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董慧 裴雨莉 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2020年7月,吳云云在舟山原野船廠修理油化船。
受訪者供圖
★新冠疫情蔓延,印度、菲律賓、緬甸等國船員緊缺。國際船東們寄希望于擁有80萬海船船員的中國,填補世界一半的船員缺口?!艾F(xiàn)在求人也求不到,工資開到老高。”
船長徐強正在等煙臺港口的消息。如果順利,他們可以在2021年7月初下船,結束13個月的漂泊生活。他決定回家后就退休,“外面疫情這么嚴重,能少干就少干吧”。
吳云云已經(jīng)定了下一次出海的日期,7月20日就要再次登船。想當女船長的她覺得,疫情帶來了機會。以前從三副升為二副需要至少18個月,現(xiàn)在因為缺人,時間已經(jīng)縮短到一年。
在海上航行13個月以后,2021年6月29日,54歲的船長徐強終于將載重36372噸的國際遠洋貨輪駛?cè)胫袊S海海域,等待靠泊。
靠岸在即,船上氛圍熱鬧,船員們和面、搟皮、包餡,吃“滾蛋餃”慶祝回家。但作為船長,徐強只有在海關、檢疫、邊防全數(shù)檢查通過,工作交接完畢時,才能長舒一口氣。
這趟航行有些特殊。2020年5月26日自浙江舟山登船,遠至南美智利、非洲島國科摩羅,近則抵達印度尼西亞、新加坡等東南亞一帶,航線在太平洋、印度洋之間來回畫了好幾趟。徐強在海上的時間早已超出合同期6個月,但依舊漂著。
新冠疫情肆虐,各國港口防疫政策升級,導致海員換班困難。徐強和20名船員也被迫留在船上,“總回不了中國”。
而對中國海員更為特殊的是,隨著2021年4月印度、東南亞新一輪疫情暴發(fā),占據(jù)世界海員總數(shù)一半的印度、菲律賓海員被各港口限制進入,越來越多的船東開始把目光投向中國船員,高薪招聘。
疫情造成的全球困局并沒有截斷海上航線,海運依然維系著全球近90%的貿(mào)易運輸。是上船爭取高薪,還是早早下船避免困在海上,這是中國海員們在思考的問題。
2021年6月25日第十一個“世界海員日”之際,中國海事局發(fā)布報告稱,截至2020年底,中國共有海船船員808183人,其中注冊國際航行海船船員592998人,同比增加3.0%;2020年外派海員共計122304人次,同比下降21.3%。
“好多船連一套班子也湊不齊”
徐強的船在太平洋、印度洋所畫的航線,昭示著海員職業(yè)的特性——全球跑。
對此,32歲的二副杜磊有著更為強烈的感受。2020年9月17日,他從江蘇鹽城出發(fā),登上一艘利比亞籍的船只,該船的船東是英國人,船長是波蘭人,整艘船上只有他一名中國船員。
這艘大貨輪先到美國運回7萬噸大豆,又從澳大利亞裝上煤炭運到日本。2021年3月合同期滿的時候,杜磊剛好把溫哥華的豌豆送回山東。
回山東要經(jīng)過成山頭,那是中國海岸線的最東端,最早看見海上日出的地方。轉(zhuǎn)過成山頭,杜磊手機里的信號開始一格一格地增強,其他外籍船員都跑過來蹭網(wǎng)。然而,杜磊沒能在這里換班,代理(幫助船員安排港口事務的陸地工作人員)告訴他,港口只允許中國籍船只換員。
杜磊在接下來的每個港口繼續(xù)尋找換班機會。澳大利亞不行,公司買不到回中國的機票;迪拜不行,疫情嚴重,航班熔斷;納卡拉也不行,莫桑比克沒有直飛回國的航班,需到南非轉(zhuǎn)機,路程太遠……杜磊只能跟著船一程又一程地漂著。
與此同時,印度新一輪新冠疫情在4月暴發(fā),并迅速蔓延到周邊國家,多個港口開始凍結涉及印度船員的船只換班。
和印度船員緊缺一起到來的,還有菲律賓船員因為假冒核酸檢測報告事件被謹慎招募,緬甸船員也因國內(nèi)政局不能上船。國際船東們轉(zhuǎn)而寄希望于擁有80萬海船船員的中國,填補世界一半的船員缺口。
根據(jù)國際航運公會2019年數(shù)據(jù)顯示,全球國際貿(mào)易商船上共有約164.7萬名船員,其中有約50萬來自菲律賓,24萬來自印度。
國內(nèi)剛完工的一批新船也在等中國船員開下海。因為疫情,外籍船員進不了中國,新船必須全部使用中國船員。根據(jù)中國船舶工業(yè)行業(yè)協(xié)會數(shù)據(jù),2021年1至5月全國造船完工1686.4萬載重噸,占世界造船四成,其中出口船舶占95%。如果以每艘5萬噸載重量計算,相當于超過300艘新船出海,至少需要6000名新船員。張晨就在杭州造船廠的一艘新船上,他覺得自己更像個“送船的”:在之后的港口,中國船員會被逐一換下。
“現(xiàn)在求人也求不到,工資開到老高?!鄙虾S养櫞瑒沼邢薰镜拇L薛迎春告訴南方周末,船員缺口抬升了國內(nèi)船員的薪酬水平,卻依舊招不到人。
根據(jù)上海航運交易所2021年5月25日發(fā)布的中國國際海員薪酬指數(shù),國際海員薪酬已環(huán)比增長3.08%?!岸际莿趧展局鲃哟螂娫挼教幦フ?,這條船缺個水手,(那條船)缺個三副,即便如此,好多船連一套班子也湊不齊?!毖τ赫f。
上海東渡船舶管理有限公司船員經(jīng)理孫建中手上管理著六百多名船員,正在休假的占三分之一。普通水手工資從1500美元漲到1800美元,三副從3000美元漲到4000美元,然而“很多人已經(jīng)不愿意繼續(xù)出海了”。他分析,船員不愿上船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擔心到國外感染新冠,此外了解到很多船員合同期滿卻還在船上,“大家都擔心回不來”。
等待靠岸
徐強也苦惱于換班。上船第4個月,一名新手服務生因為第一次上船出現(xiàn)暈船反應,開始躺在房間里拒絕上班,每天吵著要下船。
同一時間,大副的妻子也通過公司聯(lián)系上徐強——大副的女兒得了惡性腫瘤,要動手術,妻子想讓大副下船。徐強只好一邊讓服務生堅持下去,向大副隱瞞女兒的病情,一邊和船東、代理協(xié)商換班的事情。
最開始徐強計劃在巴西讓船員下船,但代理沒能訂上回國機票。一直等到2020年12月中旬船舶經(jīng)過新加坡時,才得以在新加坡船東的安排下,將服務生、大副以及另外兩名皮膚病嚴重的船員送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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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董慧 裴雨莉 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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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海事局一度不情愿換下這四個合同期還沒滿的船員,直到他們提交相應證明。大副提交的是女兒在醫(yī)院病床上的照片。
徐強與杜磊的遭遇正是疫情下無數(shù)難以換班的船員的縮影。各國港口防疫政策加劇了海員換班的成本,極端情況下甚至出現(xiàn)接班船員無法取得到達國簽證而無法實現(xiàn)正常換班。此外,國際航班因疫情而大幅縮減,海員換班后回國的機票也不好訂。
伴隨換班困難而來的,是不斷延長的海上生活。面對海員換班困境,全球314家航運業(yè)相關企業(yè)在2021年1月25日舉行的世界經(jīng)濟論壇上簽署了一項關注海員福祉和換班的行業(yè)倡議《海王星宣言》。2021年6月1日,該倡議第二次公布船員換班指標,5月超過合同期的船上海員比例從5.8%上升至7.4%,環(huán)比增加24.1%,工作超過11個月的海員人數(shù)仍占到0.4%。
孫建中所在公司正出海的四百多位船員里,有三分之一已經(jīng)達到合同期,每天他都要面對大量想要回家的船員請求。
孫建中還有8名船員困在南非,而南非直航正處于8周熔斷期,最早的航班已經(jīng)到了9月2日?!斑€有兩個月要等在那里,南非疫情這么嚴重,我很擔心?!睂O建中只能安排船員在南非隔離等待,一人一天150美元,兩個月就需要9萬美元的換班成本,但“不換不行,他們是去年11月上船,疫苗還沒打,不打疫苗他們很恐懼”。
不能換班的同時,作為船員喘息點的碼頭也因為防疫政策不再允許船員下地,這意味著船員在休假之前沒法踏上陸地一步。
如果沒有疫情,船舶短暫??繒r,杜磊會去海員俱樂部放松,俱樂部里有圖書館、臺球室,還配有免費Wifi,溫哥華素里碼頭的俱樂部只要走路5分鐘就能到。
26歲的吳云云會下地買一些護膚品、面膜,作為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船員,她坦言船上生活是粗糙的。而現(xiàn)在,她只能提前多帶上生活用品,或者付費給不定時到來的供應商,請對方幫忙跑腿采購。
胡月祥曾任中海集運“新美洲”輪船長,已有35年海齡,現(xiàn)在在做船員培訓工作。他向南方周末強調(diào)下船踩地的重要性,“如果一個船員經(jīng)過二十多天的遠航?jīng)]有下船,從舷梯走到陸地上的那一刻,會產(chǎn)生一種像暈船一樣的感覺。所以我們有一個術語叫做‘踩地氣,就是船員從舷梯下來,去碼頭走走,這對緩解船員心理、生理疲勞是有好處的?!?/p>
港口的風險也在增大。吳云云所在的船??坑《葧r,盡管船員們看到碼頭工人不戴口罩會主動遞上新的,但工人們往往就是把口罩往口袋里一塞。每天和港口的工作人員打交道,吳云云都會穿好防護服,保持一米以上的距離,對方遞來文件和筆讓她簽字,事后她都會馬上用酒精消毒一遍。
海上的日子
杜磊本來沒打算繼續(xù)跑船。更早一次出海從2019年10月開始,國內(nèi)疫情暴發(fā)時他正靠港巴西,同船的中國同事趁著合同期已滿趕緊在巴西下船,帶著一箱子口罩飛回國。杜磊卻因為合同期未滿繼續(xù)待在船上,一直到2020年7月才下船。
在家休息不足兩個月,公司打來好幾通電話,想讓杜磊替換一位已經(jīng)出海12個月的船員。如果不能在中國港口換班,那位船員至少還得繼續(xù)跑4個月。杜磊只好再和妻子約定:這是真的跑最后一趟。
電話里,公司告訴杜磊第一站是去澳大利亞,上船后杜磊才從波蘭船長口中得知目的地是疫情嚴重的美國。他趕緊交了500元保險費給公司,將保險額度從35萬提高到150萬。
上船以后的日子,和疫情之前并無不同。大副、二副、三副需要值航行班,一天兩班,一班4小時,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都是一個人待在駕駛艙里,通過視覺、聽覺以及船上的高頻雷達判斷船舶周圍是否存在危險,及時做出避讓。
杜磊的一天從0:00開始,4:00值班結束后繼續(xù)睡一覺,12:00起來繼續(xù)干活。沒有人在看夠8小時、180度視角的大海后,還愿意在下班后站到甲板上看海,“都一樣的,沒有什么新鮮的?!倍爬谡f。
休息時間,杜磊更愿意待在房間里。房間有15平方米,有床、書桌、沙發(fā)。他的電腦里存有《新白娘子傳奇》,來來回回看了許多遍。
有時候,他會找同船的船員拷貝電影,但不看恐怖片,不然凌晨值班沒法待下去。他也去公共休息室“嘮嘮嗑”,問2020年9月上船的印度同事家里疫情怎樣了,爭論幾句病毒到底是哪兒來的。
杜磊和家里人聯(lián)系不多。船上的衛(wèi)星信號并不穩(wěn)定,且費用高昂,500兆流量收費50美元。為了省流量,杜磊還琢磨了不少辦法。比如,注冊一個全新的微信號在海上使用,里頭只添加少數(shù)幾個親人好友,以控制群消息耗費流量。抵達港口,再購買流量包和家人視頻,甚至放肆刷會抖音,把船上拍攝的短視頻發(fā)出來。
吳云云給自己買了一個十斤重的大音響、可以唱歌的小喇叭、裝飾用的小燈泡和投影儀,把房間布置得像一個移動式KTV。她也會拍下自己跳舞的視頻,等到碼頭信號強時再發(fā)?!昂I鲜且粋€封閉空間,可以傾訴的對象很少,我靠這些打發(fā)時間?!?/p>
最孤獨的時候是因為想家。吳云云習慣報喜不報憂,只和家人說駕駛員一天就上8小時班,駕駛臺都是全自動化的,不提船體傾斜30度時頭暈腦漲的感受,也不說風吹日曬其實少不了。特別想家時,她只問家人過得好不好,“知道他們身體健康,我才會覺得很有干勁,待著踏實。”
“我最喜歡風平浪靜的時候,不會聽見主機嗡嗡的聲音?!眳窃圃普f,“就感覺跟家里、跟陸地沒什么區(qū)別?!?/p>
出海,還是歸家
這次即將靠泊煙臺之前,徐強離家最近的一刻還是2020年8月19日,把鋼材從印尼拉回東莞的時候。
船員們特別想吃一頓火鍋,但船上缺蔬菜。疫情之下,船員不能下船,徐強想法子讓碼頭負責卸貨的工頭幫忙買了點蔬菜和韭菜餃子,送上船。
現(xiàn)在,徐強正在等煙臺港口的消息,如果順利,他們可以在7月初下船,結束13個月的漂泊生活。
船東給徐強開出返航獎金,希望他能繼續(xù)出海,但徐強早就決定好,要回家過退休生活。“海員55歲退休,明年我就退休了,外面疫情這么嚴重,能少干就少干吧?!?/p>
這一趟出海,徐強已經(jīng)可以把買房欠的債還得差不多了。回家之后,他想把剛過完88歲生日的母親接到新家,好好照顧一段時間。
杜磊也是一樣的想法,至少2021年之內(nèi)他不會再出海了。他打算參加家鄉(xiāng)海事局公務員考試,“出海跑船其實是一種逃避,要是在岸上找到一個好工作,能過上比較安定的生活,我也不會去跑船”。現(xiàn)在他每天的任務已經(jīng)從海上瞭望,變成接送女兒上學放學、輔導女兒作業(yè),不過,因為長時間分離,女兒與杜磊顯得有些生疏,寫作業(yè)時女兒會把門鎖上。
張晨打算繼續(xù)出海,目的之一是躲避債務糾紛?!霸诖?,人安靜,生活安穩(wěn)”,他挺喜歡風浪來臨時床上搖搖晃晃的感覺。
吳云云已經(jīng)定了下一次出海的日期:7月20日。她剛?cè)胄?年,2020年8月開始的航行是她第一次正式以三副身份出海。出發(fā)前她給公司董事長寫了封決心書,“我已經(jīng)有自信能勝任三副一職”,才爭取到這個機會。她不想一直只是水手,但也沒有總是宣揚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理想——當一名女船長,“不然大家會覺得你不切實際”。
吳云云覺得,疫情帶來了機會。疫情之前從三副升為二副需要至少18個月的時間,現(xiàn)在因為缺人,這個時間已經(jīng)縮短到一年,“得在自己有能力的時候跑得勤快一點”。
在中國59萬注冊國際航行海船船員中,女性只有39702人。吳云云總會收到“友善”的建議:實習時暈船厲害,同事勸她回家找個人嫁了;船上大家閑聊,總會說女孩在辦公室待著多好,在船上還得熬夜,靠港還要加班。
“堅不堅持是我自己的事情?!眳窃圃葡矚g大海,特別是夜里,海風從駕駛艙的大窗戶吹來,天上掛滿星星,月光灑在海面,海里的生物發(fā)著綠光,所以她還想“在這個行業(yè)做得更久一點,更遠一點”。
(應受訪者要求,徐強、杜磊、張晨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