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蔚
炸八塊
聽人說,百行之中,唯有烹飪業(yè)可免于餓肚之苦。于是,謝昆玉選擇了做廚師。
15歲那年,他南渡黃河,從長垣縣來到汴梁城,一把菜刀闖天下,師從“又一家”名廚趙德良,學(xué)習(xí)烹飪技術(shù)。學(xué)藝十年,他不但精通豫菜,連滿漢全席、全羊宴、全素席等高端宴席,都能應(yīng)對自如。尤其他制作的豫菜名肴炸八塊,堪稱汴梁一絕。
炸八塊,又稱八塊雞,是以雞翅膀、脯肉、大腿剁成塊,經(jīng)油炸而成。正宗的炸八塊,外表酥脆,肉質(zhì)鮮嫩,吃起來滿口冒油生香。
俗話說,雞吃骨頭魚吃刺。是說雞肉魚肉附骨的部位是最香的。
在汴梁城的餐飲業(yè)界,謝昆玉廚藝高超,德藝雙馨,被同行視為楷模。師父趙德良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十分不幸。至晚年,謝昆玉把師父接到家里,床前盡孝,視同生身父親。老人仙逝后,謝昆玉披麻戴孝,護送師父入土為安,讓師父活著死后都尊嚴(yán)滿滿,為業(yè)界稱道。
過完60歲大壽,謝昆玉才開始收徒傳藝,先后招了七位正式行磕頭拜師禮的徒弟,之后封門謝客,不再收徒。對此,謝昆玉半開玩笑地解釋說:“眾所周知,我的拿手好戲是炸八塊。收徒以后,逢年過節(jié),師徒相聚,我會親自操刀,制作一道炸八塊。徒弟收多了,到時候,誰吃誰不吃呀?弄不好,再打起架來,我可沒力氣去勸。即使不爭不打,相互禮讓,有吃的,有看的,也不像話?!?/p>
對收來的徒弟,謝昆玉教學(xué)傳藝格外上心,每每扶上馬,再送一程,直到能獨立掌廚開店。幾年間,“又一家曹門店”“又一家宋門店”“又一家大梁門店”等相繼開業(yè)。
謝昆玉說:“炸八塊是又一家的靈魂所在,不可偷工減料,自砸招牌,誰的門店因此出了問題,我就與誰斷絕師徒關(guān)系?!?/p>
對炸八塊的制作工藝,謝昆玉總是手把手反復(fù)示范傳授,毫無保留。一只肥嫩的白條雞置于紅案,先去掉雞頭、雞頸、雞爪骨和雞架骨,將雞翅膀去掉膀尖分為兩塊,雞脯作兩塊,雞大腿一分為二,作四塊,共計八塊,且塊塊有骨。分好塊,再將每塊的雞肉剔開,將小骨的一端掀起,另一端連著雞肉,放于清水浸泡,洗凈血污。瀝干后,以粗鹽、料酒、姜汁、醬油腌至入味,下入八成熱的油鍋里,炸成柿黃色時,起鍋,頓火,待雞塊在油鍋內(nèi)醬透撈出,再用八成熱的油復(fù)炸一次,至外表酥脆,撈出裝盤,撒上一層麻椒粉即成。
一道炸八塊做成后,謝昆玉總會再來一次總結(jié)提點:制作這菜的要領(lǐng)在于“一炸一醬”。先用熱油炸,使原料表面急劇緊縮,封閉其失水的孔道,鎖住水分。再頓火醬制,利用原料本身的蒸汽致熟,雞肉才會鮮嫩離骨。最后復(fù)炸,使外皮焦香酥脆。
所有門店開業(yè)立足后,謝昆玉會隔三岔五去檢查巡視,如部門領(lǐng)導(dǎo)突擊檢查,事先不打招呼,直接進店。他頭戴鴨舌帽,著中式對襟上衣,捧一浮著枸杞的大號茶杯, 一副閑云野鶴的樣子。進店,直接入后廚,看完食料選材,就坐下瞇眼品茶。那天,徒弟小來正手忙腳亂地制作一道炸八塊,裝完盤,一扭臉,看見師父駕到,連忙過去打招呼行禮。謝昆玉眼皮還耷拉著,說:“小來,你的這道炸八塊做老了,顏色不是柿黃色,是暗紅色。入鍋時,油太熱了?!?/p>
小來聽罷,當(dāng)即汗就下來了,順著脊梁骨瘋淌。小來知道,師父能從原料下鍋的響聲,判斷出一道菜肴的老嫩程度、成功與否,能分辨出火是大還是小了、油溫是高還是低了,準(zhǔn)得很。
戊戌年的春節(jié),師徒們?nèi)缂s相聚。六個涼拼上桌,酒宴開席。三杯酒下肚,謝昆玉的話就稠了。謝昆玉說:“人上了歲數(shù),好懷舊,愛想以前的事兒。記得師父給我講過,他學(xué)徒的時候,相國寺周邊每天都晃動著一群沒手藝沒活計的‘光腚猴。師父的師父看見了,不忍心他們挨餓受凍,于是他每天晚上打烊前,去劉家面條鋪買來十多斤綠豆面條,用12印的鐵鍋做一鍋湯面,招呼那些‘光腚猴進店來吃。吃完,安排他們在店面里歇息避寒。師父的師父還長年跟相國寺的僧人一起施粥,接濟那些靠討飯為生的窮人。后來,師父的師父年邁過世,社會各界,五行八作的從業(yè)者,還有僧人、‘光腚猴、討飯的,聞訊都來吊唁送行,一里多長的胡同擠得水泄不通,場面壯觀感人。大伙兒都說,人活到這個份兒上,值了?!?/p>
喝完一瓶酒,謝昆玉去端做好的炸八塊。一上桌,徒弟們都冷了臉——師父做的炸八塊怎么只有七塊?是酒喝暈看花眼了嗎?晃晃頭,再看,還是七塊。
正疑惑,師父說話了:“今天的炸八塊,我只做了七塊,是因為我覺得有個人沒資格享用。你們猜,這人是誰?”
誠信經(jīng)營,真材實料,不店大欺客,不偷工減料,視顧客為衣食父母,大家都是按師父的叮囑去做的啊,一點兒也沒敢走樣,難道……
見徒弟們都在捫心自問、低頭反思,謝昆玉暗暗笑了,說:“都別在那里對號入座了。沒資格吃的是我,原因我來講給你們。年前,朋友拉我出席一個活動,是汴梁城的年度慈善晚會。長長的募捐名單,從頭到尾,我沒看到‘又一家的名字。這些年,咱們‘又一家,開了一家又一家,家家生意火爆,收入年年增長,可我們?yōu)楣?、為慈善,做得太少了。想來想去,不怪你們,是我沒教會你們這一課,責(zé)任全在我呀!”
徒弟們?nèi)鐗舴叫?,一起舉起杯,說:“請師父明示?!?/p>
謝昆玉也舉起杯,說:“扶危濟困,不分早晚,今年咱們補上這一課。”
“當(dāng)——”八只酒杯碰在一起,把天上的雪給震落了。飛雪飄舞,天地間頓時生動起來。
鯉魚焙面
黃河鯉魚,甘鮮肥嫩,可稱珍品。汴梁人食鯉之法甚多,最流行的做法是“糖醋軟熘”。
向云天在“汴梁第一樓”做了一輩子大廚,糖醋軟熘鯉魚是他的拿手好戲。
退休后,人閑不下來,手藝也不肯荒廢掉,向云天就在居住的福壽胡同南口西側(cè),盤下一個門臉,開了個“云天菜館”,主打糖醋鯉魚,生意還算紅火。
向云天做起魚來,果真嫻熟麻利。一條鯉魚殺好洗凈,他以坡刀將魚兩面切成瓦楞型花紋,入熱油鍋,連續(xù)頓火,漿炸至透。然后把油潷出,放入蔥花、香醋、白糖、食鹽,再加入適量清水熘制,旺火熱油,至油和糖醋汁完全融合即成。經(jīng)糖醋軟熘后,鯉魚色澤透亮,肉質(zhì)鮮香,甜中透酸,酸中微咸,利口不膩。
令向云天不爽的是,云天菜館開業(yè)不久,福壽胡同南口東側(cè)又冒出一家餐館,主營五香拉面,店主是一對中年夫妻,剛剛在福壽胡同租了房。一條胡同,兩家餐館,等于一個饅頭掰成兩半,誰都吃不飽。
可惱的是,那女老板,要強得很,人一份,手一份,嘴一份,案前兩手不停地扯著面,嘴也不閑著,咋咋呼呼地招攬過往路人:“拉面,正宗的汴梁拉面,鮮湯面,油潑面,羊肉冬瓜面,吃啥有啥,吃啥做啥,好吃不貴嘍?!?/p>
向云天出身名店大廚,放不下這種身段兒,只會坐在那里生悶氣,偶爾往對面翻翻白眼兒,以示不滿。
白眼翻多了,向云天竟覺察到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自打開業(yè),這對夫妻從來不一起在餐館忙活。男的來了,女的立馬就走;女的一進店,男的就跟狼攆著似的往家趕。
向云天打小就在福壽胡同住,知道福壽胡同的人們不光追求鄰里和睦,還講究家庭和諧。老愛少,少尊老,夫妻相愛,姊妹相敬。晚飯后,雙休日,胡同里的人們出雙入對,談笑風(fēng)生,儼然一道風(fēng)景。
一定是夫妻關(guān)系有問題,向云天做出了肯定的判斷。他把這事兒給“小巷總理”關(guān)致和說過,倆人又留心觀察了幾日,覺得還真是這么回事兒。
向云天和關(guān)致和商量,趁那女人不在家的時候,去他們家看看究竟。
敲門,男主人急急火火跑過來,把門打開,不等倆人進去,就熱急慌忙跑進屋,像灶火上放著油鍋。
向云天和關(guān)致和關(guān)了門,也匆匆走進屋。這一看,兩位老人的淚當(dāng)即就下來了——臥室雪白的床單上,躺著一個小伙子,臉白得如一張紙。男主人,也就是孩子的父親,正用手按壓他的胸部,幫助他呼吸。
坐在床沿,男主人告訴兩位老人:“孩子8歲的時候得了這種病,叫進行性肌肉萎縮。我們帶孩子跑遍了大城市的醫(yī)院,結(jié)論只有一個:這種病治不好。有醫(yī)生斷言:孩子最多能活到16歲。我和愛人都不愿相信,我們的目標(biāo)是讓孩子活到20歲、30歲,或者更長。我們辭了工作,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租房住,給孩子看病,每天給他擦洗身子,按摩四肢。那年,在病床上,孩子迎來了他的16歲生日,也打破了醫(yī)生的預(yù)言。可是,孩子的病還在加重,20歲那年,已經(jīng)失去了自我呼吸能力,需要有人用手不停按壓他的胸部,幫他呼吸,每三秒要按壓一次。如今,孩子已經(jīng)23歲了。”
聽完,他們倆驚呆了,為這對夫妻的善良和堅韌。
男主人一邊做著按壓,一邊說:“我愛人聽說咱汴梁城有個福壽胡同,就決定租住這里,期盼能給孩子帶來好運。為了掙錢糊口,我們開了拉面館,輪流著照看孩子,打理面館?!?/p>
關(guān)致和哭了,他說:“為啥不告訴我們?我們這些老年人,閑來無事,能幫到你們的。”
男主人說:“我們租住這里,只求能帶給孩子福壽,不愿麻煩街坊四鄰。”
關(guān)致和說:“孩子,相信大伙兒,福壽胡同是一家,會幫你的?!?/p>
向云天沒有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嘆氣。
當(dāng)晚,餐館打烊后,向云天來到對面,男主人正收拾著店面。走過去,遞上一支煙,向云天說:“兄弟,我有個想法,想跟你商量。我想跟你合作,把兩個店面合起來,開發(fā)一道傳統(tǒng)名菜‘鯉魚焙面。我做魚還算拿手,你們拉面手藝過硬,珠聯(lián)璧合,定能讓‘鯉魚焙面叫響汴梁?!?/p>
老汴梁都知道,“鯉魚焙面”乃豫菜名肴,是在做好的糖醋軟熘鯉魚上面,覆上一層焙面。這焙面又稱龍須面,手工拉制,細(xì)如發(fā)絲。焙面制法講究,有順口溜兒為證:“拉面條,有技巧,鹽堿配比不可少。四季水溫一個樣,軟面硬和才筋道。醒好面,揉成劑,均勻用力粗變細(xì)。面拉成,細(xì)如絲,口吹飄動如飛絮。”
面拉好,截去兩頭,取中間一段,放入五成熱的油鍋中,炸至柿黃色撈出,蓋在做好的糖醋魚上,再澆上熘魚的湯汁,即可上桌。食客先吃“龍肉”,再食“龍須”,酸軟香甜,滿口生津,大呼過癮。
向云天說:“我在‘第一樓的時候,就有開發(fā)‘鯉魚焙面的想法,只是苦于沒人能做焙面。那些人,包包子一個賽倆,面卻拉得粗細(xì)不勻,缺少成色。咱們兩家若能合作,也算是圓了我平生一個夢想?!?/p>
那男主人聽著,一口一口地吐煙,像是根本不會吸的樣子。一陣咳嗽后,他說:“那樣,怕是會連累到你的。”
向云天說:“我開餐館本是閑來無事,不指望掙個金貓玉兔。如果能傳承一道好菜,再能幫到你們和孩子,也就此生無憾了?!?/p>
不久,一副橫跨福壽胡同南口的巨型招牌,把兩家門臉兒連了起來,“老汴梁鯉魚焙面”餐館如期開業(yè),胡同里的人都來道賀,盆景、花籃,擺了長長一大溜兒。
也就在這天,關(guān)致和把胡同里身體硬朗的老人召集在一起,排了一張“愛心值班表”,輪流幫著那對夫妻照看這個重病纏身的孩子。老向、老關(guān)和胡同里的老人們有一個共同的愿望:和孩子一起,在世代居住的福壽胡同,創(chuàng)造生命的奇跡。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