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蓓佳
我的奶娘,我叫她阿媽。童年時光中,她是我最親近的人。
我媽一直說我是個天生犟種,因為我一生下來就死活不喝她的奶,也不知道是她奶水太過稀薄,還是奶頭堵塞了讓我無法吮吸。整整三天,我哭到臉色鐵青,喉嚨嘶啞,眼見得倒氣艱難,小命難保。那個時候,我們那樣的小縣城里是見不到牛奶和奶粉這些時髦玩意兒的,小毛頭不喝奶,就意味著自絕于世界。
我外婆舍不得我餓死,因為我是家里的頭生子。她老人家托了街坊鄰居四處打聽,在我出生后的第四天頭上找來了我的奶娘。
長大后回想她,個頭小小的,黃皮,凹眼,高顴骨,厚嘴唇,竟是南國兩廣人的長相。但是當(dāng)時的我才出生三天,應(yīng)該不會看人,也看不見人。聽我外婆說,阿媽進得房來,抱我入懷,解開衣襟,手才摸到胸口,奶汁哧卟一下子噴射出來,白花花濺得我滿頭滿臉,可我居然一聲沒哭,驚愣片刻,小鼻孔張開連嗅三次,掉回腦袋,穩(wěn)準(zhǔn)狠地一口叼住了我阿媽的奶頭,嗞咕嗞咕吸得幾近嗆咳。阿媽后來形容說,我那一頓奶,足足吃了有三根香的功夫,哪像個餓到半死的毛娃,簡直就是一頭狼崽,一口要吸出她的血來。
“緣份啊!前世里有緣?。 币恢钡轿议L大之后,我外婆還屢屢感嘆。
那時候我阿媽已經(jīng)生過四胎,哺乳期的小兒子剛滿六個月,她斷了兒子的奶,應(yīng)聘來給我當(dāng)奶娘,自然也是家里需要這一份收入。
一年后我斷奶,阿媽本該走人,因為我家里也并不寬裕,雇不起常年保姆??墒俏覌尣磺捎謶蚜宋颐?,而且她生完我妹趕緊地就要上班,這樣一來,阿媽不能不留下,照顧著我們兩姐妹長大。
奇怪的是,我媽生下我妹就有奶了,濃稠又洶涌,吃得我妹從小就面如滿月,個頭也高,兩歲跟我比肩,三歲已經(jīng)高過我兩指有余。小時候我們兩個打架,我被她壓著無力還手,阿媽就會氣急敗壞地沖過來推搡我妹:“小鬼頭,你欺負(fù)網(wǎng)子?。∧悴粫缘盟聛砣鞗]吃著一口奶??!”
好像我三天沒吃奶,就有了橫行天下的資本。
還好我妹妹宅心仁厚,長大了非但沒記我和阿媽的仇,反而事事處處都記得維護我,連我在小學(xué)里做值日生,她都會偷著去幫我拎水??赡馨尩哪蔷洹叭鞗]吃著奶”在她腦子里記憶深刻,自覺不自覺地,她就長成了一個全能保護者的角色。
小時候,我們那個小城是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枕河傍水的江南市鎮(zhèn),曲里拐彎的巷弄里藏著無數(shù)棟破敗寥落的深宅大院。那些院子一律有著謎一般緊閉的大門,門上有一對碩大而粗糙的鐵環(huán)。推開門,跨過高高的門檻,便是遼闊而又顯得荒蕪的庭院。中間一條碎磚小路通往正房,小路兩邊有菜地,種著小蔥、青蒜、扁豆或者南瓜;也有無心打理的花圃,零零星星開著粉色的鳳仙花,鮮艷的美人蕉,夾雜著一兩株薄荷藿香之類,夏天可以采下葉子泡涼茶喝。小路走到頭,便是高大而陰森的七架梁的正房,中間堂屋,待客和吃飯,兩邊各有一間大房,東房住父母,西房住小孩。正屋兩邊,還有兩排堆放雜物或是用做廚房的廂房,小,并且低矮,光線也差,一般不會住人。
大概在我兩三歲的時候,東廂房里好像養(yǎng)過一頭母羊,印象中我似乎喝過幾次腥得要吐的羊奶。有時候我會抓院子里的羊屎當(dāng)玻璃球玩,只要被阿媽發(fā)現(xiàn),她會立刻撲上來打落我手里的寶貝,然后抱我到巷子里的水井邊,打一大桶水,用肥皂使勁搓洗我的手,還抓我的手湊近她鼻尖嗅,確信沒有羊屎味了,才放我走開。那頭母羊后來去了哪兒,是賣了還是殺了,我已經(jīng)完全沒有記憶。
童年時光,眼睛里總會放大身邊物體的尺度,覺得一切都夠威嚴(yán)和森然,到長大后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現(xiàn)在做夢還偶爾夢到我們家的門樓,那樣高大,那樣寬厚,我?guī)缀跻涯X袋仰到九十度的樣子,才能看見門樓頂上殘缺不齊的雕花石磚。還有,那兩個門軸特別跟我們小孩子較勁,每次我媽吩咐我去關(guān)門,門軸就吱吱地響著,厚厚的門扇賴著屁股死活不肯動窩。然后阿媽趕快拿個油瓶過來,把瓶里的油腳子滴幾滴在門軸上,哄它們聽我指揮。可是沒過幾天灰塵又會把門軸膩住,蹲下去能看見一層油污巴在門窩里,粘稠污穢,碾碎的羊屎一樣,好惡心。這時候我要是再去關(guān)門,門軸會大聲呻吟,哭泣,比之前更加懈怠。
我那時候還有個毛?。簺]事喜歡用指甲摳東西。墻壁上的石灰啦,腳趾里的污垢啦,鉛筆上的橡皮腦袋啦,磚縫里的泥土啦,都是我的最愛。摳東西的時候我很專心,精神集中,情緒安寧,目光深邃,實實在在地享受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愉悅。我還特別喜歡摳家里那兩扇黑漆大門,因為漆皮剝落后,門縫里的油泥變得生脆,用指甲去摳,喀蹦下來一塊,喀蹦又下來一塊,爽得不行,非常有成就感。還有,門扇的木質(zhì)天長日久之后已經(jīng)松軟得不堪一擊,摳出來的木屑嵌在指甲縫縫里,聞上去有一種古老的陳舊的氣味,讓我說不出來地迷醉。
阿媽最見不得我碰那兩扇門,只要我們兩個人在院子里,不管她是在種菜還是洗衣服,她的眼睛始終瞄在我身上,我剛往門樓那邊邁一步,她已經(jīng)飛身過來擋住我,喝令我回到正房前廊上玩。
“好好的大門都要被你摳出洞洞啦,賊娃子都能鉆進來啦,要不要剁了你這雙手?”
然后她就抓起我的傷痕累累的指尖,在手心里又揉又吹,還痛心疾首:“嫩豆兒樣的手啊,粉砣砣的指甲啊,羅子哪有你的手好看?怎么就不曉得顧惜呢?”
她不顧事實夸贊我好看的同時,總不忘梢?guī)е盐颐妹昧_子貶到塵埃里。我媽看不過去,隔三差五要批評她偏心眼兒。
“不能這樣!”我媽一臉嚴(yán)肅?!靶『⒆又g要一碗水端平?!?/p>
“好好,端平,端平。”
鑒于我媽的小學(xué)老師的身份,她不敢當(dāng)面違拗,嘿嘿一笑,接受批評,可是屁股一轉(zhuǎn),下一回碰到類似的事情,照做不誤。
“可憐呢,生下來三天沒吃著一口奶呢?!边@是她為了我屢戰(zhàn)屢勝的一句口頭禪。
阿媽這一輩子生了六個兒女,奶我之前有四個,我七歲之后她辭工回家,不經(jīng)意又生了兩個,可惜末一個先天不足,落地就沒了聲息。她倒是不以為然,端午節(jié)來我家送棕子給我吃,碰到我媽問起,擺擺手說:“短命鬼,不說他?!?/p>
我媽就說她心大,感情的事情上粗粗拉拉??晌蚁耄屢切拇蟮脑?,她該對所有的孩子都風(fēng)清云淡啊,她怎么唯獨把我捧在手心,拿她的肩膀她的胸襟把我呵護得嚴(yán)嚴(yán)實實呢?
我四歲時,阿媽的大兒子大虎哥哥十七歲,勉勉強強初中畢業(yè),經(jīng)我爸托人介紹,進郵局學(xué)徒,做投遞員,成了阿媽家里第一個吃公家飯的人。他有一輛漆成墨綠色的嶄新的自行車,車架上掛一個同樣墨綠色的郵包,每天上午十點鐘左右,他會風(fēng)雨不誤地出現(xiàn)在我們家巷子口,一路鈴聲叮當(dāng),風(fēng)一般沖到守在門口的我和羅子面前,捏閘,蹁腿下車,從郵袋里抽出我爸訂閱的一份報紙,間或還有一份遠(yuǎn)方寄來的信件,遞到我的手上。這時候我就會高聲地快樂地朝大門里面喊:“阿媽阿媽,大虎哥哥來送信啦!”
阿媽如果恰好手上閑著,會應(yīng)聲而出,看一眼汗淋淋的兒子,板著臉罵他:“騎這么快,趕去殺頭??!”
我那時候聽不明白這句咒罵背后的心疼,只不過阿媽一出現(xiàn),我的腰桿子立刻硬了起來,敢于提出非份要求:“大虎哥哥,你帶我騎一下車子好不好?”
大虎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拿眼睛瞟他媽。
阿媽的罵聲又是劈頭蓋臉:“你個挨千刀的,耳朵長毛啦?網(wǎng)子要騎個車你裝聽不見?”
馬上,大虎笑逐顏開,一手扶龍頭,一手抱起我,妥妥地放在前杠上。
“坐好了啊?開動嘍!”
叮當(dāng)叮當(dāng),自行車載著我飛馳而去,穿過小巷,空地上轉(zhuǎn)一個大圈,原路送我回家。
我妹羅子眼巴巴地站在門口,她多想也像我一樣坐上這么一回,可是阿媽對她渴望的眼神完全視而不見。羅子懂事,不哭不鬧,她知道在我強悍的阿媽面前哭也無用。
星期天,阿媽會有半天假,回去料理一下家事。她的長女大丫是家里的總管,媽媽出門掙錢,爸爸和三個弟弟都交由大丫照料??墒钱?dāng)媽的仍然是這個大家庭的主心骨,攢積了一星期的大事小事,都要等著在我阿媽回去的這半天里決斷和安排。
上小學(xué)之前,我一直是阿媽的小尾巴,她買菜,我跟她上街,她回家,我也跟她回家。我知道阿媽喜歡把我?guī)г谏磉?。她會給我在耳朵兩邊梳兩條細(xì)細(xì)的麻花辮子,扎上兩根紅色的綢帶,再穿上紅白毛線織成的開衫式毛衣,或者一條紅色燈芯絨的背帶褲。在那個年代的小城,小孩子打扮成這樣,走到哪兒都會引人注目。阿媽特別享受這種被注目的自豪。
阿媽家住在城南閘橋下。臨街有兩間矮趴趴的門面房,是她丈夫胡麻子的木器店。店后面穿過一個狹長的天井,是三間更加低矮的住房,住著阿媽夫婦和他們的眾多兒女。
胡麻子其實不是木匠,是箍桶匠,他的店里總是堆滿刨成了圓弧狀的木塊,整齊纏繞著的竹絲,閃亮的銅條,還有大大小小的鐵環(huán)??邕M店門,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怪怪的刨花味,桐油味,鐵器和銅銹的氣味。凡能插腳的地方,是形形色色的桶:水桶、腳桶、米桶、馬桶,還有嬰兒的站桶……小桶摞在大桶里,層層遞進,摞成一個寶塔的形狀,一直頂?shù)轿萘?。那些做好的銅環(huán)鐵環(huán)竹絲環(huán),也是大的套著小的,一排一排掛滿墻壁。鐵環(huán)一般比較厚重。銅環(huán)看上去要輕薄很多,被胡麻子擦得很亮,泛出一層黃燦燦或者紫瑩瑩的光。竹絲環(huán)是竹篾劈細(xì)了之后一股一股絞出來的,猛一看像蛇,盤纏在一起的粗蟒蛇,我在更小的時候去木器店玩,冷不防見到,嚇得哭了,阿媽還把胡麻子罵了一頓,怪他為什么不早早收拾起來,弄得胡麻子百口莫辯。
胡麻子本人除了臉上有麻子,其余挑不出大毛病。個子敦實,面孔黝黑,眉毛又粗又重,細(xì)瞇瞇的眼睛藏在眉毛下,坐著干活兒時,眼睛往下看,就像打盹兒睡著了那樣。他身上終年系一條油布圍裙,黃不黃黑不黑的顏色,因為沾了太多桐油,邊角發(fā)硬,往左右兩邊支愣著,像扎撒的鳥翅膀。他每天干活兒,吃飯,從巴掌大小的紫砂壺里喝釅茶,躺在藤椅上睡中覺,這條圍裙從來都不摘下來,宛如長在他身上的第二層皮膚。
阿媽對這兩間店堂的雜亂,對胡麻子身上的邋遢是非常的看不慣,一回家就總是叮囑我:別往前面跑,看弄一身臟!
阿媽家的規(guī)矩,女人和小孩子吃飯都不上桌,家里有能力掙錢養(yǎng)家的才能端坐飯桌由人伺候。從前到飯時,是胡麻子一個人悶坐在四仙桌上,倒一小碗黃酒,就著一碗咸菜燒小雜魚,不慌不忙地享受著。阿媽帶著幾個小孩子圍著灶臺邊的一張小圓桌,一人一大碗雜米飯,拿鍋里多余的湯汁一拌,稀里呼嚕吃個精光。大虎當(dāng)了郵遞員之后,有資格跟胡麻子平起平坐了,父子兩個便面對面分享一碗小魚,有時候還能再添上一碗炒螺螄,或者韭菜炒雞蛋,再或者蜆子燒青菜,總之是多少有點葷腥味。只有我到阿媽家做客時,阿媽要把我抱上四仙桌子坐,桌上會再多出一小碗油光錚亮的紅燒肉,這是專屬于我的一份特供,我吃剩下了,別人才可以吃。而阿媽的另外幾個兒女:大丫二虎三虎,必定被她趕到前面店堂里去吃飯,阿媽的原話就是:眼不見嘴不饞。
五歲之后我對人情世故有了感覺,不怎么愿意接受阿媽的特殊安排了,總是扭著屁股要下桌,去跟我的三虎哥哥大丫姐姐一堆坐。阿媽犟我不過,便拍一掌三虎的腦袋,喝令他:“你去,陪你妹妹上桌?!庇谑侨⑿Σ[瞇拉了我的手,跟我同跪在一條長板凳上,享受一次成年男人的待遇。只不過他依舊不敢多伸筷子,看得多,吃得少,小心翼翼又誠惶誠恐。他是個懂規(guī)矩的小孩,知道掙錢不容易,父母好辛苦。
七歲生日剛過,我上了小學(xué)。大我半歲的三虎跟我同一個學(xué)校同一個班級。九月開學(xué)第一天,阿媽給我換上一件粉紅底子帶小白點的花布襯衫,一條半新不舊的藍(lán)布褲子,一雙紅黑格子燈芯絨面料的搭扣布鞋,還給我背上一只手工縫制的花布小書包,里面放著兩本新發(fā)下來的語文和算術(shù)書,一只嶄新的鐵皮鉛筆盒?!熬W(wǎng)子啊,”她叮囑我,“上學(xué)不怕啊,有人欺負(fù)你了就找三虎去,他力氣大,會打架?!?/p>
我媽在一旁插嘴:“怎么能讓小孩子去打架呢?”
阿媽振振有詞:“那怎么的?我們網(wǎng)子多可憐吶,生下來三天都沒吃到一口奶!”
我媽哭笑不得,覺得她邏輯混亂,沒吃奶跟被欺負(fù)之間并沒有必然聯(lián)系??墒俏覌尣辉敢飧尃巿?zhí),一旦爭起來,阿媽總是神情亢奮,氣勢咄咄逼人,矜持又帶點高冷的我媽只能報之以苦笑。
但是我媽在原則問題上絲毫不肯讓步,她堅決制止了阿媽要送我上學(xué)校的動議。
“絕對不行?!蔽覌屨Z言柔軟,眼神里傳達(dá)出來的卻是不可商量?!熬W(wǎng)子以后天天要上學(xué),你不可能天天去送她?!?/p>
阿媽倒也懂得讓步,大概覺得我媽說得有道理吧。轉(zhuǎn)而求其次,她要求我先去閘橋下的木器店里找三虎,兩個小人會齊了再往學(xué)校走。反正去學(xué)校,木器店是必經(jīng)之路。我媽同意了這個折衷辦法,把我送出大門,就停步不前,還拉住阿媽的衣角,示意她也不必再送。
去木器店,我熟門熟路。三虎的姐姐大丫很高興我來找三虎,特地把三虎身上那件帶破洞的汗衫換下來,臨時給他套上二虎的一件長及腿根的?;晟?。三虎就這么穿著一件咣里咣啷的大衣服,背一只同樣是哥哥用過的破書包,螞蚱一樣地蹦跳著,時而在前時而在后,盡責(zé)盡力地呵護著我往學(xué)校走。
我們倆那時都缺少時間概念,也不知道上學(xué)是不該遲到的,他一路走一路踢石子,我奔前跑后幫他收集石子,盡量地送到他腳底下,看他“噗”一聲踢中目標(biāo),就開心大笑,比自己動腳還要快樂。
不知不覺走上閘橋。橋面有點坡度,我們不踢石子了,站在橋欄前往河水下面看,因為三虎顯擺一樣地告訴我,他昨天在鄉(xiāng)下池塘里逮到了一只小烏龜,本想留著給我玩玩,可是烏龜咬了大丫的手指頭,大丫一生氣,拎起烏龜扔到閘橋下面去了。三虎說:“你往水里面看,使勁看,一會兒烏龜就會冒頭,真的?!?/p>
我們倆屁股朝天地趴在橋欄上,肚皮貼著冰涼的石頭,脖子伸出老遠(yuǎn),比賽誰能先找著小烏龜。我說我好像看到了,在那邊的那堆水葫蘆下面,那兒有個動來動去的黑點點。三虎仔細(xì)辨認(rèn)之后一口否定了我,說那不是烏龜,是一條烏魚的大嘴巴,烏魚在吃水葫蘆。我說烏魚才不吃水葫蘆,它要吃小魚。
“魚怎么會吃魚?”三虎很生氣。
“魚就是會吃魚啊,阿媽告訴我的呀?!?/p>
“我媽才不懂,她沒有釣過魚,又沒有養(yǎng)過魚?!?/p>
“可是她殺過魚,還煮過魚。”
“呆子!”他忿忿地嘀咕一句。
我搞不清楚他這句“呆子”是說我的,還是說他媽媽的,就威脅道:“我告訴阿媽去?!?/p>
這句話嚇住了三虎,他就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又挑起話頭,指著橋洞下方的一處水草叢,說他這回真看到烏龜在伸腦袋。
“哪兒呢?哪兒呢?”我拼命地伸脖子,踮腳往橋洞下面看。
“那兒呢,在游呢,四個腳都在劃水呢!”
我超級惱恨自己的愚鈍,別人都能看見的,偏我看不見。我更大幅度地把身體探出橋欄去。然后,我感覺自己頭重腳輕,整個人從橋面上騰空而起,風(fēng)在耳邊呼呼作響,我背著的書包比我的身體下墜更快,書包帶子扯住我的脖頸,像是有一雙大手在拼命地拉我入水。在我的頭發(fā)和腦袋浸入水中的瞬間,我還來得及看到一條尺把長的鰱魚被我驚得“潑刺”一聲跳起來,白花花的肚皮一閃,尾巴掃在我的鼻尖上,非常有力度,像是有人用勁地?fù)伭宋乙话驼啤?/p>
后來阿媽告訴我,她奔下河岸,跳入河水,一把將我撈到手里的時候,我就像一只淹得半死的貓,眼睛閉著,嘴巴張著,鼻子里耳朵里哪兒哪兒都在冒水,手冰涼,臉烏青,一點“人氣兒”都沒有,把她嚇得站在水里就尿了褲子,“幸虧通身上下都是水,不然要出大丑?!彼€笑瞇瞇的,覺得占了便宜。
原來那天早上她想來想去不放心我,瞞了我媽偷偷跟我出了巷子,先跟到木器店,又跟到閘橋。三虎和我站在橋上往河水里探頭探腦時,她心里惱火三虎不及時領(lǐng)著我去學(xué)校,正要奔過去搧她家那個“挨千刀”的耳光子,眼面前一閃,我就倒栽蔥飛到了橋下。
“我說嘛,我一早起來心就嗵嗵跳嘛,就覺得你頭天上學(xué)要出個什么事,你媽還不讓我跟著!”她說這話的時候,既后怕,又驕傲。
虧得那條河水淺,立秋前后天氣也炎熱,我和阿媽都沒有出大事。
可我還是躺在床上發(fā)了一個星期的燒,說胡話,身子一挺一挺地發(fā)驚,間或還放聲大哭。醫(yī)生說我是受了驚嚇,開了幾劑安神壓驚的藥丸。那藥丸個頭比玻璃彈球還要大,卡在我的嗓子口,差點兒沒有噎死我。阿媽手忙腳亂地把藥丸從我嘴巴里摳出來,掰碎成黃豆大小的藥塊塊,再一顆顆地搓成小球球,慢慢地喂給我。
病好之后再上學(xué),我才知道三虎為我落水的事情吃了大苦,我阿媽當(dāng)晚就沖回家,從木器店抽根竹絲,把三虎從床上揪起來,扒下褲子,噼里啪啦就是一頓打。阿媽的理由是,三虎是哥,我是妹,哥哥沒有帶好妹,哥就有責(zé)任,要受罰。她還呼天搶地:“你個挨千刀的?。∵@要是晚一步,網(wǎng)子的一條小命就送掉了??!你讓我怎么對人家爹媽交待啊!”
三虎抽咽著,撅了小屁股,不躲也不閃,乖乖讓他媽打。后來還是大丫心疼弟弟,拼死上前搶了她媽手里的竹絲,才算就勢收了場。
三虎的屁股被打爛了,也敷了草藥,趴在床上將養(yǎng)了一周。所以,實際上,我因為高燒而缺課的那幾天,三虎也同樣沒有到學(xué)校。
一周后我們又開始上學(xué)了,每天我仍然是路過木器店叫上他一塊兒走,他也從來沒有說過他為我挨的那一頓打。
可是班上的小朋友都知道了我從橋上落水的事,他們在背后對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有人還故意站到板凳上,頭往下一栽,故意做出“撲通”落水的動作,惹出周圍一片笑聲。我坐在座位上,無比羞愧地低了頭,用指甲一個勁地?fù)赶鹌?,想哭,又不敢哭。我模模糊糊意識到我已經(jīng)成了班里同學(xué)的笑柄,上學(xué)頭幾天,我已經(jīng)把我身上的笨拙、膽怯和懦弱暴露無遺。
毫無疑問,三虎不可能容許這種情況的存在,他必須要替我出面。有一天上學(xué),他在身上藏了一根從木器店里偷拿出來的鐵條,下課時間,當(dāng)幾個頑皮的男孩又一次站在板凳上對著我吐舌頭翻眼睛,做各種羞辱性的動作時,三虎呼地一下子從他座位上站起來,變戲法一樣抽出那根令人膽寒的鐵條,對著那些男孩子劈頭蓋臉地抽過去。小孩子手里沒數(shù),完全不知道輕重,當(dāng)時就讓兩個男孩身上臉上見了血,嚇得教室里一片驚叫聲。好在老師沒走遠(yuǎn),急急忙忙趕過來,適時制止了一場暴亂。
三虎剛?cè)雽W(xué)就犯下了如此大的錯誤,學(xué)校自然不肯再接受他。還是我爸出面,在小城最好的一家館子里請了一桌客,讓各方面息事寧人。三虎轉(zhuǎn)學(xué)到城郊的另一所學(xué)校讀書。那學(xué)校設(shè)施簡陋,學(xué)生們都要自帶板凳上學(xué)。偶爾我會在上下學(xué)的時間里看見三虎扛一條板凳穿街而過。我停步,驚慌失措地看他,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
不過三虎似乎一點兒都沒有記恨我。放學(xué)早的時候,他時常還會到我家,去找我阿媽。他其實是個有點粘媽的男孩子。阿媽忙著做事沒空理他時,他就一個人坐在我家的門檻上打彈子球,或者用他的尿水當(dāng)子彈,猛射臺階下的螞蟻們。我記得他當(dāng)時在換牙,嘴巴一張開就看見一個黑洞洞。他的睫毛長,又漆黑,顯得一雙眼睛毛呼呼的,像某種小動物。神情專注時,他的鼻孔就會翕開,貓一樣地一張一合,鼻腔里帶出重重的呼吸聲,讓別人輕易不敢驚擾他。
很多年之后回想起來,三虎是那樣一個可愛的,孝順的,陽光明媚的小男孩。
那一年的冬天,距我從橋上落水不到半年時間,我又做出了另外一件丟人的事情。我那時候好像特別窩囊,手腳笨拙,腦子遲緩,很容易就把身邊的一切弄得特別糟糕。我拼命地想讓自己成為一個老師和家長心目中的好孩子,可我的努力總是適得其反。
那天上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是做手工。手工的內(nèi)容其實很簡單:把發(fā)給每個人的紅色蠟光紙按老師教的方法折疊,爾后一剪子下去,再展開,成就一枚紅光閃爍的五角星。再然后,把一枚大的四枚小的五角星在圖畫薄上排列成國旗圖案,拿糨糊黏好。
可是我的五角星無論如何都剪不成樣子,要么剪出來的只有四只角,要么就是其中一只角特別巨大,而跟它對應(yīng)的那只角則小得如同瘸腿。
手工課的老太太特別兇,她不斷地呵斥我:“紙要疊整齊!剪刀要拿正!這么笨???”
我有個壞毛病,遇事一急就想小便,越想小便就越是尿急??墒俏也桓遗e手要求上廁所。我已經(jīng)把五角星剪得這么糟糕,怎么還有資格提出份外要求。
好不容易聽見了放學(xué)鈴響。奇怪的是,鈴聲響起時,我已經(jīng)消失了那種強烈的小便意識。我跟著同學(xué)們急急忙忙往外面跑。那天的雨下得很大,許多小朋友擁擠在走廊上撐傘,穿套鞋,大呼小叫,混亂一片。我?guī)缀跏潜蝗肆鞴鼟吨叱鲂iT。
從學(xué)校到我家,先要沿著河岸走個兩三百米的樣子,然后上閘橋,經(jīng)過阿媽家的木器店,再過馬路,穿過一條寬寬的橫巷和一條窄窄的豎巷,才看到我們家的黑漆大門。這點路,對大人來說不算什么,但是對于一個七歲的孱弱的小姑娘,還是在大雨之中,兩只手還要抓緊一把沉重?zé)o比的木柄油布傘,時時刻刻地跟大風(fēng)抗?fàn)?,這段路程便不是輕捷之旅。
走過寬寬的橫巷,拐入窄窄的豎巷,眼見得再走個十幾二十米就到家門。這時候,也不知道是憋得太久還是意志力松懈的原因,小便的急迫感倏忽而至,一瞬間里就讓我全線崩潰。我雙手舉著一把大傘,夾緊雙腿,孤立無援地站在風(fēng)中雨中,全身都在篩糠般地哆嗦。我感覺褲襠里熱乎乎的,洶涌的尿水頃刻間就要噴薄而出,可我該死的褲腰上還系著一條細(xì)細(xì)的棉繩褲帶。我把頭偏過去,將傘柄夾在腦袋和肩膀之間,好騰出兩只手去解褲腰帶。傘重風(fēng)大,我的腦袋和肩膀無法支撐太多的重負(fù),整個人跟著雨傘原地轉(zhuǎn)了一個半圓。我一點兒都沒有想到,其實我是可以先把傘面收起,放到一邊,解決了小便的問題再說,最多身上衣服打濕了而已。我是真沒有這樣的急智。
細(xì)細(xì)的褲腰帶就這樣被我手忙腳亂拉扯成了死結(jié)。
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小便是怎樣呼啦地一下子從下身沖出來的了,我只記得那時我的眼前黑暗一片,我的心里同樣黑暗一片。我孤獨地站在我人生的黑暗之中,卻體驗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暢和快樂,那種淋漓盡致的快樂讓我渾身發(fā)抖,讓我在黑暗之中突然看見了眼前閃爍的光亮,就像星空裂開、閃電射出一樣,我簡直就想大聲地呻吟出來。
尿水滴滴嗒嗒順著我的褲腿流淌,鞋子也變得沉重許多,走一步嗞咕一響。我都不知道我當(dāng)時是怎么一步一步蹭回家中的,那期間我的腦子完全麻木,心里想著的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回家,要趕快回家。
還好,我推開家門之后,遇到的第一個人不是我媽,是我阿媽。她那時正走出廂房,手里還拿著一把燒火鉗,看見我慘白的臉色和濕答答的褲腿,嘴巴本能地一張,眼見著就要驚叫出聲,卻又機智地將叫聲咽回肚子里。然后她丟了火鉗,冒雨沖進院子,奪下我手中的雨傘,收起,將失魂落魄的我攔腰抱了起來,夾在肘下,幾步奔回廂房,回腳一踢,關(guān)死了房門。
“不怕啊,不怕不怕?!彼煌W斓貏裎课?。
與此同時,她拖出一只木腳盆,從水缸里舀出兩瓢涼水倒進去,又兌上一開水瓶的熱水,拿巴掌攪和一下,再扔進一條舊毛巾。而后她開始剝我的褲子??吹嚼υ谖已锏哪菞l打了死結(jié)的褲腰帶,她嘖嘖兩聲,仿佛明白了我尿褲子的原因。她蹲下去幫我解褲帶,慌亂之間同樣解不開來。這時她當(dāng)機立斷,抄起灶臺上的剪刀,喀嚓一聲將腰帶一剪兩半。腰帶剪斷后,沉甸甸的濕褲子尸體一樣地癱了下去,褪至腳跟,露出我的瘦伶伶的暴起了雞皮疙瘩的腿。她又是嘖嘖幾聲,不知道是心疼還是惱火。最后她兩手卡在我肘下,一把拎起我來,利落地扔在腳盆里,濕毛巾三把兩把拖遍我的屁股和兩腿,再三把兩把擦干,將光著屁股和兩腿的我塞到灶邊床上的被窩里,囑咐說:“別出聲!你媽快回家吃飯了,可不能讓她看見你!”
那張床是我阿媽平常睡覺的床。她來我家后,一直睡在廂房的灶臺邊,圖個早晚方便。
我尿濕的是我唯一的棉褲。整個冬天我只有這一條棉褲,所以尿濕之后就再沒有褲子可穿,只能蜷在被窩里,等著阿媽給我洗褲子,再升起灶火,慢慢烘干。
因為升了火,廂房里很是暖和。我舒舒服服躺在被窩里,聞著被頭上阿媽的混和了頭油和百雀靈香脂的氣味,看著火光中阿媽翻動棉褲的胖墩墩的身影,模模糊糊感覺到我現(xiàn)在安全了,我用不著再害怕什么了。
緊繃的神經(jīng)一松,上下眼皮立刻開始打架。很快我就睡熟過去。
醒來已是黃昏,我睜開眼,看見廂房里一盞低垂著的沾滿油污的燈,朦朦朧朧,卻又溫暖異常。阿媽叫我起床,幫我穿上烘得熱乎乎的棉褲,系上一條新的褲腰帶。
“你媽一點不知道你尿褲子啦?!彼Σ[瞇地湊在我耳邊上說。“回頭見你媽,就說你剛下學(xué)回來,在我屋我寫字的。記住沒?”
我懵懵懂懂點頭,也不知道這樣的事情該不該瞞著媽媽。反正,阿媽讓我不開口,我就不開口,阿媽不會害我。
我的母親,她是個嚴(yán)謹(jǐn)而又自律的人,對于小孩子,她有種種超越我們年齡的要求和期望,比如寫字要坐得松柏一樣筆直,比如不可以拿手指摳鼻孔,不可以在公眾場合摸屁股和腳丫,不可以把飯菜含在嘴巴里說話……如果她知道我七歲了還會尿褲子,我想不出來她會如何嫌惡和羞辱我。而我小時候特別膽怯又特別懦弱,自卑且敏感,遇事只會哭鼻子,我要是遭遇了我媽的羞辱之后會怎么樣呢?我的性格,我的看待世界的方式,包括我長大后的人生格局,會不會因之發(fā)生大的錯位呢?完全無法預(yù)測。
所以,阿媽當(dāng)時對我的保護,對我媽的隱瞞,全部都是對的,是出于她對我的摯愛,也是出于一個母親的直覺。她是這世上最愛我的一個人。
也是在我七歲那一年,阿媽被我家辭退。那個時候,一場大的運動即將到來,社會輿論對于雇請傭工這樣的事情非常敵視,似乎只有地主資本家一類的“寄生蟲”才會享受如此令人羞恥的生活。阿媽舍不得走,又不能不走,跨出我家門檻的那一刻,她攬過我的腦袋,大手嗤啦啦地在我頭發(fā)上揉了又揉,長嘆一口氣:“網(wǎng)子啊,阿媽走了你要受罪了哦,往后要有哪個人委屈了你,記得來找阿媽!聽見沒?”
我點頭,哭喪了面孔倚在門框上,不知不覺又摳起了門板上的油泥。
阿媽馬上一聲大喝:“網(wǎng)子,看你的指甲!要剁手?。 ?/p>
我縮回手,怔了片刻,這才哇地大哭出聲。我心里是舍不得阿媽走的,可我小,嘴笨,還膽怯,只會用摳門縫來表達(dá)情緒。
阿媽丟下她的行李,拉我到胸前,兩手摁在我肩膀上:“網(wǎng)子不哭啊,網(wǎng)子再哭的話,阿媽也要哭了啊?!?/p>
她仰臉朝天,用勁地吸氣,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
阿媽走后,我和羅子果然受了不少罪。我媽一向不善家務(wù),猛然間面對兩個年幼的女兒,天天要買菜燒飯縫衣補鞋,還要為我們梳洗打扮檢查功課,明顯的力不從心,連脾氣都變得暴躁易怒,我和羅子幾乎是輪番著被她打罵呵斥,這使得我們越發(fā)的緊張膽小,唯唯喏喏,性格上毫無舒展討喜之處。
初春,天還很冷,棉襖還不能離身,我媽嫌我們兩個身上臟,一時興起,執(zhí)意要燒水給我們洗澡。那時候在家里洗澡,除了一個澡盆一桶熱水,別無它物,多冷也只能忍著。我被我媽脫光衣服摁在澡盆里,動彈不得,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上全是一顆一顆的雞皮疙瘩,嘴唇烏青,牙齒得得地響。
我哀告說:“冷。”
我媽咕嗤咕嗤往我身上打肥皂,一邊訓(xùn)斥我:“就你嬌氣!”
多年之后想起來,我哪里是嬌氣啊,洗澡之前我其實已經(jīng)發(fā)燒了,很不舒服了,可我不知道講,我媽也沒有耐心細(xì)察我的情況。
下午才洗了澡,晚飯時我已經(jīng)高燒四十多度,眼睛通紅,周身顫抖,其間還昏厥和抽搐過兩次。我爸我媽嚇得不輕,慌慌張張拿自行車把我馱到醫(yī)院,一驗血,急性黃疸性肝炎。
約摸有一周的時間,我處于一種半昏迷的癥狀,不吃不喝,沒有力氣睜眼,意識里整個人一直在半空中飄浮,頭碰不著天,腳也夠不著地,就那么任由醫(yī)生護士們把我來回搬動,或溫柔或粗暴地扎針,灌藥,針灸,各種化驗和治療。
等我徹底清醒過來,能夠理解和判斷周遭的情境時,我已經(jīng)回到家中,躺在西廂房里,從前阿媽睡過的那張床上。我阿媽篷頭垢面坐在我的床邊,兩眼布滿血絲,一見我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是:“阿彌陀佛,我網(wǎng)子沒事啦!”
我眼睛看著她,想喊她,張不動嘴。
她兩手搓我的身體,從上到下地搓,好像要把一根冰棍搓熱乎。她說:“不怕了,不怕了,阿媽回來了?!?/p>
我后來才知道,自從我病倒,她接了信就丟下一切事情奔醫(yī)院,二話不說接手了照護我的一切事宜。一周時間里,她分秒不離地守著我,膽戰(zhàn)心驚地經(jīng)歷了我的病情由危轉(zhuǎn)安的全部過程。她后來說起我七歲這年生的病,無數(shù)次地感到后怕,劫后余生般地告訴我:“那時候,你一個小人兒輕飄飄地躺在床上,面孔黃得像蠟紙,眼睛里一點光影兒都沒啦,散了神啦,喉嚨里只剩一口游氣,打個嗝都能斷,你就說說有多險!”
我的確很險,可我阿媽沒有放棄我。急性黃疸肝炎在當(dāng)年是傳染性很強的病,阿媽天天守著我的日子里,她是準(zhǔn)備好了要跟我同生共死的吧?
我出院回家的一段日子,是我被這個世界徹底遺棄的日子。我媽怕肝炎傳染給羅子,把我孤零零地隔離在西廂房里。我不能上學(xué),不能跟家人同桌吃飯,不能見羅子和鄰居小朋友。我周身無力,手腳癱軟,食欲差得聞見油味就想嘔吐,人瘦成一張薄薄的紙片兒。
阿媽又一次丟下她的四個孩子,自帶鋪蓋和口糧搬到了我家西廂房里,拿稻草搭個地鋪,寸步不離地照料我康復(fù)。怕我媽因此被貼大字報,她在巷子里逢人就宣稱:“我不吃她家一口飯,也不拿一分錢,我不做保姆,我就是可憐那孩子!嘖嘖,生下來三天都沒吃著一口奶……”
她用我的羸弱來搏取社會同情,取得一個合法身份,而后堂而皇之地在我家進進出出:買來烏魚給我煨湯;把河蝦一只只剝?nèi)识缢?,做成小餛飩喂進我嘴巴;下鄉(xiāng)買農(nóng)民家的粳米煮粥,先把結(jié)著一層油膜的米湯撇出來留著……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她會喊醒我,抱我入懷,然后一杯溫?zé)岬尼夅壍钠咸烟撬畯娖人偷轿易爝吷?。在那個年代,葡萄糖水無疑是最好的營養(yǎng)液,我生病期間喝下的糖水要以“百杯”計數(shù),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的嘴巴都能記憶起那股苦怪的甜味。
一個月之后,隔離期結(jié)束,我搖搖晃晃、虛弱無比地走出西廂房。生病之前天氣還冷,病好之后已經(jīng)到了暮春,老樹新綠,桃花夭夭,萬物都在蓬勃生長,連空氣中都飄浮著新鮮好聞的青草的味道。我一跨出門邊,明晃晃的陽光猛烈地射進我的眼睛,那種幸福的沖擊力強烈無比,頃刻間我覺得難以消受,頭暈眼花,膝蓋一軟栽倒在地。
阿媽正在院子里晾衣服,一回頭,眼見我爛泥巴一樣軟在地上,一邊驚呼:“網(wǎng)子網(wǎng)子!”一邊三步兩步奔過來,心疼無比地扶我起身,拍我的胸口,又掰胳膊揉腿,檢查我有沒有摔著碰著。我睜著眼睛,輕輕喊她一聲:“阿媽!”她一下子摟緊我,把她的臉頰貼在我臉上,鼻塞哽咽:“乖乖啊,總算活過來啦,閻王爺放你還魂啦?!?/p>
嗯,我“還魂”了,從閻王爺手里掙脫回來了。自那以后,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我不強壯,可是一直健康,孩子出生,父母老病,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我都能夠從從容容應(yīng)付過去。我想,是阿媽把她的堅強和樂觀通過乳汁輸送給了我,才讓我面對人生無懼無慮。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在我七歲之后,阿媽一家人與我的生命還有過很多交集,不過那已經(jīng)是另外的故事。她老人家在20世紀(jì)90年代去世,留在世上的不過一塊小小的墓碑,和墳地上茂密生長的各色野草??晌抑灰肫鹚呥€仿佛能聽到她那句感慨:“三天都沒有吃到一口奶??!”
我沒有吃到我母親的奶,卻幸運地吃到了阿媽的奶。我知道奶水跟基因沒有太多關(guān)系,阿媽給與我的,不是生命,不是DNA,是比生命和DNA重要更多的,被稱為“愛”和“溫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