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捷
北島創(chuàng)作了很多文學作品,著有詩集、散文集和小說,他對于朦朧詩的創(chuàng)作有著巨大貢獻的事實是毫無爭議的。由于特殊的時代背景,他的詩歌充斥著悲觀主義,對社會現(xiàn)實不斷進行反省和批判。他善于塑造英雄形象,以孤獨而高傲的姿態(tài)來反抗人生。雖充滿懷疑和焦慮,但他在悲觀思維之下依舊對光明和希望充滿了渴求。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詩壇充斥著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而以思考人生意義和肯定自我價值為特色的朦朧詩的出現(xiàn),宛如在平靜的詩壇投入了一塊石子,此后朦朧詩開始在中國詩壇占有一席之地。北島親歷了特殊年代的顛沛與荒誕,他的心猶如一張被揉搓后再也無法撫平的紙,詩歌中充滿了孤獨和冷峻色彩,但細讀其作品,可以窺見詩人的內(nèi)心并不是灰色一片,像他這樣的悲觀主義者始終在探尋未來的希望,在黑暗中期待清晨升起的太陽,在大海中尋找燈塔。
一、悲觀主義思維——時代的精神遺留
“北島”這個筆名其實十分符合他的個性,帶著北方冬季的冷峻與島嶼遠離大陸的孤獨。北島的詩歌展現(xiàn)了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成長和度過青春的一批人,他們在遭遇現(xiàn)實打擊后,對人生和自我持有批判與否定、懷疑與茫然的態(tài)度。北島也不例外,他的詩歌極具冷峻色彩和思辨能力,最大的特征便是悲觀主義與孤獨感,這在他第一部詩集《陌生的海灘》中隨處可見,例如,“桅桿/這冬天的樹木”“鹽粒凝結(jié)昔日的寒冷”“遠方/白茫?!钡龋渲兴靡庀蠖际秦撓蛐缘?,讓人感受到冬天下著鵝毛大雪時的刺骨冰冷。在這部詩集的最后一篇,他寫道:“孩子們追逐著一彎新月/一只海鷗迎面撲來/卻沒有落在你伸出的手上”。象征希望的“孩子”在追逐代表純潔的“新月”,“海鷗”象征著遭遇困難和艱辛后依舊不屈不撓的精神,然而這只“海鷗”并沒有停留。短短三行詩歌,表達出詩人在遭遇命運的不公后,喪失了如同孩童般追逐希望的能量,也不再像海鷗一樣能夠堅毅、勇敢地面對苦難和艱辛。
北島詩歌中的悲觀主義受到那個年代的影響?;恼Q壓抑了人性與自由,青年人遠大的志向得不到施展,作家和詩人不能實現(xiàn)“以我手寫我心”的夢想。北島也不例外,他在一次訪談中說:“我的詩受外國影響是有限的,主要還是要求充分表達內(nèi)心自由的需要,時代造成了我們這一代的苦悶的特定情緒與思想?!睙o法用自由表達內(nèi)心所感,只能用詩歌來隱晦表達壓抑的情緒,如《一切》中,“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云/一切都是沒有結(jié)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這首詩全篇用了相同的句式,表達出對命運深深的無奈,感嘆生活不是一場悲劇,也不是一場完完全全的喜劇,就像“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痛苦與歡樂總是不停地轉(zhuǎn)換。人們賴以生存的信仰如水中月、鏡中花一般,最終什么也留不下。在趙建雄寫的一篇回憶北島的文章中,有這么一段文字:“借著酒興,那天大家唱了半夜老歌……北島也興致盎然。這種看來像是奇怪的精神背離現(xiàn)象曾讓我思考良久,發(fā)覺聲音要比別的東西更沉潛在人的意識底層,甚至終身難以消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恐怕這也是一代人的宿命,即使最堅決的叛逆者仍不能不深受那個時代的影響和限制?!北睄u在看待事物時總是帶著無力的悲觀情緒和被拋棄的孤獨,他在詩歌《多事之秋》中寫道:“大地棋盤上的殘局/已擱置了多年/一個逃避規(guī)則的男孩/越過界河去送信/那是詩/或死亡的邀請”。這首詩歌將北島的悲觀主義和冷峻凝重的風格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對于這首詩歌所指代的意向,學術(shù)界眾說紛紜,但是我更愿意將之理解為北島本人。中國的經(jīng)濟現(xiàn)狀和文壇發(fā)展就像“棋盤上的殘局”,被“擱置了多年”。北島就如同那個“逃避規(guī)則的男孩”,他叛逆地“越過界河”,也就是當年文壇從充斥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逐漸投向朦朧詩的懷抱。然而在一切剛剛復蘇、走向正軌的年代,誰也不知道背離正軌的結(jié)局會是什么,可能是大獲全勝,也可能是“死亡的邀請”?!抖嗍轮铩菲婚L,短短幾行詩就將北島的精神面貌和最獨特的思想特征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即他清醒的理性精神和悲觀主義思維。
二、英雄主義情結(jié)——對于時代絕望的反抗
北島并不是一直消沉與悲嘆。在濃郁的悲觀情緒外,北島還有一種感情是無法忽視的,便是他近乎絕望的英雄主義。北島于20世紀70年代后期才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面對民眾精神的摧殘,北島的詩歌除了一貫的理性精神之外,他開始嘗試塑造正直、英勇、頑強甚至是悲慘的英雄形象。在《宣告——給遇羅克烈士》中“也許最后的時刻到了/我沒有留下遺囑/只留下筆,給我的母親/我并不是英雄/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這首詩歌源自真實的人物——北京青年遇羅克,不公的宣判讓北島意識到不理性的可怕,于是他寫下了這首著名的詩歌。詩歌從遇羅克遇害前的時刻切入,烈士們雖認為自己不是英雄,可他們卻愿意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與自由而死,在清醒的詩人看來,他們就是英雄。他們不愿做那個偉大的英雄,他們只想做一個人,擁有人權(quán)的普通人,也正是為了追求自己心中的公平和權(quán)利,他們被迫成了那個英雄。人的尊嚴讓他們不會跪在地上,他們要吹著“自由的風”,盼著迎來“血紅的黎明”。北島自己心中也一直藏著一個英雄,雖處在特殊時期,但是心懷不甘,敢寫出這首詩挑戰(zhàn)當時的文壇。北島就像文壇的英雄一般,敢于在判定新詩為“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的年代寫下這首詩,為著心中的正義與人權(quán)甘愿挑戰(zhàn)當時的權(quán)威。
在另一首《結(jié)局或開始——獻給遇羅克》中,他描寫了一個悲壯的英雄:“在我倒下的地方/將會有另一個人站起/我的肩上是風/風上是閃爍的星群/也許有一天/太陽變成了萎縮的花環(huán)/垂放在/每一個不朽的戰(zhàn)士/森林般生長的墓碑前”。北島泣血的文字就如同那個時代的覺醒者一般,想要用文字喊醒愚昧的人們,想要與他們一起探尋這個民族未來的出路。他筆下的英雄并不孤獨,英雄倒下了,會有另一個英雄起來,就像這首詩中反復出現(xiàn)的兩句:“我,站在這里/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以個體存在的英雄會被殺害,但是群體不會,永遠會有人代替另一個人站出來,來拯救亟須被點醒的民族。北島曾說過:“詩人應該通過作品建立一個自己的世界,這是一個真誠而獨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義和人性的世界?!彼袚褡宓氖姑?,想在特殊年代,用詩歌發(fā)出與時代相抵的最強音,用詩歌來激起民眾心底的理性。所以他以文為戈、以詩為盾,將自己的詩歌化身為一個個英雄,用吶喊來復蘇人的理性。
三、找尋悲觀中的光明——對希望的渴求
雖經(jīng)動亂年代,北島的詩歌一直在批判、審視現(xiàn)實,他是一個孤獨的悲觀主義者,但他更像一個尋求光明的悲觀主義者,盼望在孤獨中找到伙伴,在沙漠里尋到綠洲。在一次訪談中,北島提到:“我們當時幾乎都在寫離愁贈別的舊體詩,表達的東西有限。而郭路生詩中的迷惘深深地打動了我,讓我萌動了寫新詩的念頭?!惫飞墓P名是“食指”,其詩歌總是充滿著對未來的希望,他的態(tài)度就像代表作《相信未來》一般:“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相信戰(zhàn)勝死亡的年輕/相信未來,熱愛生命”。而北島就是被食指這般鼓舞人心的積極樂觀態(tài)度所打動,從此走上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漫漫長路。如同盲人雖知光明難尋,卻還是渴望見到春天里的色彩一般,北島經(jīng)歷了無望的時期,心中更憧憬著有希望的年代到來,《八月的夢游者》集中體現(xiàn)了北島的這一精神:“熄滅已久的燈塔/被水手們的目光照亮/照亮的是八月/八月的集市又臨霜降/海底的石鐘敲響/敲響,掀起了波浪/八月的夢游者/看見過夜里的太陽”。石鐘敲響了新時代的第一聲,在黑暗中摸索已久的人們夢中出現(xiàn)過的太陽即將升起。雖然這首詩用了荒誕的手法,升起的不是凌晨而是黑夜里的太陽,但依舊能窺見詩人經(jīng)過壓抑的時代后即將迎來蓬勃新時代的激動。
在經(jīng)歷了一個荒謬的時代之后,被現(xiàn)實打擊的人們包括詩人,依舊不停歇地找尋那點希望,盡管那點希望是“夜里的太陽”。在《零度以上的風景》中,北島寫道:“是筆在絕望中開花/是花反抗著必然的旅程/是愛的光線醒來/照亮零度以上的風景”,這首詩就像極夜后升起的太陽,告訴人們痛苦與迷茫過后必將迎來曙光與希望。這首詩一改以往作品的陰郁沉頓,充滿了積極樂觀、灑脫自在的人生態(tài)度。如果絕望中的筆也能開花,那不用擔心等不到零度以上的風景,更不用擔心等不到迷茫過后的光明與希望。
經(jīng)歷痛苦的人沒有將自己龜縮起來,也沒有困在書房自怨自艾。北島在經(jīng)歷痛苦后仍然選擇接受苦痛、尋求希望,甚至愿意走向痛苦,他在《走向冬天》中說:“走向冬天/唱一支歌吧/不祝福,也不祈禱/我們絕不回去/裝飾那些漆成綠色的葉子”;他也愿意在《紅帆船》里“就讓我們面對著海/走向落日”。北島在被時代所殤后,還愿拿起桌上的筆來描寫自己夢中的烏托邦。北島的詩歌雖然帶有顯著的悲觀主義情緒和悲壯感,但卻傳達出一種甘愿為之犧牲的英雄主義,以及近乎執(zhí)拗地追尋迷惘中的光明的精神,讓人即使身在黑夜中也愿意去找尋太陽。
北島被海浪擊中過,也被剝?nèi)ミ^尊嚴與自由,他對現(xiàn)實懷有質(zhì)疑、抱有審視,卻仍然心懷一群英雄,甚至像那些英雄一樣,在歷史的長河中為民族和時代吶喊,以喚醒每一個有理性的人、守護每一個人的尊嚴,為他們維護著不知何時會來,卻一定會升起的太陽。
(湖州師范學院教師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