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四叔去世的那一天,我在返鄉(xiāng)的深夜火車上,不禁想起他離開家園,在鄉(xiāng)村四野晃蕩的時光。那時他的身影,該是多么消瘦與孤單,但那也應(yīng)該是他一生中,最自由逍遙的時光。他終于拋棄所有,放下所有,為自己而活。
半年多前,聽到四叔病重的消息,就有一個不好的念頭——他不會在這個世界上活太久了。他這一生勞累太多、吃苦太多,小病不治,大病拖延,對身體虧欠太多,任是誰百般勸告,他總是舍不得往自己身上花錢。時間久了,家人也就習(xí)慣了他病懨懨的樣子。
小的時候,四叔曾留給我極為深刻的記憶。他性情柔軟,說話的時候滿臉堆笑,是個帥氣的男青年。他的名字叫韓佃斌,他告訴我,“斌”這個字,是文武雙全的意思。他寫得一手工整的鋼筆字,所以我更認(rèn)為他是個文化人,像是一個出生于知識分子家庭的人。但事實不然,我們這個家族到了四叔這一輩,已經(jīng)都是徹底的農(nóng)民,不知道四叔是繼承了哪位祖輩的文雅之氣。
其他的叔叔們粗獷、大線條,呵斥小孩乃至打小孩屁股是常有的事,唯四叔總是以平等的眼光來對待我們。是的,他不令人懼怕,他身上仿佛總是有一圈無形的和煦光芒(那不是屬于年輕人的),讓人不自覺感到親近。我總愿意和他在一起,下湖,割豬草,干農(nóng)活。
有一次在湖里割草,草叢深深,而我心不在焉,一鐮刀砍到了大腳趾上,頓時鮮血直流。在我疼痛昏倒失去知覺之前,永遠(yuǎn)地記住了四叔那張嚇得慘白的臉。后來聽說四叔簡單用衣服給我包了腳,抱著我瘋了一樣往村里的衛(wèi)生室跑,邊跑邊哭。
四叔常和我聊天,聊一些孩子聽不懂的話。他說話的語速慢,斷斷續(xù)續(xù),聽著不累,也隱約能感覺到他話里的哲理。那么多話中,只有一句話我記得,他說:“如果我們整個大家族,每一個人都能夠活得好好的,我哪怕死也沒關(guān)系?!蹦菚r候不懂什么叫犧牲精神,但他這句話讓我懂了。從此一副沉重的擔(dān)子,也壓在了心頭,一直壓到今天。
我父親是老大,他在世的時候,也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他的弟弟沒少挨過他的揍,但四叔沒有。四叔從來都不做令人生厭的事,干體力活總是沖在前頭,像頭累不垮的牛。他會天不亮就一個人去田地里干活,等別人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屬于自己的那份干完了。在得到夸獎的時候,他會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然后再幫別人干。
他對孩子有憐惜,總覺得孩子不應(yīng)該做農(nóng)活,但沒辦法,在過去的農(nóng)村就是這樣,不能有吃閑飯的人。我記得有一年夏天割麥子,中午在地頭樹陰下休息,我忍不住困倦便熟睡下去。半夢半醒的時候,聽到四叔的聲音——“他累了,別叫醒他,讓他多睡會兒。”那天的午覺我睡了個飽,四叔的話,讓我在朦朧睡夢中感覺到了甜意,也是至今想起來仍然能讓我心頭一暖的記憶。
我踏入社會的時候,有半年是和四叔在一起工作。那時候他在一家漂白粉廠打工,這種工廠不但極度勞累,而且空氣污染嚴(yán)重,一般人沒法堅持半年,但工資相對較高。四叔仿佛是為了踐言——只要家人過得好他死都愿意,在我成為他的工友之前,他已經(jīng)在這家工廠工作了兩年。
我來這家工廠,是追隨著四叔而來的。潛意識里,我也想成為他那樣的人,做苦活,出苦力,為了家人多掙錢,這是四叔帶給我的價值觀。那年我大約十七八歲,每天把又厚又重的防護(hù)服穿戴整齊,出入味道刺鼻的車間,把幾十噸的生石灰,生產(chǎn)成具有消毒功能的漂白粉,再一袋袋打包,扛上運輸車運走。幾十噸的貨物,就這樣在我們少數(shù)幾個工人手里輾轉(zhuǎn)。我不服輸,從來都和四叔做一樣多的活。夜里加班累了,一起躺地上,和衣小睡一會兒,任由露水打濕衣服。發(fā)了工資,和其他工友一人一瓶白酒,喝個痛快。
后來累吐血了一次,四叔堅持不讓我再做這份工作了。我轉(zhuǎn)向別的職業(yè),直至重新進(jìn)入學(xué)校讀書,遠(yuǎn)走他鄉(xiāng)。
一走就是近二十年,見四叔,也就是每年春節(jié)的時候去他家里拜年。
聽到的,都是和家人通電話時得到的點點滴滴。我聽到,他在一家工廠燒鍋爐,每月薪水微薄,但好在不甚辛苦。怪不得有兩年回家,看到四叔的臉總是黑黑的,但笑起來,牙齒還像年輕時一樣白。
我還聽到,有段時間因為家庭矛盾,他離家出走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居然有點兒替四叔高興。那段時間,他該是暫時忘記了家庭責(zé)任,忘記了壓在身上的所有負(fù)累,快活地為自己活了一段時間吧。
這么多年來,想到四叔就會想到一枚在堅硬水泥地面上不停旋轉(zhuǎn)的陀螺,有外在的鞭子逼迫著他旋轉(zhuǎn),也有內(nèi)心的力量在驅(qū)動著他旋轉(zhuǎn),他想停歇,但不到生命最后一刻,是永遠(yuǎn)停不下來的。
我想像四叔那樣,盡管是這世間一枚笨拙的陀螺,也能夠努力轉(zhuǎn)動??墒且粋€走出鄉(xiāng)野的孩子,轉(zhuǎn)動起來太艱難。我也想像四叔那樣,把整個家族的期望背在自己身上,但真的是背不動。背不動,就變自私了,就放棄了,就把精力用在了經(jīng)營自己的小家庭上。我覺得自己辜負(fù)了四叔的期望,盡管我一直是他引以為傲的人,卻沒能夠給他更多的關(guān)心。
四叔去世的時候五十多歲,正是好年紀(jì),他該是自己小家庭的主心骨,自己孩子們的頂梁柱,可如今他卻被一抔黃土深深掩埋。
去埋葬四叔的時候,我和弟弟們把人們祭奠的盆花都帶到了墓地上,在新墳周邊挖了二十多個小坑,把那些鮮花都栽了進(jìn)去,把車?yán)锏囊徽涞V泉水都拆了打開,澆灌這些花。這該是四叔這一輩子,第一次收到鮮花,也是唯一一次收到這么多鮮花吧。它們在冬天枯萎,可根卻留在了土壤里,春天來的時候,幸運的話,那些花還會開。
在栽下那些花的時候,想到明年春天,四叔的墓邊會開滿鮮花,不禁在心頭微笑了一下。我想四叔如果在天有靈,也會會心一笑。
(張亞春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世間的陀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