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萊靜
1953年我在人民海軍服役,周日放假,我到上海藝術(shù)劇場(蘭心戲院)觀看上海人藝演出的《曙光照耀著莫斯科》,深為該劇打動??凑f明書,才知道主演女廠長的是丹尼,導演則是佐臨。又一個周日我到大上海電影院觀看由茅盾的小說《腐蝕》改編的同名電影,主角是丹尼和石揮,片尾出現(xiàn)了導演的名字:佐臨。我才知道佐臨先生原來是一位劇影“兩門抱”的導演。這就是我對佐臨先生的初知再知。
在部隊服役七年后,我考入了復旦大學中文系,本研連讀八年,課余竟被拉進復旦大學話劇團(原復旦劇社)充當編劇。大三時與另外兩位同學創(chuàng)作了一部大型話劇《風華正茂》,反映的是大學生向科學進軍的故事。由于沒有導演就向人藝求救,想不到佐臨院長竟派了二團的青年導演虞留德來任導演。時值暑假,虞導與我們同吃同住,一邊修改劇本,一邊導演,一個半月的暑假結(jié)束,戲也排好了,在本校大禮堂演出,受到了師生的歡迎。虞導返院向佐臨院長匯報了導演的情況,出人意外的則是虞導特地告訴我們說,佐臨院長讓我告訴劇團的同學,今后凡是人藝新上演的戲,請話劇團的同學免費來看彩排。這實在讓我們高興。
之后,我就看了佐臨親自執(zhí)導的傳統(tǒng)滑稽戲《三毛學生意》,他又親自把此劇搬上了銀幕,受到了廣大觀眾熱烈歡迎。接著又看了胡萬春編劇、佐臨先生親自執(zhí)導的《激流勇進》,單是主角上場的場面一下就把我們震住了:只見舞臺左側(cè)突然推出一個火車頭,主角從火車頭上跳下來投入戰(zhàn)斗。這一場面至今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再后又看到一部別開生面的戲,即《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這是布萊希特的名作,佐臨導演的理念也就是布萊希特的戲劇觀。不久,又看到了佐臨先生導演的一部大制作的話劇《克里姆林宮的鐘聲》。場面宏偉,導演調(diào)度有致,演員表演的精湛,使得我們激動難抑。而佐臨先生的這一導演理念則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戲劇觀。后讀佐臨先生的大作《漫談戲劇觀》,才深知他把全球的戲劇觀歸納為三種,即蘇聯(lián)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德國的布萊希特,中國的梅蘭芳,歸納得委實精確。其后我們又看到了他導演的戲曲,如昆劇《血手印》(據(jù)莎士比亞的《麥克白》改編),更證明了他所說的梅蘭芳的戲劇觀。
其時戲劇界一直流傳著“北焦南黃”的名言,北即指北京人藝的大導演焦菊隱,南即指上海人藝的大導演黃佐臨。
以上所述只是我一步步對佐臨先生的深入認識。但在這一漫長的時期里,我從沒有面對面地與佐臨先生接觸過。但我的意識里一直存在著:間接中的偶然,總是有隱約中的必然。是的,就在1989年我提議上海應該建立一個“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shù)獎”,經(jīng)市委宣傳部批準正式建立了。為了搞好此獎項,我先后召開了兩次上海戲劇專家的座談會,佐臨先生兩次都參加了,我與他面對面的接觸就此開始。在座談會中他發(fā)言言簡意賅,一是他建議該獎項應該建立一個嚴格而又切合實際的評選條例,二是他認為此獎項應該是面向各個劇種,為此應從“劇”的共性制定幾條評選標準,這對我都是極大的啟發(fā)。根據(jù)他的建議,我就制定了五條評選標準,并制訂了四個平等競爭。該獎項的建立,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誰任評委會主任?我心目中就是佐臨先生,向市委宣傳部匯報后,竟然與部長的意見不謀而合。我登門向佐臨先生報告,佐臨先生竟謙虛地說:“我已85歲,能行嗎?”我立即回答:“大家一致認為非您莫屬!”佐臨先生笑了說:“那我就試試吧,希望得到全體評委的支持?!?/p>
1990年“白玉蘭戲劇獎”開始了第一屆評選,佐臨先生親自主持會議,并要求大家暢所欲言,有不同意見,應該展開爭議。評選應該說進行得非常順利。
自從擔任評委會主任后,他非常認真負責,每場演出他必親自到劇場觀看,由于社會活動多,有時他不能到劇場看戲,總是打電話給我,讓我向有關劇團討要錄像或碟片,他要補看。在五年任期中,他每周都要與我通一次電話,詢問其他評委看戲后的意見,以便做到評選時心里有數(shù)。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安徽徽劇團來上海演出,其中一位連四級演員都稱不上的年輕演員張敏演出了一出《百花贈劍》。評選時沒有一位評委提議此演員可以獲獎,此時佐臨先生發(fā)言說,徽劇那位年輕演員連四級演員都不是,可她的演出《百花贈劍》無論唱腔、念白、武打竟是那么精彩,評選條例中不是有四個平等競爭么,其中一條是著名演員與名不見經(jīng)傳的演員平等競爭,這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演員表演是那樣出色,我認為她完全可以獲獎。此言一出,眾評委竟全部同意,認為此演員演出確實出色,由此這位年輕演員最終獲獎。根據(jù)以后我們的追蹤,張敏竟成了徽劇團中的主要臺柱之一。在五年的任期中,佐臨先生的領導可以歸納為兩個字:卓越!
下面我再說佐臨先生與我個人有關的一件事。1989年,哥倫比亞大作家馬爾克斯的巨著《百年孤獨》已翻譯成漢語,報刊也有簡略介紹他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我出于好奇和對這一藝術(shù)流派的一知半解,便利用業(yè)余時間寫了一出多場次抒情話劇《消失的雨點》。寫完,心神難安,不知是好是壞。由于與佐臨先生已經(jīng)熟悉,便冒昧地送給他看,想聽聽他的意見。未料到一周之后,他便打電話對我說:“我要排這個戲?!蔽耶敃r蒙了,不知是真是假?接著又聽他說:“我已經(jīng)物色好了兩個主角演員,這個星期天上午你和他們一定要來我家,開個小會,大家討論一下。”這時我才真正明白這是真的。
那個周日上午我們先后到了他家里,時近中午,佐臨先生竟然讓我們吃了他家自己包的餛飩。一邊吃一邊交談,他說這個戲別開生面,所以要自己排,并問那兩位演員看了本子有什么意見?那兩位演員都說“很新奇,愿意演”。接著佐臨先生說,我有兩點意見供作者考慮修改:一是萊靜送我本子的時候談,自己說是模擬魔幻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據(jù)我所知,魔幻現(xiàn)實主義只是北美的一個藝術(shù)流派,我國很少有人研究,即使一些介紹文章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我認為此劇的創(chuàng)作應該屬于我國古典小說《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方式;二是當前我國正施行市場經(jīng)濟,各行各業(yè)都出現(xiàn)了爭名奪利的現(xiàn)象,而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則陷于困惑和苦悶的情緒中,為此我建議萊靜修改時能不能接近現(xiàn)實一些。
會議結(jié)束后,我思考佐臨先生的意見,覺得有道理,隨即利用業(yè)余時間,修改了兩稿,送給了佐臨先生。他基本認可,又對我說,為了排好這個戲,他還找了兩位助理導演,協(xié)助他。我當然不會有什么意見,戲就這樣開排了。
排戲當中,我曾幾次到排練場觀看。一見面,佐臨先生總是對我說,他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觀眾是否看得懂?是否能夠理解?我無言答對,只能說:“黃院長,您放寬心,正式演出后看實際效果吧。”
戲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排練,初秋正式上演。出乎我們的意料,首場演出竟受到了觀眾的熱烈歡迎,掌聲不斷。接著演出,場場爆滿,一票難求,場外總是擠滿了等待退票的觀眾。演出竟然驚動了市委領導,當時的黃菊市委書記、吳邦國市長等都親自來劇場觀看,觀后稱贊不已。此時在華的一些戲劇家也來觀看,既有美國的專家,還有日本的一些戲劇家。美國的一位戲劇家看后竟然把本子要走,改編成英語,說是要在美國排演。一位日本戲劇家看后不僅稱贊,還對戲的結(jié)尾提出了一條修改的好建議?;幼疃嗟漠斒乔嗄暧^眾,一個個寫文章寫信稱贊和分析劇作。此時見到佐臨先生,他笑著對我說,沒有想到會取得這樣的效果,有觀眾對他說,這個戲有看頭,“有可看性、可聽性、可思性”。還有人說“有詩意、有畫面、有音樂、有現(xiàn)實意義、有積極性”。此時報刊也有眾多的評介文章,還有記者懇求佐臨先生寫一篇排演此劇的心得體會。佐臨先生應約寫了一篇文章,名為“90聊齋”副標題則為“排《消失的雨點》一些體會”。文章真誠地說:“《消失的雨點》是我從藝五十五年導演過近百個戲最難的一部,怎么把這出虛虛實實、實實虛虛、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作品搬上舞臺,確實是個嚴峻考驗?!彼麑㈦y的原因,作了簡要的分析,并指出這是一出“喻意劇”,為此又作了詳細的分析。文章最后他竟然調(diào)侃自己說:“我自己卻已江郎才盡,黔驢技窮矣!”這就是大戲劇家謙遜的表現(xiàn)。
以后在評選“白玉蘭戲劇獎”時見到他,他認真地對我說:導演《消失的雨點》是他最后導演的一部戲,以后再也不會導演任何一部戲了。他說到做到,就是《消失的雨點》這部戲使他畫上了結(jié)束導演生涯的一個句號。
1995年,擔任了五屆評委會主任的佐臨先生,不幸生了重病住進了華東醫(yī)院。我多次去看望他,他總是問我“白玉蘭戲劇獎”的情況。想不到后來病越來越嚴重,我最后幾次去看他,只見他全身插滿了管子,呼吸急促,說話有氣無力,我強忍住眼淚,勸慰他說:“黃院長,華東醫(yī)院醫(yī)療條件最好。一定能治好你的病,你一定要挺過來?!卑肷嗡趴嘈χ鴮ξ覔u了搖頭。不到三天,他竟然溘然逝去。
開追悼會的那一天,市委領導,上海文化界廣大專家群眾以及外省市特地趕來的許多文藝工作者及群眾竟有數(shù)千人之多,全部來為佐臨先生告別和送行。
這之后,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的藝苑里豎起一座佐臨先生的半身塑像,繼而又特別建立了一項“佐臨戲劇獎”。這無疑是對佐臨先生最好的紀念。
在我的心目中,佐臨先生永遠是一位白發(fā)飄逸、風度翩翩、溫文爾雅、親切和藹、令人敬仰的長者和大戲劇家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