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拜讀王充閭先生的新著《詩外文章——文學、歷史、哲學的對話》的過程中,我就想起海德格爾關于“存在”的論述的“基底”:“詩”與“思”的一體性以及“詩”“思”“史”三者“生命體”性質(zhì)的不可分割。這實際上是這部著作的主體性在我的領會中的客觀反映。的確,《詩外文章》的思想與藝術分析的骨干和有關的論述,都貫穿著這種思想文化品質(zhì)。這一點的詳細論證,我且留待后續(xù)段落里來申說,這里先從著作的產(chǎn)生說起。
惟博學者方能為
打開這部詩歌選本及其詮釋,就能感受到,此非一般學人所能作,唯博學者方能為。首先,選擇便是一個難題,非淺學者能夠勝任。
魯迅在《“題未定”草(六至九)》中,談到“選本”問題時,曾經(jīng)提出“選者的眼光”這一命題。他的意思是,選者“眼光銳利”和“見識深廣”,選本才能準確(見《魯迅全集·第六卷·且介亭雜文二集》)。這兩個前提條件,這里也暫時擱下不說,且先說這“前提”的前提:要做到這樣兩點,其前提則是博學。這一條,充閭先生可謂綽綽有余。他家學淵源,幼習詩古文辭,博學強記,積學豐厚,及長又日積月累,胸中自有古典詩詞淵藪。常見他于談話論學中,隨口即出適用的詩詞典故,它們幾可說是他思維與述說的“詞匯”。由此可見他對中國古典詩詞之“知根知底”。這是他完成此著之前提——“選詩”的強勁基礎。而其所選,以我的粗淺感受,有許多個“敢”字堪贊:他敢選習見之作(不怕解不出新意);敢選孤僻之作(不懼人謂孤陋寡聞);敢選選本皆不選之作也敢不選習見選本皆有之作;敢選唐宋諸多名家大師之非著名之作;也敢不選他們的其他選本必選之名作;敢選諸多“名不見經(jīng)傳”的詩人之作;敢選雖為名士但詩作并不著稱之人之作;等等。他如此作為的基準,就是詩作要符合他的這部著作的標的:富于哲理。不過,通讀全書,有的明顯地看出其哲理性,有的則初看缺如,而于詮釋中揭示底蘊。這些,就看出那種如魯迅所說的“眼光銳利”和“見識深廣”了。比如《詩經(jīng)》可棄《碩鼠》之類而選“愛情詩”《蒹葭》但作新解;又如對唐宋著名諸家如唐之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劉禹錫、杜牧、李商隱,如宋之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蘇軾、李清照、陸游等等的作品“選”與“舍”,都表現(xiàn)了這種眼光之銳利與見識之深廣。同樣,于詩人之取舍上也是如此。如樂昌公主、梁锽、靈澈、花蕊夫人、道潛、沖邈、秦略、偰遜、湛若水、江陰女子之入選以至蘇曼殊、鄒魯詩作的收入,也都表現(xiàn)了這種“銳利”與“深廣”。
博學——眼光——披沙揀金——剔掘內(nèi)蘊——深度解析,這就是本著的學術路數(shù)與文化內(nèi)蘊。
“詩”“思”與“史”相融會
至此,再回到前述的“海德格爾聯(lián)想”。
海德格爾認為,在、人、思、言、詩是同一的:“語言是存在的家。在其家中住著人?!薄氨仨氂兴颊咴谙?,詩者的話才有人聽。”這就是說,“話—語言”有兩種形式:“詩”和“思”,它們倆密不可分。而人就活在“話—語言”這個家中。同時,一方面是人創(chuàng)造了“歷史”,另一方面,人又生活在“歷史”中。所以“詩”“思”“史”是一個生命體,共同構(gòu)成了人的“家”。這些都很恰當?shù)剡m用于《詩外文章》的文化內(nèi)蘊,也可以說這部作品的思想內(nèi)蘊體現(xiàn)了海氏的這些論說。充閭先生筆下生花,剔選出自古至近代的中國富于哲思的詩歌,對其中蘊含的種種哲理與情愫予以剔抉、揭示、并加以言簡意賅的詮釋。
以上所言之各項,是相當豐富和意味深長的,包含著哲理的、歷史的、社會的、文化的、文學的、審美的以及創(chuàng)作心理的等等。在這里也表現(xiàn)了博學的特長和優(yōu)勢。書中每一篇的題目就是一個“立項”,揭示一種哲理。諸如“出淤泥而不染” “持盈保泰廉而后可”“人心險于山川”“公道自在人心”“種蒺藜者得刺” “師法自然”“瞬息浮生”“行者常至”“語淺言深” “功成身退”“寒操勁節(jié)” “推己及人” “処驚不變” 等等, 幾乎涉及中華文化DNA中的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以及生命哲學、人生感悟、社會事理、知人論世、處世哲思等等內(nèi)涵。這里自然關涉“詩”“思”“史”。
海德格爾還有一個妙論:由于各自語言的不同,所以歐洲人和東亞人“也許棲居在完全不同的一個家中”。這是他在和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手冢富雄教授的一次對話中表述的。他使用了“也許”的猜測語式,實際他說的很正確。其所謂“東亞”,當然包含中國。而且,中國式的 “語言”這個家,更富于象征、比譬、隱喻、想象的質(zhì)地;其哲思,或“隱藏”,或象征,或隱喻,或托物寄情,或人與物互滲。其實,中國詩學理論思維中也就有“詩”與“思”會合一體的元素,只是采取點到為止的體察而沒有系統(tǒng)的邏輯規(guī)范的理論闡述。宋人魏慶之所編《詩人玉屑》中有云:“詩以意義為主,文詞次之;意深義高,雖文詞平易,自是奇作?!薄肮湃藶樵?,貴于意在言外。”“故昔人論文字,以意為主。”這里的“意”“意義”,不就是“思”嗎?不過中國“語言”這個“家”,貴在也是好在“句中無其辭,而句外有其意”,讀詩解詩,“不可言語求而得,必將觀其意焉”(以上所引均見《詩人玉屑》)。充閭先生之所為,就是“剝開”語言的遮蔽,即海德格爾所說的“去蔽”,把那些隱含的、象征的、比譬的“言外之意”的“意義”“平易之處”的深意高議揭示出來,并予以恰當?shù)脑忈?。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向來是文史哲不分的。所以其詮釋,自然地關涉哲理、文學與歷史。
充閭先生在解析詮釋中,既潛蘊著海德格爾的言說,又運用著中國傳統(tǒng)詩話的底蘊,而使“詩”“思”“史”匯融一體,最終和合于他的詩體散文之中。
從“原意”臻于“意義”
羅蘭·巴特指出:作品提供“原意”,而讀者,經(jīng)過“讀者的工作”,即解讀、詮釋、擴展、延伸甚至誤讀,則創(chuàng)獲“意義”?!对娡馕恼隆返墓ぷ?,就是起先解詩的“原意”,然后“去蔽”“觀其意”,揭示詩中的“深意高議”,使詩作從“原意”達于“意義”。這里有幾步工作:先解其“原意”,而后越過字面,揭示、“挑明”那詩中蘊藏的暗示、象征、隱喻、比譬、托物寄情等等的 “意義”。但對作者的“原意”以及可能存在和足可創(chuàng)獲的 “意義”,不會是單一的、“純粹”的,存在“各執(zhí)一義”的差別甚至是意義相反的解讀。這又需要辨別、解析、“據(jù)理力爭”,方可得出一個準確的或者仍然待議、可由讀者選擇的“可能”的結(jié)論。這里包含著多方面的討論、商議、辯駁,這也就是學問見識的考驗。清人趙紹祖在《讀書偶記》中曾說:“作詩者在當時或為一人而作,或為一事而作,圣人錄之,則不為此一人一事也?!倍凇断钿洝分羞€說:“夫文章有理、有氣、有事、有情,豈可一概而論?!边@說明了解詩的復雜性和多義性。這也是對博學的考驗。充閭先生在《詩外文章》中經(jīng)受了這一考驗,他廣證博議、解意決疑,從外(語義)到內(nèi)(內(nèi)蘊),從物到人,從景到情,從歷史到現(xiàn)實,從詩人之 “一己”到社會之“眾相”,一一解析、娓娓道來,做到從“原意”達到“意義”。但又不止于此。有的是確切結(jié)論,有的是結(jié)論待定,有的有傾向卻不定讞,等等。理、氣、事、情皆備, “原意”“意義”俱在,內(nèi)容豐富,而事理清晰,卻又要言不煩,委婉明麗,非博議性論著,是可讀性散文。
博采眾議而獨創(chuàng)
《詩外文章》的解說,博采眾議,精彩紛呈;但并不只取一家說,而是駁議論列,分析說理,然后有的定于一讞,有的僅提供思索的線索,由讀者思考定奪。這方面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博學。每一首詩都引用了多家解說,從古代到近代以至現(xiàn)今。在此基礎上,作者依據(jù)詩作及作者的生平與當時的社會狀況、歷史環(huán)境予以分析,析理明晰、陳義中肯,多數(shù)取一種論說為準,或棄諸說不用,而抒發(fā)己意。如開篇的《詩經(jīng)·蒹葭》,就取用了多家論說,而略取錢鐘書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企慕之情境”說,但予以發(fā)揮伸展:“《蒹葭》中所企慕、追求、等待的是一種美好的愿景?!薄拔覀儾环涟选寥丝醋魇且环N美好事物的象征?!庇秩鐚δ捴巳丝诘奶諟Y明的《飲酒(其五)》,引證自古至今的七位名家之說,又引發(fā)陶氏生活情狀而“反征”其詩作與哲思,而以標題揭示其“意義”:“此心自在悠然?!?/p>
采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是作者“敢選眾人皆選之作”的表現(xiàn)之一。而其詮釋,則有新意。一是將時代背景與作者身世境遇提出,為解詩提供了基準;二是采歷代以至今人的解說并融匯之,而立己說:
詩人把自己對現(xiàn)實時空的深切體驗,轉(zhuǎn)化為對心理時空的奇妙想象,從而創(chuàng)造出詩歌中的時空來,在今古茫茫、天地悠悠的慨嘆中,從心靈深處迸發(fā)出凄愴、悲壯的痛苦呼喊。
這詮釋,將現(xiàn)實時空、心理時空、創(chuàng)作心理、審美心理融為一體,既具古典詩話的傳統(tǒng)風范,又有現(xiàn)代藝術心理學的解析。
這類事例貫穿全書,這里只舉例而言,以窺全豹。總之,作者博采眾議,“頗有斬獲”;但是,無眾議則薄,僅眾議則淺,唯聚眾議而議之,且立己說,而具有新意,乃為上。這是《詩外文章》的優(yōu)異處。
“詩”“思”為文創(chuàng)新篇
《詩外文章》頗具創(chuàng)作新意,獲得了新的成就。它具有選詩之新、解詩之新,還有散文之新。稱它“依托哲理詩的古樹,開放文化散文新花”,并非溢美。這里所說“三新”,前兩項上文已經(jīng)述及,此處只言散文之新。
我以為它開了盛行的文化散文的一種新風。向來的所謂文化散文,大都篇幅延綿、盈盈大觀,借史言事、寫景抒情,洋洋灑灑說開去,是為大觀。作者本人也有多部這樣的文化散文集問世,且頗獲佳評,成就卓著。但這次他創(chuàng)新了。選解哲理詩,長于說理,未免綿延文字,縷縷行行,以明究底。但《詩外文章》卻別開生面,用抒情明麗之筆觸,議哲理詩之哲理,“理路”“哲思”點到為止,畫龍點睛,而文字瀟灑飛揚,說理、解析、抒情,娓娓道來,成可讀之散文篇章。即以二例為證,且引兩段文字,可見一斑。比如對姜夔《江湖味 故鄉(xiāng)情·湖上寓居雜詠(十四首之一)》的詮釋:
本詩意蘊,可以“江湖味,故鄉(xiāng)情”六字概之。正由于它所抒寫的,不是事乃是心,不是景乃是情,不是遇乃是境,因而應從荷葉、青蘆等興象中,體察詩人棲居江湖的凄清情境,咀嚼遠離家鄉(xiāng)、辛酸寂寞的清苦況味,如此,則庶可把握詩中真髓。
解析以流麗清順、鞭辟入里的筆觸,從藝術心理和創(chuàng)作心理的視覺,對詩的意境予以詮釋,從“詩”達于“思”,亦涉及浪跡天涯、終身寂寞的作者生平、性格,而進入“史”,而臻于散文境界。又如對鄭燮《別開生面的竹頌·題畫竹》的一段解讀詮釋:
本詩突出強調(diào)了主觀因素的作用,是富有積極意義的,極具現(xiàn)實的箴規(guī)、針砭價值。
從人生追求、價值取向來說,古往今來,凡是心懷遠大目標、有志獻身國家民族的人,在聲色貨利面前總能正身律己,堅守原則,珍重節(jié)操,秉持一種定力。而且,淡泊自甘,不慕容華,不媚俗,不張揚,不出風頭,不嘩眾取寵。即使壞風邪氣襲來,遭到“蜂蝶”的滋擾,由于自己正氣凜然,貞潔自持,也能夠不為所動,予以有效的抵御。
我們還可以從中認識到藝術與科學的區(qū)別。從植物學角度看,竹子不開花,與害怕招蜂惹蝶沒有聯(lián)系;但作為詩歌藝術,采用擬人化手法,卻可以這么寫。同樣道理,唐人的“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都屬于詩人的擬人與移情之筆。
這里既有對詩的解析,又有從社會學和藝術心理學、創(chuàng)作心理學角度的“說開去”;于是既有對詩的解析,由“詩”入于“思”,又有對讀者的“詩”(創(chuàng)作心理學與接受美學的)與“思”(社會學與哲理的)的啟迪,從而使詮釋成為具有詩意的“思”的散文。
這種散文敘事的新體新意,可謂比比皆是。我在這里“偷懶”,僅順便舉出二例以為證。在總體上,這種新的文化散文的體式精魂,就是把“詩”“思”“史”融會貫通,統(tǒng)為一體,而以簡練篇幅,以散文風范、明麗灑脫的文筆,精練簡潔地書寫出來。它本身也是“詩”與“思”與“史”結(jié)合匯融的,因此成為散文園地里的華章新篇。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彭定安,著名學者,江西鄱陽人。曾任遼寧社會科學院所長、副院長,東北大學文法學院院長,研究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魯迅學會第三屆副會長。著有報告文學《魯迅雜文學概論》《突破與超越》《走向魯迅世界》《魯迅:在中日文化交流的坐標上》,散文集《秋日的私語》等。專著《魯迅評傳》獲1983年遼寧社會科學一等獎,《創(chuàng)作心理學》獲1992年遼寧哲學社會科學一等獎,《描繪金河的藝術世界》獲1991年遼寧省優(yōu)秀文學評論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