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華敏
那一年,我擁有一匹馬的時候,曾恬不知恥地思忖,站在自己面前的馬就是奔我而來的,還自作多情地由衷感動著它實在不容易。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過于牽強附會,其實未必有馬非得與我扯上關系,卻又擋不住認死理地斷定那匹馬就是為我而生,且因了與我的相遇,它的先祖從遠古時代就出發(fā),一路越高山,跨溪澗,過平原,不停馳騁,上一代馬倒下了,下一代馬接上,前仆后繼,最終來到我的面前。馬善于奔跑,但地面凹凸不平,山峰林立,溝壑縱橫,無奈耽擱了些時日,這一耽擱,可讓馬付出多填補幾代馬的沉重代價。就我來說,馬卻又是如約而至的,當我想要一匹馬時,便極輕松地如愿以償。
我那老孔雀般的心態(tài),反過來對馬是一種補償。我認定那匹馬是為我而來,它的馬祖馬宗還為此承受了無數(shù)艱辛,忍辱負重,不畏犧牲,打心底就十分欽佩到來的馬,念著待它萬不能敷衍了事,更不能凌駕其上,肆意欺侮,得時時處處心存敬重。即使馬惹了我怒火直冒,懲罰中也要保住應有的底線,不因一時動粗獲得幾分快意,卻辱了我這愛馬人的斯文。
與我相遇的馬,比我出生要晚一些,應該是我懵懵懂懂地驚奇發(fā)現(xiàn)女生有點可愛的那個年代。
年少時,我便愛馬,總是幻想著能騎上馬,手握韁繩,策馬狂奔,耍一回豪邁??上壹覜]有馬,有頭驢,不過不依使喚,騎它時,那該死的毛驢,每每都瞅準人多的時候把我甩丟在大路上,馬摔人不傷,驢摔人狠著呢,都讓人半天起不來,只得咬緊牙疼著并狼狽著,成了同伴們數(shù)月都可背著我偷偷咧嘴一樂的笑談。
當我長到一定的年歲,感覺像一頭老公牛似的身強力壯,有氣沒處使,就謀劃起該做些修造地球的事情了,還有了必須養(yǎng)一匹馬的充足理由。開初,父親有些不同意,在我的軟磨硬纏下,最終還是讓我擁有了一匹馬。而那馬與我相仿,也正值青春年少,不用練健美也渾身是肉疙瘩。
就我與馬相遇的這一時間節(jié)點往回推,馬出生時,我正讀初中。也不必驚詫我愚鈍得到初中了才懂得關注異性,那些年普遍生活拮據(jù),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者家里來了貴人,才能見著點肉影子,發(fā)育肯定不良,懂事自然遲些。照此不難看出,那匹馬的出生日期,我并沒有胡編白扯、瞎講亂說,是精確地推算出來的。
馬從馬販子手中買來。鄰居巴周專做騾馬生意,當時村里騾多馬少,他便把村中的騾子收了賣到四村八寨去,再將馬買回來賣給村里缺馬的人,雖然賺的只是一點差價,竟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幾年來都在全村富豪排行榜上穩(wěn)居榜首。
我到巴周家時,他格外熱情,生意人都懂和氣生財。特別得知我要買馬后,更是生拉活扯地強迫我當了回上帝,我說一個村的早不見晚見,他這樣客氣我可不自在,巴周說已經(jīng)習慣了,總不能板著一張臉與對方說話。
我告訴巴周我不識馬,要他幫我挑一匹適合點的便是。他販來的馬共有五匹,他首先給我推薦一匹長得很高大的馬,接著又逐一地給我作介紹。我的確不懂馬,但他給我推薦的我都不太如意,有的沒精打采、羸弱無力,有的熟視無睹、人來了都懶得瞄一眼,只有一匹栗色的公馬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立在馬群的邊上,自從我們出現(xiàn),就一直神采奕奕地盯著我看,我也盯著它看,就這么對上眼了。憑我的感覺,我就要那匹栗色的馬。我打斷巴周喋喋不休的推介,說就要那匹馬。他愣了一會,說我的眼睛太毒了,還稱不懂馬,看中的就是最好的一匹,并說那匹馬的價錢也是最貴的,我說錢不是問題。巴周是爽快的人,我們?nèi)詢烧Z就談妥價格,然后我如數(shù)付錢,牽馬走人。
我買的栗色公馬確實是一匹好馬,這是我后來逐漸了解馬以后才知曉的。一匹好馬,必須體型勻稱,皮毛光滑,四肢堅實,頭保持高昂雄俊,鼻空,眼大,寬胸膛,齊屁股。我的馬剛好一一符合,怪不得巴周賣馬給我的時候,隱約看得出他是在忍痛割愛。畢竟懂馬的人就會惜馬,有不舍心緒也屬正常情理。
有了好馬,得給它找配套的活計。我知道馬不會樂意干驢活,不是看不起干,只是活計太輕巧了,干起來不疼不癢的,沒有痛快勁。一般驢個小力弱,主人疼驢,盡揀輕活給驢,驢是不知感恩的現(xiàn)世寶,它會找一切機會苦大仇深似地用眼瞪人,仿佛主人讓它干活是天大的錯誤。馬就不同了,一路奔來,飽受歷練,血液里洋溢的是勇敢和忠誠。
馬個大,溫順,接受人騎。騾子性子烈,一般不喜歡讓人騎。驢個小,心眼更小,堅決不讓人騎。這也注定了人們將馬當坐騎是不二的選擇,也有人騎騾或騎驢,大凡都是些不懂騾性和驢性的人;吃夠虧的,即使走不動了,寧可讓它們空著身,只愿在后邊跟隨。
馬的秉性,也決定了它的宿命。在歷史長河中,馬用馱或用拉實現(xiàn)著主人的夙愿,馱的是人或物,拉的雖是馬車,其實也是拉人和物。不同的是,馱人時,人在背上指引;馱物時,人跟身后吆喝;拉車時,人坐車上敦促。更多的時候,馬隨主人一道馳騁疆場、保家衛(wèi)國,展現(xiàn)的是凜然英姿,煥發(fā)的是浩然正氣。難怪當一女孩心儀某男孩時,男孩被稱為女孩心中的“白馬王子”,喻示的是馬的形象和氣質。人們印象中驢的品相和德行要比馬稍遜一籌,就少有好聽一點的雅號了,若要生搬硬套地稱那男孩為“白騾王子”或“毛驢王子”,反倒有罵人、甚至侮辱人之嫌了。
汽車的出現(xiàn),給馬帶來逐漸可解脫被人苦役的福音。果真馬的用武之地變得越來越萎縮,馬的陣地悄無聲息地在向農(nóng)村和鄉(xiāng)下轉移。在城里,留住的只有價格昂貴的好馬,且馬的用途不是代替人類勞作,而是供人玩賞。更多的是,一類馬專門進行馬術表演,以精湛的技藝博取看客的眼球和掌聲,最終目的還是回歸到讓看客們留下更多的兜底碎鈔。另一類馬依然擺不脫被騎的舊況,但涉足的是賽事領域。能參與比賽的馬,條件幾近苛刻,身要矯健,力道不凡,要有超強的競爭意識,隨時想當?shù)谝?,還要能絕對聽從騎手的使喚。那些體格不夠健壯的,腳力不好的,自討沒趣與主人叫板作對的,只會落得個被淘汰的下場。
馬成了人的玩物,那是因為人統(tǒng)治著整個世界,假若馬成了人的主子,人照樣被馬玩。被玩的滋味斷定不會太好受,有時我們偶爾被馬耍弄一回,比如說挨馬踢了一趵子,鉆心的痛楚,會使記憶力再差的人也終身難忘。人玩馬,玩出了境界,花樣也層出不窮。我聽到過有一場荒謬的賽事,主辦者自作聰明地刁難騎手,不是比快,而是速度慢者勝,且規(guī)則自定。照常理比慢那得比到猴年馬月才會結束,好在騎手們不算蠢得死,聚攏嘀咕一會后,互換賽馬來騎,很快就決出了勝負。人類智慧是彰顯了出來,可苦了參賽的馬,騎手為使自己的馬穩(wěn)居倒數(shù)第一,何況胯下的馬是別人的,落到馬身上的鞭子,那是鞭鞭脆響,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抽得兇殘和狠毒。
我養(yǎng)馬的時候,村子還未通公路,馬正好是我的好幫手。要用馬,必須給馬把馬鞍配了,馬鞍大致分兩種,騎鞍和馱鞍。我需要做的事,暫且沒有騎馬去才能完成的,本來無騎馬的事,還要配一副騎鞍,成天在村里招搖,就會順理成章地附上“二混子”的外號,我可不愿過早地成為“鄉(xiāng)村名流”,且是負面的那一種。我要的只是讓馬馱馱畜糞,還有莊稼和糧食,或者將農(nóng)產(chǎn)品馱到集市上,再將家里需用的日雜百貨馱回來。說白了,也就是我只需給馬配一副馱鞍。
鞍韉在鄉(xiāng)街上即可買到。趁著一街天,我將我的栗色馬牽到集市上,到一賣馬具的小店鋪,一次性給馬來了個全副武裝。先是試鞍子的大小,鞍子大了,不挨馬身,所馱的東西就會搖來晃去,若小了,有的罩不下去,罩得太緊也不行,一摩擦,定磨破馬皮。馬店老板見我的馬較高大,說試都不用試,選大號馬鞍就好了。我從大號的馱鞍中挑了一副中意的,馱鞍由鞍子和馬架子配套組成,馬架子用以固定所馱的貨物,一般先將馬架子放在地上,捆綁貨物,組合成一整體后的架和物俗稱馱子。要出發(fā)的時候,只要兩人將馱子抬起,抬到馬身上,與鞍子卡穩(wěn),便一切妥當。做馱鞍的木材十分講究,要堅韌耐用,我們這一帶一般用的是榛子樹。韉是鞍子下面的一層軟墊子,用于騎鞍則稱障泥,主要是遮擋塵土,馱鞍的韉要的是柔軟,不致傷了馬身。馱鞍的韉由白布縫成,再塞入蕎殼就成。剩下的是接著挑選了攀胸、鞧帶、捆綁貨物的架皮繩等配件,并一一地進行組合。
待全部完工,店老板和我共同合作,將鞍韉架到馬身上。先是捋起馬尾,套入鞧帶,將鞧帶在馬尾的根部卡緊,然后架上鞍子,拉伸韉布,再把用牛皮制成的攀胸環(huán)繞馬的前胸,末端在馬鞍的另一端扣牢。一看,店老板十分有眼力,樣樣都剛恰巧。當馬架子搭到馬鞍上,我想著已大功告成了,可店老板說還差一樣,這個可以送給我,他邊說邊拿出一個用棕樹皮編織而成的馬籠套給馬嘴套上。老板說馬籠套的作用可大著呢,它不妨礙馬飲水,但卻吃不了草,要不馬在路上東揪一嘴西撈一口的,挺耽擱時間,趕不了快路。
我買來的栗色馬,已被人教會了馱東西,省了一道麻煩的工序??蓻]人教過我趕馬,父親是村里的小學老師,教我識字是強手,可培養(yǎng)馬鍋頭是弱項。這時,我又想到了巴周。
巴周在村里曾是響當當?shù)鸟R鍋頭,只是這些年歇了手,專門去做騾馬生意。他來后教了我數(shù)種將貨物捆在馬架子上的方法,不同的貨物竟有不同的拴綁技巧,畢竟學到家的手藝別人偷不去,每種方法他都嫻熟利索,三下五除二便宣告搞定。巴周說勒馱子的關鍵是兩邊的貨物重量要大體相當,還有要綁得一樣高,否則低的一邊就要下垂,馬馱起來較吃力,弄不好還會翻馱子。
他最后教我的是抬馱子。抬馱子一般由兩人分別握住馬架子的底腳,當其中一人喊“一二起”的時候共同發(fā)力,將馱子抬到馬身上。另一種方法叫抓馱子,就是無人幫忙,馱子也不太重的時候,一人將馱子抓起,搭到馬背上。巴周說,除非萬不得已,最好不要嘗試抓馱子,輕者會扭了腰,重者后果不堪設想。鄰村有一力大無比的漢子,就是經(jīng)常抓馱子,發(fā)現(xiàn)撒紅尿時已無藥可下,沒幾天就不治身亡了。
他還告訴我,抬馱子要抬到馬頭上再往后移,從馬屁股這邊抬很危險,遭馬踢就不劃算了。他說馬的眼睛長在頭的兩邊,無法像人的眼睛一樣能對焦,看人和物處模糊狀態(tài),立體感不強,容易看走了眼。對身后突然出現(xiàn)的物體,馬肯定是一驚,并同步施展出慣用的看家本領,雙腳立起,向后猛蹬。
巴周帶著我做了一回親身實踐,抬起馱子往馬背上歇。那栗色馬倒會領會人的意思,竟自個兒鉆了進來。他自言自語地說,這的確是匹好馬。我問個中理由,他應道,好馬會與人配合,大多數(shù)馬只會木訥地站著,下等馬則見馱子來了卻故意避讓。
有了馬,地里的包谷、豆麥,地邊的南瓜,田里的谷物,統(tǒng)統(tǒng)由馬馱回。村里人不習慣用扁擔挑,什么東西都靠籃子或繩子背,以往遇到數(shù)量多的東西,只得往返地背,結果背得連肩膀都破了皮,紅腫得像猴子屁股,兩肩各紅一邊,不敢觸碰,要疼上多天才得痊愈。
我成了只有一匹馬的馬鍋頭,很多時候人馬相依,來往集鎮(zhèn)與村落,或者山村與山村。有時穿梭在林間小徑,聽鳥鳴,聞溪聲,似乎心靈瞬間被洗滌。有時過蕎花盛開的山坡地,或者谷穗金黃的稻田邊,也不論誰家的,心里都默默地為其即將豐收而喜悅。
我不喜歡走夜路,趕馬人卻又身不由己,黑燈瞎火趕夜路是常有的事。好在雖然馬的視力有缺陷,但夜里的視覺卻比人還好,走夜路絲毫都不用替馬擔心。我最怕走的是途經(jīng)村里人墓地的一段路,每次經(jīng)過都陰森森,冷颼颼,特別一想起村里人所說一些有板有眼的傳聞,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有的說是親耳聽到的,經(jīng)過墓地時上空突然傳來一聲女子悲戚的喊“媽”聲,那叫聲沒回音,若人叫,山會回音,沒隔幾日,村里的一女孩竟服藥而死。有的說是他親眼所見,過墓地時看到一男人把自己的頭用毛巾扎了提在手里,時而在前面晃悠,向村里的老人一打聽,果然數(shù)十年前村里的一漢子在外地被人殺害,運回來后就埋在那塊墓地里。我知道世上本無鬼,但一經(jīng)過墓地,還是禁不住心跳加快,有冷汗?jié)B出。我聽人講過,走夜路千萬不能往后看,會越看越怕,不過我卻每每都感覺身后有什么東西在跟著,就情不自禁地轉過頭去看個真切,結果空無一物,心卻收得更緊了。后來,只要途經(jīng)墓地,我就抓住馬籠套走在前邊,我想著反正馬心里無鬼,走在后面它不會害怕。
當然,馬走夜路也有怕的時候,它怕時就吹響鼻。馬吹響鼻可能是看到了一些小動物在活動,附近的山林里,還沒聽誰說過有老虎、豹子一類的猛獸。這時,我的心反倒十分鎮(zhèn)靜和釋然。我還是會走上前拉起馬籠套,讓馬在后邊跟著,使其得到一絲慰藉,減少幾分心中的恐懼和不安。
馬無夜草不肥,說到點子上了。馬都是干苦力活的,體力消耗大,必須及時給它吃飽喝足,夜里還要添馬料,把它養(yǎng)得膘肥體壯,當我勞役它的時候,少一點心疼。每一次要馱重物出門時,我都盛來一盆蠶豆給栗色馬加餐,蠶豆到了馬肚,定然會使馬氣鼓食漲、屁聲隆隆,但馬看似力更足,走完全程也不顯累。
除了給我的栗色馬匹增膘,其他有關馬的事我也沒閑著。馬時常負重物,四蹄磨損較大,不加以保護,腳就會高一只低一只,抑或有的腳蹄磨歪了,讓馬不能好好地走路,走路都不順當了,馬肯定會對人成天讓它干重活產(chǎn)生看法,甚至反抗。老輩子人傳承下來的做法是給馬的四蹄釘上鐵制的馬掌,恰似給馬也穿上鞋。這樣做并不是一勞永逸,馬掌有磨小了磨得不能用的一天,如果經(jīng)常走硬路,更是損耗得厲害。還有馬蹄猶如人的指甲會生長,長到一定的長度,行動就不方便了。每到此刻,要做的就是換馬掌。換馬掌一人換不了,要有人幫忙。馬掌是事先買好放在家里的,當我將一只馬腳順著膝關節(jié)向后握彎抬起,幫忙的人便蹲下,把馬的小腿往人的大腿上搭穩(wěn),我就撬去舊馬掌,然后用鋒利的小鐮刀削去馬蹄多余的部分,放上馬掌看是否凹凸不平,再次削平后,用小錘就著馬掌上的釘眼釘上鐵釘。削另外三只腳的腳蹄時,要留意的是,雖然不必用水平尺找平,但也要盡量保持高低一致。
在削蹄、釘掌的過程中,栗色馬不做絲毫掙扎,表現(xiàn)得很享受,仿佛知道人們在替它修腳。四只腳都上完馬掌后,馬就亟不可待地走了數(shù)步,腳步聲踢踏作響,它在試剛換的新鞋是否合腳呢??粗谋砬楦幼孕?,我心底有數(shù),馬滿意了。
有空時,我還將架皮繩拆下來抹油。架皮繩是用牛皮割成的,剛買來時有些生硬,我便用雞油抹,這方法也是村里人告訴我的,雞油油性大,易滲入牛皮內(nèi)部。抹數(shù)次后,我的架皮繩逐漸變得柔軟起來,不再像以往一樣,綁貨物時很勒手。
馬也是需要美容的。馬尾雖過膝,但不用剪,它不會長長,甩起來還能有效地趕走蠅蚊,動作頗為瀟灑。馬鬃就不行了,太長了就顯得邋遢,長到一定的長度時,我就用剪刀齊整地剪去一部分。待剪完后,栗色馬搖身一變,成了騾馬世界里風度翩翩的大帥哥。
這樣,我和栗色馬走在道上,很多時候竟成了搶眼的景觀。懂馬的人看到后無不投來羨慕的眼光,羨慕我把栗色馬飼養(yǎng)得健壯無比,羨慕栗色馬長得無比健壯。當然,其他公馬見到后,雖然不敢直接挑戰(zhàn)栗色馬,眼光中還是透滿了嫉妒。遇到母馬和母驢,場面就有點混亂了,特別是在馬們驢們都心情有些躁動的那些時日里,我只得充當起臨時保鏢的角色。在馬和驢的群體里,我的名氣沒有栗色馬大,母馬和母驢們肯定不是沖我來的,目標很明確,就是雄性十足的栗色馬。靦腆一點的母馬和母驢,見栗色馬路過,便會駐足呆望,甚至忘記了咀嚼含在嘴里的青草。比較外向的母馬則直接沖上來與栗色馬搭訕,可笑的是體格矮小的母驢們也來湊熱鬧,跟見到明星搶上來求個簽名差不多。
栗色馬還算有原則,不是不揀嘴的好色馬,那些披頭散發(fā)、行動拖沓的母馬和母驢,它都懶得理會,見了毛色光亮、舉止大方的年輕母馬和母驢,栗色馬就會有要翹起尾巴的沖動??捎形疫@“老法?!钡拇嬖?,我會橫加干預,攪合得讓它們啥事也辦不成。栗色馬的種子金貴著呢,不是哪匹母馬和母驢想要就隨便能得到。我不能讓某戶人家稀里糊涂地落到好處。何況有的人把馬和驢都當寵物養(yǎng),壓根兒不想讓自家的母馬和母驢給公馬和公驢沾邊,還下種,那肯定不得了,必定找上門來大肆糾纏一通。
村里人都知道栗色馬的馬種好,養(yǎng)母馬的人,想要讓母馬生匹好馬的,就會求上門來,想生騾的則去求養(yǎng)著公驢的人家。我也是后來才弄清楚,公驢與母馬交配生下來的是馬騾,馬騾個大,力量也比馬大,適合馱重物,村里養(yǎng)母馬的一直以來都是選擇生馬騾。一開始我也不明白從沒有養(yǎng)母驢的來我家求過種,原來公馬與母驢交配生的是驢騾,驢騾個小,又不會生育,基本上在村里沒看到過,偶爾能看到的都是公馬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占了母驢的便宜。為防備不測,我對栗色馬管教更嚴了,若被它惹了禍,馬的事也只得主人擔著。
求種的人都是奔著好種而來,不給不行,都是一村子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沒必要為豆大點事去得罪人,再說不讓栗色馬每年都踏踏春色,它會鬧情緒,不給我好好地干活。給多了也不行,馬會吃不消,干活便干得三心二意。我想了個法子,排隊,今年輪不到的,明年。
幾年后,栗色的馬匹染紅了整座村莊。
栗色馬性情溫和,沒對我發(fā)過火,也沒攻擊過接觸它的人或其他家畜。只是面對要挑戰(zhàn)它的公馬,尤其是在馬發(fā)情的季節(jié)里,遇到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流氓馬,栗色馬完全變了面孔和性子,會張開大口進行嘶咬,還有憤怒地后踢,直把對手追得沒了蹤影。
后來,村里通了公路。當時的境況,要買車不是理想是幻想,運輸?shù)氖逻€是只能交由栗色馬掌管。只是心中也有了新的盤算,要給栗色馬配一輛馬車。拉馬車沒有馱東西費力,可給栗色馬也減輕些負擔。
我想到做到,立馬就去市場上買來車軸、車輪、剎車、馬車所用馬鞍、馬套等散件。又選一大晴天,到林中砍來一些榛子木材,用以制作馬車的車轅和車身。遺憾的是我做不了木工,就待到木材全干后,找來村里的一木匠,幫我組裝了一輛全新的馬拉車。
試車的時候,心想栗色馬沒拉過車,肯定得花費一番工夫。沒承想那馬雖有些不適應,卻也一拉便去了。我真正領會到了為什么栗色馬是匹優(yōu)秀的馬,除了體格健壯外,更重要的是它有聽話順從、一通百通的好脾性。
畢竟馬車也是車,還是村里世代以來的第一輛車,心里免不了有些意氣風發(fā)。我讓村里的小孩都感受了坐馬車的樂趣,往返集市時,只要拉的東西不多,我都喚年老體弱、腿腳不好的鄉(xiāng)鄰一同乘車。
感知馬車后,馬車的好,村里人都一致認同。沒過多久,村里的馬車日漸多了起來。
有一日,在集市上辦完事后,天已黑了下來,加上有點累,就躺到馬車里,不一會便睡去,任由栗色馬拉著往家趕。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迷糊中聽到馬的吹鼻聲,睜眼一看已到自家大門,馬很少嘶叫,它在用吹鼻喚醒我呢。當時,我信了“老馬識途”那句話,即便沒人指揮,它也不會把你拉到不該去的地方。
第二天,我將我的經(jīng)歷講給村里的福生聽。福生有點氣憤地說他也要買匹馬,他家的是驢車,那頭公驢拉車十分不靠譜。他說他也像我一樣有兩次在車上睡著了,可第一次他醒來時,公驢把他拉到鄰村的一家大門外,還好主人沒發(fā)現(xiàn),否則定把他當賊看不可。另一次醒來時,公驢又把他拉到村里一頭拴著的母驢旁,仿佛他要去找母驢似的。
又有幾年過去,當沒人再到家里來求種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栗色馬已由馬爹悄悄登上了馬爺?shù)呐盼?,它一不小心變老了?/p>
到它精力有些不濟、體力明顯下降時,我勒緊褲帶湊錢買了輛摩托車,讓馬的活轉交給摩托來完成。栗色馬,我決定不再勞役它,讓它也像人一樣過過退休生活,安享晚年。
兩年后的某一天,栗色馬不吃草了,喂粥也難以下咽,只是眼里含著淚,呆呆地看著我。我心一軟,竟也難過起來。
請來的獸醫(yī)看后搖搖頭,說馬有馬的生命周期,不用勉強了。他還說不必自責了,算我養(yǎng)得用心了,一般的馬挨不到這個年紀。
沒隔幾日,栗色馬永遠地走了。
我喊來幾個幫工,將它抬到村外的山梁上,選一塊洼地,深挖一個土坑埋了,并在上面栽了一棵長勢甚好的圓柏苗。我相信,栗色馬生前就是一絕好的馬匹,栽在墳上的圓柏,因有它在下面不遺余力地催生,一定也會長得枝繁葉茂。
馬的天性就是奔跑。我的栗色馬雖已逝去,但又有它子子孫孫的栗色馬繼續(xù)馳騁下去,奔向它們的一個又一個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