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與林順潮醫(yī)生在其診所合照。
林青霞提供
咻——“啪!”的一聲,羽毛球的橡膠皮圓球正中我的右眼珠。
又是右眼珠。
當年拍《新龍門客?!繁恢駝糁杏已壑?,后來拍《刀馬旦》時演我父親的曾江道具槍走火,火星子又打中我的右眼珠。
我本能把球拍一丟,捂著眼睛往旁邊走,一會兒感覺好點又繼續(xù)打球,打完球還和朋友到連卡佛百貨公司閑逛,突然間眼前全是黑點點,像一盤黑散沙。打電話給剛才一起打球的施南生,她叫我快去看醫(yī)生,我立刻聯(lián)絡唯一認識的眼科醫(yī)生林順潮,他多年前和我先生合作在海南島義務幫白內(nèi)障的患者開刀,我和他吃過幾次飯。他是苦出身,印象最深刻的是聽他說他十二歲時天天幫家里送貨到六七樓的人家,一箱箱臺灣寄來的話梅,非常重,他小小的身體得先蹲著把話梅擱到大腿上,再架到肩脖,一路爬上六、七樓。現(xiàn)在是全香港眼科第一把交椅,憑著“林順潮”三個字,居然還上了市,聽說這是世上唯一做眼科做成上市公司的例子。電話那頭是醫(yī)生低沉的聲音:“這件事可大可小,你現(xiàn)在過來?!崩蠈嵳f,我真有點受寵若驚的。這么日理萬機的人,在我需要的時候正好有空又正好在診所。
我一點沒有怪失手打到我的朋友,但她知道我眼睛的狀況,飛撲到診所來陪我,還抱歉地跟醫(yī)生說她是罪魁禍首,弄得我倒不好意思起來。醫(yī)生檢查后拍拍我的肩膀告訴我問題不大,滴一個星期的抗生素和另外兩瓶眼藥水就會好的。機會難得,我順便檢查看有沒有白內(nèi)障,聽說放了芯片還能同時治好老花眼,看書不用戴眼鏡。醫(yī)生指著桌上的計算機屏幕,說我黑眼珠一片灰色證明是白內(nèi)障,我當下約了兩個星期后動手術。
回到家里女兒們都問我眼睛有沒有事,原來南生早已傳了訊息給女兒,要她們關心一下媽媽。愛林主動要求陪我做手術,又一次讓我受寵,這是第一次女兒提出要陪我看醫(yī)生,雖然不覺得需要,但感覺很溫暖,我們這一代人生活條件好了,從來沒想過勞煩孩子為我們做些什么,只問自己為孩子做得夠不夠。
凡是進入診所的人,都得在門口量體溫和填表格,有個女孩過來幫忙。見她低垂的側(cè)臉,一頭秀發(fā)披肩,口罩半遮面,只見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一閃一閃的長睫毛,又見她穿的一件肉色風衣,衣身上有幾層同色的薄紗做點綴,在診所工作的人有這樣的穿著倒是少見。到了動手術那天,也是她招呼我,她在前面領路,我在后面欣賞這位妙齡女子,這天她里面穿的是淺杏色的蕾絲長裙,外罩一件黑西裝,腳踩四寸高跟鞋,鞋底是紅色的,她身材高挑,高跟兒一踩,真是鶴立雞群、高人一等。她手捧著文件夾,“咵!咵!咵!”走得又穩(wěn)又快,我穿著舒服的平底鞋跟在后面,簡直佩服得不得了。診所里坐滿了求診的病患,看樣子都等了很久,神情木木的,從進門到醫(yī)生的辦公室有一段很長的距離,看到這樣美麗的一道風景線,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醫(yī)生的房門打開,走出兩位中年貴婦,見到這位女子,笑著說她可以去選世界小姐,這位美女大概聽得贊美太多,也沒太大反應,要是我肯定要高興半天。
我被安排在一個小辦公室里等著動手術,也好,可以靜靜地跟女兒談心,在外面這樣跟女兒相處的機會很少,總是心慌慌的怕狗仔隊跟拍,所以我們總是避免一起出門。從五點開始做檢查、點眼藥水,預計六點動手術,以為很快就可以走了,沒想到等到七點,護士說還有十一個病人等著,女兒因為約了人有點焦急,我叫她快去,別讓人家等她,我一個人沒問題的。
房間里有位林醫(yī)生的助手,我見她在休息,就跟她聊天,我說剛才見林醫(yī)生肩頭駝著低頭寫報告,他一定很累,她說是的,林醫(yī)生上班都是早上進門,中午不吃飯,一路看診到晚上,我訝異地問,中午不吃飯怎么能扛到晚上?手不會抖嗎?她淡淡地說:“不會,他習慣了?!蔽艺埶ㄗh醫(yī)生去找人按摩松松筋骨,她微微一笑:“不如你去說吧,我們說他不會聽的?!蔽叶嗽斶@位女助手,夸她身材保持得苗條,她說想胖,胖不起來,太忙,然后告訴我她一天的作息,我建議她做運動,她說沒時間,我因為做普拉提學會運用日常的起坐鍛練身體,當場示范如何用大腿、小腹和臀部的肌肉起身和坐下。
快九點了,醫(yī)生終于來到手術室,我躺在手術椅上,后面播著音樂,也不知道是什么樂曲,沒聽過,可能是醫(yī)生習慣用的音樂。醫(yī)生拍拍我的肩膀,先給我個安慰,說手術快要開始了,若眼睛有痛或呼吸有困難就要告訴他,告訴我聽聽音樂就不會害怕,我堅定地說:“不怕!”自從開始寫作,對周圍的事都會產(chǎn)生好奇心,也常想著感受身處的環(huán)境,以收集寫作素材。我的左眼被遮住,右眼被一樣東西撐開了,讓你沒法眨眼睛,突然聽見醫(yī)生嚴肅的聲音提高兩度,叫護士把音樂聲開大點,讓我聽清楚一點。我一點也不怕,對醫(yī)生有信心,任由他宰割。雖然音樂聲很大,我仿佛隱約聽見紅底高跟“廓!廓!廓!”的聲音,又仿佛聽見兩塊生鐵在我眼珠里攪拌的聲音,感覺我的眼珠是oyster(牡蠣),正被刀叉夾來夾去??赡芪姨潘闪耍t(yī)生叫了我兩次,要我看正前方,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醫(yī)生終于收手了,我問手術完成了嗎?他說是的,我松了一口氣說上次是八分鐘,這次好像十幾分鐘,醫(yī)生很準確地說七分四十九秒,天哪!這叫分秒必爭。
我右眼包著紗布,走出中建大廈的后門,繞出短巷道,中環(huán)依舊燈火輝煌,疫情中口罩遮住半張臉,帽子一戴,自由多了,我為自己能夠獨立自主感到高興。
第二天去拆紗布,太奇妙了!眼前的景物清晰明朗,小字也看得清清楚楚,對我來說,最重要是看書清楚,我沖口而出:“Im so happy!”醫(yī)生也欣慰地笑了。
我開心地打電話給“肇事者”謝謝她,我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