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德國占領波蘭后,納粹黨衛(wèi)軍命令年輕的波蘭裔奧地利人威廉·布拉塞發(fā)誓效忠希特勒,并加入國防軍,但他拒絕了,因為他的母親是波蘭人,他也堅定自己是波蘭人,不想背棄自己的祖國??伤惨虼吮魂P進了集中營,編號3444。在集中營里,布拉塞因嫻熟的攝影技術,很“榮幸”地被黨衛(wèi)軍任命為身份識別小組中的攝影師,為囚犯們拍照,能暫且保命,可是出現(xiàn)在他取景框里的同伴們,正一個個走向死亡,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本書所講述的就是這位偉大的囚犯攝影師從1940年到1945年間,在集中營內(nèi)通過拍攝數(shù)以千計的照片,記錄了集中營內(nèi)囚犯的真實處境、生存條件,以及納粹在這個“死亡工廠”里進行的慘無人道的醫(yī)學實驗、毒氣室等。布拉塞慢慢地意識到他不能僅僅“活著”……于是他盡一切可能,用生命為后世保留下了上萬張歷史鐵證,并講述這個悲慘的故事。
威廉·布拉塞打開放大機,一束強光打在成像紙上。底片是朋友弗朗克一大清早剛沖洗好的,他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不過弗朗克是一名優(yōu)秀的實驗室技術人員,布拉塞相信他沖洗的底片對比度和成像度是完美的,他也了解自己的放大機,熟悉其工作原理:一張擁有中等強度的底片只需要12秒的曝光時間。12秒后,關閉白光燈,整個房間又恢復了昏暗的紅色安全光線的籠罩。
布拉塞的頭兒——伯恩哈特·瓦爾特讓他沖洗大幅照片,此人是黨衛(wèi)隊的上級小隊長。為此,布拉塞在放大機上放了一張30厘米×40厘米的紙。此刻,紙上已經(jīng)含有從底片上投下來的影像,不過肉眼看不見,他把紙浸到成像池里,不耐煩地等待著圖片顯像,這是一個緩慢而又平靜的步驟。等待的結果就是照片上即將浮現(xiàn)出一張人臉。
先是眼睛的輪廓、幾束濃密的頭發(fā),然后是面部特征和脖子的曲線。漸漸地,布拉塞看到了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女人,頭上圍著一條彩色絲巾。當其黑色的瞳孔變得清晰時,布拉塞將紙片從成像池里取了出來,迅速地把它擦干,然后將它放到定影池中:有半分鐘就夠了。布拉塞根本不用看放在桌子上的計時器,他知道那是多長時間。半分鐘后,他把紙從定影池中拿出來,小心地擦拭,掛起晾干,這樣做可以確保照片日后不會發(fā)黃。當然,布拉塞曾經(jīng)向瓦爾特要過一臺烘干機,但是瓦爾特的上級遲遲不從柏林調(diào)設備過來。瓦爾特還去波蘭的首都華沙尋找設備,結果也是徒勞,因為德國人早就把這里搶劫一空,不留一絲有用的東西。
掛好照片后,布拉塞才打開房間昏暗的燈。他站在那里觀察著掛起來的照片,突然他感到一絲喜悅——照片成像完美。不過這種成就感很快就變成了不安。照片上那女人的眼睛一直盯著他,而且她的表情有些猙獰。
布拉塞顫抖著后退一步,他不知道那女人是從遙遠的哪個地方來的:這張肖像拍攝的距離太近,以至于他無法看見她的衣服或其他特征。
這是一張平凡無奇的臉,就像他之前拍攝過的其他集中營囚犯的臉那樣。她可能是來自任何一個國家的猶太女人,法國的?斯洛伐克的?或者是吉卜賽的……不過說實話,她的樣子倒和集中營里其他流浪者不同,她可能是德國人,因為冒犯了納粹而受到懲罰。
可這都是他的想象,他只知道這是瓦爾特拍的照片,而瓦爾特才不會花時間解答他的問題呢。布拉塞從來沒有在室外拍過照,雖然他有權力這么做,但他卻不想這樣。只要沒人命令他,他就想一直留在這間封閉且悶熱的工作室里。瓦爾特卻喜歡待在陽光下,拿著攝像機拍照、攝影,然后把膠片帶回工作室讓人沖洗。
整個黨衛(wèi)隊都敬重他們的這位攝影工作室隊長——伯恩哈特·瓦爾特。
瓦爾特時刻提醒自己,布拉塞是一名囚犯,其他什么也不是,而他自己可是一名上士。不過這位身份尊貴的攝影師的攝影技術著實令人驚嘆,他甚至有些欣賞他這位攝影助手——波蘭囚犯布拉塞。他會和這位囚犯聊天或者討論攝影技術問題,他也會把某些敏感的任務交給布拉塞。
這天,瓦爾特很早來到工作室,一排囚犯的照片還沒有沖印出來,那些囚犯的表情好像都很認真,他需要將其一一辨認、完成登記。德國軍官手里拿著膠卷,小心地把玩著,仿佛那是一件珍寶:這可是好幾米長的膠片呢。
“布拉塞在哪?”
“在暗室里。”塔德克·布羅德卡回答,他正在準備早晨工作的器材。
瓦爾特快速穿過房間,敲響了暗室的門。他不想在紅光亮著的時候打開房門,這樣會弄壞布拉塞的作品。只有當里面的人邀請他進來的時候,他才能向前邁步。
“早啊,布拉塞先生。今天怎么樣?”瓦爾特問道。
攝影師布拉塞笑了笑,回答:“我很好啊,隊長先生。我可以為您做點什么?”
瓦爾特抬起手,給他看了看膠卷,然后把它放在桌子上,說:“您有一項新任務。您大概要多長時間能把這卷膠卷洗出來?”
布拉塞看了看膠卷。
“我今天的登記工作結束后,就開始做這個。我可以冒昧地問一下這里面是什么嗎?”
瓦爾特聳了聳肩,毫不在意。
“這些是我昨天在集中營四下拍的照片,隨意拍的。但它們對我來說很重要,我的領導也這么認為。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布拉塞明白,這些可不是隊長的個人回憶,這些是集中營的上級們要看的。他必須認真完成這項任務。
“請您不必擔心,照片一定會是完美的。”
簡單交流過后,瓦爾特就走了,布拉塞又像往常一樣擔心起來。
下午,他開始沖洗瓦爾特帶來的那副膠卷。他履行了諾言,將照片沖洗得無可挑剔,甚至還裁掉了一些多余的部分,使得照片上的德國上司顯得更好看一些。之后,一張女人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觀察著這個女人,而這個女人仿佛將他一眼洞穿。
那雙眼睛正在哭泣,雖然沒有淚水。
那深邃烏黑的瞳孔中滿是恐懼和絕望。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中卻空無一物。
她的唇紋仿佛講述著她的恐懼。
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也許是一具尸體,也許是堆放死人的工廠。
布拉塞突然想起來這個女人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張照片是什么時候拍攝的了?——毒氣室。當時這個女人就待在毒氣室的入口,也許她看到門是開著的,或關著,總之她看見了里面的情景:有人正在清掃毒氣室里做完實驗后的狼藉。而她的眼睛里寫滿了恐懼和驚訝,還有對于自己眼下在劫難逃的命運的清醒認識。因為她就是下一個實驗品。
布拉塞渾身顫抖。他在集中營里已經(jīng)看過太多的死亡,但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和這張照片里的女人一樣的眼睛:那雙眼睛在這一秒是鮮活的,而下一秒就將死亡。這雙眼睛看到了已經(jīng)敞開的地獄之門,這雙眼睛在感受最后的心跳。下一秒,帷幕將要落下。
布拉塞立馬轉(zhuǎn)移自己的視線,走開,跑去關燈——整個暗室陷入一片血紅色的昏暗之中。此刻,窗戶是關著的,他有了一絲安全感。
他知道,只要自己待在這件暗室里,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一點點、緩緩的,他安靜下來,繼續(xù)做當天的工作:登記囚犯的身份。他只是不想落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