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被邊緣化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了,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恰恰也證明詩歌精神的“高高在上”。她的被追尋與被邊緣是矛盾而統(tǒng)一的。詩人的精神就生于斯,長于斯。劉潔岷的詩歌《藍霧·加油站》曾冷靜地敘述一場遙遠戰(zhàn)爭帶來的世代創(chuàng)傷,記憶本已湮滅,本已不必追源溯流,但是“從陣亡名單上漏掉的人的子孫”在“加入幸福生活的行列”之后,仍然“連夜奔赴”,要“看看那片,同屬于人類的景色”。這帶著滿腹沉痛和復雜心境的上路,正是對詩歌追尋所應有的姿態(tài),而“連夜奔赴”和“同屬于人類的景色”,則宣布了介入詩歌的莊嚴肅穆及其背后所藏匿的偉岸大同。不可否認,這詩之追尋乃痛并快樂的進程。王家新在他的《詩》中說:“在長久的冬日之后/我又看到長安街上美妙的黃昏/孩子們涌向廣場/一瞬間滿城飛花”。這是長安街的春天,更是“詩”的春天。詩歌不涉及長久的“慘淡經(jīng)營”,不到達“夕陽近黃昏”的時刻,是不會“滿城飛花”的。
也許詩人們會有疑問。生活作為詩歌創(chuàng)造的源泉,隨時都有可能萌蘗出詩的枝丫。只要我們能夠面對現(xiàn)實,設法把它表達出來便可以。但是這種看法還是有些偏頗。歌德說:“一個人能掌握世界而且能把它表達出來他才算一個詩人?!备璧碌恼J知是深刻的。首先,詩人要能夠“掌握”世界,其次才是把自己的感受與體驗用詩的方式表達出來。否則,一切的表達都是膚淺的。因此,詩歌不排斥用主觀、瞬間的琴弦來彈奏,但是更深廣、更凝重的詩之呈現(xiàn)無疑還是存在于不朽的“追尋”當中。湖北詩人喬書彥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段有痛感且鼓舞人心的話:“奮起而追者,不甘心沉淪,只要內(nèi)心尚有一絲信念,也要奮起一躍。追尋者上路了?!笔堑模皥猿肿穼さ脑娙硕际强蓯鄣?。”
然而,對于詩的追尋,有時常常會讓人困苦不堪,難以承受為美而想的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距離造成的落差。海子無疑是中國詩人中最具備“追尋”姿態(tài)的詩人之一,在一般詩人難以企及的高山仰止處,獨有他敢于觸及理想的天國。為什么海子能夠在詩人的心目中成為一個精神的象征?我想其原因大概在此:詩人們往往充滿對于理想之天國的向往,矛盾的交織雖然在一般的詩人和偉大的詩人身上都存在,而問津天國并且最終透過死亡的天梯邁向了天國的,只有偉大的詩人能夠做到。他代替普遍的詩人做到了。他為那些不曾真正觸及到詩之烏托邦的詩人做了一種救贖的工作。他代表著詩人理想的實現(xiàn)。他是一個企及了理想的象征,脫離了個體意義。中國古代的美男子夸父逐日的故事也很能說明中國知識人于集體無意識下在追尋之路上所經(jīng)歷的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絞痛。追尋者是靈與肉合一的不停奔跑者,然而其所追尋的終極——那“太陽”,那詩之光芒——卻永遠懸掛于靈與肉之上的高度,似乎可見,但這所見又未必真實,即使真實,而又遙不可及。但是像海子這樣的詩人畢竟罕見,不可模仿。而真正深入到生活中的詩人,已然進入到生命的一種境界了。劉潔岷就是這樣的一員。進入中年后,他的詩歌更多地深入到生活內(nèi)核,并且進入到一定的思想境域了。如《買早點》《王找和佘小謎》《濱湖集:互望》《茶館》《雪花之詩》《名字記:贈魯西西》等,就是典型詩篇。一如《濱湖集:互望》中的“結(jié)局”——“所以遠處平原上墨點似的烏鴉回到樹巢縮小并開始入夢/所以寂靜如高大的樓群聳立在我面前”——所描述的,“縮小”或者“聳立”正是人在塵世的“能屈能伸”,那所有的“所以”都不過是詩人對個體生命和萬物存在“追尋”之后的一種傾訴,是一種自我消解后的精神慰安。
追尋的詩人還應該具備浮士德的情懷,如果只停留在瞬間的某一點上,毋寧毀滅!詩人應該有一種大情懷,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氣息。劉潔岷在談到“詩與災難”的關(guān)系時曾有這樣的覺悟:“詩人作為個體應當盡到其公民的責任,……詩人是語言的開掘者和守夜人,詩人必須在語言內(nèi)部建立自己的真誠與德性。詩人如果任其自然在強力逼迫下逸出詩歌語言的美學邊界,將會從另一個方面造成對人類從苦難處境中被拯救造成危害——如果沒有詩意對心靈的提升、慰藉與超越,那么肉身生還、修復之后,精神世界更大面積的坍塌就可能到來?!痹娙诉@樣對于詩歌的“追尋”,無疑深入到了詩歌的骨髓,因為這關(guān)乎到王國維所謂“擔荷”的一種精神境界了。
艾略特說:“詩歌是自古以來一切詩歌的有機整體”。因此,只要有新的詩歌出現(xiàn),就意味著它自身的必然演變。詩歌永遠在對其本身新變的追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乃是是對“追尋”的一種追尋。
趙目珍,詩人,批評家。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曾任北京大學中文系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