為真,“今《永樂大典》所載《易緯》具存,多宋以后諸儒所未見,而此書實為其一”[27](P.46)。任蜜林《〈易緯〉的源流與形成》舉三證認為“宋人偽作說”根據(jù)不足[28](P.43),如《說文·易部》“秘書說:日月為易,象陰陽也”僅見于《乾坤鑿度》;孔穎達《周易正義》“水土二行,兼信與知也”[29](卷1,P.26),見于《乾坤鑿度》;鄭玄注《乾鑿度》云:“震主施生,卯為日出,象人道之陽也。兌主入悅,酉為月門,象人道之柔也。夫人者,通之也,德之經也。故曰道德立者也?!盵18](P.20)來源于《乾坤鑿度》卷上“四門”即“立乾坤巽艮四門”以及“四正”即“坎離震兌四正”思想。據(jù)此可見《乾坤鑿度》中的內容已為漢唐學者所引用,其為宋代田鎬輯佚而成。但“乾坤鑿度”或“坤鑿度”的名稱是講不通的,乾為天,坤為地,天圓地方,測天可用圓周度數(shù),測地當用里距,安能用“鑿度”?這是在不了解“鑿度”真義的情況下,給自己輯佚書的托古命名。
《乾坤鑿度》書成雖晚,但其思想與《乾鑿度》一樣與秦漢時期顓頊歷有很深的淵源。如此書屢稱“元皇”,其“太古文目”包括諸如:“先《元皇介》而后有《垂黃策》,而后有《萬形經》,而后有《乾文緯》,而后有《乾鑿度》”[18](P.72)等著作,“元皇”之“元”與“玄”古音相近通假,見《古字通假會典·真部第四》[30](P.75)?!靶省奔春诘?,為漢高祖入關后為秦民所立?!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
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
《靈樞經》對占盤的解說中,有“太一”而沒有“五帝”,而在漢武帝時代的宗教觀念中,“五方上帝”已經降為“太一之佐”,同樣也反映在祭祀禮儀的等級上。武帝時期的太一祭壇分置長安東南郊及甘泉泰畤兩處?!稘h書·郊祀志》記方士繆忌之說:“天神貴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泰一東南郊,日一太牢,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盵1](P.1218)漢武帝接受繆忌之說,先在長安東南郊立泰一之祠,但未創(chuàng)立樂舞。引文“五帝”即“五方上帝”,據(jù)《禮記·月令》及《呂覽》“十二紀”記載,即春季主神為東帝太皞與神靈句芒;夏季主神為南帝炎帝及其神祝融;秋季主神為西帝少昊及其神蓐收;冬季主神為北帝顓頊及其神玄冥;中央之帝為黃帝及其神后土。“五方上帝”在《靈樞經》尚未提到,到武帝時代都成了國家至尊神“太一”的“配神”。后來武帝接受齊國方士少翁建議,“又作甘泉宮,中為臺室,畫天、地、太一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少翁雖因其方不驗而被殺,但方士們如壽宮神君、欒大、公孫卿等搖唇鼓舌,將所謂黃帝“萬靈明廷”及黃帝仙去傳說與甘泉之地聯(lián)系起來,把甘泉宮神化成了巫教圣地,在此興建“泰畤”“紫壇”為代表的宗教性建筑。甘泉宮去長安西北三百里,為《乾鑿度》所謂“乾位”所在。據(jù)陜西淳化縣博物館姚生民《漢甘泉宮遺址調查》介紹,甘泉宮在淳化縣東鐵王公社,主體建筑周圍有大大小小建筑臺基五十余座,甘泉山頂有泉水(今名羅家山泉),早在秦二世時就已建造云陽宮(一名林光宮),武帝在此擴建而成甘泉宮,有高光宮、長定宮、竹宮、通天臺等建筑(《人文雜志》1980年第1期)。武帝在甘泉宮“置壽宮神君”,“壽宮神君最貴者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之屬,皆從之”,“壽宮”“司命”在《九歌》中都有體現(xiàn)。《史記·封禪書》:“上遂郊雍,至隴西,西登崆峒,幸甘泉。令祠官寬舒等具太一祠壇,祠壇放薄忌太一壇,壇三垓,五帝壇環(huán)居其下,各如其方。”[14](卷28,P.1404)甘泉泰畤的太一壇與五帝壇的空間陳設也體現(xiàn)了“泰一之佐曰五帝”的宗教等級?!稘h書·武帝紀》記載:
(元鼎五年,前112)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立泰畤于甘泉。天子親郊見,朝日夕月。
師古注:“祠太一也?!盵1](P.185)元鼎時期仍舊通行顓頊歷,朱桂昌《顓頊日歷表》與《漢書》記載時日完全符合。都城長安太一祭祀初始階段具有國家宗教與原始巫教雜糅的色彩,基本上為“食物獻祭”及“禮物獻祭”[34](P.173),如一貍牛、俎豆牢具以及珪幣之類,尚未采用符合國家祭祀禮儀的樂舞獻祭。但甘泉泰畤則創(chuàng)作了大型樂舞,《史記·封禪書》記載元鼎六年(前111)“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見”,“于是塞南越,禱祠太一、后土,始用樂舞”[14](P.1677)?!稘h書·郊祀志》:“于是塞南越,禱祠泰一、后土,始用樂舞。益召歌兒,作二十五弦及空侯瑟自此起?!盵1](P.1232)《郊祀歌八·天地》創(chuàng)作于元鼎六年,從詩句“合好效歡虞太一”“《九歌》畢奏斐然殊”“造茲新音永久長”來分析,“始用樂舞”當即《九歌》組舞,說明《九歌》也創(chuàng)作于這一年?!督检敫璋恕ぬ斓亍窞楂I祭太一之詩,自然將《九歌》樂舞的創(chuàng)制作為莫大的功績寫在郊祀歌辭中。這在《漢書·禮樂志》中有進一步說明:
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陰,澤中方丘也。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1](P.1045)
據(jù)此可知,“武帝定郊祀之禮”即郊祀至尊神太一,乾位確定在京師西北“亥位”的甘泉泰畤,為大神出入之“天門”?!毒鸥琛ご笏久贰皬V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云”,此詩設想大司命從天門乘玄云下凡的情景,《史記·封禪書》提及“司命、太禁之屬”皆為泰一隨從。“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相如之死在元狩五年(前118),其后《郊祀歌十九章》的大部分作品就與相如沒關系了。這段記載為樂府創(chuàng)制的重要資料,有兩點需要注意:
一是將《楚辭·九歌》與《郊祀歌十九章》混融在一起概括的,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九歌》樂舞創(chuàng)作于《郊祀歌八·天地》(元鼎六年,前111)之前,因此“就乾位”同樣適用于《九歌》。體現(xiàn)了顓頊歷與《易緯》的深刻影響,是解釋《九歌》創(chuàng)作時地的關鍵。
二是《郊祀歌十九章》創(chuàng)作時地與《禮樂志》記載有出入。據(jù)蕭滌非研究,從《朝隴首》(元狩元年,前122)到《象載瑜》(太始三年,前94)時間跨度經過28年之久[35](P.43),包括雍郊五畤(陜西鳳翔)、甘泉泰畤(陜西淳化)、汾陰后土(山西榮和)、泰山明堂(山東泰安)等祭地的樂歌以及一些雜祀儀式上的祥瑞歌,其中用于“甘泉圜丘”的祭天歌詞只有《練時日》《惟泰元》《天地》《赤蛟》等四首。
由此可知,“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之“乾位”是確定《九歌》創(chuàng)作時地的一個標準,應該作于元鼎五、六年之間,這時仍通行以十月為歲首的顓頊歷;同時“就乾位”也點明位于國都長安西北方的甘泉泰畤是至尊神太一出入之“天門”,自然也是舉行《九歌》郊祀樂舞以“虞(娛)太一”的地方。那么這位太一大神的“天宮”又在哪里,在甘泉泰畤是否有相應建筑來對應?以及“太一”是怎樣游宮的?下面要論證這個問題。
《郊祀歌八·天地》是解讀《九歌》的鑰匙,其首句云:“天地并況,惟予有慕,爰熙紫壇,思求厥路。恭承禋祀,缊豫為紛。黼繡周張,承神至尊。”[1](P.1058) “惟予有慕”之“予”當指漢武帝。詩意為皇帝羨慕天地之普施貺賜之德,興建甘泉泰畤的紫壇,思謀通神之路。在紫壇之上鋪設各種顏色交織的黼黻地毯,在其上表演降神之舞,“承神至尊”即迎請至尊神太一登臨,可見“紫壇”是甘泉泰畤整體建筑的中心部分,《漢書·郊祀志》記載漢成帝時匡衡上書,提到甘泉紫壇之裝飾、陳設以及女樂,云:“甘泉泰畤紫壇,八觚宣通象八方。五帝壇周環(huán)其下,又有群神之壇”[1](P.1256)?!逗鬂h書·劉盆子傳》:“有故祠甘泉樂人,尚共擊鼓歌舞,衣服鮮明,見盆子叩頭言饑?!崩钯t注:“甘泉宮有祭祠之所。樂人謂掌祭天之樂者也?!盵14](P.482)可見在漢武帝時盛極一時的甘泉紫壇,幾十年后經過昭、宣、元、成直到西漢末期只剩下一些文物仍舊陳列著,早已不復往日之盛,但紫壇女樂一直存留著。紫壇也是《九歌》這一降神樂舞匯演的劇場,《湘夫人》:“蓀壁兮紫壇,匊(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王逸《章句》:“以蓀草飾室壁,累紫貝為室壇?!薄逗硬贰棒~鱗屋兮龍?zhí)茫县愱I兮朱宮”,王逸注:“紫貝作闕,朱丹其宮。”詩句喻指河伯居處,但與甘泉紫壇布景相一致?!毒鸥琛分小疤谩薄皦币馑枷嗤?,《東皇太一》有堂上之樂與堂下之樂,“揚枹兮拊鼓,疏緩節(jié)兮安歌”為堂下之樂,“陳竽瑟兮浩倡,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則是堂上之樂舞,“堂”即紫壇。
“紫壇”主要是取象于天上的紫宮或紫微垣?!痘茨献印ぬ煳挠枴罚骸疤⒄撸恢ヒ?。紫宮者,太一之居也?!庇衢幸短接[》中《天官星占》曰:“紫宮,太一坐也。太微之宮,天子之庭,五帝之坐也”,認為“太微者太一之庭”之“太一”當為“天子”之誤?!短煳挠枴酚衷疲骸疤⒄撸髦烊?。紫宮執(zhí)斗而左旋,日行一度而周于天。” [16](P.111)《史記·天官書》:“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屬。后句四星,末大星正妃,余三星后宮之屬也。環(huán)之匡衛(wèi)十二星,藩臣。皆曰紫宮?!盵12](P.1539)可見“太一常居”的“天極星”即北極星與北斗七星及周邊十二星構成的“紫宮”,成了太一大神的紫禁城,而甘泉紫壇是天空“紫宮”的現(xiàn)實范本。在《靈樞經》對汝陰侯占盤的解說中,稱為“招搖中央”的“中宮”而不是“紫宮”。在甘泉泰畤還有“壽宮”,《九歌·云中君》描寫扮演“云中君”的女巫壽宮降神,首句云“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朱熹《集注》:“言使靈巫先浴蘭湯,沐香芷,衣采衣,如草木之英,以自潔清也。靈,神所降也。楚人名巫為靈子,若曰神之子也。”[36](P.41)下文云“蹇將憺兮壽宮”,王逸注:“憺,安也。壽宮,供神之處也?!盵37](P.58)“壽宮”命名與“壽宮神君”有關,《史記·封禪書》:“于是病愈,遂起,幸甘泉,病良已。大赦,置壽宮神君。壽宮神君最貴者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之屬,皆從之?!笔芳艺撡澰疲骸坝鄰难布捞斓刂T神名山川而封禪焉,入壽宮侍祠神語,究觀方士祠官之意?!盵12](卷28,P.1404)甘泉壽宮為司馬遷親臨,真實性不容懷疑。
在《靈樞經》對汝陰侯占盤的解說中,將乾、坎等八卦與天區(qū)八方、季節(jié)時令結合起來,時節(jié)遷變歸因于著名的“太一游宮”之說,這一思想《乾鑿度》中也有重要發(fā)展:
天地(一本無“地”)有春秋冬夏之節(jié),故生(一本作“主”)四時(5)《文選·寡婦賦》“曜靈驛而遄邁兮,四節(jié)運而推移”下李善注引《易乾鑿度》“孔子曰:天有春秋冬夏之節(jié),故主四時”,見《日本足利學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圖版第988,第247頁。。四時各有陰陽剛柔之分,故生八卦。八卦成列,天地之道立,雷風水火山澤之象定矣。其布散用事也,震生物于東方,位在二月。巽散之于東南,位在四月。離長之于南方,位在五月。坤養(yǎng)之于西南方,位在六月。兌收之于西方,位在八月。乾制(注云:按古經,制作剝)之于西北方,位在十月。……八卦之氣終,則四正四維之分明,生長收藏之道備;陰陽之體定,神明之德通,而萬物各以其類成矣。[18](P.8)
這一八卦方位與《靈樞經》“合八風虛實邪正”圖一致?!肚彾取匪^“四正”即上面《后天卦位圖》指震-東、離-南、兌-西、坎-北卦位;“四維”即乾-西北、艮-東北、巽-東南、坤-西南。所謂“乾制(或作剝)之于西北方,位在十月”之“西北方”即前引《乾坤鑿度》所謂“乾為天門”,“位在十月”即以“十月為歲首”,表明此時仍沿襲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頒行的顓頊歷,與《靈樞經》“合八風虛實邪正圖”中的八卦方位相一致。“震生物于東方,位在二月”,其方帝為東皇太皞,春季之時居于震位?!稘h書·魏相傳》記宣帝丞相魏相明于《易陰陽》及《明堂月令》,上書云:
東方之神太昊,乘震執(zhí)規(guī)司春;南方之神炎帝,乘離執(zhí)衡司夏;西方之神少昊,乘兌執(zhí)矩司秋;北方之神顓頊,乘坎執(zhí)權司冬;中央之神黃帝,乘坤艮執(zhí)繩司下土。茲五帝所司,各有時也。[1](P.3139)
據(jù)引文可知所謂“東方之神”“南方之神”云云即“五帝”。晉皇甫謐《帝王世紀》:“大皞帝庖犧氏,風姓也。母曰華胥,遂人之世,有大人之跡,出于雷澤之中,華胥履之,生庖犧于成紀,蛇身人首,有圣德,為百王先。帝出于震,未有所因,故位在東主春,象日之明,是以稱大皞,一號黃熊氏。”[38](P.3)“大皞”即“太皞”,可見傳說中太皞帝“出于震”而為東皇。至于太一是怎么由居處“紫宮”來到“東皇”地界的,《乾鑿度》“太一取其數(shù),以行九宮,四正四維,皆合于十五”句下,鄭玄注云:“太一下行八卦之宮,每四乃還于中央。中央者,北神(《易緯略義》云:“神”當為“辰”)之所居,故因謂之九宮?!?6)見趙在翰輯《七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5、60頁。這個天區(qū)中的八卦位置類似今天鐘表盤上的刻度,“太一游宮”時所乘坐的北斗“帝車”類似于表針,“表針”的起點就是“乾位”,《史記·天官書》:“斗為帝車,運于中央,臨制四鄉(xiāng)。分陰陽,建四時,均五行,移節(jié)度,定諸紀,皆系于斗?!薄端麟[》引宋均曰:“言是大帝乘車巡狩,故無所不紀也。”[12](P.1542)“斗為帝車”與“太一游宮”具有連帶關系,可以說是漢武帝時期典型的宗教思想?!疤弧痹诎素灾畬m構成的天穹表面,每經行四卦方位便回到中央“北辰”中的“紫宮”來休息一下,與天子巡狩如出一轍。其經行四卦順序也應與《靈樞經》相一致,即乾(立冬)-坎(冬至)-艮(立春)-震(春分),巽(立夏)-離(夏至)-坤(立秋)-兌(秋分),與顓頊歷立冬到立秋的自然節(jié)候一致, “東皇太一”之得名與此直接相關。
“東皇太一”的神格是《九歌》研究的關鍵?!段倪x》卷三十二《騷上》選錄《東皇太一》,于“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句下,呂向注云:“太一,天之尊神,祠在楚東,以配東帝,故云東皇?!盵22](P.508)朱熹《集注》采其說。金開誠等《屈原集校注》認為“說雖可通,但并無根據(jù)”,然對“太一為何冠以東皇,其故不可確考”[39](P.187)?!皷|皇太一”包含“東皇”“太一”兩神,結合《靈樞經》對汝陰侯占盤的解說以及《乾鑿度》《乾坤鑿度》的宗教認識,是可以考證出來的。
太一崇拜起源于戰(zhàn)國,至西漢時代已具有多重意義:首先,道家用太一概念來解釋宇宙與生命的起源,郭店楚墓竹簡《太一生水》:“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天地□□□也,是以成神明?!盵40](卷19,P.13) 太一具有宇宙生成論的終極意義;其次,“太一”被巫師方士尊奉為至尊神,宋玉《高唐賦》:“有方之士,羨門、高蹊、上成、郁林、公樂、聚谷,進純犧,禱璇室,醮諸神,禮太一。”[41](P.349)在漢武帝時期為亳人繆忌奏獻“祠太一方”,武帝采用后改造成為國家宗教的主神;再次,太一被奉為戰(zhàn)神,《史記·封禪書》:“其秋,為伐南越,告禱太一,以牡荊畫幡日月北斗登龍,以象太一三星,為太一鋒,命曰靈旗。為兵禱,則太史奉以指所伐國。”瀧川資言《考證》“太一三星”之“太”作“天”[42](卷28,P.1969)。《漢郊祀歌七·惟泰元》創(chuàng)作于漢武帝元鼎六年(前111),記載討伐南越事,詩云“招搖靈旗,九夷賓將”,自戰(zhàn)國直到漢代,“太一”就是“兵禱”對象;第四,方士奉行的“天神最貴者太一”與哲學上具有終極意義的概念“太一”在漢初結合,而演變成總理陰陽五行的至尊神,在武帝時期得以確立。錢寶琮《太一考》認為“漢初尊為上帝的五帝,到武帝晚年竟降為太一之佐”,這一現(xiàn)象反映了“陰陽家占了上風,五行家只能退步了”(《燕京學報》1932年第12期),這一說法基本上反映了當時的思想狀況。
《九歌》是為了“虞太一”即娛樂至尊神太一而在甘泉紫壇表演的樂舞?!抖Y記·月令》:“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昏,參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庇衷啤笆窃乱?,以立春”,孔疏:“立春為正月之節(jié)。”[43](卷14,P.2935)《淮南子·天文訓》:“東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執(zhí)規(guī)而治春?!盵44](卷3,P.37)帝皇同謂,東方之帝太皞自然可以稱為“東皇”,為“五方上帝”之一,在文獻中亦有相應佐證,《離騷》:“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余”,王逸注:“西皇,帝少皞也?!盵37](P.45)《遠游》“遇蓐收乎西皇”,王逸注:“西方庚辛,其帝少皓,其神蓐收。西皇即少昊也?!盵37](P.170)皓、昊、皞上古音近相通?!抖Y記·月令》記載西方主秋之神“其帝少昊,其神蓐收”,“蓐收”即“西皇”少昊之屬神。參照《離騷》《遠游》“西皇”句例,自然能夠推斷“東皇”就是東方之帝太皞。前引魏相列舉“五帝”之名,云“東方之神太昊,乘震執(zhí)規(guī)司春”,則“東皇”為太皞又何疑哉?當至尊神太一坐著北斗這一“帝車”,“游宮”到東方震位,即孟春之時,“東皇”即東方之帝太皞就做了太一的“配神”,而合稱為“東皇太一”,這一名稱既體現(xiàn)了《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志》繆忌所謂“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的觀念,同時也證明《九歌》組舞是在甘泉泰畤“虞太一”而舉行的祈春盛典。
綜上所述,本文通過漢文帝時汝陰侯夏侯灶占盤,發(fā)現(xiàn)“太一游宮”的理論最初是由《靈樞經·九宮八風》在解說占盤圖文時提出來的。人們通過觀測北斗以及二十八宿的視運動制定歷法,顓頊歷一年為365.25天,與《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記載地球公轉日相同[45](P.583)。受當時天文知識的局限,人們不可能對地球自轉公轉的原理得出科學結論,因此將時令變遷的根源歸因于太一大神的“游宮”。汝陰侯占盤圖文記載了新洛、汁蟄、倉果之類“九宮”,雖未出現(xiàn)“太一”字樣,但不見得就沒有“太一游宮”的觀念。而在《乾鑿度》《乾坤鑿度》中卻未提“新洛”等“九宮”,主要就太一游八卦之宮立說;亳人繆忌的“祠太一方”將戰(zhàn)國秦漢以來“五帝”作為“太一之佐”,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
顓頊歷中“乾位”觀念非常重要,是西北方位以及時間開始之地,更是太一等眾神出入的“天門”所在。直到漢武帝時諸多方士將“乾位”確定在國都長安西北甘泉之地,即《漢書·禮樂志》所謂“就乾位”,因此興建“泰畤”等一系列宗教性建筑來祭祀太一。在漢代宗教想象中,至尊神太一居住在天上的“紫宮”里面,因此在甘泉泰畤建造“紫壇”以對應天上的“紫宮”或“紫微垣”。祭祀制度和宗教想象深受《乾鑿度》《乾坤鑿度》的影響,在陰陽五行觀念構成的時空混一的宇宙觀中,太皞是東方、春季之帝,東帝即“東皇”,“東皇太一”體現(xiàn)了五方上帝為太一之佐的祭祀等級。當至尊神太一乘坐北斗這一“帝車”來到東方震位,時間為孟春之日?!稘h書·武帝紀》載元鼎五年(前112)詔“望見泰一,修天文”,臣瓚曰:“此年初祭太畤于甘泉,此祭天于文也。祭天則天文從,故曰修天文也?!盵1](P.186)“”即壇。而《郊祀歌八·天地》創(chuàng)作于元鼎六年(前111),從“《九歌》畢奏”可知早在武帝初創(chuàng)之時就沿用了相傳夏啟時代的“九歌”之名,并在甘泉太一紫壇全部上演。因此本文推論,《楚辭·九歌》即《史記》《漢書》所稱“樂舞”,創(chuàng)作于漢武帝元鼎五、六年之間,應用于甘泉泰畤娛樂太一的祈春典禮之上。
郊祀太一大典自然要由“天子”親自主持?!稏|皇太一》首句“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中的“上皇”即“東皇太一”,接著介紹儀式參加者君臣及儀式過程以及樂舞表演盛況,最后一句是“君欣欣兮樂康”,洪《補》“此章以東皇喻君”[37](P.57),朱熹云“君謂神也”[36](P.41),均不確?!熬本褪侵鞒謨x式的人主,《國語·楚語》:“圣王正端冕,以其不違心,帥其群臣精物,以臨監(jiān)享祀?!盵46](卷18,P.570)帝王在國家祭祀中一直充當著“主祭君”的角色,如米爾恰·伊利亞德所說,是“所有古代宗教中神話-儀式體系(myth and ritual system)的核心”[47](P.343),《九歌》體現(xiàn)了帝王祀天神、祭地祇、享人鬼的宗教內容,天子意志對大型樂舞《九歌》創(chuàng)作傾向具有決定作用,如追求長生的強烈生命意識(《大司命》《少司命》);開疆擴土的意識,如《云中君》中的“女巫神諭”:“覽冀州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使武帝野心得以滿足;祭奠為國捐軀的勇士,《國殤》名義即為國而殤,祭奠戰(zhàn)死者之殤魂的哀歌安排在國家典禮之中。這首詩沒有時代背景以及交戰(zhàn)地點等明確信息,既云“操吳戈兮被犀甲”,又有“帶長劍兮挾秦弓”,“吳戈”與“秦弓”只是例舉大一統(tǒng)國家吳、秦地區(qū)兵器之堅利而已,但持《九歌》屈原作者就難以解釋“吳戈”“秦弓”與楚國之關系。
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云:“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盵12](卷84,P.2503)除這四篇之外,司馬遷隱約提到屈原流放漢北時創(chuàng)作《惜誦》《抽思》,并全文收錄《懷沙》文本,卻未提《九歌》之名,說明司馬遷早就知道《九歌》究竟是怎么回事?!毒鸥琛窞楦嗜┊嚱检胩粯氛拢瑢儆诨始覚n案,藏在金匱石室之中,自然不為外人所知。后來西漢成帝河平三年(前26)劉向奉命整理皇家圖書,發(fā)現(xiàn)了騷體《九歌》,并歸之于《七略》所謂“屈原賦二十五篇”[48](P.155)之中。東漢安帝永初年間(114-120)校書郎王逸在劉向、劉歆《七略》“屈原賦二十五篇”基礎上作《楚辭章句》,所謂“《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云云,實際上是沒有根據(jù)的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