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林
這樣的日子,正是學車的好時候。三姐就是去年這時候學會的。小林還記得去年三姐學車時的情景,三姐就像一個莽撞的醉漢,騎著那輛嘩啦啦亂響的鳳凰牌自行車在麥田中的土路上扭來扭去,自己顛著小步緊緊地跟在后面。當三姐又一次搖搖晃晃從自己面前經過時,小林突然做出一個要跳上車子的架勢,三姐一下驚慌起來,那輛破舊的鳳凰牌自行車像抽了風一樣突然搖擺起來,然后便見三姐連人帶車拐進了那片還未返青的麥地。隨著三姐一聲夸張的“哎喲”,連人帶車就咣的一聲摔倒在初春的田野里,田野里突然就響起了小林夸張的笑聲。這笑聲驚飛了麥田里正在覓食的成群的鳥雀,晴朗的天空里呼啦啦一下子就布滿了它們驚慌的剪影……
一年了,整整一年了。今天又是大年初二,沒想到自己也能夠親自學自行車了,一想到這,小林就興奮起來,恨不得飯都不吃,就飛也似趕到那暖風輕吹的田野,在暖洋洋的麥田里體驗一把騎車的快樂和刺激。但現(xiàn)在還不行,小林吃完飯不能像往常一樣抹把嘴就走,他還要把桌子收拾起來。因為今天是三姐回門的日子。
幫著母親掃地做飯、收拾碗筷這些活,以往都是三姐的,小林以前很少插手,不只是因為小林年紀小,更主要的是小林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在父母和三姐妹眼里小林都受到格外的寵愛。小林以前哪干過這些活呀,但現(xiàn)在不行了,小林必須要接過來了。爹娘年紀大了,自三姐一出嫁,有些活兒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小林的肩上。說實話,三姐已出嫁十來天了,但小林還是無法一下適應過來,還是吃完飯就想拍拍屁股走人,每次都是父親輕輕地咳嗽一聲,小林才醒悟過來,才非常不情愿、磨磨蹭蹭地干起來。但今天不一樣,小林渾身上下就像充氣的皮球一樣飽滿有力,連小林自己都不曾注意,他居然哼起了歌,一首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歌。
在碗筷嘩嘩的摩擦聲中,小林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姐出嫁前對自己的那番許諾。當時,迎親的隊伍已到門前,噼里啪啦的鞭炮四處炸響,家中一片忙亂,小林也莫名地緊張和激動起來,沒來由地四處瞎跑。而三姐呢,卻似沒事人一樣,仍安靜地坐在隔壁的廂房里,小林跑進去時,三姐滿臉笑容地對小林說,你還想學車嗎,大年初二姐就回來了,到時你就用姐的自行車學,好不好?太好了!太好了!以后就有車可學了!小林當時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只是太好了太好了地叫,然后就是笑啊笑啊,一直笑到今天,笑到現(xiàn)在。
今天的活兒格外多。因為今天的日子特殊,大年初二。小林雖然才十歲,但也知道這個日子的特殊性。大年初二是出嫁的閨女回門的日子,當然也是新女婿上門的日子。就像丑媳婦早晚要見公婆一樣,所有的新女婿,不管是丑的俊的、窮的富的,也得在這一天上門拜見自己的丈母娘和老丈人,即所謂的“認家門”。一個女婿半個兒嘛!一說到丈母娘和老丈人,小林就不由自主地有點臉紅,說到底這個稱呼也和自己有關呢。盡管小林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到底和自己有啥關系,但大人都是這樣說的,小林就知道是和自己有關的了。三姐好像也這樣說過,像是開玩笑。三姐經常和小林開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小林雖聽不懂,但三姐每次都嘎嘎地笑。三姐是把這個玩笑和學自行車連在了一起,說好好學車,以后帶著新媳婦走丈人家,也場面場面、威風威風。從那天起,小林自己也無端地把學車和丈母娘、老丈人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就感覺學車更加神圣、更加令人向往了。
自三姐走后的這十來天里,小林也連著做了好幾個夢,雖然已記不清楚,但都是和車子有關的。還有一個夢,竟然是三姐和三姐夫一塊兒騎著車子來的,不過,小林一直沒見過這個當煤礦工人的三姐夫,所以夢里的三姐夫就朦朦朧朧的,一會兒像前街的李軍,一會兒像是后街的張兵,還一會兒竟像是小林自己。為什么會成了自己,小林自己也不清楚,但夢里的感覺卻讓小林覺得有點不一樣,怎么說呢,有點像激動,有點像洋洋得意,總之,小林自己也說不明白。總之,那個夢讓小林一想起來就興奮不已。
洗洗刷刷的活兒都干完了,小林還不能出去。為什么呢?因為三姐還沒來呢。就是,三姐怎么還不來呢?大姐二姐倒是早來了。一年不見,大姐二姐都有點變化,具體是怎樣的變化,小林說不上,只是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是什么樣,小林也說不上。唯一感覺不變的是兩個姐夫,還是那么愛吸煙,你讓我一支,我給你一支,輪番交替地遞著劣質的卷煙,像兩個不知疲倦的煙筒,把屋里噴得煙霧繚繞、怪味難聞。煙霧繚繞之中,他們兩個還裝模作樣地詢問一下小林的學習,考試怎么樣,得沒得三好學生等等。小林其實特煩他倆,哼哼唧唧假關心。也不抬頭看看墻上,那大紅的三好學生獎狀不明晃晃地照人的眼么?還問問問,問什么問!你們兩個又沒有自行車!記得幾年前二姐夫初二上門時曾騎過一次自行車的,不過以后再也沒見到。后來還是二姐說,二姐夫的自行車不是他自己的,是借的,打腫臉充胖子,臭顯擺。怪不得再也不騎了呢。哼,你要是真有一輛自行車也行,省得我現(xiàn)在還一直等等等。小林不愿搭理他倆,兀自走到外面向路的盡頭眺望。
真急人,還不來!二叔、三叔、四叔來了,大昌叔也來了,自家的幾個堂兄弟也來了。自家的幾個堂兄弟是來跑腿幫忙的,二叔、三叔、四叔和大昌叔則是來陪新女婿的。新女婿頭一次上門,算得上是貴客呢,也是家族里的重要公事,絲毫馬虎不得,要專門找有頭有臉的人來陪呢。二叔、三叔和四叔都是本家的親叔,同父親是一個娘的,這樣的場面自然要少不了他們。大昌叔呢,大約要遠一些。到底有多遠呢,小林也不清楚。父親倒是說過,小林就是記不住,卻總覺得大昌叔要比二叔、三叔和四叔還要近。大昌叔是大隊會計,算是這一家族的頭面人物,無論是誰家婚喪嫁娶、婆媳不和、兒女不孝,還是東家長西家短的鄰里糾紛,最后都免不了由大昌叔出面解決。說起來也怪,無論再怎么復雜難纏的問題,只要大昌叔一出面,都會迎刃而解,都會皆大歡喜。大昌叔幾乎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大昌叔就像村小學的校長,無論你輩分多高,見了他都低頭哈腰,自覺矮三分。
印象里,這大昌叔是很有些本事的,只是脾氣不太好,小林就有點怕他。小林經常在家里見到大昌叔,大昌叔也經常給小林點水果、糖果之類的東西,小林也就既有點怕他還有點喜歡他。這看起來就有些矛盾。其實也不矛盾,父母就對大昌叔非常好,見了面老遠就打招呼。但凡有客人到來,父母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大昌叔,大昌叔若是忙,抽不開身,父母也總是耐心地等,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請他,不怕把飯菜熱了再熱。記得三個姐姐還未出嫁時,因大昌叔家中勞力少,姐姐們就經常為大昌叔幫忙,飯都不吃一口,誰看了不羨慕呢!還有一點,大昌叔還有一輛鳳凰牌自行車,其實應該說是大隊的,但大昌叔經常騎回家,村里人也就把它看作了大昌叔家的了。家族里不論誰有事外出,都會點頭哈腰、低三下四地借大昌叔的自行車,盡管這自行車除了鈴鐺不響全身都響,但騎上它出門還是非常場面、非常威風的。去年三姐學自行車就是借的大昌叔的自行車。說起來,三姐就很有面子。別人用車都是去借,唯獨三姐是大昌叔主動借給的。就在去年的大年初二,大昌叔來陪大姐夫、二姐夫時,一進門就把自行車往三姐手里送,說,三妮子,也不學學自行車——只管學,別怕摔,摔壞了咱再修。這是多大的面子啊,誰有這樣的面子啊,連一旁叼著煙袋管兒的二叔都直咂咂嘴,就是就是,三妮子好福氣呢。還不快快去學。大昌叔一邊往屋里走,一邊回頭說,好好學,學好了我給你說個婆家。那敢情好,那敢情好。一旁正忙碌的母親趕緊接過話來,忙不迭聲地說,那可真是三妮子的福氣呢,三妮子,還不快謝謝你大昌叔。三姐當然不會謝,只是臉一紅,推著自行車就跑了出去,跑到了村北麥田的土路上。
說起來,大年初二,不只是新嫁女和新女婿的節(jié)日,也是全村人的共同節(jié)日,尤其是那些還沒有新女婿的人家,不管是婆婆媳婦,還是嫂子小姑子,飯碗一撂,都早早地、齊刷刷地聚在村中必經之路上,邊抄著手邊東家長西家短談天說地,邊不時瞅瞅路口,說來了么,來了么?怎么還沒來呢!真的,初二這天,看新女婿上門,根本不用大喇叭通知,大家都自覺得很,上心得很。要說這陣勢,膽小的怕真要嚇個夠嗆。那一年,也就是小林二姐夫頭一次上門那一年,村頭聚集的老少娘們還真把二姐夫嚇傻了,二姐夫到了村頭冷不丁看見這么多娘們嘻嘻哈哈著,肆無忌憚地談論著,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二姐夫一緊張就不會騎了,一不留神就拱到了三大娘家的柴火垛上,差一點摔了個大馬哈。就為這一點,三姐就特別看不起二姐夫,沒有自行車,非要打腫臉充胖子,讓人看不起,何必呢!
不過,初二這一天,對于無所事事的孩子們來說,則另有一番樂趣。沒有了家長的約束,大部分孩子都放了野馬,四處瞎逛,只有極個別的孩子到村北的土路上學自行車。自行車不是鍋碗瓢盆,稀罕得很,不是哪個人想有就有的。村里除了大昌叔這一輛,還有村東頭的小霞家有一輛。但是,小霞家的那一輛更金貴,對很多人來說就像個傳說,別說借來騎了,就是見一面也是很難得。相比小霞的吝嗇小氣,村里的老少娘們反倒是比較豁達大氣,比較理解人,都說,是呢,是該愛惜著呢,她男人不在家就該摟著睡了。抱怨歸抱怨,小霞的家庭條件讓人不得不服氣。小霞的丈夫大柱子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吃國庫糧的,盡管被人私下里稱為“煤黑子”,但人家的優(yōu)越性是顯而易見的。每次回家大柱子都打扮得人模狗樣,見人就遞大前門,排場得很,讓人不能不點頭哈腰、肅然起敬。大柱子在家,小霞就常常扯著尖細的嗓子遠遠喊住賣油條的、賣水果的,來,給稱二斤。你說,你能不羨慕么?就連大昌叔都嘖嘖,連說大柱子這小子出息了,大柱子這小子出息了。
小霞的自行車三姐是見過的。要是細說起來,三姐和小霞關系還不一般呢,她們倆還是初中同學,七年級時還同過位呢。不過,小霞的自行車就是三姐也借不出來。小霞剛買來自行車那會兒,專門把三姐喊去了,讓三姐看看。三姐看后,羨慕得不得了,回家后一門心思就想著自行車。自己買,那當然是天方夜譚,只有先借來學。學好了,再買,三姐說。三姐毫不猶豫就去向小霞借。同學么,這點面子還是有的。誰想到呢,小霞買自行車時還是同學,還是好姐妹,等到了借車時,反而不是同學了,不是好姐妹了,什么也不是了。小林清楚記得,三姐回來時一張臉拉得特別長,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著。就連三姐這么疼愛的小林,也被三姐無情地訓斥了一頓,去,一邊去,別煩我——燒包,走著瞧,沒有你地球還不轉了!三姐一通開罵,把小林也罵糊涂了,你罵誰呢,咱不是一個娘的了?還是母親有見識,一把把小林推一邊去,別管她,她是罵人家呢。
自那以后,小林知道三姐和小霞的關系就算徹底完了,都有點勢不兩立的架勢了。也是自那以后,小林也知道,三姐一心想學車?!盁≡圩咧??!比阕祛^經常掛著這句話。去年的大年初二,三姐真是學車學瘋了,從早學到晚,連中午飯也沒回家吃。要說,三姐真是有悟性,也有韌性,不怕摔,不怕疼,假小子一樣,摔倒了爬起來,再摔倒了再爬起來,連土都不拍一拍,硬是一天就學會了。三姐那種一不怕苦二不怕摔的精神,那種學自行車的執(zhí)著和熱情感染了小林??粗阃嵬崤づぁ粲我话泸T過來騎過去的樣子,小林打心眼兒佩服,也發(fā)自內心地羨慕——什么時候我也學自行車呢?
今天的天氣和去年這時的天氣一樣好。太陽暖暖的,光芒萬丈的樣子。風不緊不慢,慢條斯理的樣子。這樣的天氣最適宜于學車,可是,三姐,你怎么還不來呢?
小林已經到大門外眺望了無數(shù)次了,可三姐連個人影都不見。眼看就要十二點了,不僅小林沉不住氣,就是滿屋的人也都坐不住了。父母又差小林出去看看。小林看得眼都酸了,門前的土路上一直不斷人,但老遠就知道不是——都是步行的,哪能是三姐呢!小林不由得怨恨起三姐來,說的話怪好聽,怎么還不來?不來,你就再也別來了!
你這混小子,新年大節(jié)的說什么混賬話呢!去,去一邊去!早已焦躁不安的父親在大門口轉來轉去,聽到小林的抱怨不由大聲呵斥道。
是啊,怎么還不來呢?聞聲出來的大昌叔,端起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看時間,說要不騎車去看看?
他大叔,不急,不急,你屋里喝茶。父親連連揮手,滿臉的笑。
屋里的人都出來了,都步調一致地抬頭看看天,說,是啊,該來了。莫非,車子壞在路上了?
一說到車子,小林就有點緊張,車子千萬別壞了,你要壞了我可怎么辦呢!
不會吧,不是才買的車子嗎?
是啊,這才幾天——也就二十多天吧?滿打滿算也不到一個月,車子嶄新嶄新的呢。
對,鳳凰牌的,結實著呢。壞不了。
聽著大人的問答,小林漸漸放了心??墒?,怎么還不來呢?
三姐那輛車子,小林沒騎過,可是見過,也摸過。嶄新嶄新的,亮閃閃的,渾身都發(fā)光,摸上去涼冰冰的。尤其是那個鈴鐺,手一摁,嘀零零,奇響,嚇人一跳,震耳欲聾呢。三姐就是三姐,比小霞強了一千倍一萬倍。不像小霞把個車子看得值金子值銀子的。當媒人臘月初八把自行車推來時,三姐大大方方地把自行車往院子里一停,看吧——小林你騎騎看??磥?,不止是小林高興糊涂了,就連三姐也是高興糊涂了。小林怎么會騎呢!
小林盡管小,但是也知道這車來之不易。就在去年大年初二晚上,送走了大姐夫二姐夫他們,滿臉通紅的大昌叔往椅子上一靠,咋咋呼呼地說,三妮子,給你說個婆家。誰都知道這是大昌叔在開玩笑,喝醉了酒開玩笑呢。三姐當然也知道,三姐滿臉通紅,只是低頭吃飯,并不接大昌叔的話。只有母親忙不迭地說,他大叔,真是呢,你就操操心,給三妮子說個婆家吧。
我說,三妮子,我什么時候給你開過玩笑?你大叔我可是吐口唾沫砸個坑,我是當真的啊。大昌叔坐直了身子,說,婚姻大事豈能兒戲?我是真心給俺三妮子說個好婆家呢,若不是看著俺三妮子俊,又懂事,我才懶得操這份心呢。
大昌叔見多識廣,認識的人多,果然給三姐介紹的人家不一般。那男方和小霞的對象大柱子一樣,都是吃國庫糧的煤礦工人。不過,那男方比大柱子家庭條件要復雜——媳婦前年死了,留下了一個三歲的男孩。三姐一聽立馬就不同意,小霞結婚一年多了還沒有孩子,自己還沒結婚就有一個三歲的孩子在門口等著叫娘,這算哪門子事呢!那一晚,三姐當著大昌叔的面直接回絕了,絕對不同意,徹底不同意。那一晚,氣氛好像有點特別,有點尷尬,小林的父母哼哼唧唧也不知說什么好了。不過,大昌叔倒沒計較什么,反而比較大度,哈哈一笑,不愿意,就當大叔什么也沒說,不過,要是愿意,我也不怕麻煩給你跑跑腿。
也不知道事情竟會這樣。至少小林不知道,三姐那一晚那么堅決,那么固執(zhí),都不怕得罪大昌叔了……誰知道后來竟會同意了呢。等到小林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是在陰歷的十一月份了。去年,天冷得格外早,剛進十一月份,西北風隔三差五就是一場,鬼哭狼嚎的。隨后又陸陸續(xù)續(xù)下了幾場雪,弄得人整天在家里圍著爐子憋屈著。第二場大雪過后,母親的老毛病又犯了,整天咳嗽不止,還腰疼背疼的,也吃不上飯,吃進去又吐出來。父親整天眉頭緊鎖,就像屋外的天氣,陰沉得可怕。母親是老毛病了,村里的赤腳大夫看不了,直搖頭。后來到公社醫(yī)院也看過了,中藥吃了一籮筐,就是不見好。母親的咳嗽一天比一天重,老遠就聽見咳嗽聲。尤其是在寂靜的深夜,那一陣陣劇烈的咳嗽,讓人聽得揪心。父親是沒辦法了,該看的都看了,該借的也都借了,只好蹲在門口一個勁兒卷煙葉抽。關鍵時候,還是大昌叔來了,大昌叔還是騎著他那輛鳳凰牌自行車,馱著母親到了六十里地外的縣醫(yī)院,二十天后,母親風平浪靜地回到了家。
就這樣,母親的病好了,三姐卻莫名其妙地應了那門親事。
后來的事,小林都是聽母親說的。給三姐介紹的那男的,三姐也見過了,是大昌叔的干兄弟,比三姐大了好幾歲,還有點老相。不過,母親說了,男人大幾歲不是毛病,大幾歲知疼知熱體貼人。人丑點俊點又有啥,不當吃不當喝的,能掙錢會顧家就是好人家。大昌叔也說了,干那種活的有幾個是細皮嫩肉的?細皮嫩肉的能有幾個掙那么多錢?只要你同意了,進門就吃香的喝辣的……小林倒沒見三姐怎么反對,三姐只是不太愛說話了,常常一個人對著鏡子發(fā)呆。
這期間,那男的一次也沒來過,倒是大昌叔跑得勤了,每次都是興高采烈的樣子。只有一次例外,大昌叔很生氣的樣子,走出門去還氣哼哼的,步子邁得又大又重。三姐在屋里也是氣沖沖機關槍一樣,見小林進來了反而不說了。不過,小林隱隱約約聽到一點,大約是什么自行車之類的話。反正是沒聽清。關于自行車的事,小林是很想問問的,只是父母都“去去去”地把小林趕到一邊,三姐也絕口不提,小林也就自始至終不知道。不過,這事情大約總歸是好的吧?只要有了自行車,難道不就是好事么?再后來,就是進了臘月的事了。全家都比較忙碌,小林也不知道他們忙碌什么,只有他每天吃飯上學,上學吃飯,沒有什么事情可做。轉眼就到了臘八,那一天,大昌叔又來了,興高采烈地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那一天,那輛嶄新的自行車把全家都照亮了,把父母的眼睛也照亮了。尤其是母親那張蒼白的臉好像一下子充了血,格外精神抖擻起來。至此,小林才明白,三姐的婚事已經定下來了,就在臘月二十三,陰歷的小年。結婚那一天,三姐是推著那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去的。
真是的,也不過十來天,怎么就顯得那么長呢?這十來天里,小林幾乎是天天盼、天天想,天天等著大年初二。如今,初二已過了大半天了,三姐你怎么還不來呢?
小林又一次來到大門外。二叔、三叔、四叔和大昌叔,以及父母都在那兒呢。盡管都不說話,但轉來轉去的身影更讓人心煩。小林靈機一動,撒腿跑向一百米開外的大土堆。那可是村北的制高點。小林一口氣跑到坡頂,但見村北的土路上空無一人,只有土路盡頭的柏油路上不時有指甲蓋大的車輛通過。小林剛剛升起的那點希望又蕩然無存,幾點了還不來?其實,當時應該是中午十二點了,吹來的陣陣暖風里隱隱夾雜著誘人的酒菜的氣息。想必村里的客人都已端坐入席了吧?小林不由得回頭看看身后的村莊,村里已經安靜下來了,村口看新女婿的老少娘們早已走得一個不剩,只有幾條無所事事的狗來回瘋跑。
這時的村子靜得就有點特別,靜得讓人心里有點發(fā)毛。站在家門口的大昌叔又使勁向小林打著手勢,很明顯他是在詢問:來了嗎?小林大聲回答,來什么來,要是來倒好了!小林的喊聲里已分明帶著哭腔了。大昌叔聽不清,但明白了,又揚起胳膊讓小林再仔細看。小林無奈轉回身,卻發(fā)現(xiàn)土路的盡頭有一個移動的小黑點。這讓小林有點振奮,于是瞪大眼睛看。那黑點顯然是騎著自行車的,移動的速度比較快,但隨著那黑點的漸漸放大,小林又有點泄氣。小林已經很清晰地看出,那自行車上只有一個人,還是一個男的。不過,小林始終沒有挪開目光,他的眼睛一直牢牢地盯著那輛漸行漸近的自行車。小林一看就知道這是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因為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這輛自行車通身反射著明亮的光,冷不丁有點刺眼。小林一下就被這輛自行車深深吸引了,目不轉睛地看著它由遠及近飛快地來到坡下,然后又迅速地由近及遠,隨后“嘎”的一聲停在自家門前。直到門前驟然響起的喧嘩聲才讓小林回過神來:咦,那個男的是誰呀?他怎么停在自家的門前了?
那年的初二,早已成為一種記憶。記憶里的那一天,天很藍很高,太陽很耀眼也很暖和。風也輕聲細語的,很像三姐輕柔的手,輕輕摸過自己的額頭。那天,小林也終于沒能騎到車,沒能騎行在初春的田野里。
那一天,三姐就真的回不來了,永遠地走了。小林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個騎自行車的人就是自己的三姐夫,自己的三姐沒來他怎么可能就是三姐夫呢?小林也始終不敢相信,自己的三姐就倒在了回娘家的路上,就倒在了土路的盡頭。小林聽那個既不像張兵也不像李軍的三姐夫講,他們在路口停車去買水果的空兒,一個不知從哪里跑出來的年輕人推起三姐的自行車就跑,最先反應過來的三姐一個箭步撲上前牢牢抓住自行車不放。在三姐夫扔掉水果跌跌撞撞跑過來時,三姐的胸前已經中了三刀。即使這樣,三姐還是牢牢抓住自行車不放,到死都沒有松手。當三姐夫講到這兒時,三姐夫哭了,滿屋的男人女人們也都哭了。
直到許多年后,小林的夢中還常常出現(xiàn)那初春的田野,在那初春的田野上,三姐歪歪扭扭地帶著小林飛快地騎行……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