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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玫瑰,玫瑰

      2021-07-06 03:42:54張惠雯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21年3期

      張惠雯,祖籍河南,現(xiàn)居美國波士頓。曾獲“首屆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上海文學(xué)獎”“首屆曹雪芹文學(xué)獎”等,作品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排行榜。

      1

      當(dāng)我開車行駛在車輛稀疏的緬因州高速公路上、任由風(fēng)景在車窗兩邊流過,我仍有些茫然,在想自己為何要赴這么一個約。緬因州當(dāng)然很美,梭羅曾把它形容為人間天堂。沿途盡是松林、明珠般的湖泊,以及遍布大西洋礁石海灘的粗礪壯美的海岸線……可這美麗對我來說未免太過靜謐、空曠了。

      我和她已經(jīng)多年沒有聯(lián)系過。但自從微信產(chǎn)生后,無論是你想見還是不想見的人,早晚會通過那個盤錯交織的網(wǎng)被連起來。于是,我收到了她的邀約。經(jīng)由她的描述,我得知她先生在以風(fēng)景著稱的緬因州某地買了座面海的小山,他們在山上建了一座大房子。她邀我去看望她(盡管她郵件里用的是“我們”這個詞),并且列出了她自以為能吸引一個寫作者的所有東西:白色的面海的房子,私人的山林、海灘,散步時遇到的駝鹿,無人打擾的安靜……它呈現(xiàn)在我腦海里,就像那些平板俗套、毫無才氣的風(fēng)景畫。在這想象中,引起我興趣的不是景物,而是在那景物中索居的兩個人。

      我和她是同一年考進大學(xué)的。在新生歡迎會上,我們互認(rèn)了老鄉(xiāng)。我們在同一個省份,但住的城市其實距離相當(dāng)遠,一個在該省的北邊,一個在最南邊。交往不久,我曾寫過文縐縐的信給她,信里引用那句詞:“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從地理上來說,這倒是真實的描述。她那時很漂亮,從臉龐到身體都洋溢著美好的溫柔,使人想去親近她。她有個和自己很切合的名字:秀鈺。這種女孩兒總會很忙,何況她心靈也柔軟。她忙著推辭這個、安撫那個。那么多的盛情,那么多的信件,那么多需要勸導(dǎo)的、受了挫折和傷害的年輕男人的心靈……可惜我只是這場熱鬧游戲的悻悻的觀望者。很快,大家得知她和一個大三的男生固定了交往。那個男生也不是等閑之輩,他成績好,是學(xué)生會干部,因為長相英俊還是眾多女生心目中的“校草”。沒什么懸念,?;ê托2菰谝黄鹆?。畢業(yè)后不久,她隨著這個男人出國了。而這個“校草”,就是如今發(fā)奮買下了一座山頭的男主人。

      除了因同鄉(xiāng)關(guān)系的往來,我倆并沒有什么深交,可與她有關(guān)的一個情景卻始終留在我記憶里。它發(fā)生在我們倆坐同一趟列車回家的那個寒假。那時候火車真慢,我要坐十二個小時,她要坐十六個小時。大部分時間,我們被蒸汽機的噪音、頻繁來往的食品小推車和污濁的氣味包圍在其中?;疖囋诤诎抵行旭偭撕芫茫髞?,車廂里燈光暗了,周圍安靜下來,鼾聲、氣息聲像陣陣微風(fēng)。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睡著了,她的頭發(fā)蹭著我的下巴,她那個柔軟的腦袋讓我內(nèi)里產(chǎn)生了劇烈的震動。一開始,我的身體緊繃,但慢慢的,我讓自己放松下來,單純地享受著這樣的接觸,甚至也假裝閉上眼睛,頭歪過去,很輕地觸碰著她的頭。這讓我心醉神迷,讓我深受感動甚至有點兒莫名的悲傷。我想,這樣都偏過頭、頭碰著頭,就是“一對兒”的最溫柔的含義。早上她醒來,這溫柔的游戲也就結(jié)束了。如今,就像是這個游戲的回音,我開車行駛在陌生的公路上,往她住的地方去。

      途經(jīng)一個濱海小鎮(zhèn),我在路邊小店吃了個龍蝦卷,又驅(qū)車在小鎮(zhèn)上稍微逛了一會兒。這個小鎮(zhèn)幽靜、安恬,卻一點兒也不顯得荒涼。從高崗上的公園,還可以俯瞰狹長的海灣。陰天,海水由近處的藍鋪展成遠處的灰色,泛著淡淡的銀光,和天空、因映照著波光而微微發(fā)亮的長條的陰云融為一體。海灣里泊滿了鮮艷的私人小艇、帆船,白色的桅桿叢立……此地風(fēng)光的確令人心曠神怡,尤其在陰天的光線里,風(fēng)景里少了那層浮躁的強光,多了一點兒陰郁的色調(diào),這使它顯得更美。我想起她發(fā)來的照片里那棟白色的大屋,一棟高大氣派但樣式古板的房子,孤零零地屹立在松杉秀拔的山坡上。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刻薄,我不禁猜測,她邀我前往是想向我展示她優(yōu)越的生活、她的幸福滿足嗎?我這么想也許不怎么厚道,但我突然想到,我到她的家里去,大概就是要看看一切是否真的符合她的描述,我是懷著一個觀察者、檢驗者的熱情而來,這也許就是我此行的目的。

      我向東又開了三十多英里,按照谷歌地圖的指引,我的車轉(zhuǎn)上一處山道。山下稀稀疏疏有兩三戶人家。而后,道路變窄了,我減慢車速,注意到在某個轉(zhuǎn)彎處豎立著一個標(biāo)志牌,注明“Private Road”(私人道路)。我猜想我已經(jīng)進入她家的“領(lǐng)地”。山里的天陰得更重,高處白霧成云、層層疊疊。濕綠的冷杉頂端變成了墨色,和一條條霧靄交織起來,如水墨畫。車又轉(zhuǎn)過一個大彎到了山的另一側(cè),林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大片開闊地,一覽無余的大西洋海景在我面前像畫卷般打開。我想,這就是她每天看到的風(fēng)景——僅屬于兩個人的風(fēng)景。

      2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些花。對我這個植物盲而言,這些花看起來全都是玫瑰花,只是色彩各異?;▋好苊茉言训貒@著這個兩層半的帶閣樓的白房子,使模樣平板的房子有了些生氣。

      車轉(zhuǎn)上車道后,我看見一個女人站在前面的門廊上。接著,另一個人從房子里走出來,兩人一前一后走下玫瑰花簇擁的、房前的臺階。下車后從近處看到他倆,給我的震動更強烈,以至于我難以自然流暢地說些久別重逢的寒暄。剛才門廊上的兩個身影只是給我黯淡、遲緩的印象,從近處看,這兩個人則顯老得厲害。他們是我見過的所有同齡朋友里變化最驚人的。這不僅僅是指諸如發(fā)膚、皺紋那樣表面的東西,而是難以形容的、從一個人全身各處散發(fā)出來的東西,一股暮氣?一種全面的潰敗、衰退?如果男人還只是一副普通早衰模樣,她則簡直變成了一個衰老、邋遢的美國村婦。她過耳的齊短發(fā)看不出任何精心修剪的痕跡,黑發(fā)里夾雜著過多的白發(fā),變成了難看的、死氣沉沉的灰發(fā),和她身上那件陳舊的深灰色抓絨夾克倒是很相稱。有些美國女人整天在園子里擺弄泥土、修枝剪葉,穿著寬松肥大的舊衣服和樣式笨拙的鞋子,那不足為怪。但她是在接待一位客人,一個很多年沒有見面、目睹過她盛年時候美麗的人!

      我跟著這對瘦削的夫婦走向他們的大屋。男主人這時有點兒遲疑地問:“沒有帶老婆孩子一起過來玩兒?”我說:“我沒有孩子,也沒有結(jié)婚。”心里有點兒納悶她竟然沒有轉(zhuǎn)告他我的情況。他聽了樣子略顯尷尬。經(jīng)過那些玫瑰花,我發(fā)現(xiàn)它們主要有四種顏色:深紅、粉紅、肉粉、白。我稱贊花開得很好,男主人回應(yīng)說,這些院子里的花都是老婆親手培育的?!芭嘤@些花需要花很多功夫吧?”我沒話找話地說?!耙膊挥?,玫瑰花生命力很強,耐旱。到了冬天,把枝兒都剪短就行了。第二年春天,又會發(fā)很多?!彼涞卣f。我發(fā)覺她的聲音也變了。

      穿過那條放著一套藤編沙發(fā)和一張玻璃小桌的狹長的門廊,我們走進屋。對于我這個在波士頓住慣了小公寓的人來說,起居室大得驚人,而且,由于一整面面海的玻璃墻仿佛把室外浩渺的山海景觀也吸納進來,空間就顯得更加開闊。我不禁贊嘆了一番,說這是我在家居設(shè)計雜志上看到的那種樣板豪宅。男主人謙虛地笑著,說緬因州的房價和波士頓無法比,這里買個靠山面海的豪宅,并不算太貴。

      我們最后在那套紅木中式沙發(fā)上坐下來,沙發(fā)靠墊上是紅色刺繡圖案。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房子外觀雖然是美式的,里面的家具卻都是中式的。男主人說,他的家具都是從中國用集裝箱運過來的。“這里找不到滿意的家具,樣式我都看不上?!彼f?!叭绻侵惺降募揖撸钱?dāng)然是中國做得好。”我附和他說。她勸我吃兩個高腳果盤里的東西,一盤里盛著水果,另一盤里是堅果。餐盤是半透明的淡金色,仿佛琉璃,盤底和高腳上都雕刻著花枝圖案。放在旁邊的餐巾紙盒也很特別,外面包著一層寶藍色錦緞,四邊還綴著白色珍珠。

      “這些小東西也是國內(nèi)運來的?”我問。

      “對,都是一塊兒運來的。還有這屋里掛的字畫、屏風(fēng)……專門訂了一個集裝箱?!彼f。

      “窗簾也是國內(nèi)訂好運過來的?!彼坪跆嵝盐易⒁馑拇昂?。

      我有點兒應(yīng)接不暇,先抬頭去看身后墻壁上那些畫——傳統(tǒng)的梅蘭竹菊四頁屏,另一面墻上掛著兩幅書法卷軸。我想,以他們的財力,也許這都是些名家墨寶。他所說的屏風(fēng)隔在我們所在的起居室和餐廳之間,大概有兩三米長、一米半高。屏風(fēng)上繡著一團團碩大的牡丹,他們說都是老蘇繡師傅手工繡的。攏在兩邊的窗簾我倒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也許是真絲……但這些東西就和琉璃果盤、綴著珍珠的餐巾紙盒一樣,總給我一種怪異的感覺。

      過一會兒,因為要喝茶,我們從沙發(fā)那兒挪去餐廳。餐廳在那面玻璃墻的一角,剛好俯瞰他們那塊私人海灘。八座椅的長餐桌上鋪著一塊藍印花桌布,她拿出一套紫砂茶具泡茶。他們說,這把壺出自某制壺大師的手。我裝作很感興趣,但心里已經(jīng)有點兒厭煩他們對這些物件的認(rèn)真介紹。如果不是外面?zhèn)鱽砗@伺膿舻穆曇?,浩渺的大西洋風(fēng)光就在眼前,人可能產(chǎn)生錯覺,以為自己是在某個展示中國工藝品的商店。桌布、屏風(fēng)、托盤、茶具……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那股怪異感覺的由來,因為這屋里的這一切和它所處的地方、和我途經(jīng)的緬因風(fēng)光如此不協(xié)調(diào)!仿佛他倆在這片風(fēng)景奇?zhèn)?、浩瀚的土地上為自己建立一個東方式的空中樓閣。

      但最古怪的還不是這些器具和裝飾品,而是那些無處不在的干玫瑰花!我注意到,在入門玄關(guān)處的小桌上、在我們剛才坐的沙發(fā)前面的紅木茶幾上、在懸掛的電視機下面的矮柜上、在我們此刻坐著的餐桌上,都有一大瓶干玫瑰花作為裝飾。除此之外,茶桌和茶幾上還另有一盤玫瑰干花瓣。我實在無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心,問她為什么外面那么多新鮮的玫瑰花卻要用干花做裝飾。她說:“我喜歡干花,干花更持久啊?!比缓螅岬饺绾沃谱鬟@些干花。她說,把正盛開的玫瑰花剪下來,用繩子扎起來,倒掛在廊下風(fēng)干。風(fēng)干之后,它變成干花,花瓣卻不會散……“一定要用正盛開的花,不能用快開敗的花?!彼龑ξ艺f。我發(fā)現(xiàn)她的態(tài)度里有股強硬、自信,這是過去的她所沒有的。但和她現(xiàn)在的模樣聯(lián)系起來,這自信令我不解。

      晚上,當(dāng)我一個人早早地躺在堆滿可厭的真絲床品(這床品顯然也是跨洋運過來的)的床上,我已經(jīng)后悔到這里來了。我的感覺不能說是失望,那是一種比失望更強烈的情緒。我不知道接下來怎么度過我答應(yīng)他們在這里住的“一周左右的時間”。左邊床頭柜上放著一個青銅盤子,盤子里盛著她制作的干花瓣。我讓自己靠大床的右側(cè)睡,以免在睡意昏沉中打翻了她的盤子和花瓣。

      3

      他們遵循很健康的作息表,夜里九點準(zhǔn)時休息。第二天早上,當(dāng)我聽到敲門聲、拿起我的手機查看時,發(fā)現(xiàn)時間剛過了七點半。我想,他們大概六點多就起床了。我趕緊洗漱,匆匆跑下樓,解釋說我昨天夜里看書看晚了。

      非常健康的早餐,八寶粥、豆?jié){、煎蛋、燙青菜……沒有咖啡。但我早上習(xí)慣喝一杯咖啡,否則整個白天都容易困倦。我只好厚著臉皮問女主人要,她皺著眉頭說喝咖啡會上癮,對我的身體一點兒好處都沒有,如果我非要喝,她也可以給我沖一杯。我看著她打開櫥柜、拿出一罐速溶咖啡粉。在這個坐擁私人山林的緬因豪宅里,他們甚至沒有一個簡易咖啡機。

      好像這一切還不夠乏味似的,早飯后,他們帶我開車下山,說要去附近一個鎮(zhèn),那里有個華人活動中心。在車上坐了大約四十分鐘后,他們臉上帶著神秘兮兮的微笑,把我領(lǐng)進一個四壁粉白、地上鋪著老式地板革的可疑的大屋子里。有一張長桌貼墻放著,還有一二十把折起來的折疊椅,整齊地碼成兩排,放在桌子前面。陸續(xù)有十來個中老年人進到屋子里。屋子原本相當(dāng)大,容納五十個人也行,但這些人走來走去,相互寒暄,聲音嘈雜,空間立即顯得擁擠起來。謎底揭曉:這是個華人聚在一起練太極拳的健身場所。我被以“作家”的身份介紹給拳友們。于是,不時有個好心人上來給我熱情講解太極的原理、中醫(yī)完勝西醫(yī)的神奇,以及他們自己在打拳過程中的領(lǐng)悟……我留意著她,發(fā)現(xiàn)她在這群老朋友中間顯得和藹了不少,竟然時不時沖我笑一下。我想,昨天她那種生硬的態(tài)度或許是由于陌生感。她上身仍穿著昨天那件灰色絨夾克,下面換了一條深藍色運動褲。這身衣服倒是很適合太極拳。音樂響起,在高山流水般的絲竹之聲里,大家開始打拳。她讓我站到她旁邊,跟著她學(xué),說我學(xué)會以后每天早晚打一套,對我這種久坐不動的人尤其好……就當(dāng)時的情況看,我一個人站在旁邊觀看似乎更加尷尬,于是,我只能跟著他們一起比劃那些慢動作。真是荒誕的一幕!

      過后,我們和其他三四個拳友一起在鎮(zhèn)上吃午飯,聽他們分享養(yǎng)生經(jīng)驗以及附近的華社風(fēng)聞??雌饋硭麄兪抢吓笥?,不僅練太極拳,還屬于同一個華人教會。我發(fā)現(xiàn)男主人雖然看起來很謙和,但在這群人中,他似乎自然地具有某種權(quán)威性。談話中,我得知男主人的生意是售賣一種用Bloodworm制造的魚餌?!把x是什么?”我好奇地問,這個名字聽起來實在有點兒詭異。他們很奇怪我竟然連血蟲都不知道,說釣魚的人都知道,它的樣子像蚯蚓,粉紅色,緬因海邊泥灘里很多,是上好的魚餌。“過去很多,搬開一塊石頭,或者隨便一個小沙坑里,都能拉出條血蟲,但現(xiàn)在也少了,因為挖的人也多了,我們的采購成本高了不少?!彼f。我在腦海里想象著他這個奇特的生意——捕捉粉紅色的、像蚯蚓一樣的海邊蟲子,制成魚餌……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到她制作的那些玫瑰干花,二者之間仿佛有某種奇特的聯(lián)系。在我沉默的片刻,他仿佛察覺到我的好奇心,說:“我哪天可以帶你去我的廠里看看。廠在巴斯,開車過去兩個多小時,我一般一周去一次,有其他人管理?!?/p>

      “不是他一個人的廠,他有個合作伙伴。”她這時補充說。

      “不用為了我特別安排?!蔽亿s忙說。

      “這不需要什么特別的安排啊。”她說。

      吃過午飯,我們又去超市買了些食物,然后開車回家。我仿佛已經(jīng)度過了漫長、疲憊的一天,但時間其實不過下午四點。我的沮喪比昨天夜里更強烈,以至于我自責(zé)來此地確實有一點兒不那么單純的動機,那就是對過去的她的一絲眷戀。在我之前的想象里,即使她到了這樣的年紀(jì),身上還是會保留著一點兒年輕時代的影子,或者至少有種中年女性的柔和風(fēng)韻。將老的人總是對過去似乎發(fā)生過而并未發(fā)生的事格外懷戀,對“舊人”如今怎樣格外好奇,就像要在日落前借著最后一點兒光線找回什么……當(dāng)然,我絕不是抱著不良動機而來,如果確實如我的想象,我和他們一起生活的幾天也會很愉快怡人。正因為這不單純的動機完全落空,我才會如此懊喪。那么,就當(dāng)是咎由自取吧。

      車子開進山里,竟有種日色昏沉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兩邊高大、茂密的森林遮擋了光。除了筆直、挺拔的冷杉,林中還錯雜地生長著一些白樺樹,樹葉已露出即將變色的跡象,光潔的樹干在冷綠的杉林里構(gòu)成一條條閃爍而過的銀白線條。也許再過半個月的時間,這些樺樹的樹葉就會變成金黃。如所有新英格蘭地區(qū)的森林一樣,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淺棕色的松針,深褐色的松塔散布其間。在這個地區(qū),最美麗的就是樹。

      “看光線好像天很快就要黑了?!蔽艺f,想打破車?yán)锶侨死Ь氲某聊?/p>

      “這里天黑得早一些,”她淡然地說,“這里夜長,冬天也很長?!?/p>

      開車的丈夫微微笑了一下,說:“所以,在這里有的是時間休養(yǎng)生息?!彼蟾攀潜е哪囊鈭D說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

      在屋里坐了一會兒之后,我告訴他們想去廊下看會兒書。我坐在房子門廊下面的躺椅上,等著暮色降臨在這居所周圍。門廊下是她種的玫瑰花。當(dāng)你安靜坐著、不說話的時候,你更敏感,更容易聞到花兒的陣陣香氣,仿佛它們在你周圍輕微地呼吸。門廊對面的山林其實很美,尤其當(dāng)斜照在那些高大松杉樹梢的光線慢慢變換著顏色、角度,它如今看起來的確像梭羅所說的天堂般的地方。我想,若非不得不住在那個布置古怪的房子里、配合這對夫妻僧侶般的生活習(xí)慣,在這里住著倒是一件幸事。雖然我不是旅游愛好者,但我喜歡在林中散步,喜愛腳踩在厚厚的松針上那種溫暖而微妙的觸覺,在這樣的森林中總會有很多小溪流,細得像根透明的帶子,在厚積的落葉下面幽咽,無始無終。我喜歡風(fēng)景處于居所的周圍,或者說,人生活在樸素的風(fēng)景之中。尋奇探險,這不是我的興趣。因此,在去了美國很多地方以后,我仍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最喜歡新英格蘭。我感覺我小時看到的明信片上的風(fēng)景(畫面都是起伏的綠野上的木屋、林中雪景、落滿秋葉的大道……)就是在這一帶的風(fēng)景,因此它給我一種熟悉的、歸家般的感覺。我此刻想起其中一張:薄暮的光線斜照進覆蓋著白雪的松林中。我在它背面寫了些自以為詩情畫意的短句,送給了一個朋友。在我中學(xué)的時候,我們還有寫日記、寫信、過年贈送賀卡的習(xí)慣……

      我走進屋里。他斜靠在沙發(fā)上,在梅蘭竹菊下面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乜措s志。她在廚房,我問她要杯速溶咖啡。

      “這個時候?”她驚訝地看著我,“你不怕睡不著嗎?”

      “我不會?!蔽艺f。

      “你一天到底要喝幾杯咖啡?”她又問,一邊拿電熱水壺給我燒開水。

      “至少三杯?!蔽胰鐚嵒卮稹?/p>

      “喝這東西一點兒也不好。你應(yīng)該多喝湯多喝粥啊,代替咖啡?!彼埔獾刎?zé)備我。

      我笑了笑,不明白湯和粥怎么能代替咖啡,但與其辯解,不如耐心等待。

      她舀了兩勺咖啡粉到我的杯子里。過了一會兒,滾水沖進杯子,一股香味立即散發(fā)出來,即便是速溶咖啡的香味,也讓我感到滿足。

      我回到門廊下去喝我的咖啡。玫瑰的芬芳在傍晚冷冽的空氣里變得凝重。松林的光線由玫瑰色變成了輝煌的金紅色。就在我慢慢喝完一杯咖啡的時間里,天空涂滿一抹抹的深藍、墨紫,林中布滿了陰影,周圍的景物慢慢隱入幽暗。臺階下面那些白日里搖曳生姿的玫瑰此時靜默地佇立在昏暗中,仿佛具有了一點兒人性、一種更神秘的令人傷感的風(fēng)姿。就在我失神的一霎那,光“嘩”地亮起來,刺眼、令人著惱。我錯愕地坐直身子,看見她從門里探出頭,告訴我說外面光線太暗不能看書,所以她幫我把門廊下面的燈打開了。

      “哦,我已經(jīng)不看書了?!蔽艺f。

      “是嗎?今天晚上我們吃燉牛肉,快好了?!彼f完閃進屋里。

      晚餐時,他們開了一瓶很好的紅酒。我們談起往事,大學(xué)里的鬧劇、共同認(rèn)識的幾個人……似乎終于打破了最初的生疏感,進入較為融洽的談話狀態(tài)。但就在我的興致被激發(fā)出來、并且暗自希望感染他倆做一次敞開心扉的長談時,她卻開始查看時間。她不時看掛在墻上的鐘,過會兒又瞟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時間仿佛給了她強烈的心理暗示,很快,她就顯得焦躁、困倦不堪,還用手捂住嘴打了兩次哈欠。興奮、回憶和酒精剛剛為她的容貌涂上的光澤頃刻間暗淡下來,她看起來老態(tài)畢露。在她身上,能被稱為能量、活力、光彩的那些東西似乎全都消失無蹤。我非常困惑,究竟是什么讓一個美麗的女人變成這樣?是什么無形中榨干了她溫?zé)岬闹??如果我之前到這里來的動機里還夾雜著那么一點兒不純潔的東西,那么現(xiàn)在我對她的好奇心就僅僅基于這個困惑!掛鐘指針一走到九點,她立即站起身,說應(yīng)該睡覺了。而那個看起來對她言聽計從的丈夫也隨著起身,說明天再聊。

      4

      接下來的兩三天,我基本遵照她嚴(yán)格的作息表行事。但我也婉告他們我有熬夜看書的習(xí)慣,無法像他們那么早起床。她于是不再敲房門叫我起床吃早餐。我大約九點多下樓,帶著一點兒羞愧的神色,在餐桌一角坐下,吃她留給我的早餐。從那里望下去是幾百米之下的、寥無人跡的海灘。她雖然不贊同我的習(xí)慣,但聽到我下樓,她就會燒好開水,以便我能沖杯速溶咖啡。我想,我正漸漸融入了這種生活節(jié)奏,只要他們不大管我、不帶我去什么乏味的地方。他們似乎也漸漸理解我不需要過多關(guān)照,所以盡量由著我一個人活動——在院子周圍散散步、坐在門廊下面看書、到房子二樓的晾臺上去……

      有天上午十點多的時候,我說想一個人到林子里散會兒步。我指的是房子對面的、隔著路的那片樹林。

      “樹林里有熊嗎?”我問他。

      “沒有熊。你要是往里面走一些,可能碰到鹿、狐貍或野火雞什么的。對了,還有小土狼,不過土狼不用怕,看到人就跑了?!?/p>

      “你經(jīng)常去林子里嗎?”我問他。

      “有時候去看看,但也不常去?!彼f。

      他又問:“你打獵嗎?如果你想打獵也可以,我有不同款獵槍,你可以去車庫選一桿。林子里倒是不少動物可打?!?/p>

      “我不打獵。”我說,有點兒驚訝,看不出他會是個對打獵感興趣的人。

      “沒打過?”他問。

      “沒打過,也不喜歡打。獵殺作為一種運動,我還是難以接受?!蔽艺f。

      他咧嘴笑笑,像是對一個外行的寬容。

      “我去走走?!蔽掖蛩汶x開。

      “我還是陪你一塊兒去吧,要是秀鈺知道讓你一個人去,她會怪我的?!?/p>

      “其實沒關(guān)系,我不會走遠的,就隨便走走?!?/p>

      但他已經(jīng)穿上了外套。

      “走吧?!彼f。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和他一起散步也不是件壞事,他熟悉那些林中小徑,而且,他并不怎么說話,默默地行走,目光溫和地打量四周,留意著和我的步速保持接近,如果我問什么,他就給予解釋。而當(dāng)天下午,當(dāng)她帶領(lǐng)我沿著屋后的陡峭小徑下去海灘時,就是另一番情景了。她一副直奔目標(biāo)的樣子,她的速度無形中催促著我。如果我不幸落后了一段距離(畢竟我對那些又濕又滑的小徑不怎么熟悉),她就在前面站定,以一種不怎么溫柔的眼光盯著我。直到我們終于下到海灘里,我才松了口氣。

      那是典型的北大西洋礁石海灘,有一點兒粗沙,但主要是石塊兒。被海浪沖上岸的大片海藻纏繞在石灘里,猶如墨綠色的頭發(fā),散發(fā)出強烈的腥味兒。這里的景色、氣息都自然而粗獷,讓人聯(lián)想到年代久遠的航海畫、航海故事。她在靠近海邊的一塊高高的石頭上坐下來,看起來有種凜然的氣質(zhì)。我發(fā)現(xiàn),她和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比我們和其他人在一起時顯得更冷漠、嚴(yán)肅。她既不像解釋他們的物件一樣給我介紹周圍風(fēng)景,也不像教我打太極拳那樣溫和、耐心。她看起來甚至不愿和我說話。幾天下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不修邊幅的模樣,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著坐在礁石上默然遠眺的她,一個新發(fā)現(xiàn)擊中了我。我發(fā)現(xiàn)她的生硬、嚴(yán)厲,有股負氣的、帶著某種扭曲的老處女般的怪味兒,似乎她決意收起溫柔、保持距離,以一副冰冷帶刺的盔甲保護自己不受男人的傷害。但這……又怎么可能呢?

      “你經(jīng)常到這里來嗎?”我問她。

      她轉(zhuǎn)過頭看看我,好像很奇怪我竟在這個時候開口聊天。

      “不常來?!彼喍痰鼗卮?。

      “這海灘很天然,我喜歡這種海灘?!蔽艺f,想把交談進行下去。

      “是嗎?我以為這里的什么你都不喜歡呢?!彼懿豢蜌獾卣f。

      “你怎么會這樣想?”我問。

      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反問:“你不覺得這里生活枯燥乏味嗎?讓你天天待在這兒,你不會覺得悶嗎?”

      “如果長期住在這兒,也許確實會覺得悶。但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喜歡這里,空氣這么好,還有周圍的環(huán)境、聲音……”

      “什么聲音?”

      “就是從早到晚那種徐徐不斷的聲音,我有時分不清楚那是海浪還是風(fēng)吹松林的聲音?!?/p>

      她瞥了我一眼,說:“哦,真浪漫,我現(xiàn)在才覺得你是個作家?!?/p>

      “你現(xiàn)在很會諷刺人,和你過去的樣子完全不同?!蔽艺f,意識到這是這些天來我第一次提到“你過去的樣子”。

      “當(dāng)然不一樣啦,人怎么可能不變?”她說。

      “我指的不只是年齡的變化。”

      她沉默不語。

      停一會兒,我問她:“我可以坐得離你近一點兒嗎?”

      她驚愕地瞅了我一眼,又迅速把頭轉(zhuǎn)向一邊?!半S便你坐哪兒。”她低聲說,臉竟然紅了。

      我知道她誤會了我的意思,但她這副模樣使我更認(rèn)定了剛才那個發(fā)現(xiàn),也更加困惑不解。我解釋說:“近一點兒方便說話,海浪的聲音太大,聽不清?!?/p>

      她勉強笑了一下。

      當(dāng)我在一塊離她較近的石頭上坐下來,我們又陷入了沉默。我在心里琢磨著怎樣解開那些疑問,而她大概確實沒什么話要對我說。

      這時,她突然開口說:“你要是覺得這里住得還行就多住幾天……你往后隨時都可以來住,但冬天這里太冷,出不了門,你肯定覺得無聊。其他時候你都可以來。這里寫作、看書都很安靜。你放心,我們不會打擾你?!?/p>

      我不明白她怎么會突然發(fā)出一個熱情邀請,但看起來她是誠心誠意的。以她的古怪,她不會也不屑于說什么客套話。

      “謝謝你。”我說。

      “晚上我們有個聚餐,你也一起去吧……不過,你要是不想去,也可以不去?!彼赃x擇題的方式發(fā)出另一個邀請。

      我答應(yīng)一起去。

      下午晚些時候,我和他們一起赴那個約會。在車上,他們告訴我這是三個家庭的常規(guī)晚餐聚會,這周輪到在一個女教友家舉辦。“我覺得你對這種活動不會感興趣。”男主人說。我還沒有回答,聽到她說:“不一定非要感興趣,就當(dāng)去吃頓飯?!薄爱?dāng)然了,去也挺好?!蹦兄魅苏f,“我只不過是擔(dān)心他去了覺得沒意思、不舒服?!薄安粫?,”我說,“我就當(dāng)個觀眾。”

      那也是個闊氣的人家,晚餐桌上既有緬因龍蝦又有鮑魚,陳列著毫無用處的三種酒杯,藍色的餐巾上套著銀質(zhì)的餐巾扣……我第一次看到他們在晚餐前虔誠禱告(我們在家吃晚餐時他們倆并不禱告)。晚餐后,他們圍成一個緊湊的小圈子做分享。

      他們倆倒不怎么打擾我,我希望其他人也不要注意到我這個局外人的存在。但作為善良、熱心的教徒,看到了“新人”,總會時不時關(guān)注,給予一點兒暗示和規(guī)勸。那幾個人一再表示對我的選擇的理解,但你其實能感覺到,他們實際上把你看作迷途不知返的羔羊,或者說是白癡。他們只需要用一個至高無上的存在,就可以解釋所有艱深復(fù)雜的問題,而我信仰的東西在他們看來都荒唐得不堪一擊……作為主人的女教友顯然是這群人中的“領(lǐng)袖人物”,他們叫她“劉姐”。劉姐衣著艷麗,妝畫得很濃,只是有些俗氣。在我看來,她更像個成功的傳銷人士:嗓門洪亮,巧舌如簧,言談舉止自帶一種勵志調(diào)調(diào)的煽動性。

      我過去和華人教會的人也曾有過接觸,所以并不覺得意外,我明白最明智的態(tài)度是不接受但也不去爭論。有時你和好人們在一起也未必能有什么有趣的交流,但這不失為一個很好的觀察機會,尤其是對她的觀察。她好像無形中卸下了自己冷漠、傲慢的盔甲,暴露出自己脆弱善感的一面,像一只羔羊,全然拜服于上帝及其代理人的腳下。這些天來的第一次,我看到了她的情緒!她的情緒比任何人都強烈,別人只是有點兒感動,她有時則忍不住落淚。而在她落淚的時候,她那個一向謙和、穩(wěn)妥的丈夫顯出緊張的樣子,他緊握住她的手臂,急促而小聲地勸說她。

      我們坐上車很久,她被感染起來的激烈情緒仿佛才平緩下來。她沉默地看著窗外,他則非常專注地開車,一語不發(fā)。我們像是沉浸在各自的冥想里。我越發(fā)感到困惑不解,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的生活并非看起來那么簡單、和諧。

      夜里,我躺在床上毫無睡意。我打算再喝杯咖啡,然后徹夜看書。樓梯中間那盞玉蘭形狀的夜燈開著,發(fā)出黯淡的、奶黃色的光。在燈光變得更暗的樓梯盡頭,我不得不停一下,讓自己適應(yīng)廳里的黑暗。在重重暗影里,這個廳顯得比以往更大、更陰沉,像一片沉睡的荒漠。我摸到廚房里打開燈,用電水壺?zé)祥_水。從廚房中間的操作臺看過去,在光線微弱的樓梯左側(cè)有一條小走廊,通向他們的臥室。那臥室想必也和這房子一樣大而不當(dāng)……我最初只是把他們當(dāng)成一對枯燥乏味、以展示物件和富有為樂的夫婦,但這幾天里,我不時從這里、那里得到一點兒難以解釋的發(fā)現(xiàn),仿佛晦暗不明的微光,證明我最初的印象是膚淺的。最后,這些發(fā)現(xiàn)的微光連成了一個小小的火炬,讓我覺得憑借它我可以走過某條幽暗的通道,發(fā)現(xiàn)藏在這個深宅里的秘密。可是,話說回來,我為什么要窺探別人的秘密呢?我為什么在揣測、猜疑那扇門后面可能發(fā)生的事?我察覺到一種危險:我仿佛跳進了他們這個與世隔絕的、華麗而詭異的籠子,在這里,生活如此緩慢,時間如此漫長,連我自己也在變得怪異,變得毫無必要的敏感,睡眠比以前更糟……我想最好是盡快離開。

      在我盯著通向主人夫婦臥室的走道、陷入沉思時,如同幻象一般,她從房間里走出來,睡衣外面披著一件寬大的白色毛衫。

      “你把我嚇了一跳!你沒睡?”我真的被嚇了一跳。

      “我睡不著,頭腦里很滿很滿?!彼乜粗艺f。

      “是我把你吵醒了嗎?我就是……下來燒點兒水?!?/p>

      “不是,不是,和你沒關(guān)系。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很難受?!彼龜[著手,背靠洗手臺站住。

      水已經(jīng)燒開了,我猶豫著是否還沖咖啡。

      讓我意外的是,她說:“你要泡咖啡吧?給我也沖一杯?!?/p>

      我告誡她說咖啡只會讓她更加睡不著,但她執(zhí)意要喝,說:“反正無論如何都睡不著?!?/p>

      我們在餐桌旁坐下來。我曾向她描繪的那種“徐徐不斷”的海浪或是林濤聽起來比以往更宏大、起伏,泡好的兩杯咖啡向上迂回地冒著薄薄的煙。她手扶住頭,完全是一個被失眠折磨得痛苦無助的人。那件寬大的白色毛衫讓她顯得更加枯槁、單薄,仿佛一觸即碎。如果最初她模樣的變化只是讓我感到震驚、失望,現(xiàn)在我卻為她感到痛苦。那一大束作為裝飾的干燥花,此時正把花瓣和短刺的細碎陰影投映在藍色的桌布上。我覺得這是個適合告別的時機。

      “我打算后天下午走。”我對她說。

      她抬頭驚愕地望著我,臉上甚至浮現(xiàn)出一絲苦惱的神情:“這么快就走?為什么?”

      “我也住了五六天了,打擾你們挺久了,回去還有一些東西要寫?!?/p>

      “你可以在這兒寫啊,你不是帶著你的電腦來的嗎?”她說。

      “有的事兒需要……”

      她急促地打斷我說:“你要是沒有急于處理的事兒,為什么不多住幾天呢?再住兩三天也行啊?!?/p>

      我沒再說什么。我覺得現(xiàn)在的她并不清醒,并沒有從晚上分享會后那種強烈的情緒里掙脫出來,所以她才會半夜跑出房間,才會要咖啡喝……我們喝咖啡時,我不經(jīng)意抬起頭,發(fā)現(xiàn)她正盯著我看。她神情有點兒異常,焦躁、憂慮、緊張?我說不清楚那是怎樣一種表情。后來,我猜到她大概是有話要說但又在極力控制自己。就在我考慮怎樣使她放松一點兒時,主臥室的門又一次開了,男主人穿著睡衣快步走過來,一下子打開餐桌上懸掛的吊燈。我這才意識到我們只開著廚房的燈、坐在半昏暗里,這似乎有點兒不妥。

      “我醒來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男主人憂心忡忡地看著她說。

      她看看他,嘴角牽動了一下,算是一絲笑意。

      “她睡不著,也可能是我在下面燒水什么的把她吵醒了。”我說。

      但他就像沒聽見我的話,又對她說:“你也喝咖啡?要知道這樣就更睡不好!”

      我發(fā)現(xiàn)我被置于一個尷尬的境地,幾乎成了教唆犯。

      “你要不要也喝一杯?”我開玩笑地問他。

      他似乎這時才意識我的存在,轉(zhuǎn)過頭對我禮貌地說:“不用了,謝謝!”

      我們倆仿佛默然地進行了一場“交接”任務(wù),我道過“晚安”,把她留給那位神色凝重的丈夫,一個人上樓了。

      5

      第二天早上,我在睡意朦朧中聽到一聲脆裂的巨響。我清醒過來,意識到那是一聲槍響,但響聲不在近處,而是從相當(dāng)遠的地方傳來。很快,我又聽到第二、第三聲槍響,判斷槍聲是從對面林子里傳來的。起初,這聲音令我驚駭?shù)脽o法動彈,簡直毛骨悚然,然后我突然想起來,男主人說過他有打獵的愛好。我又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再也沒有聽到槍聲。

      我從房子里走出去時,看見男主人坐在車庫前擦他的獵槍。那是一把褐色槍托的雙管獵槍。我并沒有看見周圍有什么獵物或血跡。

      “一大早去打獵了?”我問他。

      “好久沒打了,隨便打兩槍。狀態(tài)不太好,沒打什么東西?!彼痤^看著我,微笑著說,說完又低下頭繼續(xù)擦他的槍。他把槍托支在地上,開始擦那兩根平行的槍管,槍管烏黑發(fā)亮,槍口向上。他皺著眉頭,擦得專注而嫻熟,這時候的他看起來不像個和善的教徒,更像個冷靜的獵人。

      她在院子另一側(cè)侍弄她的玫瑰花,手上戴著園丁手套,拿著一把很大的剪枝刀。我猜想她在做一批新的干花。她站在花叢邊緣招呼我,昨晚的情緒爆發(fā)仿佛凈化了她,她看起來平靜、溫柔,像個老姑娘。

      我拿了本書去林子里散步,但沒有像往常走那么久,因為那層松針鋪就的地毯有點兒濕,也許凌晨下過一場小雨。此外,我有點兒心神不寧,書也讀不進去。我感到這個地方的氣氛越來越令人窒息,我必須盡快離開。我想在動身之前查看一下這幾天的郵件,于是早早結(jié)束散步回去。我在院子和屋子里都沒有碰到他倆。我想,他們大概外出了。

      因為沒有人在家,我就關(guān)上房門,在房間里寫郵件。過一會兒,我聽見有人走進廳里的聲音。我本來打算打開房門、和他們打聲招呼,但我隨即意識到他倆在爭吵。我聽不清楚爭吵的內(nèi)容,但從聲調(diào)和頻率上我感到那是一場相當(dāng)激烈的爭執(zhí)。我擔(dān)心現(xiàn)在出現(xiàn)可能會讓他們尷尬,又擔(dān)心不出現(xiàn)會被誤解為偷聽……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我聽見前門猛地關(guān)上了。接著,我聽到壓抑、低沉的哭聲,明白她還在客廳里。我一廂情愿地希望她會隨后跟出去,然后我再找個合適的時機下樓??晌矣致犚娝班忄狻北忌蠘莵淼穆曇簦哪_步聲就在我房門外停留了一剎那。我的心“突突”直跳,因為門并沒有反鎖,她擰一下把手就能打開門,就能發(fā)現(xiàn)我這個“竊聽者”。但她又更快地奔下樓梯。她“嚶嚶”的低泣突然爆發(fā)成放聲痛哭,再次讓我喪失了出現(xiàn)的勇氣。我困窘不安地坐在房間里。她的哭聲漸漸緩下去,變成了斷續(xù)的嗚咽。終于,我聽見她進了臥室。

      我又聽了一會兒,確定她仍在房間里,這才悄無聲息地打開門、下樓、穿過大廳。然后我聲音很大地打開大門、在廳里四處走動、清洗茶杯、倒水,裝作剛從外面回來。而她一直沒有出現(xiàn)。后來,我出去走到門廊下。明亮的陽光照著空蕩蕩的院子,修剪整齊的草坪已經(jīng)露出枯萎、休眠的跡象。在緊靠臺階右側(cè)的那根廊柱上,倒掛著她早晨剛剪下來的兩束玫瑰花。深紅色的、天鵝絨質(zhì)地的花苞緊緊簇擁著朝下,剪短了刺的莖被繩子牢牢捆綁。很快,強光、風(fēng)會帶走這些花新鮮的水分,完成她所謂的精心制作。

      一輛陌生的白色奔馳越野車開進院子,在離房子很近的車道邊停下來。出乎意料地,劉姐從車上下來。她戴著墨鏡,頭上裹一條金黃色、印滿大花朵圖案的圍巾,像一位酷愛鮮艷色彩的阿拉伯闊太。

      她熱情而直接地說:“作家你好啊!我過來給秀鈺做輔導(dǎo)。秀鈺她在吧?”

      “她應(yīng)該在房間里吧。我也是剛散步回來?!蔽艺f。

      “哇,看看這些玫瑰花,開得真漂亮,我走的時候一定要摘幾朵?!彼龥]有立即進屋的意思,手扶住門廊的欄桿,觀看那些玫瑰花。

      “她怎么了?需要做心理輔導(dǎo)。”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

      “哎,一言難盡。夫妻間的問題……這樣的問題,教徒也免不了會遇上啊?!彼粗?,神秘兮兮地說。

      我們一起走進屋,她已經(jīng)從房間里出來了。她倆寒暄了幾句之后,她轉(zhuǎn)向我說:“我和劉姐需要單獨談?wù)劊覀円椒块g里待一會兒。”

      “沒問題,你們隨便在哪兒談都行,我剛好想去海邊走走?!蔽艺f完,又走出客廳。

      我并沒有去海灘,而是在中途找個地方坐下來。除了海浪一刻不停的拍擊聲,周圍一片寂靜,仿佛能聽見光線和墨云般的樹的陰影在悄然移動。這個上午經(jīng)歷的一切那么緊張、充滿戲劇性,以至于我有點兒因為神經(jīng)過度興奮而生出倦意。劉姐不負責(zé)任地泄露的有關(guān)這對夫妻的“隱私”,和這些天來我所經(jīng)歷的事情里那些細微線索聯(lián)系起來,讓我感覺自己差不多得到了答案——他們中的一方?jīng)]有生育能力,而另一方則強烈地想要一個孩子!到了這樣的年紀(jì),絕望可想而知……可直覺又告訴我,還有一些別的東西無法解釋。我說不清究竟是什么,但就是那種蹊蹺、怪異感覺。

      我從后院走去前面的時候,聽到那個女人聲音洪亮地宣布:“你要記住,一切不切實際的欲望、一切心結(jié)的實質(zhì)都是罪……”我走過轉(zhuǎn)角處,看見兩個女人在走廊下站著,像姐妹一樣手拉著手。她們說在等我回來然后一起開車出去吃飯。我問起男主人,她說:“他廠里有急事,去巴斯了?!彼雌饋硭坪跣那楹枚嗔恕?晌矣X得,那女人無非是給她暫時注射了一針鎮(zhèn)靜劑。

      6

      吃過飯,劉姐把我們送回來。我們又一起喝茶、閑談,直到三四點鐘,劉姐才離開。劉姐離開后,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她。我并不是那種怯于和女人單獨相處的人,但經(jīng)歷了昨天夜里的事,我感覺盡量不要和她單獨待在屋里,以免再引起她丈夫的誤會。在劉姐離開之后不久,我打算出門,繼續(xù)上午未能盡興的林中散步。我對她說要去林子里走走的時候,她還坐在餐桌那邊喝茶,不置可否??删驮谖业綐巧先×艘患馓子峙芟聵翘輹r,我看見她站在大廳中央,在那套大拐角沙發(fā)的前面。

      “你不用躲著我?!彼淅涞卣f。

      “躲著你?我為什么要躲著你?”我說。

      可她不理會我的辯解,繼續(xù)說:“你不要誤會。在我這個年齡,對那種事情早已不感興趣!再說,一個女人,無論她過去什么模樣,現(xiàn)在變成這個樣子,恐怕喜歡過她的人也不想再看她一眼。我還是有這個自知之明的?!?/p>

      她說完看了我一眼,眼神簡直是一道寒光,飽含著蔑視。她突然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刭H低自己、諷刺我,讓我無地自容。

      “不要這么說……人都會變老的?!蔽疫^一會兒才回過神,無力地說。

      “你不是說過,不只是年齡的問題?”她咄咄逼人。

      “好吧,我說過。我指的是你整個人給我的感覺變了,你的氣質(zhì)、性格……”

      “嗯,你知道為什么嗎?”她直視著我問,顯出鎮(zhèn)靜的樣子。她眼神里的寒光收斂了,腔調(diào)也不再嘲弄。

      “不知道,我一直很困惑。”

      她微微仰起頭,做了個放松的姿態(tài),說:“我有些話想和你說說……你明天就走了。不知道你……有沒有空?”

      “我當(dāng)然有空?!蔽艺f著,把外套扔在沙發(fā)上。

      我們又回到餐桌那兒坐下來,但有一會兒,她低著頭一語不發(fā)。我知道她需要時間,就站起來,又去燒一壺開水、泡上茶。我們倆誰都沒有去碰茶,但它放在那兒,似乎就好一點兒,像一道安全的屏障。

      “我的生活……唉,這些話真不知道怎么開口?!彼嗳坏匦α艘幌隆?/p>

      “不要急,只說你想說的,當(dāng)我是個傻子?!?/p>

      “當(dāng)你是個傻子?”她又笑了,有點兒迷惑。

      “一個傻子,一個啞巴,不會去判斷你,也不會向任何人泄漏你的秘密。”我說。

      “所以,你覺得我有秘密?”

      “我想我大概猜到了?!蔽矣X得我態(tài)度坦率的話能幫助她說下去。

      “你猜到了什么?”

      “問題是……孩子吧?你們沒法要孩子?!?/p>

      她看看我,似乎琢磨了片刻,才說:“劉姐她們也都是這么想……”

      “那么……我猜錯了?我們都猜錯了?”

      “不是錯了,那不是問題的全部?!彼钗艘豢跉猓曇艉艿臀s格外清楚地說:“問題是他有病,他一直有男人的那種病。很多年了,我們倆沒有夫妻生活?!?/p>

      她頓了一下,似乎等我的反應(yīng)。但我完全說不出話,甚至不敢看她。

      她繼續(xù)以一種平靜、客觀的語調(diào)說下去:“結(jié)婚不久就有這個問題,一開始以為能治好,后來知道不行?!?/p>

      “你們在學(xué)校時就戀愛了,你們倆……”

      “啊,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我們戀愛了三四年,但那時候從沒有在一起。我們一起到了美國以后才住在一起的。他是個特別單純的男人。”

      “你發(fā)現(xiàn)了以后并沒有離開他?”

      “那么多年的感情,又結(jié)了婚……怎么能因為這個離開他?那時候是不會這么想的?!?/p>

      我想:明明你是個特別單純的女人!

      “后來呢?”我問她。

      “后來?”她茫然地重復(fù)著,“后來……就習(xí)慣了?!?/p>

      但緊接著,她急促而又語無倫次地說:“我不能離開他,我要是離開他他會受不了的,你不了解他,他自殘起來太可怕了!他可能會自殺……慢慢就習(xí)慣了。而且,再也找不到像他對我這么好的男人了,可是……就是有時候覺得受不了,覺得自己太委屈了!我覺得自己像是沒有活過,我的日子全荒廢了,再也不會有孩子……啊,有時候我真受不了、受不了,我想對一個人說……你知道我信了教,我是個教徒,我知道這么想是罪,但有時還是……啊,求主寬恕我!”她極力支撐著的鎮(zhèn)靜破碎了,雙手掩面哭起來。

      我看到她的手被淚沾濕了,去廚房拿了一張紙巾遞給她。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么?我坐下來,仍然不敢直視她。在我眼睛的余光里,只是她灰白的頭發(fā)、顫動的肩膀和濕漉漉的雙手。我什么話也說不出,因為什么話都沒有意義。眼前這個女人就像個殉道的人,愚蠢也好,固執(zhí)也好,在這種帶有慘烈意味的行為面前,任何勸慰、任何關(guān)于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討論都會顯得膚淺、無力。

      她起身去廚房水池那邊洗臉,洗了很久。她轉(zhuǎn)回來,蒼白、浮腫的臉上又恢復(fù)了平靜。她也是以一種平靜的聲調(diào)對我說,這件事她沒有告訴過身邊的任何人,她害怕傷害他,也沒有人讓她信任。“他甚至反對劉姐來家里做輔導(dǎo),雖然我答應(yīng)過,我絕不會對她說……”她進一步暗示。我明白她的意思,說我感激她信任我,并且保證不會告訴任何人。她說她之所以想和我說,還希望我作為一個作家能告訴她她做得是否對。

      “我沒有資格判斷,真的。但如果我是你,我會離開,盡早離開!”我對她說。

      “謝謝你,現(xiàn)在什么都太晚了?!彼亍⒎路鹱哉Z般地說。

      過一會兒,她那張如死亡般靜穆的臉上突然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不過,我不后悔。”

      不知道為什么,這句話突然激怒了我。

      “不后悔?為什么不后悔?是樂于自虐?我不能理解!”我說。

      她瞪視著我,笑容宛如瞬間凍結(jié)了。然后,她站起身,近乎無情地說:“你當(dāng)然不能理解,你愛過誰嗎?你都不愿意結(jié)婚!”

      她說完果斷地離開我、徑直走去她的房間。我呆呆地看著她冷硬、極其瘦削的背影。突然,她轉(zhuǎn)過身,“你千萬不能讓他知道我告訴過你什么……”她說,神情嚴(yán)肅得可怕。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蔽艺f。

      過后我出去,一個人在林子里逛蕩到傍晚。林中奇幻的光線,草木的馨香,你能感覺到的萬物的生機,還有不遠處那座亮起華燈的白房子……這一切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悲哀。周遭越美麗,生活越是顯出它平靜、有序的幸福模樣,我的悲哀就越深!

      我回去時,男主人已經(jīng)到家。夫婦倆一起在廚房里準(zhǔn)備晚飯,好像他們沒有爭吵過,他也沒有出走過。

      男主人又恢復(fù)了溫和有禮的模樣,在吃晚飯時向我道歉:“本來說要帶你去看看廠子呢,但我上午去林子里找你,沒找到你,因為急著走……”

      “沒事兒,我去海灘了?!蔽胰隽藗€謊。

      聽說我明天走,他很驚訝,勸我多住兩天,說如果我覺得悶,他可以帶我去海釣。

      “不用了,”我說,“我不釣魚。我是個沒什么戶外愛好的人?!?/p>

      他微笑著說:“其實這些都是瞎玩兒,閑著沒事兒總得找個愛好。你們文人有更重要的東西想,不會無聊?!?/p>

      我笑了笑,埋頭吃飯。

      但他又問:“你還喜歡這地方?下午去樹林里逛了很久?”

      “這是個散步的好地方?!蔽艺f。

      “你來了以后,我們這兒有點兒人氣了。以前只有我們倆,還挺冷清的。周圍畢竟地方太大了,都是樹林。秀鈺老怕動物進家里。我以前廠里比較忙的時候,她一個人在家,關(guān)著門,好幾天不出屋……”

      “我能想象。”我說。而我腦海里出現(xiàn)的是被大雪封埋起來的房子,位于遠離塵囂的大海邊、山林中……真是一個完美的牢籠、漂亮的墳?zāi)梗?/p>

      “我也想過把房子賣了、搬到社區(qū)里住,但秀鈺又不愿意。她不大喜歡和人交往,覺得這里清凈?!?/p>

      “嗯,也許是清凈慣了?!蔽也荒蜔┑卣f。

      “她這個人其實挺念舊,特別懷念大學(xué)時代。自從我們搬到緬因,沒有一個老同學(xué)來過,這地方也的確是偏了些。你這次能來,她特別高興?!?/p>

      我看看她,她在面無表情地低著頭喝湯。

      我希望他停下來,但他今晚顯然談興很高:“不過現(xiàn)在好了,生意穩(wěn)定了。我盡量不過去,能待在家就待在家,好好陪她?!彼f著,看著她溫存地笑了。

      我發(fā)現(xiàn)我很難和他若無其事地交談,他那種克制、寬容、溫情脈脈的樣子讓我?guī)缀鯚o法忍受。我想,好在這一切明天就會結(jié)束!

      夜里,我敞開著房門,在屋里走來走去弄出些聲響,希望她明白我沒有睡,因此也許會再給我一個交談的機會。可樓下一片死寂,再也沒有人打開房門走出來。過了十二點,我放棄了希望。我不知道在黑暗中又躺了多久,她的神情歷歷在目。我陷入各種紛亂、感性的情緒中,后悔自己之前對她不夠溫柔友善,又漸漸希望自己根本就不曾來過……我就像做了一個漫長、詭異而又悲傷的夢。

      天氣預(yù)報第二天有雨,這給了我上午一早離開的借口。終于,我們走出那棟白房。僅僅一周的時間,天氣轉(zhuǎn)涼了,房前的草坪露出枯焦的跡象,林中有些樹葉已經(jīng)變了顏色,只有她的玫瑰還是那樣:有些在怒放,有些在凋零,兩束等待風(fēng)干的玫瑰依然倒掛在門廊下……我有種錯覺,感覺自己在這里住了很久,對這一切都非常熟悉,甚至生出一絲眷戀。在細微的雨絲里,我們站在車道邊告別。她穿著墨綠色的毛衣,因為雨,一些濕潤的發(fā)絲貼在額頭和鬢角。她模樣衰老,神情卻像個女孩子——一個憔悴、失神、過早枯萎的女孩子。上車前,我以美國人的禮節(jié)擁抱了她一下。就在我們分開后的短暫對視里,我感到她有那樣一種眼神,就像是她終于卸下了自己沉重的秘密、交付于我?guī)ё?。之后,我的車沿著那條狹窄的瀝青路開走了。從后視鏡里,我看見男人返身離開,她還站在車道和馬路的交叉口那里,不離開,也不揮手。我看著她的影子越來越小、越來越快地往后飄去,像一片被風(fēng)卷走的枯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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