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我這周日搬家。維維安說,你能來幫我搬家嗎?
沒問題。我說。我就是這么說的,沒問題。
維維安是我的爬山朋友,吃飯朋友,急診室朋友。我們爬過一次山,吃過一次飯,在急診室碰到過一次?,F(xiàn)在她邀請我做她的搬家朋友,我想應(yīng)該也只有一次。沒有人會天天搬家,最多一年搬一次,下一年,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我應(yīng)該敘述過無數(shù)次那次爬山,有一個灑水機(jī)灑出了一道彩虹,晚霞特別美麗。維維安說你要爬山,你就會好起來。
我也敘述過無數(shù)次那次急診室,維維安說你要笑,你看我痛成這樣了我還能笑,你為什么不能笑?我說我就要死了我笑?
吃飯那次,我有點(diǎn)想不起來吃的是什么了,倒是突然想起來我們?yōu)槭裁匆ヅ郎?。可能是爬山的前一天我跟著學(xué)生會活動去了一個海灘,大浪打過來的時候一個本科生走到我面前問我是不是美女作家,我說我不是。同名同姓,我又說。維維安就說我們?nèi)ヅ郎桨桑銜闷饋淼摹?/p>
爬過山,吃過飯,看過急診,就過年了,我回國過年。過完年回加州,還在機(jī)場,接到維維安的電話。
我這周日搬家。維維安說,你能來幫我搬家嗎?
我沒什么東西的,維維安說,我就不愛屯東西。
我說沒問題。
我看了一下自己的行李,一個箱子,我也不愛屯東西。我回國的時候也是這個箱子,我什么都沒帶回去,也什么都沒帶過來。
星期天一大早我就到了維維安家的樓下。我給她打電話,她不接。我繼續(xù)地打,她繼續(xù)地不接。
我敲開她的房門時她表現(xiàn)得剛從夢中驚醒。
你今天搬家知道嗎?我問她。
她緩慢地點(diǎn)頭,好像還在消化她的夢。那我們來收拾吧,她突然說。
我看了看她后面的床,簡直可以說是一塌糊涂。
我來收拾床。她說,你收拾衣柜。
我說好吧。拉開衣柜門。我說還是我來收拾床吧。
衣服很簡單的。維維安說,只要塞進(jìn)去就行了,不用疊。
我最后記得的是我至少裝了十個紙箱,還沒有把她的衣服裝完。鞋還沒裝。
維維安給了我另外十個紙箱裝鞋。
回國見誰了?她一邊裝一邊問我。我也不知道她在裝什么,從我的角度,她只是走過來走過去,什么都沒干。
珍妮花。我說,你師姐。
是嗎?維維安說,她也回國了?
其實(shí)也沒見到,我說。
為什么?
她說她不能見人。我說,她在電話里說她病了。
什么病?維維安說。
我說我也是這么問她的?什么病?
不知道什么病。珍妮花說,全身起包。
過敏吧?維維安說,得擦點(diǎn)什么。
我說我也是這么說的,過敏吧?得擦點(diǎn)什么。
擦什么都沒用。珍妮花說,醫(yī)生叫我睡覺。
還有不能見人。珍妮花補(bǔ)了一句。
你都干什么了?我說。
我什么都沒干!珍妮花說,回來第一天朋友請吃飯,第二天朋友請吃飯,第三天朋友請吃飯。
我說哦。
所以我不能見你。珍妮花又說。
不用不用。我說,我也就是來辦點(diǎn)小事,馬上就走。
放下電話,看了一下大門口,除了門童,一個人都沒有。旁桌坐著兩個男的,一個說,最近也沒忙什么,接了一個小case,也就幾十萬的小賺頭吧,另一個說,這么小的單,接它做什么。
我又看了一下大門口。
兩個男的繼續(xù)說,想去fa國游學(xué)來著,可是忙啊,另一個說,我在米國的朋友也寫了多少email來請我過去,我又沒有假期。
我懷疑這兩個人就是說給我聽的,我就站了起來,走了。
我把上面這段完整地給維維安敘述了一遍。
珍妮花朋友太多了。維維安說,她回國就兩個事,跟朋友吃飯,買書。
買了也帶不過來啊。我說,書太重了。
她買了個房子裝那些書。維維安說,所以她經(jīng)常買到重復(fù)的書,不過也沒事,就放那個房子里面,她過來就帶一箱,下次再帶一箱,再下次再帶一箱。
我想起來珍妮花這邊的房子里也有很多書。
你怎么有這么多書的? 我問過珍妮花。
我每次回國都帶一箱書過來。珍妮花是這么說的,我不買衣服我就買書,而且你注意到你來的路上有一間中式家具店嗎?
我注意到了。
它也賣書。珍妮花說。
我進(jìn)去轉(zhuǎn)了。我說,家具店還賣書。
珍妮花笑了一笑,說,我在它家也買了好多書。
我想到了。我說,那些書是放在家具里面作為防止家具撞壞的材料海運(yùn)過來的。
珍妮花說不會吧。
那那些書是怎么來的?我說。
我怎么知道。珍妮花說。
我只去過珍妮花的家一次,家具店也是那一次,我一本書都沒買。珍妮花請我吃飯,一道大盤蝦蘸醬,印象特別深刻。
后來我搬家前請珍妮花來我宿舍吃個飯,一碗味噌湯,一盤意面。因?yàn)槲揖鸵粋€盤子,一個碗,一個鍋,炒完菜燒湯,多了我也沒容器。我搬家,挎上電腦包,一手拖行李箱,一手端鍋,鍋里一盤一碗,就搬了。
不好意思啊。我說,寒酸,寒酸。
沒有沒有。珍妮花說,挺好的,挺好的。
有什么新聞嗎?維維安問我,你這次回去。
我看著她舉著一個咖啡機(jī)走過來,又走過去,至少三個來回。
沒,我說。
要么我也看了一下醫(yī)生。我又說。
什么???維維安說。
不就是背痛。我說,我不是還去過急診室嘛。說到這里,我看了一眼維維安,說,就是背痛。
中國醫(yī)生怎么說?
看了骨傷科,骨質(zhì)疏松專科,還看了類風(fēng)濕???。我說,都要我抽血。
抽了?
抽了三次。我說。
為什么不一起抽?維維安說。
他們?nèi)齻€互相不認(rèn)識吧。我說,而且檢驗(yàn)科的人也只認(rèn)單不認(rèn)胳臂,所以我只有一個針眼,在同一個位置,但是真的抽了三次。
至少換個位置抽嘛。維維安說。
就是。我說。
結(jié)果呢?維維安說,骨質(zhì)疏松還是類風(fēng)濕?
不知道啊。我說,吃了一堆藥,我都抑郁癥了,那些藥還特別貴,還是自費(fèi)。
文化震蕩吧?維維安說,絕對不是抑郁癥。
文化震蕩叫你背痛?
文化震蕩能叫你全身痛。維維安說。多震幾次就不痛了,維維安又說。
我說你舉著的那個咖啡機(jī)可以扔了嗎?
這怎么能扔?維維安說,這可是很貴的。
這兒有什么新聞?我說,我回去這段。
這兒能有什么新聞。維維安說,要么有個女的,生不出小孩,就把鄰居綁了,取出鄰居肚子里的小孩做自己的小孩。
我說那不痛嘛?
先殺掉吧。維維安說,就不痛了。
那小孩不是也死了?我說。
不一定吧。維維安說,要是馬上殺馬上取的話,小孩不一定死。
我們一起嘆了口氣。
竟然找鄰居。維維安說,每天早上都要說早安的。
就是。我說,要找也要找不認(rèn)識的。
我天天看柏拉阿圖日報社會版。維維安說,你還是要看當(dāng)?shù)氐膱蠹垺?/p>
這很重要,維維安說,你一定要記住。
我點(diǎn)頭。
舊金山的兩條大狗,跳起來咬了一個女的脖子,那個女的死了,他和她就請了兩個律師來為他和她做辯護(hù)。維維安說,我看到了這條。
他和她?我說。
尊重。維維安說,不能用它,不禮貌。
我哼了一聲。
你看美國店三十條貨架,寵物食品三條架,狗糧獨(dú)占一架,絕不跟貓食鳥食混了。
你不說我都沒注意到,我說。
這就是了。維維安說,這是尊重。
今天要交出房間的吧。我說,咱們還來得及搬嗎?
來得及肯定來得及。維維安說,我又沒什么東西。說完她去洗手間收拾她的東西了。
我開始裝她的鞋。
我去拉斯維加斯了,維維安在洗手間里說。
跟誰?我停了手。
我一個人。維維安說,六個小時就到了。
不叫上我?我說,至少我也可以看看地圖的嘛。
就一條道到底,維維安說,我一個人也行。
賭錢沒?我說。
沒。維維安說,我看了個秀。
好看嗎?
好看。維維安說,那些跳舞的女孩太好看了。
我說十個箱子不夠啊,你的鞋也太多了吧。
維維安說擠一擠,不要緊的。
我開始擠她的鞋。
那些女孩都不穿的。維維安說。
好看嗎?我一邊擠一邊說。
好看。維維安說,不穿也好看。
秀票多少錢?我問。
99。維維安說,加稅。
天!我說。
就是看那些女孩。維維安說,青春不用穿衣服的。
你這么說我也沒話說了。我說。
有的是要掙學(xué)費(fèi)。維維安說,秀場又不能跳一輩子。
我埋頭擠鞋子。
倒是見了林達(dá)。我說。
維維安在洗手間哦了一聲。
我回去沒見到珍妮花就見了一下林達(dá),我說。
她還好吧?維維安遲疑的聲音。
她說她什么都沒干,我說。
維維安哼了一聲。
其實(shí)她開了個英語補(bǔ)習(xí)學(xué)校。我說。
維維安很故意地大笑了一聲。
我想起來林達(dá)跟我說把柏拉阿圖城地上躺著的那些流浪漢都弄到中國去,都是英文老師,賺得不得了。我沒跟維維安說這一句。
我走掉算了。我對坐在紙火鍋后面的林達(dá)說,我再不回來了。
林達(dá)埋頭吃火鍋。走就走,誰在乎啊,你誰啊你。林達(dá)說。
你在這兒干什么?我問。
林達(dá)說也沒干什么,就玩了一點(diǎn)。
我說哪一點(diǎn)。林達(dá)說就是那一點(diǎn)。
某個角度,林達(dá)和珍妮花簡直是一模一樣。
你男朋友為什么不來幫手?我忍不住問維維安,至少他也可以開一車。
我東西又不多的。維維安從洗手間伸出半個頭,一個VAN也夠了。
你買了個VAN搬家?我說。
租的。維維安說,就一天。
我說那咱們還不快點(diǎn)!過了點(diǎn)又算一天。
來得及來得及。維維安說,別著急。
維維安的男朋友,我只見到過他一次,還是跟維維安吃飯那次,維維安正說到男朋友念商學(xué)院,之前轉(zhuǎn)過一次計算機(jī)。我說那不貴死了,你供?就在那個時候,維維安的男朋友來了,就跟神話一樣。
這么巧,維維安還說。
你們聊你們聊。維維安的男朋友得體地說,我約了人在那邊。說完,沖我點(diǎn)了個頭,又輕按了一下維維安的肩,走了。
所以我只見了維維安的男朋友一次,三秒,還是個側(cè)面。
然后我也要念商。維維安繼續(xù)說,他念完我再念。
???我說。
那你們要結(jié)婚嗎?我又說。
還沒想這個問題。維維安說。
要生小孩嗎?
結(jié)婚都沒想,還想小孩?維維安說。
你們以后會搬家去華爾街吧。我說,那再見不到了。
你想多了。維維安說。
那你為什么要念商呢?我說。
我喜歡。維維安干脆地說。
我想象了一下她未來的樣子,頂樓的豪宅,一杯紅酒,窗外是紐約市的夜,閃閃發(fā)光的夜。
我也想了一下我未來的樣子,結(jié)婚,生小孩,住在新澤西郊區(qū),周末給后院除草,假期去動物園。
廚房我來吧!我說,衣服和鞋都好了。
什么都別扔!維維安在洗手間里喊。
我把一包前年的中華面直接扔進(jìn)了垃圾桶。
所有的箱子都塞好了以后維維安坐到了副駕位。
我說你干嘛。
你開。維維安干脆地說。
我說我不會開VAN,還是個自動擋。
你會手動擋不會自動擋?維維安說。
不會!我說。
我也不會自動擋。維維安說。
那你還租了個自動擋!我簡直用喊的。
他們開過來的。維維安說,我們只要搬好了再給他們開回去。
誰開?
你。維維安堅決地說。
我硬著頭皮坐到了前座。我感覺我連車庫都開不出去。
車到車庫的自動門前面,維維安下了車。
我給你看好門。維維安說,我按住門鐘,你慢慢往外面開。
門緩緩地開了,天都快黑了,有沒有晚霞我顧不得張望。
車頭出了車庫門,停頓在了大門的正下方,也就三秒,門又緩緩地往下落。
走啊走??!維維安在外面喊。
車不動,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有過一個瞬間,我想過我要跳出車門。但是我沒有,我也一動不動。
門緩緩地落下,落下,最后一聲巨響,砸在了車頂。
不知道維維安租車的時候有沒有買保險。這是我最后的一個念頭。
■責(zé)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