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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島上時光

      2021-07-08 01:37吳劉維
      湖南文學 2021年6期
      關鍵詞:小個子國道林子

      吳劉維

      陸地再大,大不過海洋,海洋占地球表面的百分之七十一點八,所以無論我們生活在地球哪塊陸地,都是生活在島上。二十一年前郝醫(yī)生跟我說這番話時,我正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手術后麻藥的作用漸次消退,重新睜開雙眼,恢復神智。之后的這些年,每每置身陌生環(huán)境,這句話總會無端冒出,腦海里像設置了不定時鬧鐘。現(xiàn)在當車駛入某條老國道,它再度在我耳邊響起,所引發(fā)的直接后果,同以往一樣,莫名地聞見海浪拍岸的聲音,嗅到風中隱隱的咸濕味,大海仿佛近在咫尺,整個人似置身茫茫海水的環(huán)抱。

      郝醫(yī)生說這話時,我八歲。還沒上學。也沒進過幼兒園。我媽辭了工,一心在家照料我。除開家里,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醫(yī)院。除開吃飯,吃得最多的是藥丸。心臟的問題。兩歲開始,頻繁胸悶,上醫(yī)院確診為肥厚性心肌病,后來發(fā)展成擴張性心肌病,到八歲那年冬天,郝醫(yī)生為我主刀,做心臟移植手術,一年后身體得以康復,步入正常人的生活軌道,先小學,爾后中學、大學,到參加工作,也就比別人慢了三年節(jié)拍。這是郝醫(yī)生所在醫(yī)院,也是他從業(yè)以來,所做的第一例換心手術。它的成功,為醫(yī)院心外科打開榮譽與效益之門,同時改變了我的命運。我爸媽后來多次提及,慶幸當年聽從了郝醫(yī)生的意見。當時他們是在郝醫(yī)生和院方的反復游說下,才勉強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我媽擔心手術失敗,她寧愿我茍延殘喘,決不想眼見我撒手西去。我爸則拿不出這筆巨款,他在國企上班,一線員工,微薄的工薪除了養(yǎng)家,還得替我治病。好在醫(yī)院破例免除了手術費用。我不單無償獲得一顆健康的、歡快跳動的心臟,而且成為郝醫(yī)生長年跟蹤研究的個案,兩月一次免費給我做檢測和調理,至今未間斷。供體曾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不適與排斥現(xiàn)象,均得到郝醫(yī)生的及時診治。前些年我爸所在企業(yè)改制,他分流下崗,打算舉家遷往生活成本較低的小城謀生,郝醫(yī)生得知后,不想失去我這個活標本,做通醫(yī)院工作,把臨街一間藥庫改建成店面,交由我家經(jīng)營,免收房租,我爸將它掛牌為煥新水果店。此后一家三口吃住在店里,我轉至醫(yī)院附近的學校上學,大學也在同城念的,學的財會專業(yè),畢業(yè)后被醫(yī)院接納,在財務處上班。我心里喜喜的,滿是陽光。

      但我得承認,自打手術后,也莫名地有了些壞習慣。比如在街上看見豪車,會傻乎乎地盯上半天,在商店看見別人掏錢包,也會呆呆地發(fā)望,不是出于好奇與羨慕,是恨不能立馬將它們據(jù)為己有,雖然從未付諸行動,僅僅屬于一種心理犯罪,事后仍令我羞愧無比,所以日常生活中,我盡量讓自己的視線規(guī)避這兩樣東西。我想過,會不會跟供體有關聯(lián)?大學畢業(yè)前,一次與郝醫(yī)生——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做上院長——一塊喝酒,彼此喝高后,終于向他袒露這些。他說出了真相:我的供體,來自一名死刑犯。是搶劫嗎?搶劫殺人。我驚出一身冷汗。沒有科學依據(jù),碰巧而已,壞毛病得靠自己慢慢改正,他就此打住話題。來醫(yī)院工作后,閑著的時候,我會跑去門診樓和住院部,幫人掛號,找醫(yī)生,辦手續(xù),遇到需要換心的病人,以自身為例,打消他們的顧慮。每天很累,很充實,也很快樂。之所以義務做著這些,并非完全出于回報,當年郝醫(yī)生的島上論,其中一句,影響到我。我們被四面海水包圍,相愛是唯一出路,他說。所以去年夏天當林子茵從住院部三樓陽臺往下跳時,我沖上前去,一把接住,救了她一命。那次林子茵并無大礙,落地時有我墊著,我雖手臂骨折,后背多處受傷,但值。要不然,她何以成為我女友?何以現(xiàn)在坐在副駕駛位上,與我一道去往她老家?

      準確說,她爸的老家。之前同她去過兩回,中秋節(jié)和春節(jié)的時候。老家有她尚且健在的爺爺奶奶,以及長眠地下的爸媽。去年她跳樓自殺,是因為她媽在醫(yī)院猝死,她受不了這打擊,決定陪她媽一塊上路。她媽還不老,五十幾歲,腦血管爆裂,搶救無效。她爸當年從老家考入省城的大學,畢業(yè)后留在省城做藥品生意,娶妻生女,在她四歲那年,他從老家開車返回省城途中,慘遭一伙劫匪謀害。她媽再沒嫁人,母女相依為命。將她救下后,我只想化身海綿,吸干她內心所有悲傷。前兩次去她老家,我們走的高速。一條北起武漢南至深圳的新建高速。從省城出發(fā),到她老家山?jīng)_,全程一百六十余公里,兩小時即可抵達。今天出城后,剛要左拐進高速匝道,手機說,請走國道,別走高速,從第一車道駛出。手機導航用的是高德地圖。它向來規(guī)矩耐煩,很少添亂,只是偶爾犯點小錯。有兩回明明沿大道走直線,它卻偏讓繞岔路彎一截,再回到大道上。還一次,它有點小脾氣。那次開車去郊區(qū)聚餐,找不著店,它反復提醒掉頭,我沒聽,它居然冒出一句,你都這樣,還指望我做什么!把我愣住,事后我懷疑出現(xiàn)幻聽。這回它讓走國道,相比走高速,要耗費成倍的時間,會不會又是在開玩笑?林子茵察覺到我的猶疑,善解人意地說,興許高速上堵車厲害,還是依它的吧。我便將方向盤往右打,轉向第一車道。

      不成想國道走不久,遭遇大霧。這些漂浮在空中的片狀雨組織,像從海上涌來。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神秘而詩意。但在林子茵眼中,它們如同一群饑餓的怪獸,伸長舌頭,紛紛攏來,把我們的車子當巨型奶酪一樣舔著,要不是關上車窗,只怕會連她和我一塊舔沒。燈光也被它們看作甘蔗,一節(jié)節(jié)啃去,剩下車頭啃不動的那截,勉強照見幾步遠的路面,車子盲人似的摸索向前,兩岸的房子及景物,全都屏蔽,像早已被它們吃掉。馬路上無其他車輛來往,連摩托車、自行車、行人也不見,真像被它們的大嘴清空。周邊寂靜。濃霧天氣,小心慢行,這樣起碼的提示,高德也懶得說,一路啞口——網(wǎng)絡信號中斷??磥恚鼈冞B聲音與網(wǎng)絡都吃。唯剩車子的馬達聲,突兀地響,像是有意為我們壯膽。我一手抓方向盤,一手握住林子茵的手掌,以此消減她內心的恐慌。她手心一直在冒汗。我注意到,打從上國道后,她似乎全身繃緊,手指不由得抖動。她在后悔,剛不該聽高德的,上了國道。我想掉頭回到高速,以遂她的心意,但保不準高速同樣大霧籠罩。途中,我們碰上一只兔子。它從濃霧中逃出來,一下躥到車前,大約以為車前這一小塊被燈光罩住的地方比較安全吧,停留下來,看我們的車朝它碾過去,它便一蹦一蹦地跟著往前挪,忽兒不見,感覺右前輪有輕微顛簸,以為壓著它,趕緊剎車。我下去看看。莫走遠了,林子茵叮囑。查看一圈后,我松了口氣。跑了。跑了好,它命大,林子茵跟著松口氣。

      終于將濃霧甩掉,是在車子開始爬坡以后。前面橫著一座山峰,形似公雞頭,道路盤旋而上,不陡,卻險,成Z形。霧也許跟累了,再無力攀登,全都歇在山腳。擺脫了它們的糾纏,車子似乎變得興奮,撒開四蹄跑得歡。林子茵叫我停車,說是聽到有人在哭。靠邊熄火后,站馬路上傾聽,除了風聲和鳥聲,以及天空上蚊子一樣叫嚷的飛機聲,沒別的聲音。她卻是很肯定,取下車鑰匙,從車里跑出來,鎖上車門,拽著我的胳膊,踏進旁邊一條小道。走出數(shù)十米,真聽見哭聲,碎碎細細的,距離我們很遠,又像是很近。小道深處,長著齊膝高的茅草,我擔心藏有蛇蟲,撿了根杉木棍,將茅草打趴,再踩平,領著林子茵小心前行。一路尋著哭聲,從杉樹林斜插下去,來到林邊,眼前一道長坑,人工開出的防火帶,哭聲正源于此。一個四五歲的女孩,站在坑中哭。小妹妹怎么啦?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呀?林子茵蹲下身子問她。女孩抬起一雙大眼,望向林子茵,沒說話,也沒再哭出聲,但仍在抽噎,肩膀一聳一聳。防火坑建在斜坡上,外面的岸低,我們這邊的岸高,我在附近找了處能夠下腳的地方,抓住樹枝滑進坑,再把林子茵接下來。坑里濕滑,鋪著一層枯枝腐葉,被我們踩醒后,散發(fā)出霉爛味。是不是迷路了小妹妹?林子茵走近去,抱了抱她,用紙巾抹掉她臉上的淚水。紙巾我給的。自打去年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后,我口袋里常備著紙巾,以防林妹妹突然發(fā)哭,后來哭的次數(shù)漸少,但每回同她出門,仍舊習慣性地疊一把抽紙擱身上。曾跟她開玩笑,我口袋里的紙巾遠比紙幣多,她打趣道,你這不是誆小偷嗎?小女孩被擦凈的臉,眉清目秀,她扎著兩個短辮,像兩只小鹿角,穿一件花格子荷葉長裙,下擺沾滿泥星。她朝林子茵搖搖頭,我找爸爸。爸爸去哪兒啦?她指了指山上。走,帶你找爸爸去,我說。她扭頭盯著我,神色起了變化,稚嫩光滑的一張臉,像是突然被人掐了一把,身子跟著拱向林子茵,緊緊抱住她的雙腿。林子茵沖她笑笑,撫摸她的頭,莫怕,小妹妹,叔叔不是壞人,他是阿姨的男朋友。也許是她對林子茵有了信任,聽她的話后,重新將目光投向我,聲音怯怯地,叔叔,是你把我爸爸藏起來了嗎?我裝出動畫片里怪獸的腔調和表情,有可能——噢。林子茵拍我一掌,別嚇唬小朋友好不好?牽上女孩,走,我們同你找爸爸去!

      雙手叉著女孩的腰身,正要將她舉上岸,林子茵發(fā)現(xiàn)她光著腳丫,怎么沒穿鞋子呀小妹妹?掉路上了,她答。我把她放下,還記得掉哪兒不?我去找找看??赡苈涮锢?。我跨出坑,朝山下去。山下依舊被霧籠罩,勉強能看清近處的梯田,田里長著草籽,開著碎紅的花,一半身子被水淹著,田埂軟塌塌,盯著腳下走過去,在一處爛泥地找著了,冒出兩個鞋尖,像一對渴望回家的眼睛,拿它們在水圳里洗干凈,一雙墨綠的塑料舞鞋,如此輕巧,不被稀泥吸走才怪?;氐娇永?,林子茵用紙巾幫女孩擦干腳后,穿上鞋,卻又起了驚呼。女孩的小腿肚上,趴著一條螞蟥,黑溜溜,身子蠕動。我用指尖掐住它,扯它下來,它的一頭已鉆進皮肉,又軟又滑,不好用力,也不敢用力,怕扯斷它。終于拔掉后,林子茵緊繃的神經(jīng)才松弛下來,女孩雖很害怕,始終一聲不吭,我將螞蟥擱在石頭上,另拿一塊石頭砸它,砸成粉碎,不然一截一截,它們又會像蚯蚓一樣活過來。砸它的時候,我居然感到特別痛快,心想,殺死一只螞蟥又不犯法。

      出了防火坑,找到一條上山小徑,徑上茅草有被踩踏的新痕,猜想這是女孩她爸上山的路線,我們沿著它往上走。林子茵掏出一塊餅干——她身上僅剩的一塊餅干,是她自小愛吃的老牌兔子餅干,給女孩。明顯,女孩也很喜歡吃這種餅干,將它舉在嘴邊,用牙尖細細地磨,一點一點地品嘗。小孩子就這樣,遇著好吃的,不像大人,狼吞虎咽,而是細嚼慢咽,很舍不得的模樣。待到這塊餅干被她舔光,她爸的身影跟著出現(xiàn)。前方數(shù)十米遠的山坡上,有塊空地,那兒碼放一堆雜木,一旁挖了個坑,坑里露出個男子的上半截身子,背向我們,正在將地面上的雜木一根一根拿進坑中,頭上戴一頂迷彩帽,上身穿一件深色布衣,卷著衣袖,兩條白皙的手臂在揮動中反光,背脊全被汗?jié)?,顯出一圈白色的鹽漬。那是你爸不,小妹妹?是的,阿姨。他在燒木炭嗎,小姑娘?是的,叔叔。那你去吧。好的,謝謝阿姨叔叔!再見。再見!

      爸爸——爸爸——

      望見她像只傍晚歸家的鴨子,撲騰騰地朝那背影奔去。

      翻過大山,面前的道路,平坦且寬闊,路面新鋪了一層柏油,黑乎乎的,閃爍著細碎的光芒,車輪碾在上面,發(fā)出哧哧的黏合聲,已經(jīng)進入林子茵老家所在的縣境。視線的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山巒下面或零星、或扎堆的人家。近處是大片的農(nóng)田,金黃的油菜花層層疊疊,肆意鋪展開去,雖然看不見,也聞不到,但能感覺其間有無數(shù)蜜蜂,在嗡嗡作聲,一派繁忙。高處,天藍似海,一堆一堆的云朵,在天空下匆忙行走,朝著一個方向,像被牧羊犬驅趕的成群綿羊。國道上往來的車輛漸多,它們也像是被誰驅趕,一路呼嘯,逃之夭夭。林子茵叮囑,開慢點,我們不急。經(jīng)過一段連續(xù)彎道時,逆向的馬路邊,趴著兩臺小車。之所以對它們留意,是因為兩車對比強烈。前一輛沃爾沃,號稱世界上最安全的轎車,是臺新車,米黃色,漆面干凈明艷,線條剛中見柔,看得我兩眼放光。后一輛本田,滿身污垢,表皮坑坑洼洼,多處蒙著透明膠帶,像臺報廢車。前車是省會城市車牌,后車當?shù)嘏普铡:筌囈е败嚨钠ü?,一起普通的追尾事故。讓我更為留意的是,兩車車主的動靜。從它們身邊駛過時,我有意放慢車速,望見后車車主從車里躥出來,沖上前來,一把扯開前車駕駛室的門,將前車車主從車里揪出,他掐住對方的衣領,把對方往后車方向拖,對方被勒得臉紅脖子粗,頭不由得仰著,雙手投降似的半舉。我想他開車追尾,理應是錯的一方,為何倒打一耙,如此張狂?他年齡不大,也就二十來歲,比沃爾沃車主少個十幾歲,人如其車,他就像他的本田車一樣,一副邋遢樣,蓬頭亂發(fā),披一件又臟又破的軍棉襖。沃爾沃車主的外相,則跟他的新車一樣俊朗,穿白襯衣、牛仔褲、休閑鞋,身材高大,想不通他為何聽任小個子垃圾男欺辱,而不加還擊?在收回視線的前一秒,才發(fā)現(xiàn),后者除了左手卡住前者的脖子,右手上還捏了把匕首,刀尖正抵著前者的胸口。這樣的細節(jié),令我心跳加快,沒來由地緊張與興奮。

      滑行一段距離后,將車靠邊停下。吩咐林子茵在車里等我一會。剛剛過去的一幕,所幸她未能看到。她正瞇眼小盹??赡芤詾槲蚁萝囍皇浅閭€煙,或解個小手,她沒吱聲,輕輕點下頭。我跨過馬路,朝兩車奔去。光天化日下,一方用刀頂著另一方,這已經(jīng)不再是一件簡單的交通事故。想過撥打110報警,但自打駛上國道后,手機始終無網(wǎng)絡,也無通訊信號。透過車窗,看見他們兩個坐在后排,似乎起了爭執(zhí),小個子在沖對方叫囂,而大個子像是在辯解什么。我來到車右邊,拉了拉后座門,想把大個子放出來,門被反鎖。又跑回小個子這邊,敲敲玻璃,小個子將車窗露出一道縫,一雙螺豆眼從縫里盯住我,我俯下身子與他對視的那一瞬,心臟猛地一蹦,像要從身體中彈出來,扯得我胸部發(fā)痛。干嗎!寒冷的語氣,一如他的目光。我不想激怒他,平和地對他說,有什么事,可以出來一塊商量。嗬!還挺仗義的!他我老兄,能不管嗎?你老兄?說說他姓什么?叫什么名!他右手一直沒動,緊挨著大個子,左手掏出張身份證,朝我晃了晃,估計之前已經(jīng)對大個子強行搜身,搶了他的錢包之類。我把話挑明,你不就想搞點錢嗎?我老兄不過是個司機,給老板打工,每月能拿幾個錢?何況我嫂子沒工作,還兩個孩子要養(yǎng)?他五官縮成一團,很生氣的樣子,放你娘的狗屁!滾!否則你會后悔!我知道,他不會相信我的話,我的用意,讓大個子明白,現(xiàn)在我們是二對一,用不著怕他,也是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讓大個子能趁機跑出來。大個子顯然領會到我的意圖,在我跟小個子說話時,他暗中向我打了個拱手,同時大拇指朝著門翹了翹,搖搖頭。門從里面也打不開?未必車門事先被做過手腳?未必這是一場有預謀的作案?我心一沉。事情可能比料想的更為復雜。也許追尾事故,只是個由頭和幌子,第二步挾持車主,搶掉他身上的現(xiàn)金和銀行卡,逼他說出取款密碼,第三步,很可能還有同伙,藏于暗處,伺機搶劫車輛及車上財物,那第四步……殺人滅口?這樣的案例,網(wǎng)上不是沒有披露。因此在他叫我滾時,我立馬走開,往前車去。你他媽干嗎!他的半截身子從玻璃窗中伸出來,朝我吼叫。我還他一副惡相,你他媽車里沒暖氣,我老兄凍得死,我去給他拿件衣服!我在副駕駛位上真找到一件毛衣,順手取下車鑰匙,關上門后旋即將車鎖上。身后傳來一陣馬達聲,一看,本田車已經(jīng)倒出去,忽又斜沖上來,與沃爾沃擦身而過,驚得我連忙將身子緊貼著車身。心里很是沮喪與憤慨:車子倒是保住了,人卻被帶走。本能地追趕過去,忘了應當開著沃爾沃去追更快捷。

      一輛帕杰羅迎面開來,在與本田相交而過時,突然一個轉向,朝本田撞過去。嘭!一聲驟響。等我跑近,郝醫(yī)生,是的郝醫(yī)生,從車里下來,神色淡定地望著我。奇怪,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兒?才記起,上周幫我做例行檢查時,我跟他約好,這次一塊去林子茵老家看看,兩臺車在高速出口會合。他也沒走高速?老弟,我是不是命中注定,要做你一輩子的救星呀?他笑瞇瞇地說。大哥你真是神,不單心好,眼力也好,還能心靈感應呢,我說。他的帕杰羅,加裝的前保險桿,左角處被撞歪,鋼管被撞癟,車身未受損。本田沒那么幸運,它被撞出路面,車頭抵上一棵樟樹,車蓋隆起,左邊的車頭凹進去一大截。我撿了塊大石頭,將后窗玻璃砸爛。我們把大個子從車里拉出來,他額頭上磕出血,幸好,表皮傷,我用紙巾替他擦干凈。他受到驚嚇,一屁股坐在地上,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小個子的腿被卡住,出不來,看他樣子,傷得不重,我從他身上搜出大個子的東西,歸還大個子。郝醫(yī)生聽我說了事情大致經(jīng)過后,從褲袋里掏出個眼鏡盒,來到小個子身邊,打開盒子,取出一樣物品,非眼鏡,而是把手術刀,小個子頓時大叫,哥哥!饒了我!郝醫(yī)生捏著刀,在他胸前比劃,可能有點痛,得忍住,不然會分散我的注意力,割傷面更大,我只要你的心臟,不動別的,放心,看看你的心黑的紅的,黑的丟給野狗吃,紅的帶回醫(yī)院給病人,換幾個酒錢。小個子蹈手晃身,唾沫飛濺,爺爺、爺爺!留我一命,以后給你當牛做馬……郝醫(yī)生歇下手,收起刀,好吧,反正遲早要幫你取出來,等你安靜下來再說,這樣子搞不好的。轉身跟我說,老弟你先走,順路去報個案,我和大個子朋友留下,等他們過來處理。沒事不?我說。嗨,能有什么事?這兒的書記縣長我都熟,他們還有他們家的親戚,到省城看病,都愛找我!走前,我把毛衣給大個子,快穿上吧,莫感冒了。大個子伸手跟我握了握,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給我。郝醫(yī)生催我,走吧走吧,對了,看能不能搞只鵝,炒著吃,用茶油炒,出鍋前噴點米酒,鄉(xiāng)里的鵝好吃!

      回到車上,我即發(fā)動車往前趕。剛做了個好長的夢,林子茵說,夢見一只白鷺,受了傷,掉進深溝,我背了個樓梯放下去,把它抱上來,帶回家,它的一個翅膀斷了,每天給它敷藥,等到翅膀好了,可以飛的時候,先是圍著我的頭頂飛著圈兒,再一路高飛,消失在藍天里。挺好的一個夢,我用手臂攏住她的上身。她順勢朝我身上靠,我在她頭上啄了下。她接下說,這回走上老國道,一路感覺像在做夢,早年我爸出事后,我媽再不走這條路,每回帶我來老家,坐的都是火車,那種每個小站停靠的綠皮火車,哪怕它再慢再擠,再臟再難受,也從不搭班車走老國道……現(xiàn)在我到底還是來了,她聲音有些哽塞,神情寂寂的。我用手掌包住她的臉,抹掉臉上的淚珠,再又托起她的下巴,親了親她,她回吻了我一下。這條路應該快到頭了吧?我說。既像在回應她的話,又像在岔開她的話。

      幾分鐘過后,真還到頭了。前面的車子,排成長龍。數(shù)十米開外,一座爪字型收費站,橫切馬路。搞不懂,這兒怎么還會有收費站,現(xiàn)在不就高速公路設卡收費嗎?堵這么多車,得多久才能出站呀?我心里急,惦著報案的事,對林子茵說,你來開一截吧,慢點開,小心前后的車,我下去走走,透透氣,過收費站等你。

      沿著馬路邊朝前走,到達收費站,一旁有間警務室,正要推門進去,無意中瞥見前方不遠處,左手邊的一個三岔路口,空地上停放一輛本田車,車屁股向我,那臟兮兮破爛爛的樣子,跟來路中遇見的那輛本田車,毫無二致,再看車牌,沒錯,正是小個子開著的那輛!我心頭一怔,它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兒?難不成被拖車拖過來的?但不可能,沒這么快。走近去,發(fā)現(xiàn)車頭并未損壞,看不出剛被撞過的痕跡,玻璃窗也沒被砸爛。車里有人,前排兩個,后排兩個。駕駛位上,蹺著二郎腿的,居然是小個子!四個人似乎在鼓搗什么事情,前排的腦袋往后扯,后排的腦袋往前抻,四顆腦袋碰作一堆,神神秘秘的。忽然,嘰嘰喳喳地攏過來四個農(nóng)家婦女,撲向本田車,事先約好似的,一人霸著一道門,各自將車門拽開,空著進去的一條手臂,再出現(xiàn)時,皆有了實質性內容:每條手臂牽扯出一個耳朵,耳朵再牽扯出一個腦袋,腦袋又牽扯出一個人來。原本躲在車內的四個年輕人,就像四條被掐住的黃鱔,扭曲著身子在做徒勞的掙扎。你們這些個畜生,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老老實實回家待著!再出來惹禍,看不打斷你們的狗腿!農(nóng)婦們一面罵著自家孩子,一面將他們扯遠去,唯有留在空地上的那輛舊本田,張開四門,像條鰭葉飄揚的魚,一動不動。

      眼前的這一幕,把我給弄迷糊了。

      醒醒。林子茵扯了扯我耳朵,睡飽了不?

      我睜開眼,這哪?

      剛出高速。前面路況不太好,還是你來開唄?

      不是走的老國道嗎?

      高速這么好走,誰還走那兒呀?

      快上高速的時候,高德不是說不要走高速嗎?

      高德才不會這么亂說的,呵呵,準是做夢夢見走老國道吧?

      剛一直在高速上?一路都是你開過來的?

      是啊??茨愠鲩T前吃了感冒藥,怕你開高速打瞌睡,臨上高速,我跟你換了手。不記得啦?

      真沒走國道?

      還沒睡醒是不?那我繼續(xù)開吧,你再瞇會兒。

      停,停。先別走。

      想下去方便嗎?管理處里面應該有廁所,去吧。莫抽太多煙,對身體不好。

      不是。等下郝大哥。上次不是跟他約好,在這兒會合的嗎?

      林子茵愣愣地望著我。

      是不是我又在說夢話呀,妹妹?

      你知道的,郝院長來不了啦。

      為啥?

      他不是已經(jīng)出事嗎?

      出事?這才想起來,早兩天網(wǎng)上都在轉發(fā)一條消息,郝院長因為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正在接受省紀委省監(jiān)委的紀律審查和監(jiān)察調查。事發(fā)突然,對我打擊挺大。心情糟得不行。晚上都沒怎么睡。睡不著。半夜爬起來,站在陽臺上發(fā)呆。因此感冒。

      那走吧。

      車子在彎彎扭扭的鄉(xiāng)間道上穿行。我的思緒,仍舊堵在老國道上。難怪是夢。不然,何以那么大的霧?霧中旅途,何以那么清靜?何以無網(wǎng)絡,手機何以無信號?郝院長的坐騎,何以由保時捷變成帕杰羅?國道上何以有收費站?何以會出現(xiàn)尋父的女孩,燒炭的男子,無辜的大個子,肇事的小個子,以及那幾個罵罵咧咧的母親……卻又是如此真切,分明不像是夢。

      不由得打開手機網(wǎng)頁,輸入老國道名稱、林子茵她爸名字,搶劫殺人,幾個關鍵詞,一樁發(fā)生在二十二年前的兇案,噗嚕嚕冒出水面。

      三·二九搶劫殺人案成功告破

      十九歲的吳XX和二十歲的丁XX、二十一歲的馬XX、十八歲的易XX,系同村好友。今年一月,他們萌生搶劫開高檔車的有錢人的念頭,特地從廣州購回兩副手銬,從甘肅購回一支仿六四式手槍及十余發(fā)子彈。二月,他們還在遠離城區(qū)的老國道邊雞公山上,挖了個兩米長、一米深的土坑,以便在作案后用來埋尸。

      三月,吳XX四人駕駛一輛借來的本田轎車,在老國道上多次踩點,跟蹤開豪華車的人。三月二十九日下午,當四人駕車在老國道收費站附近守候伺機作案時,某醫(yī)藥公司老總林XX恰好駕車經(jīng)過此地。四人尾隨林XX的沃爾沃轎車,沿國道往省城方向行駛,當行至一段連續(xù)彎道時,吳XX駕車故意撞擊沃爾沃車的后保險桿,然后趁林XX下車查看之機,以協(xié)商解決為由,將林XX騙上本田車,對其實施搶劫,并將沃爾沃車上的二十二萬元現(xiàn)金洗劫一空。在威逼林XX說出銀行卡密碼后,又將其綁架至雞公山上,來到預先挖好的土坑前,用鋤頭猛擊林XX的頭部,還沒等其斷氣,便匆匆將其掩埋。

      作案后,吳XX四人將搶得的現(xiàn)金瓜分,將沃爾沃轎車丟棄在江西省萍鄉(xiāng)市某郊區(qū)。四人潛逃至深圳、廣州,并用受害人的銀行卡,再次取走現(xiàn)金兩萬四千元,之后分頭藏匿,直至六月六日被警方全部抓獲歸案。

      資料顯示,同年十月十三日,XX市中院對案件進行開庭審理。十一月四日,宣布判決結果:被告人吳XX、丁XX分別犯故意殺人罪、搶劫罪,決定合并執(zhí)行死刑,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被告人馬XX犯同罪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被告人易XX犯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一年。次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XX市在XX廣場召開公判執(zhí)行大會,吳XX、丁XX等七名罪大惡極、死有余辜的犯罪分子被公開處以死刑。

      我的生日,正是十二月二十六日。這一天,原本不是我的生日,而是郝醫(yī)生成功為我實施換心手術的日子。從手術后的第二年開始,每到十二月二十六日這一天,父母都會給我慶賀,要是郝醫(yī)生得閑,還會邀上他。漸漸地,每年真的生日那天,倒是被父母淡忘,而十二月二十六日這一天,演變?yōu)槲业纳铡?/p>

      我的救命恩人,郝大哥,曾經(jīng)救活那么多人,如今自己卻身陷囹圄。想起最近一次給我做例行檢查時,他把他多年來的島上論,又作了一番發(fā)揮。他說人體也是一個島,一座移動的島,它同樣被水包圍,因為人體中的含水量,占到百分之六十五至七十,其中血液的含水量最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大腦、肺、肝臟、軟骨等器官的含水量,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人體中的這些水,不同于普通的水,它們很神奇,你長多高,它們就能攀爬多高,永不會沉落,你活多久,它們就能跟著活多久,永不會流失,始終與你的肉身相融相存。最后他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一座被水滲透,被水糾纏,也被水淹沒的孤島。說完這一句,他的臉上,滿是無奈與傷感。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的表情。

      車過一座古石橋。橋下?lián)潋v出一只白鷺,朝我們飛來,它在車頂盤旋數(shù)圈,爾后扇著翅膀遠去。

      好漂亮啊。林子茵癡癡地望了又望,臉上流下一行清淚。我想掏出紙巾給她抹淚,掏出來的,卻是一張名片。

      大個子給我的那張名片。

      責任編輯:吳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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