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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無心以出岫

      2021-07-06 23:36:41劉荒田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21年3期

      劉荒田

      “回娘家”

      ——一個導(dǎo)游說的故事

      2005年,是我在舊金山“通達(dá)”旅行社當(dāng)導(dǎo)游的第四個年頭。每年夏天,黃石公園這條旅游線路最為繁忙,我?guī)У亩际瞧咛靾F。星期六從舊金山灣區(qū)出發(fā),下星期五回來。次日一早又上路,連軸轉(zhuǎn)三個月,然后是一個月的長假。緊張是緊張,好在我天生愛游山玩水,正應(yīng)了洋人一句名言:“你的愛好如果和職業(yè)合二為一,那就一天班也不用上了?!庇捎谖宜诠?,從老板到雇員都是中國人,人脈都在華人社區(qū)。我所帶的每一個團,幾乎是清一色的同胞。但8月中旬出發(fā)的團,五十名團友中,有一位白人老太太,八十多歲了,金發(fā)早已變?yōu)殂y色,頭部閃著藹藹的白光,在坐滿黑頭發(fā)的大巴里,格外搶眼。她名叫莎朗,深目高鼻,高個子,不像許多白人女士那般,老來橫向迅猛發(fā)展,體重增加近一倍,而是相反,變得清瘦,一襲連衣裙,從后面看,還像個窈窕少女。更加出奇的,是能說廣東話。我是在哈爾濱長大的,來美國以后才學(xué)了點廣東話,幾年下來,發(fā)音雖仍遭廣東人譏笑,但聽這一關(guān),基本過了。這可是在以廣東人居多的舊金山華人圈子內(nèi)做事必需的功課。然而,我的廣東話,和這位土生土長的洋老太太不能比。團友驚訝地告訴我,莎朗的廣東話不但順溜,而且夾上不少臺山土語!我還注意到,莎朗雖然身板硬朗,不需人攙扶,但走到哪里,都有一個小伙子跟隨。在途中,我和這位小伙子談過幾次,知道他叫小陳。小陳原籍廣東臺山,是莎朗的貼身傭人。

      旅行團所乘的大巴,從加州出發(fā),穿過內(nèi)華達(dá)州的沙漠、愛達(dá)荷州的麥地與玉米田,沿著蛇河峽谷逶迤而行,一路有落基山脈蜿蜒相伴。大巴上,導(dǎo)游坐在第一排,五十多位游客的座位,每天按次序調(diào)換,以示公平。游覽了懷俄明州的黃石公園以后,莎朗以及小陳的座位,從后面移到第二排。我得以就近觀察她,交談也很方便。莎朗耳聰目明,風(fēng)度極好,連坐巴士也維持優(yōu)雅的姿勢,從來不曾東倒西歪地睡。她偶爾和小陳低聲交談,用的是廣東話。

      離開號稱“世界第一”的黃石公園噴泉群,巴士從海拔1620米的北門開出,進入89號高速公路。我拿起麥克風(fēng),開始例行的講解:“眼下,我們剛剛走出懷俄明州的邊界,前面的小鎮(zhèn),叫利文斯頓……”我沒說完,莎朗驀地站起,用右手把麥克風(fēng)蓋住,極急切地問:“對不起,你說的是什么地方?”“Liwensiton,怎么啦?”我驚訝地看著這失態(tài)的老人。“哦,哦,是這里嗎?”她臉色煞白,兩手發(fā)抖。我連忙安頓她坐下。悄聲問小陳,莎朗身體怎么樣?小陳說沒事,她是激動成這樣。一個普通的西部小鎮(zhèn),為什么給了她這般強烈的刺激?我匆忙結(jié)束了對沿途風(fēng)景的介紹,坐下來,和莎朗攀談。

      小陳讓莎朗喝了小半瓶礦泉水,莎朗的臉色恢復(fù)紅潤,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仿佛陷進了久遠(yuǎn)的回憶。我留神觀察她的情緒。過一會,她吩咐小陳把擱在座位下的手袋拿起來,打開,她小心地從內(nèi)層抽出一個記事本,本子的封面破舊,貼上好幾層透明膠紙。她戴上眼鏡,打開,找出寫上密密麻麻的號碼的一頁,號碼是用藍(lán)墨水寫的,原色早已褪盡,變?yōu)闇\黑?!安槔?,你能不能替我打一個電話?”她指著一個號碼問我,極度緊張而熱切的神態(tài),教我納悶?!靶校姨婺愦?,可是,打通了要說什么?”“你先試試,看有沒有人接?!蔽疫t疑著,有這樣打電話的嗎? “至少要有姓名吧?”“找……找戈登先生。”

      我勉強地在手機上按下十個數(shù)字。那一頭是座機,丁零零,丁零零,好久沒人接。莎朗死死地盯著我手里的手機,呼吸急促起來?!肮_。”那頭終于有人拿起話筒?!拔沂桥f金山中國城一家旅行社的導(dǎo)游,請問您是戈登先生嗎?”接電話的是沙啞、蒼老的嗓門,該是奔90的白人。“我就是,您找哪一位戈登先生?我還有一個兄弟呢!”“夠了!”莎朗站起來,對我打了一個關(guān)機的手勢。

      然后,是沉默和低低的哭泣。小陳連忙拿出紙巾,讓莎朗揩臉。我按住莎朗顫抖的肩膀,好言安慰:“不要傷心,這把年紀(jì),有什么擺不平的!說,說出來心里舒服?!蔽译y以用廣東話表達(dá)復(fù)雜的意思,莎朗又聽不懂我的東北話,只好用上莎朗的第一語言——英語。

      莎朗和我絮絮而談。全車的團友,因為今天趕看黃石公園的幾個景點,凌晨四點出發(fā),此刻,都在補覺。只有莎朗和我是清醒的。

      “我在利文斯頓鎮(zhèn)出生,那是1926年。父親一直在煉銅廠當(dāng)工人,后來升為領(lǐng)班。母親是家庭主婦。我有兩個哥哥,大哥麥克,比我大三歲,二哥雷蒙比我大一歲半。一家五口,幼年的日子雖然不富裕,但很快樂。我十八歲那年高中畢業(yè),然后進市立初級大學(xué),上了兩年課。那是1941年。歐洲陷入慘絕人寰的世界大戰(zhàn)。利文斯頓鎮(zhèn)郊外,有一個海軍陸戰(zhàn)隊的軍需品倉庫,存儲的物品,將發(fā)往盟軍抗擊軸心國的前線。這年暑假,我在倉庫旁邊的‘星星酒吧當(dāng)侍應(yīng)生,為秋天上愛達(dá)荷州立大學(xué)化學(xué)系賺學(xué)費。每到周末,在倉庫工作的軍人,多半來酒吧喝兩杯,跳跳舞。我和他們混得很熟??腿酥杏幸晃簧衔荆瑐€子不高,面目清秀,烏黑的頭發(fā)剪成平頭,平添了幾分彪悍。他在要么白人要么黑人的袍澤中間,是唯一的中國人,叫丹尼斯,姓陳。那年代的利文斯頓,我只見過兩個中國人,是在鎮(zhèn)的另一頭開雜碎館的兄弟倆,但沒打過交道,因為父親不喜歡中國菜。在酒吧里,起先我出于好奇,趁送飲料和丹尼斯聊天,漸漸地,對他生了好感。他是那么溫文爾雅,大兵喝高了,動不動爆粗口,兩言不合,要摔桌子,打架。他呢,總是微笑著,喝馬丁尼,一個晚上只要一杯,誰要灌他,他禮貌地擺手,避開,寧可喝可口可樂,從來沒失態(tài)過。看他年齡,至多是二十五歲,人家就有這個定力。

      “認(rèn)識丹尼斯一個月后,一個初秋的夜晚,我下了班,脫下工作服,換上牛仔褲和襯衫,走進停車場。他手拿著一束玫瑰花,在入口等候。‘送給你。他臉帶微笑,雙手把花遞過來。街燈下,看到他額角有汗珠子在閃,知道他外表雖淡定,其實心里很緊張,怕我拒絕。我爽快地接下,說花好漂亮。‘和我遛一會好不好?他輕聲問。我沒答話,但右胳膊已穿過他的肩下,挽起他的手。那晚,星星好亮,原野吹來麥秸干燥的淡香。他向我傾訴對我的愛慕,他說他知道他和我‘不同,可是,他不怕,他要追求心愛的人。說到?jīng)Q心,他緊緊地攥住我的手,我感到一股帶電的熱。

      “從丹尼斯口中,我知道,他是第二代移民,老家是廣東。父親原先是來留學(xué)的,從柏克萊加州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本來要回國,在舊金山唐人街開雜貨店的伯父,因為沒有孩子,把他認(rèn)作繼子,留下來。那時辛亥革命才爆發(fā)不久。父親的伯父去世后,父親繼承了雜貨店,娶妻生子。丹尼斯是在唐人街的企李街長大的。他家里有一條規(guī)矩:一進家門就不準(zhǔn)說英語。丹尼斯十四歲那年,還被繼父送到廣州去學(xué)了一年中文。丹尼斯有志氣,高中畢了業(yè),報考弗吉尼亞軍校。繼母怕他穿上軍裝以后上戰(zhàn)場,有去無回,死活不讓。后來雙方達(dá)成折中,他不去前線,當(dāng)后勤兵。入伍三年以后,他晉升為上尉。他是利文斯頓軍需站唯一的亞裔尉官?!?/p>

      莎朗說到這里,我打趣:你在那個年紀(jì),可是金發(fā)美人,眸子碧藍(lán),夢一般的魅力!我要是遇上你,怕要變成丹尼斯的情敵呢!莎朗開懷大笑,好幾個團友被驚醒了。

      “戀愛談了一年,一路在秘密中進行。我的家距離‘星星酒吧和丹尼斯駐扎的營地,都很遠(yuǎn),不會遇到熟人。我們外出游玩,幽會,家里人被蒙在鼓里。1942年底,丹尼斯要調(diào)到加州的圣地亞哥軍港去。我面臨重大的選擇:要么是當(dāng)他的妻子,跟隨他離開;要么分手。我毫不猶豫地選了第一條。

      “下一步,是向父母攤牌。那一天,碰巧是父親的生日,一家人吃過晚餐。父親吹熄蛋糕上的蠟燭,哥哥說,爸爸許個愿!我打鐵趁熱,說:‘爸爸,你的女兒要做新娘啦!爸爸以為我開玩笑,只笑呵呵地說,新郎還沒帶進家來見面呢!我說,男朋友是中國人,怕你們不喜歡,一直不敢說。這下子不得了,家里炸窩了!父親不容我往下說,一句話:不準(zhǔn)!嫁誰都可以,就是不能嫁中國佬。這時我才知道,這位在煉鋼廠里干了二十多年的工人階級,對中國人的成見無比頑固。我當(dāng)然不會退讓,當(dāng)場大吵。兩個哥哥看著暴怒的爸爸和六神無主的媽媽,手足無措,躲在一旁。我的倔強來自父親的基因,也決不退讓,摔門走了。好端端的生日派對這樣收場,現(xiàn)在想起還很難過。

      “那一晚,我在汽車旅館里過夜。第二天是星期六,丹尼斯休息,我打電話讓他來接我。我把昨晚的沖突向他說了。他嘆口氣,說:‘我早就料到,如果中國人不是這樣遭歧視,我在舊金山就不必窩在唐人街了。怎么辦?丹尼斯說,好歹是你父親,知道中國的孔子怎么教我們嗎?一定要孝順父母。父親這關(guān)過不了就先說服母親。我說,母親生性軟弱,沒有主見,家里從來是父親說了算?!墒悄阋欢ㄒ压Ψ蜃鲎恪N衣爮牧?,趁父親上班,我溜回家,和母親談了一個下午,把丹尼斯的家世、人品,我們怎么相愛,以后打算怎么辦,一一說清楚。母親低頭不語,過了好一陣,無奈地看著我,哀哀地說:‘嫁哪個種族不好,偏選上中國人!中國人怎么啦?你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你爸是213號工會的活躍分子,去年起,在‘勞工騎士團利文斯頓分部競選,當(dāng)上主席。知道這個騎士團的綱領(lǐng)是什么?把搶走我們飯碗的中國人趕出新大陸!媽媽這一說,我大夢初醒。原來是政治作怪!

      “一個星期以后,在丹尼斯調(diào)防之前,我和他去市政廳登記結(jié)婚。父母親沒在場,我對婚姻注冊處的小姐說,父母在別州居住,都是殘障人,坐不了飛機,無法來主持婚禮,請她擔(dān)任證婚人。她信了,說沒關(guān)系,在證婚人一欄簽下姓名。以我年輕時的犟性子,在這次沖突中,按說不會低頭,但拗不過丹尼斯的央求,我給父母和兩個哥哥各寫了一封信,先道歉,再說明,盡管你們不接受,我也要和丹尼斯在2月1日那天中午,去向你們辭行,然后,我們一起遷離利文斯頓。如果你們愿意給我們最后一個機會,請在家等待。信是丹尼斯以軍郵寄出的。我根本不抱希望。那天,我們手牽著手回家。果然,大門上了鎖(剛剛換上的,我沒有鑰匙)。里面沒有聲音。門上釘著一張紙片。沒有稱呼,沒有落款,是父親的字跡:‘從今天起,你的名字不再屬于我的家庭。我看了兩遍,眼淚啪地落在紙上。丹尼斯要看,我不讓,把它撕成一片片。雪片似的散落的,是我對家的最后依戀。記住那個日子,1941年2月8日。我受到的傷害太重了!1942年,報上刊載了國會廢除排華法案的新聞。我離開利文斯頓前,知道爸爸之所以反對我嫁給中國人,癥結(jié)在于,他和利文斯頓的工會領(lǐng)導(dǎo)人,在國會就廢除這一侮辱性法案做表決之后,遠(yuǎn)赴華盛頓,去投贊成廢除票的愛達(dá)荷州參議員的辦公室遞交抗議書,幸虧沒有被采納。

      “我離開利文斯頓后,和丹尼斯在圣地亞哥駐扎。1945年,軸心國投降,圣地亞哥的軍港每天駛進掛滿彩旗的軍艦,都是從歐洲凱旋的。同年,丹尼斯以少校軍銜退伍,我們一起回到舊金山唐人街,打理“生昌”雜貨店。我這個‘事頭婆(廣東話:老板娘),一天到晚和中國人打交道,廣東話就這么練出來的。上世紀(jì)50年代,在丹尼斯的督促下,每年父親節(jié)、母親節(jié)、兩個哥哥的生日,我都按時寄賀卡,希望得到親人的諒解??墒嵌紱]有回音。大哥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說的是:父親明確交代,誰膽敢和莎朗來往,被他發(fā)現(xiàn),就馬上斷絕父子關(guān)系。打這以后,我才斷了念頭。我們開店,開到七十多歲,才把店面出租,夫妻倆常常到外地旅游。

      “我們沒有兒女。我年輕時去醫(yī)院做檢查,結(jié)論是輸卵管閉塞。丹尼斯不想妻子為此受沒完沒了的折磨,聲明不想要孩子。2001年丹尼斯患了癌癥,去世前兩年,他替家鄉(xiāng)的一個堂侄子辦了過繼手續(xù),以養(yǎng)子的身份來美,他就是小陳。”

      不但我,坐在我附近的團友都聽了,莎朗說故事的一個多小時內(nèi),幾個女士老低頭揩眼睛。

      “看,我家代代是‘過繼的命!”莎朗慈愛地拍拍小陳的臉,把漫長的回憶結(jié)束。

      我問:“你父母肯定早已去世,你想不想家,要不要見哥哥?”莎朗重重地點頭?!澳愕膬蓚€哥哥愿意和你見面嗎?”“不知道。丹尼斯生前常常對我說:盡人事,聽天命。愿不愿是他們的事,爭取是我的義務(wù)?!?/p>

      “那好。”我沒征求莎朗的許可,用手機撥剛才掛斷的電話號碼。

      那頭有人馬上接起話筒?!肮_,我是兩個小時前給您打電話的中國導(dǎo)游,叫查理。戈登先生,您認(rèn)識莎朗嗎?她也姓戈登……”那頭“啊”了一聲,隨后是漫長的沉默。莎朗迫不及待地貼近我的手機,看我沒作聲,更急,搶過手機聽,“怎么沒聲音?”莎朗的眉頭緊皺,眼神暗淡?!芭?,是我的妹妹啊!”那頭響起了嗚咽聲。我聽到接電話的人大聲叫:“雷蒙,雷蒙,快來!”這么說來,先接聽的是大哥麥克。“莎朗就在我旁邊,我們的大巴正在93號公路,往利文斯頓方向開。”“哎呀哎呀,妹妹啊!”聽出來,兩個老頭子擁抱在一起。“莎朗要和你們見面,你們愿意嗎?”“哎喲,還用說嗎?愿意見面愿意見面!”“聽清楚了,93號東行,在利文斯頓的第一個出口,有一個雪佛蘭加油站,我們四十五分鐘以后到達(dá),你們能趕到嗎?”“那加油站我們知道,能能!”“好極了,我們的大巴是酒紅色的。”

      我把和哥哥們商談的結(jié)果一一向莎朗交代。莎朗坐不住了,身體老在扭動?!芭?,五十三年,五十三年!”她一個勁地嘟囔。我靈機一動,問:“莎朗,你這中國媳婦,知道中國人成親,有‘回娘家的風(fēng)俗嗎?”莎朗聳聳肩,說:“知道一點,可是,和我有關(guān)系嗎?”“廣東人把這禮節(jié)叫‘三朝回門,成親以后第三天,帶上三牲和糍糕,回娘家去。當(dāng)年,這個儀式?jīng)]法舉行,今天要補課!”“怎么補呀?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莎朗緊張地嘆氣,把小陳驚醒了。

      “看我的?!蔽艺玖?,拿起麥克風(fēng),以簡練而煽情的語言,把莎朗和中國人丹尼斯的姻緣回顧一遍。其間大伙至少鼓掌十次。莎朗在眾人的強烈請求下,一次次起立,向大家揮手,掌聲如潮,她鞠躬再三。后座一位老太太,難以按捺滿心的感動,從過道緩緩走向莎朗,兩雙布滿皺紋的手緊緊相握,她說:“讓我好好看看你,頂呱呱的中國媳婦!”

      我要求大家靜靜,有一個要緊的問題,必須馬上解決。莎朗即將回娘家,平生第一次。沒手信行不行?當(dāng)然不行,中國人最講面子。怎么辦?“我們湊!”全車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莎朗扶著座位的后背,看大家把行李箱打開,把手袋打開,往外掏東西,難以相信,一個勁地說:“我的天,我的天!”小陳怕她快樂過頭,身體出現(xiàn)不適,連忙把瓶裝水遞過去。

      我把車上備用的塑料袋分發(fā)給大家。五分鐘以后,我的身邊堆上九個滿登登的塑料袋。我打開來一一檢查,五袋是沒有開封的食物:牛肉干,陳皮梅,花生糖,萬里望花生,威化餅干,杏仁餅。兩袋是加州最出名的水果——名叫“太陽之吻”的橘子和納波谷葡萄,還有蘋果和水蜜桃(這個團不包吃飯,每天三頓都要自己解決,大家行前備足了食物)。還有一個袋子,盛的居然是三對折疊式紅燈籠,一副喜聯(lián),一沓利是封。太巧了!我把這個袋子打開,讓大家都看到:“請問是誰送的?莫非未卜先知?”大伙嘩然,都扭頭尋找,看是誰干的好事。一位中年女士一邊大笑一邊站起來,掠掠頭發(fā),說:“無巧不成書嘛!我和老公、三個孩子,是從亞利桑那州過來的。昨天逛舊金山唐人街,想到下個月孩子的表哥要結(jié)婚,孩子出主意,要送純中國風(fēng)的禮物。我就買下這些。剛才想,事分緩急,我先滿足莎朗的需要。我們的孩子都贊成?!闭f完,她請三個孩子站到莎朗面前,說祝賀的話。頓時,巴士上響起熱烈的掌聲、笑聲。

      加油站出現(xiàn)在視野中。我對莎朗說:“快到了?!鄙蕮湎蜍嚧埃£悢v住她的胳膊。她嗚嗚地哭。巴士拐進加油站。還沒停定,三個人已站到路中央,向前方揮手。兩個老頭,以及一個陪同的年輕男子。兩個老人很不耐煩,老在走動,張望。

      車門緩緩打開。兩個老人疾步走近,在車前大聲叫喚:“莎朗,莎朗,你在哪里?”

      巴士里面一片寂靜。莎朗遲遲不邁步,太激動、太緊張了。

      我連忙拿起麥克風(fēng):“團友們,莎朗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到來了!給她加油!”

      “莎朗,見哥哥!莎朗,見哥哥!”大家有節(jié)奏地呼喊,拍掌。莎朗終于挪動,一步步走下。巴士里的團友,提禮物袋的跟隨。

      莎朗的銀發(fā),被家鄉(xiāng)的風(fēng)吹著。小陳挽著她的右胳膊,我站在她的左側(cè)。

      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在背后響起:“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 北娙顺骸巴白?,莫回呀頭!”領(lǐng)唱的更來勁:“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啊,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在大家“往前走莫回呀頭”的歌聲中,莎朗和兩個哥哥緊緊擁抱。歡呼聲涌起。

      然后,三人稍稍分開,互相端詳,老人們的臉上,淋漓淚水在太陽下閃亮?!胞溈耍詾檫@輩子見不到了,不是做夢?”“雷蒙,我的好兄弟,還恨我嗎?”“真好,神話一樣!你終于回來了!”“知道嗎?紅脖子爸爸臨終老念叨你?。寢屨f晚了晚了!”“真的?”“不信問雷蒙……”三人重新?lián)肀?,號啕大哭,震天動地?/p>

      全車人把他們圍在中央。我按了按各人的肩膀,對麥克和雷蒙說,這是你們的妹妹第一次回娘家,她照足中國規(guī)矩辦,帶來禮物。說完,幾位團友把塑料袋送上去。麥克和雷蒙把袋子逐個打開,說:好啊好啊!

      在停車場耽擱得太久了,加油站的人嫌我們阻擋前來加油的車,出面干涉。我請大家回到車上去。我掃視人群,連印度裔司機在內(nèi),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紅的。

      在兩個哥哥的強烈要求下,莎朗和小陳留下。一來,兄妹三人要去掃父母的墓,莎朗將遵照丹尼斯的遺愿,代他給從來沒見過面的岳父母獻(xiàn)一束康乃馨。二來,莎朗要圓一個夢——重溫童年時光。她的兩個哥哥,太太都已去世,孩子遠(yuǎn)走高飛。兩年前,兄弟倆為了互相照應(yīng),搬進父母留下的屋子。這次,兄妹三人回到一起長大的地方。

      大巴開出加油站,走了老遠(yuǎn),從車后鏡看,莎朗兄妹三人還在招手。我和莎朗說好,七天后,在相同的時間,一輛也屬于“通達(dá)”旅行社的大巴將經(jīng)過這里。我會向帶隊的導(dǎo)游交代好,讓他先和莎朗聯(lián)系,他負(fù)責(zé)把她和小陳帶回舊金山。

      一個星期過去,我問了路過利文斯頓時接走莎朗和小陳的同事。同事納悶地告訴我:“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莎朗和小陳帶了50袋禮物上車,給全車人每人一份。我問她干嗎這樣客氣?她不解釋,只微笑著說,是中國人就該得到?!?/p>

      后院風(fēng)景

      虞美人

      說來慚愧,我家后院這些年成了“廢園”。面積為一百平方米的土地,任其荒蕪已三年,有什么辦法呢?兒女搬走以后,我們在國內(nèi)居住的時間比在這里多。與其栽下然后任它枯死,不如不栽。好在十多年前老妻歪打正著,在她指揮下所完成的改造工程,以方磚、水泥覆蓋了三分之二的泥土。不過,以野草的頑強和狡黠,任是怎樣堅硬的石頭都被鉆空子。一叢叢,從磚縫中長出。盡管左右洋鄰居都友善,沒有以口頭或社區(qū)委員會公函的方式,要求我家盡快改善。他們?nèi)舾缮嫖壹覂?nèi)政,有的是冠冕的理由:景觀丟人的后院成為本社區(qū)居住質(zhì)量指數(shù)上的短板,導(dǎo)致房價下降。為此,我每次離開之前,都要充當(dāng)歐陽修《秋聲賦》里的“刑官”,砍掉茂盛的雜草和雜樹。在泥土上鋪一塊舊地毯,部分地遮丑。

      眼下是四月末,花粉癥肆虐,陽光燦爛。幾天前的一個早晨,我撩開窗簾,后院有點異樣。咦,是野花!矮矮的,絳紅、大紅、橙黃、純紫……散布在尾端,夾著囂張地發(fā)綠的狗尾草。一種是波斯菊,老遠(yuǎn)就認(rèn)出了。另外一種,在金門公園的花圃上見到不少,為了看真切,下樓,開門出外,踏上兩棵柏樹夾著的小道,臉上罩上極細(xì)的絲,該是蜘蛛網(wǎng)。不就是虞美人嗎?如此秾艷,矜持!這些年,別說我這光說不練的假“雅士”,就連過去頗愛園藝的老妻,也沒有種過任何花草。唯一的一株玫瑰,花已遲暮,為前一任房東所栽,至今十五年,每年準(zhǔn)時展示嬌憨之態(tài)?;ǚN須從園藝公司購買的虞美人,何以不請自來,且不經(jīng)批準(zhǔn)就恣肆地開呢?想起30多年前,我租住的房子,后院的籬笆旁邊突然多了三叢菊花。后來貼鄰不好意思地承認(rèn),是她“順便”種下,并不時把水管伸過來灌溉的。這樁逸事,我和老妻至今談起,對早已去世的老芳鄰依然萬分感念。

      莫非洋鄰居也這般施惠于我家后院?今天,從家里二樓看到,左邊貼鄰瑪麗在后院剪枝,用她可是出了名的“綠手指”。我走進自家后院,站在虞美人旁邊,和瑪麗隔著柵欄聊天。不好開門見山問:“是你替我們美化后院的嗎?”先旁敲側(cè)擊,贊美虞美人的嬌艷,她邊干活邊點頭稱是??墒?,連這位資深園藝家也不知道它的學(xué)名,說和罌粟花同一品種,籠統(tǒng)地稱為Poppy。我對她說,虞美人在中國歷史上,是極為凄美的傳說。兩千多年前,一個武功比后來的李小龍厲害一百倍的軍閥,帶著寵愛的女朋友虞美人南征北討,后來戰(zhàn)敗,被敵兵包圍在垓下。四面敵軍唱楚歌,他高吟悲壯的詩。虞美人為了不拖累他,拔劍自刎。后人把這偉大女性的名字,送給奇花。為了教對方明白,我這般因陋就簡地講述“霸王別姬”,她開始時還蠻有興趣,但末尾嘟囔一句:“這么復(fù)雜?。〔痪褪且环N野花嗎?”至此,我只好斷定,虞美人在這里繁殖,是因為風(fēng)的緣故,不然就是鳥或者浣熊的糞便帶來種子的緣故。

      瑪麗把剪下的枝葉放進垃圾袋,我對著微風(fēng)里低昂的虞美人發(fā)呆。所謂文化差異,虞美人不失為有代表性的案例。于洋女子瑪麗,它不過是常見花卉中的一種,于中國人,卻是含義無窮的文化密碼。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面對“虞美人”,我們怎能不曼聲吟哦李后主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往下,黃庭堅的“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蔣捷的“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納蘭性德的“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我畢竟淺薄,換一位鴻儒,怕要掉半天書袋。若和神話扯上關(guān)系——虞美人聞樂能起舞,說不定可制造和娶梅花為妻的林和靖比肩的花癡。想到這里,卻有點遺憾,色調(diào)與姿態(tài)如此迷人的花,在中國的文化鏈條中,幾乎都逃不脫衰頹、悲哀。幸虧瑪麗沒和我深入談?wù)摚胰舭岢鲞@些經(jīng)典,她怕要皺眉譏笑我的酸氣了。

      離開后院前,我采了一朵虞美人,插在案前。對它說,你算幸運,不像中國的同類一般,背負(fù)著太多意象,活出“野花”的性情,就夠了。

      一角

      和我家后院的聊備一格不同,右邊貼鄰的后院被房客最大限度地用上了。四個年齡在二十五至三十五歲之間的女子,全是白種人,每逢周末,多待在后院,圍坐桌旁,豪飲啤酒,高談闊論。以舊金山濱海地區(qū)的陰冷,我輩戶外穿上厚夾克尚且是忍耐力的比拼,她們卻只穿襯衫短褲。也許密密麻麻的啤酒瓶,提供了無限熱量。她們搬進來已近兩年,和所有鄰居交往,都止于點頭。不知道她們的姓名、職業(yè)、愛好,只曉得她們的沙皮狗叫艾比。然而,她們至為隱秘的部分——性向,一目可見。四位“蕾絲邊”(Lesbian)中,三位是女漢子,發(fā)型和男子無異,明眸皓齒,堅持素面,不戴任何首飾,男性裝束——帶破洞、邊沿起毛的牛仔褲和夾克,大頭皮鞋,舉手投足干脆勁健,別說從背后看是男兒,看正面,也得費好一陣,才從無喉結(jié)的細(xì)長白嫩的頸項判斷出性別。

      今天是星期一,“拉拉”們都上班去了,她們的后院悄無聲息,偶爾有一兩只蜂鳥,在檸檬樹間出沒。然而,一角風(fēng)景吸引了我——小圓桌子上,放著咖啡杯,旁邊的椅子,靠背上晾著一副奶白色乳罩??毡倪呇赜锌Х鹊臍垵n,奶罩據(jù)目測應(yīng)是D罩杯。背景是檸檬樹和葉叢間影影綽綽的鉛色天空,沒有陰影。若以攝影家的取景框納入,這不是饒有深意的靜物畫嗎?杯子和奶罩的主人,該是塊頭最大、最具男人氣概的那位。前天是星期天,她獨自在那個位置,對著一叢薔薇,若有所思。老妻在窗前碰巧看到,要我去看,說去年她還相當(dāng)苗條,想不到肚腩變得如此大。確實的,內(nèi)衣下露出的肚皮,狀如四五個月的身孕。別看她在私密的后院放浪形骸,從前門走出來,卻總是衣冠楚楚、雄姿英發(fā)的。

      奶罩作為女性最重要的衣物,對于“誓死當(dāng)男人”的“蕾絲邊”來說,感情上是相當(dāng)糾結(jié)的。一般女性珍愛萬分的乳房,她們視為負(fù)擔(dān)、障礙。她們心目中的“性感”,并非乳房高聳,而是絡(luò)腮胡子,發(fā)達(dá)四肢。性別錯位的情結(jié),體現(xiàn)在《男孩別哭》這一表現(xiàn)同性戀者命運的電影中,便是:作為主角的青年女子,褲襠內(nèi)放上假陽具。四名芳鄰中,塊頭最大的“漢子”對我懷著顧忌,也許基于“中國人不喜歡同性戀者”的先入之見。早上,她出門遛狗,和我打照面,我微笑地打招呼,她正眼不看我,低聲說一句“早上好”。我說“艾比真可愛”,她只冷冷回一聲“謝謝”,匆匆開溜。但她不是害羞,而是懶得搭理。她的藍(lán)眸似乎早已察覺,鄰居對她們或多或少帶著偏見。其實,我何曾歧視同性戀者?我的朋友中并不乏“基佬”。

      伊人不在,遺下的奶罩和咖啡杯,盛的是空氣還是寂寞?放在別的女子身上,把奶罩卸下,暫時解放酥胸,并不奇怪,為的是曬太陽,離開前不會忘記戴上。這一副尺碼之大,教我想起大胸脯明星多莉·巴頓的豪語:“我是第一個燒掉奶罩的女人,那一次,害得消防隊花4天才把火滅掉?!比欢恢魅送浟?,未始不是出于厭惡。她何時在后院裸露或從襯衫內(nèi)扯掉“贅物”,則不得而知。

      機上機下

      從舊金山乘機回國,途中要熬十四個小時左右。坐經(jīng)濟艙,四肢無所施展于天地之間,不能說受不了,但怎么也不算安居樂業(yè)。而登機后,經(jīng)濟客須穿過商務(wù)艙,看著寬敞的皮沙發(fā),想及它稍加拼合,就是天下最美好的單人床,不能不生出紅衛(wèi)兵式的妒忌。我真想向旁邊一位微笑加鞠躬的空姐提一個大而無當(dāng)?shù)慕ㄗh:經(jīng)濟客改從后面登機。因為,落座前先接受一番錢的教育——它能換到馬上的舒服,多少影響掏不出或舍不得掏出數(shù)倍錢的寒酸者、小氣者整個航程的心情。

      坐經(jīng)濟艙,還有一雖然遠(yuǎn)不及恐怖襲擊但關(guān)系重大的條件——芳鄰不要體積過于大。幾個月前從紐約回舊金山,排隊上機時看到一個體重約四百磅的西班牙裔后生,暗里禱告:離我遠(yuǎn)點。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安坐我的左側(cè),露出天真的笑容。我付出最大的文雅和耐性,和老妻共用一個半座位,把半壁江山拱手讓出,左臂和左腿依然備受騷擾,巧加躲避,六個小時下來,半身幾乎偏癱。胖子若無其事,沒有道歉,也不道謝。難怪,他自顧不暇,怎么會替受壓迫者設(shè)想?同理,我們不知道他搬動自己是怎樣艱難的工程。

      好在,這次航程的鄰座,沒有那么大的侵略性。左鄰是密西西比州來的年輕白人。剛剛坐下時,睦鄰功課不能不做,致以問候。他告訴我他在屠宰公司做事,這次是和同事們一起去馬來西亞旅游。我說20多年前我去過你們州的青林鎮(zhèn)。他大聲說我知道那地方。往下,他多次站起,去串“位”,和伙伴們聊天。我逐個瀏覽了他和他的伙伴,一色的粗壯漢子,啤酒其肚,廊柱其臂。好在他寬闊的肩膀只偶爾侵入到我的空間,很快就縮回。至于右鄰,是五十開外的菲律賓男士,一坐就是十個小時,即將降落香港機場時才起座一次,去洗手間。我和密西西比州壯漢站在過道給他讓路,不約而同地以點頭稱贊他的前列腺。

      中國繡像小說有一套語:“一宿無話?!背舜钤窖蠛桨?,都要耗費一宿,其間“無話”著實成了問題,除非是商務(wù)艙和頭等艙的高貴者。這一趟,因是獨往,沒有聊大天的對手。但不能久睡,漫漫長夜,咫尺之外,十公里高的天穹,寥落的星辰,玲瓏剔透,幾乎伸手可摘,那棉毯一般的云——躺在上面比蜷曲在椅子上強多了!能做什么呢?讀報,讀書,讀周圍的人頭,讀來來往往的空姐和空少。想念電子郵件和微信,這些教現(xiàn)代人癡迷的玩意,有的是即時信息和互動的暗示。

      那么,看電影吧!座位不舒服,看電影卻格外挑剔,一如老姑娘擇婿。好萊塢的,中國的,韓國的,看了許多個開頭,《奇招盡出》《金蟬脫殼》《地獄神探》《驅(qū)魔者》……翻頁一般舍棄。轉(zhuǎn)看韓國的,《絕密跟蹤》《我在路上最愛你》,依然不喜歡。日本片《殺戮都市》,厭棄那色調(diào)。嘆口氣,降低標(biāo)準(zhǔn),在左鄰胳膊的壓迫下,開始硬著頭皮看《后會無期》,純?nèi)怀鲇诤闷?。它的票房?jù)說超過六億人民幣,但噓聲漫天,兩極的評價,究竟是什么東東??赐炅耍拙涫拦实目吞自挘耗茏屓巳棠偷阶詈蟮碾娪?,總算對得起票價。這個片子,襲用用濫的“在路上”套路,人物神出鬼沒,高興就現(xiàn)身,不高興就消失,無照應(yīng),無懸念,稀里糊涂,一點點憤世,一點點韓寒隨筆式的雋語,一點點底層體驗,我來不及形成“看法”情節(jié)就溜遠(yuǎn)了。我在密西西比壯漢肆無忌憚的呼嚕聲中關(guān)機,閉目養(yǎng)神。從自我的好奇想到,出于同樣動機看這出電影的,比例多少呢?好奇需要點燃,煽動。據(jù)揣度,制片和廣告策劃公司前期的投入,焦點就是刺激好奇心,捧場和罵街乃操作的兩手。一旦形成氣場,大家都抱著和我一樣的動機走進電影院,那就大功告成。閣下看完,發(fā)誓“后會無期”,那也沒用。它若和《小時代》一樣推出續(xù)集,到時自有鼓動另一波好奇心的妙計。人口眾多,為所有“一錘子買賣”準(zhǔn)備了最具潛力的市場。

      睡不著,差點推醒密西西比佬,和他聊聊青林鎮(zhèn)楓葉的紅火,和大雨中通往密西西比河的公路的溜滑。何其想念以手機聊天的朋友。沒辦法,再次乞靈于電影。料不到,一按鍵,出來的是好萊塢大片《羅丹薩之夜》,主演者理查德·基爾和戴安·萊思,這對搭檔的另一作品《不忠》予我深刻的印象。這一出,場景取自北卡羅來納州的羅丹薩海灘。男主角是著名外科醫(yī)生,剛剛在手術(shù)臺上出了事故,導(dǎo)致一位女病人猝死,他為了向死者的丈夫做解釋,入住海灘的旅館,成為淡季中唯一的客人。女主角本來是藝術(shù)家,婚后忙于家務(wù)和養(yǎng)育兒女,荒廢了本行。她的兒女處于叛逆期,老公出軌,正在分居。女主角為了幫開旅館的朋友的忙,在旅館內(nèi)當(dāng)臨時工,照料唯一的客人的飲食起居。在暴風(fēng)雨侵襲的夜晚,孤男寡女于抵抗天災(zāi)的余暇,浪漫了一把,進而上了床,墜進情網(wǎng)。到這一步,不就是失意者奇遇的老套?然而,救贖展開了。男主角和死者的丈夫會面以后,痛切反省,最后決心追隨也是當(dāng)醫(yī)生的兒子,遠(yuǎn)走南美洲的貧窮山區(qū),為缺醫(yī)少藥的弱勢群體做無償奉獻(xiàn)。女主角在新的愛情激勵下,重新拿起雕刀,創(chuàng)造作品。如漆如膠的一對,依依而別之后,以傳統(tǒng)的情書互通情愫。等信,讀信,成為她生命的重心。何等深情的朗誦!我一邊聽一邊流淚。中年末尾的愛情,竟然如此崇高而華麗!它使得這對戀人掙脫世俗的拘囚,把生命提升到奉獻(xiàn)的層次。自此,她全力以赴,為情人的歸來,以海灘拾得的虬枝制作別致的盒子。他在為南美洲窮人家的孩子夜以繼日地看病。最后,在約定團聚的日子,男主角沒有走出機場,原來,他出發(fā)前在風(fēng)暴中冒著危險搶救醫(yī)療器材,死于意外??措娪?,體驗絕大多數(shù)是一次性的,難以細(xì)嚼慢咽,即便是粗線條,我也被它對缺陷人間的洞達(dá)與悲憫,對高尚犧牲的禮贊,對雖不排除肉欲但決然地做出超越的成熟愛情的謳歌,徹底地征服了。大把年紀(jì),空腹高心的心靈雞湯未必奏效,需要的是逼視之后的明哲,折中之后的堅持。看完全片,剛好是下機時間。我?guī)еt的老眼走出,路過一片狼藉的商務(wù)艙,一點也不羨慕。

      走過海關(guān),在傳送帶旁邊等托運的行李。半個小時過去,行李全出來,同機的都走了,我的拉桿箱還沒有著落。急了,找負(fù)責(zé)人,告訴他,我的行李有一朵綢花做記號。片刻后,他把無人認(rèn)領(lǐng)的最后一件推出,綢花不見了,但箱子是我的。細(xì)考這場誤會,根子還在機上的電影。它把我的魂勾去,使得我想不到,綢花系在箱子上可能被碰脫。走出大樓,依然恍恍惚惚的,難以切入現(xiàn)實,何況是變數(shù)頗多的現(xiàn)實。

      接下來,掏出早已過時的蘋果手機,用扣針把美國卡卸下,換上已在國內(nèi)用了七八年的記憶卡。試打多次均不通。但是,手機須臾不可缺,不為聯(lián)誼,也要和接機者接頭。只好在出口處買了一張新卡。

      在白云機場要轉(zhuǎn)機,往目的地南昌的班機,下午兩點多才起飛,此刻才上午十點多。光陰不但不逼人,反而成了累贅。好在該吃午飯了。坐在機場內(nèi)的餐廳,從容看微信,久久不見服務(wù)員拿菜單來,一點也不惱,巴不得她不來。一杯不得續(xù)杯的咖啡,一碗無論肉還是面都不“?!钡呐k顪?,花了128元人民幣。

      吃到興頭上,聽到鄰座在交談,一個要手機號,一個大聲說:“你記下,159180……”我豎起耳朵,我的國內(nèi)手機號似乎和他的一模一樣呢!莫非……我盯著兩位傳銷人員模樣的漢子。如果手機號碼完全相同,我的記憶卡不能用,就是因為被他們中的一位盜取了。他把號碼報完,僅最后一位和我的有差別。我失聲大笑,為了一個戲劇性事件無疾而終。食客們都朝我看,服務(wù)小姐馬上送來菜單。

      舊金山人海

      午后,在市內(nèi)的地下車站,登上從海濱總站開出的N線電車。最近幾天,舊金山的公交車系統(tǒng)很不平靜,由于駕駛員工會和市政府談判新工約觸礁,駕駛員們所提的加薪幅度無法得到滿足,但為本市“公交車駕駛員不得罷工”的憲章條款所限,便以集體請病假表示抗議。這么一來,大半巴士、有軌和無軌電車及全部纜車停擺。今天是第三天,好在請假的駕駛員少了很多,系統(tǒng)基本恢復(fù)正常,但過激行動的后遺癥,看候車站黑壓壓的人就知道,又不準(zhǔn)點了。

      車上不算擁擠。一位白人女子,年齡在四十到六十之間,獨霸一張雙人椅,跟前是一輛由超市購物車改裝的超大手推車,車上堆滿了被蓋和雜物。這位資深流浪人蠻有教養(yǎng),看到走在我前面的老太太,馬上站起來讓座。老太太坐下后,旁邊一個座位空著。我禮貌地問讓座的女士,你要不要坐?她說,不坐,并指了指面前小山似的手推車,意思是要照顧它。我道謝,落座。眼神落在手推車前端的小狗身上。流浪女子看到,指著小狗對我說:“它的腿不好,走起路來酸酸的,我?guī)タ传F醫(yī),花了四百塊?!蔽倚α?,想問她,小狗“酸酸的”感覺,人是怎么知道的?但感唐突。我端詳著這位站立在一尺以外的洋女人,暗里琢磨,她的穿著干凈、整齊,該不是精神病人。她的身世、性情、婚姻、家庭,則全是謎。眼前可供研究的,只有她、小狗和手推車,資源太少。正想和她聊聊,從小狗入手挖出她的人生。她大聲和多重人墻外的司機說話,要求在下一站下車,但她靠近的出口有兩個梯級,她請司機把梯級放平,以便推手推車下去。司機說那出口不行,要她在車頭旁邊下車。她不肯,理由是手推車體積太大,無法穿過人群。兩個人吵架一般對話。大家聽著,笑了。

      我掃視著車廂里的人,想起詩句“萬人如海一身藏”,它出自蘇東坡。細(xì)品其意,怕是“精英意識”作祟。只有千方百計地躲狗仔隊的明星,又是口罩又是絨線帽,恨不得人海萬丈深,好躲進底部。普通的“萬人”呢?不是逃犯,即使出軌,也沒人關(guān)注,藏什么呢?

      在大街步行也好,在公共交通工具里頭也好,人海里“游泳”(套用網(wǎng)絡(luò)時髦語,曰“沖浪”),看零零星星的人,看比肩繼踵的人,看遠(yuǎn)的人、近的人、擦肩的人、對視的人、視而不見的人、偷窺的人。偶然的肢體接觸,如握手,碰撞。不期然地起了這樣的幻覺:每個人都坐在看不見的“車子”上,“車”的牌號、年份、性能、價錢、保險各異,但總體名稱一樣:命運。命運之車,載著單個,載著相依為命的情侶、夫妻,載著一家子、一個家族,和其他“車子”同向、逆向、交錯、穿插,組成一個社會。一次事故,對撞或擦碰,就是人和人的矛盾激化。每一瞬間,都是現(xiàn)世的切面。每一切面,都拖著漫長的故事。這些故事,為此刻造因,一如此刻為將來造因。如果你記得數(shù)十年前攝影家的一種雕蟲小技——晚間拍大街上的車流,按住快門久久不放,每一輛車亮著的前燈和尾燈,便變成霓虹燈一般的線條,千萬條紅或暗紅的線聚集、縱橫、扭結(jié)、綿延。而你,我,他,就是其中一條(如果猝然沉沒在人海里面,再也不露頭,只好算一個點)。

      電車到達(dá)隧道口站。帶手推車的婦人高聲嚷叫,要下車。司機不敢開罪這類什么都沒有,只有時間的賴皮人物,停車,走下來,看能否幫上忙。女士自力更生,把手推車拖下兩個梯級,旁人怕輪子被顛壞,她說沒關(guān)系,揚長而去。我這一刻看清楚了,司機是中國人,報站的英語帶廣東口音。語言成為終生難題的新移民,怎敢和口才一流的洋人開練?

      車上,擾攘告一段落。我心頭泛起“沒戲看”的失落感。只好看別的,對面長椅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怪人”,看穿著,從碎花圓領(lǐng)藍(lán)外套,湖水綠褲子到橙色平底鞋,是地道的女性。從側(cè)面看,并無喉結(jié)。頭發(fā)是中性式樣,馬尾辮拖在后面。然而,小胡子濃黑,兩端往下彎,是從前中國師爺所特有的山羊胡。她坐得莊嚴(yán),目不斜視,迫得觀者無法往邪道想她。把胡子侍候得如此觸目的女子,平生第一次遇到。單靠目測,是不可能明白對方的底細(xì)的??墒?,還能做什么?冒充記者采訪她是一法,然則以什么為話題?難道談女性蓄須不成?坐到她身邊去,相機搭訕是另一法。這些方法均沒有勇氣實行,只希望她在我之前先下車,好讓我鳥瞰一陣,“須眉女”龍行虎步,將成為人行道上怎樣的一道風(fēng)景。視線離開她,跌回平淡的庸常。表情木訥的中國大媽,警惕性奇高的手緊緊挽著手袋帶子。身高懸殊的阿拉伯情侶,女子踮腳對情郎耳語。身邊忽然感到肉的擠壓,原來是一位胖妞往我旁邊的空位落座。她打開手機,對著屏幕動起來。在零距離看聾啞人打手語,才知道手也可以“伶俐”——搖,擺,圈,繞,捶,拈,提,如鋼琴的黑白鍵,更如芭蕾舞者倒立的纖足,教我著迷。她注意到我注意她,表演得更加賣力。

      這就是以文化與種族多元著稱的舊金山?!笆烊松鐣?,它的運行靠“關(guān)系”,而關(guān)系以“熟人”為根基。如果對方不是熟人,便以吃請、行賄、送禮惡補,進而實行以潛規(guī)則運作。眼前的人間,可套用婉約派名家喻麗清在一篇散文中的比方——盒子。上文的“車子”之譬,與它殊途同歸——移動的“格子”或“盒子”。這些比喻所指向的,是人際關(guān)系的距離。無所不在的陌生感,來自人人都有、名叫“隱私”的保護罩,它把“真人”和被存在主義哲學(xué)家薩特稱為“地獄”的“他人”分隔。職是之故,無論在車上還是在大街上,看人不能不限于皮相。其內(nèi)涵,如珠光寶氣的多寶盒也好,像放滿收據(jù)借條的鞋盒也好,甚而是一套二,二套三的“五小奩”也好,我們均無法了解。以緊挨著我的聾啞女孩而言,她在手機上以手語發(fā)的視頻,我就一概不懂,別說她的沉默人生了。

      于是又起了感慨。舊金山是天下聞名的旅游城市,每年游客上千萬,但本市居民才七十多萬。我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如果依然以“人生地疏”自命,便失諸矯情。然而,我一直為這樣的事實納悶:在街上難得碰上熟人。沒有熟人的地方,多擁擠也是魯迅所慨嘆的“無物之陣”。人,只要稍微熟悉,回答“盒子內(nèi)有何物”這一問題,就不至于交白卷。

      人海啊人海!給我看卸掉面具的人,脫掉假發(fā)的人,不必裸體(在每年6月最后一個星期天,這一帶舉行同性戀者大游行,全裸的人比比皆是)而呈現(xiàn)真相的人。哪怕是趕到地鐵站臺才打開手袋,對著小圓鏡畫眉毛和撲粉的白領(lǐng)麗人,也比總是匆匆趕路,從來不正眼看我的絕大多數(shù)可親,為了讓我看到素面的緣故。注視我吧,哪怕是惡意,也比埋頭于手機好!我要距離很遠(yuǎn)便毫不遲疑地高叫我名字的嗓門,使勁地拍我肩膀的粗豪的問候,毫不猶豫地伸向我的暖暖的手,冷不防地?fù)肀业凝嫶笊碥|。一句話,我渴望遇到熟人。

      不是絕對沒有巧遇。十年前,在巴士靠窗的位置,我埋頭讀報。有人在外頭敲玻璃,叫我的名字。我抬頭看,禿頂?shù)睦习兹?,并不認(rèn)識,然而為何知道我的英文名字?“我是榮!”他為我的忘性生氣,聲調(diào)提高。哦,想起來了,我當(dāng)年在意大利餐館的同事。連忙回應(yīng),問好。可惜紅燈換為綠燈,巴士開行。他揮手告別,蹣跚走上人行道。他的人生斷片在我腦際次第閃過:二十歲和高中的同學(xué)結(jié)婚,數(shù)年后老婆和人私奔,他獨力撫養(yǎng)女兒。一次婚姻之后不敢再次涉入,但獵艷成癖。“我在漁人碼頭(舊金山海濱的著名風(fēng)景區(qū))的餐館‘奧爾拉圖當(dāng)領(lǐng)班那陣,年輕的日本女游客獨自來用餐,邊吃牛排邊用半咸不淡的英語和我閑聊,告訴我她是自助游,問哪里好玩。我說明天我正好休息(其實是上班日,然而機不可失,請假就是了),當(dāng)你的導(dǎo)游怎么樣?第二天一早,開車去旅館接上她,游玩整天,夜里做愛。這樣的露水情,短的一天,長的一兩個星期,一年至少十來宗?!彼诠び嗟摹翱Х葧r間”向我吹“當(dāng)年”,為無堅不摧的性感而顧盼自雄。時隔十五年,光陰把他改造得真夠徹底。到今年,榮該滿七十二歲,還在人世嗎?活得好嗎?

      還有一次,在市場街一個候車站,遇到韓國女人素子。三十多年前她和我在一家夏威夷風(fēng)味餐館一起干活。彼此馬上認(rèn)出來,叫得出名字。上車以后,聊了一路。我知道她出身于首爾的貧寒人家,高中剛剛畢業(yè)那年,在美軍基地的咖啡店打工,被一個姓華盛頓的美軍黑人士官看上,和她結(jié)婚,把她帶到舊金山的獵人角定居,生下三個兒女。我和她談當(dāng)年同事們的去向,談她的女兒和兒子,談現(xiàn)在的工作。她以嘴沒遮攔著名,從下城到海濱的“懸崖酒屋”一程四十分鐘,兩人聊得十分投機。那一次,離開共事的80年代已十三年。后來,在“懸崖酒屋”,我作為顧客,她作為侍應(yīng)生,又見了兩次。每次的“禮節(jié)性交談”,都少見的坦誠。她永遠(yuǎn)是萬事足的模樣,然而,我曉得她的深層奧秘。她的黑人丈夫,退伍回國后以開長途運貨大卡車為活,結(jié)婚不久便養(yǎng)了小三。她明明知道,也不點穿,只求每月準(zhǔn)時拿到贍養(yǎng)費。如今,素子也是龍鐘之人了。如果和她邂逅在電車上,一定像過去那般驚喜。她圓滾滾的臉,綻開坦然的笑,和我談她的孫輩,談她愛吹的“尺八”。我一定要向她打聽約瑟芬的下落。約瑟芬、素子和我當(dāng)年共事,她倆是最要好的搭檔。向我把素子的隱秘和盤托出的,正是這位在菲律賓出生的華裔女孩。

      電車隆隆開行,進入日落區(qū)。乘客下去大半。舉目之際,無親人,無熟人,無朋友。聾啞女孩和“須眉”女子下去后,更加寂寞。忽然,眼前的椅子坐下一位中國人。哈,眼熟得很!想起來了,十五年前及更早,此公是舊金山公車系統(tǒng)的名人,他彼時尚在血氣猶剛的中年,可能是在下城一家俱樂部的餐廳當(dāng)服務(wù)生的,帶廣東口音的英語頗流利。我見識此公的厲害,是在下城的地下車站,我在等車,他也是。他個子瘦小,對此懷著過分的自卑和由此反彈而成的凌厲霸氣,天曉得他何以對全市公車系統(tǒng)的運作了如指掌,又總是那么多牢騷。車晚點,他在站臺上指著液晶顯示牌罵;車來得太密太疏,他對著值班人員罵;車來晚了,上了車直趨車頭部位,對著駕駛員罵。我多次在圍觀人群中看熱鬧,開頭是佩服,后來是厭膩。因為他吵起來,司機為了向他解釋,便把車停下,使得所有乘客都被耽誤。一眨眼,這么多年過去。他,松弛的皮膚在下巴下方晃蕩,腰駝腿彎,落座時,把一袋從華人超市采購的貨物摔在地板上,不勝重負(fù)的模樣,教我何等懷念他當(dāng)年戟指牛高馬大的洋人當(dāng)孫子來訓(xùn)斥的氣勢。他在說話,聲音低沉,是不是還在罵公車晚點,抱怨司機關(guān)車門太快?聽清了,是嘟囔白菜漲價,今天大便不暢。我到現(xiàn)在才悟出,從前他愛罵人,未必是見義勇為,而是愛炫耀,憋不住話。

      我比“話癆”早一站下車。天空瓦藍(lán),毫不以人間為意。想起一則關(guān)于紐約的描寫:“那里,每天有250人死去。同時,人們興沖沖地搬進空下來的公寓——讀早報,第29頁,刊登逝者的頭像。第31頁,則是訂婚者的玉照。第1頁,有主宰這個城市者的照片,他們縱情聲色,趕緊享用進入第29頁之前的歲月。”人海,和目力所及的太平洋的波濤一般,怎么翻卷,都是那么一回事。

      人生靜靜流去

      助手讓我坐在牙醫(yī)診所的皮椅子上,把靠背調(diào)到近似躺的角度,正好對著落地窗外的后院。又一次,真巧!退休三年來,回到舊金山居住的日子大體近似,辦類似的事情,不能不多次興起“確曾相識”的感嘆。以眼前論,后院的陽光和坦蕩如砥的藍(lán)天當(dāng)然是一樣的,偎依柵欄的扶桑花一樣慵懶,樅樹下的馬蹄蓮一樣高傲,老成的日本楓和去年一般高?;ㄆ灾g,碎石顆顆潔凈如洗,也沒有落葉,教你忽然想及,“花徑不曾緣客掃”的古典意蘊,被按鐘點拿薪水的勤快園丁掃進垃圾桶。躺下不一會,楊牙醫(yī)進來,和我握手,略問好后,我恭維他“一樣英俊”。他擔(dān)任我一家的牙齒總管超過十五年,老小的“牙事”,洗牙,脫牙,鑲牙,填牙,無一不經(jīng)這位不會說中國話的中國人之手。

      打交道的都是熟人,乃是“老”的部分含義。每年替我們報稅的會計師,是二十五年不變的黃先生。從家門走出,遇到許多熟臉孔,其中必有和老妻聯(lián)袂散步的余先生(他們的獨子二十六年前因抑郁癥從金門橋跳下自殺)。總在來來回回地趕路,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似的,那是鄰居戈爾曼先生,他每晚在年過八十依然開“科韋德”跑車的女朋友家過夜,大清早回家喂自己的狗。天天進去買報紙的雜貨店里,收款員是同鄉(xiāng),她是唯一關(guān)注我們老兩口行蹤的好事者(回去有大半年了?回來習(xí)慣嗎?真會享?!8舯诘呐詰僬?,維持著短發(fā)和男子的龍行虎步。蒲公英和波斯菊,維持著各自的淡雅或明麗。剛才,在我為買菜走了無數(shù)次的“哪里愛嘎”大街的人行道上,看到一處漆成褐紅色的車道旁邊,兩排小小的鞋印,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學(xué)步小孩,趁媽媽不在意,踏過未干的油漆,再在水泥地上奔跑留下的,已存在好多年,肇事者該已長成少年,然而鞋印堅持著當(dāng)年的頑皮。一如牙醫(yī)診所的接待室,一年年下來,小圓桌上堅持放上雜志《浮華世界》《體育》和《人物》。

      楊牙醫(yī)開始洗牙,去年這活計是助手包的,今天師父出馬,未始沒有給很久不見的老客戶以較高禮遇的用心。在新世紀(jì)堅持近于純粹“手工活”的大夫,努力清洗齒上的黑垢(開始前他隔著口罩發(fā)問,抽煙嗎?喝咖啡嗎?喝茶嗎?我說煙不抽,茶和咖啡不常喝)。電動刮子、刷子、手動小鉤、小夾子、噴水器,工具不時變換,在口腔里鼓搗。我只負(fù)責(zé)把嘴巴張成一個大窟窿。

      我所面對的滑動門的右上角,電視機正播放一個具有相當(dāng)文化含量的有獎游戲。記得去年,也是這個屏幕,評析道·瓊斯指數(shù)漲跌的財經(jīng)專家侃侃而談。這陣子是一道價值兩萬九千美元的選擇題:“有皺紋的地方,表示微笑在那里待過”,是誰的名言?四個答案,B是馬克·吐溫。應(yīng)考的年輕人答對了,氣宇更加軒昂。掌聲過后,刮子在嘴里嗚嗚有聲。

      我信馬由韁地放牧思想。時間的流速,何以如此緩慢?眾多參照物,幾乎都一仍舊貫,一如從船上望開去,景物沒有推移,因而造成“不動”的錯覺。這緩慢,不同于因病痛和失眠之類而生的“度日如年”,也有別于由嚴(yán)冬、梅雨一類倒霉天氣所催化的“永晝”,而是命運之神最慈悲的眷顧:讓人在最好的風(fēng)景中停留得長久一些,促使你運用從來沒有如此細(xì)膩和敏銳過的感官。

      牙醫(yī)在用鉤子突破牙齦,清理根部的積垢。對了,日子的慢,若就近取譬,就是細(xì)嚼,用味蕾把進入口腔的食物和飲料,咬嚼,品味,無一遺漏地捕捉其品質(zhì),發(fā)掘全部佳處。過去,太多的快餐,飽肚是唯一宗旨,多少美食洶涌而下,不留痕跡。那時,有許多“以后”,如今,只剩眼前。而在“有能力享受時沒時間,有時間享受時沒能力”這一永恒的悖論之下,能夠及時修補,以挽回每況愈下的能力,是命運的又一光寵。

      電動工具都關(guān)掉了。牙醫(yī)和助手聯(lián)手,在更新我的牙齒檔案,牙醫(yī)以小鉤子,像海關(guān)官員用鐵鉤鉤貨箱一般,一邊檢查,一邊報出數(shù)字,讓助手輸入電腦?!?,沒了;7,沒了;15,沒了;28,沒了……”,指的是已掉的牙齒?!?號,3;2號,4;……12號,7;16號,2……”我猜是評估每一顆牙齒的質(zhì)量,也許主要指牙齦包裹牙齒的狀況,至于數(shù)字多為佳或相反,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敝牙在這個年紀(jì),是木心所形容的“敗瓦殘垣”。然而我想,盡管老子在有關(guān)“牙齒和舌頭誰生存更久”的駁難之中,牙齒作為“堅硬”的象征,被“柔軟”擊敗。中國古代第一名嘴張儀嘗盡三寸不爛之舌的甜頭之后,問:“舌尚在否?”但是,牙齒不但比舌頭韌長,而且贏了生命本身。人死之后,即使只齒無存,咬合肌等全部腐爛,白森森的牙床骨不是依然附在頭骨上?牙齒所對付的,是食物,更是光陰。豈止野菜、番薯、雞翅膀,更是你自己的人生,甜酸苦辣,悲歡離合,喜劇悲劇,一一在兩排患上亞洲人很少幸免的牙周病的牙齒之間經(jīng)過。

      到了晚年,如果你保有起碼的健康,一如維持著能夠咬嚼的原裝牙齒(假牙也湊合,費多些工夫就是了),那么,盡可以放慢節(jié)奏,尋找從前來不及細(xì)品的真味。過去的忙迫,是因為欲望的鞭子在催;如今,荷爾蒙的波濤平復(fù)了,對金錢和權(quán)勢的渴望遠(yuǎn)去了,你終于拿到進入佳境的門票——平靜的心情。

      “或是在寂靜的樹林中緩步沉思/想著那些配稱為聰明、善良的人和事”,古羅馬詩人賀拉斯所道,就是晚年的靜觀之態(tài)?!芭浞Q為聰明、善良的人和事”,便是歲月“靜水”的“流深”。林子中盤桓,看日影緩緩地隨著搬家的螞蟻蠕動。和可愛的外孫女,坐在草地上,撫摸落葉的脈絡(luò)。一碗加上藍(lán)莓的麥片粥,吃掉半個早上。三頁紀(jì)伯倫的詩集,對付沒有蟬聲的夏午。以咖啡調(diào)友情,以鐵觀音泡親情。終于有這么一段光陰,摒除欲望加諸身上的一部分短視和偏見,力求透徹而全面地體驗生命。

      “好了!”楊牙醫(yī)遞來一面鏡子。鏡中的牙齒,白得耀眼,我滿意地道謝。走出診所,依然是藍(lán)天麗日。前年在診所的接待室內(nèi),久坐無聊,讀了《人物》周刊上的一篇專訪,六十四歲的好萊塢影星蘇珊·薩蘭登(Susan Sarandon)說:“想到前面還有那么多東西我弄不明白,真是快樂透了!”我對大街旁“東北餃子館”內(nèi)埋頭包韭菜餃子,沒工夫跳廣場舞的大媽們,暗暗說,想到前面還有那么多東西沒來得及嘗試,真是快樂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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