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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襪勇者

      2021-07-23 04:23徐皓峰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1年7期
      關鍵詞:老哥知青

      上山下鄉(xiāng),回城待業(yè),高考,街頭斗勇……一代人的青春往事。大戰(zhàn)風車的堂·吉訶德折戟而退,手織花襪的勇者能否改寫自己的命運?

      張藝謀幫他贏了瓶酒。他是影城VIP廳的領座員,《一秒鐘》公映,十號普通廳領座員跟他打賭,票房不會過億。他賭會。

      今晚觀眾多,甚至有位用醫(yī)院急救床推來的奶奶。她在檢票口被截住,說她影響同廳觀眾,不如升成VIP廳的票,VIP廳沒人。

      “多少錢?”

      “二百六?!?/p>

      多了二百。奶奶大怒,說買了票就有權看電影。她要為真理而斗爭,叫推床來的護工將床橫在檢票口,宣稱:“我看不了,誰也別看?!?/p>

      他趕過去,勸檢票員,反正VIP廳沒人,讓奶奶以普通票價進去吧,他負責跟經(jīng)理說。奶奶卸下怒容,表揚了他:“你有心?!眴朧IP廳包場多少錢,檢票員回答標準價五千四,可以打折到三千一。

      奶奶:“我包場!”

      他忙勸:“您還生氣呢?是我們不對?!?/p>

      奶奶:“剛才我是爭個理。四十二年前,我和藝謀一塊兒考的大學,我不能給他丟臉。包場!”

      為防止突發(fā)病情,他坐在奶奶后排座位,全程陪看。看完后,奶奶哭了,說:“藝謀有心,沒忘了許亮。”

      1978年電影學院恢復招生,面試讓編個看電影的故事。一位叫許亮的考生應答,影院里上了新電影,一個勞改犯越獄去看,看了一秒鐘,發(fā)現(xiàn)還是老電影,掉頭就跑,在影院門口撞車而死。

      考官說:“不合理!人都出來了,起碼可以看看家人、找找朋友,才符合人性?!痹S亮回答,此人的親人都死了,朋友都變得不是朋友。

      考官沉默,另一考官救場:“狡辯,我們這么問,你才這么說?!痹S亮說不是,這故事有原型,是真事。

      考官追問:“真事千千萬,可我們考的是藝術創(chuàng)作,你的創(chuàng)造力在哪兒?”許亮回答:“一秒鐘?!闭鎸嵤录?,勞改犯沒進影院,發(fā)現(xiàn)影院門口埋伏著民兵,掉頭就跑,撞車而死。

      同一考場有這位奶奶還有張藝謀,都留下此生難滅的印象……

      出了VIP廳,去柜臺補包場費,護工拉領座員到一旁,說奶奶保持著上世紀的激昂,一激動什么話都敢說,其實她生活困難,護工費還欠著十余天沒付。

      領座員說包場錄上賬面,稍麻煩,但經(jīng)理會給他面子,沒事沒事。留下護工手機號,說走個手續(xù),百分百不會打電話。

      經(jīng)理給面子,按包場最低折扣又打半折,扣了他一千五百五十元工資。疫情期間,本是拿六成工資,有些心疼。想到張導幫他贏瓶酒,自己幫張導同學,算是回敬。跟張導有了間接關系,欣慰大于損失。

      網(wǎng)上購書打折,買下關于張導的六本書,一周后看到,1978年那屆招收一百二十余人,入學達一百五十九人,多出三十余人, 張藝謀在其中, 未經(jīng)考試, 特批入學……

      沒進過考場?

      似嗆了口酒,他撥打護工電話。

      奶奶已出院,護工說她有一種鼓舞人心的力量,您很難要回錢。疫情期間,住院不許探視、病人不許出樓,護工偷出急救床、狂推兩公里,回去后甘受隔離檢測,差一點失去工作——都是受奶奶感動。

      領座員:“她又說了個故事?”

      護工:“故事千千萬,感動不了我。待在醫(yī)院里,看膩了人間百態(tài)。她是講哲理,勸我當超人?!?/p>

      驚了領座員:“美國電影里飛來飛去的超人?”護工苦笑,不愿細談。護工繳費處留有病人電話,聽到他被扣工資,奶奶歡迎他到家來。

      奶奶沒告訴門牌號,說告訴了也找不著,在胡同口等他。他準時到達,胡同口站著位四旬女子,穿著款式過時的皮夾克,長發(fā)垂腰,舞蹈演員的腿長。

      避開她目光,領座員左右踱步,等奶奶出來。過了會兒,四旬女子搭話:“別轉悠啦,我染了發(fā)?!?/p>

      影院里的她怎么都是六十歲的人,盤著的發(fā)全白,面色灰黃。不敢認,是臉白了。細看,化了妝。技巧高明,輕淡似無。

      她解釋,化妝是習慣,體質(zhì)是家傳,母親、姥姥都是舞蹈演員。三十八歲,顴骨塌陷,臉上起皺,她一度想自殺。母親勸她忍過五十歲,咱家女人五十后臉能圓回來,當然有損失,但遠望,后半生都像青年,這是跳舞的福利。

      她住兩居平房,前間是廚房兼客廳。后間更小,做臥室。領座員坐下,見飯桌上備了水果飲料,還有個信封,厚度是裝了千把塊錢。

      領座員表示,他來,不為拿錢,為得句道歉?!盀槭裁赐嫖?,說張導跟你一個考場?”

      她抬手遮面,顯得哀傷:“你又不知道許亮是誰,提張導,為了讓你有代入感。代入感,懂嗎?導演技巧,用熟悉的概念引觀眾入戲?!?/p>

      “不懂!許亮是誰?”

      “你得先問問我是誰?”

      “……你是誰?”

      “1978年,考電影學院的人漫山遍野,有一種說法,大半是為看我一眼。許亮,是為我而來。”

      1978年,電影學院招生,比全國統(tǒng)一高考提前,許多人來撞大運,考不上當玩了。女考生中,最搶眼的是林欣,穿毛衣上街的首創(chuàng)者。

      在家穿毛衣待客,需是熟人好友,對生人尚且不好意思。上街沒外套,直露毛衣,以色彩花紋刺激路人,傷風敗俗,等同裸體。

      她是一個有言論的人,驚動各省青年,自稱是道德的叛徒,說道德是老人和帝王的假想,假想人類只能以集體的方式才能保存,道德不討論個人,所以她要背叛。

      她貌美,管理知青的退役軍人不舍得她干農(nóng)活,搭配幾人成立文藝宣傳隊,好看她唱歌跳舞。派去縣城演出,十里八鄉(xiāng)的來人,農(nóng)民起義般熱烈。

      知青——中斷學業(yè)、建設農(nóng)村的城市中學生,漸漸以參軍、頂替退休父母、治病等名目返城,終于勢不可擋,走了大半。剩下的人想考大學,向鄉(xiāng)干部遞煙遞酒,可得六個月長假,回城備考。

      男考生里,最出名的是許亮,遍知的勇者。

      三年前,他所在的知青點管理松動,允許全體回家過冬。年后返鄉(xiāng),父母大包小包給帶上吃的用的,不料在火車中轉站,一伙拎棍子的人沖進來搶劫,來去迅速,知青們被打蒙,想不起反抗。

      許亮抄起候車大廳捅爐子的火條,追出去。所有人都覺得他回不來,不料他滿頭血地回來,叫大家出門拾東西。竟然給他打跑了。以一敵眾時,他該多嚇人。

      許亮的滿頭血,因為城里打架不打臉,習慣難改,挨了一棍子。受傷,就調(diào)整過來,這頭血令技術完善。次一年,又在中轉站打一場架,對方人數(shù)升級,許亮組織有方,堅持勝利。

      再一年,他所在的知青點大半人返城,過年后回中轉站的不足十位,搶劫的說不搶東西,收五元錢,你認輸。許亮口硬,堅持打,死在這兒的架勢。搶劫的退走,說:“你是亡命徒。沒勁?!?/p>

      許亮的理想是當一名記者,復旦大學新聞系招考晚。他放出話,考電影學院為熱身,也為成個事,大伙見證,考試結束,林欣會歸他。

      朋友們說,放話放早了,起碼得先認識了,看看形勢,別撬不動,毀你威名。許亮說:“那樣沒勁?!?/p>

      許亮要撬林欣,多少人都想看這熱鬧,報考人數(shù)倍增,聚眾造反的聲勢。

      林欣早來了京城,不顯山露水,住家低檔旅社,訪一位文化宮教員、一位話劇團導演,補習電影史、訓練編故事演小品。不知是報名后遭尾隨,或是電影學院附近招待所被考生住滿,自然擴到這……她所在的旅社迅速住滿考生。

      林欣租的是六床間,中央有空場,之前偶爾有流動散客住一二夜,一張床錢,獨享大屋?,F(xiàn)今住進五名女考生,東西擺得滿滿當當。男生想看她,女生更想看她。她不太說話,只是看書。

      混女生宿舍侃大山、打牌,是男知青在鄉(xiāng)下養(yǎng)成的習慣,一伙男生趁她不在,人多勢眾地來串門。她歸來,他們立刻出門。傳到其他旅社,傳成她嫌人坐她床,拎熱水壺往床上潑。

      她沒做什么,站在屋中央,屋里男生都紅了臉,待不下去。

      鄉(xiāng)下,面對草原、群山、大河,男知青發(fā)明了號叫游戲,比誰氣長、誰聲音瘆人。入夜后,旅社屋窗下,總有幾聲鬼哭狼嚎。

      一夜,窗下響起一聲,持續(xù)四分鐘仍未斷氣。她直覺,來了許亮。

      她換了件毛衣,走廊響起大動靜,很快有人敲門。同室女生去開門,堵滿人,為首者眼神足:“請問,林欣在嗎?我是許亮。”

      開門女生興奮:“快請進!”

      許亮的褲子隨走動發(fā)出清晰摩擦聲,室內(nèi)女生都站了起來,下鄉(xiāng)經(jīng)驗,知道是尼龍褲。

      土地施肥的尿素,由日本、加拿大進口,尿素袋為尼龍絲編織,鄉(xiāng)下視為先進布料,染藍染黑,改制成褲子,袋上印刷字難遮,細看有“日本、26%、尿素”等字樣。

      尿素每年分配有限,五六袋才能拼出條褲子,是稀缺資源,村干部獨享,節(jié)慶日方穿,相當于西方燕尾服。

      許亮穿一條,捧一條,是右側開口的女款,雙手送上:“林欣女士,初次見面,不成敬意。請收下?!?/p>

      林欣穩(wěn)坐:“女士?你從小到大,這么稱呼過誰?”低頭看書了。

      許亮:“林欣同學,你為人武斷,我不喜歡。家父是外文翻譯,這么稱呼人,是我從小家教!”褲子響亮,向門而去。

      剛才開門的女生攔住,問他父親翻譯過哪本書。許亮說是內(nèi)部資料,你們見不著。女生讓他顯本事,來兩句外語。

      許亮說出一長串,難以識別,不像俄語、日語,更不是英語。惹怒女生:“瞎哼哼,就是外語啦?不帶這么蒙人的!”

      許亮:“是德語。”

      林欣起身,亦說出一長串。許亮惘然,不知是什么。室內(nèi)女生們聽懂,驚叫:“林欣姐,你也會德語!”

      許亮介紹,父親不讓他當翻譯,是小時候背下的一首德國詩,他唯一會的。林欣介紹,她姥姥在青島租界學的舞蹈,舞蹈術語用德語,她唯一會的。

      許亮總結:“相互聽不懂,因為各有所長?!绷中佬α?,摸走許亮手里的尼龍褲,搭在臂彎。許亮神色認真:“出于我的家教,想表達,你的毛衣好看——絕非冒犯?!?/p>

      毛衣鮮紅,胸口圖案是只湖藍色海豚。

      林欣第二次笑:“不冒犯。”打開門。

      許亮彬彬有禮地走出,走廊里靜得嚇人,林欣放開聲:“誰能想到,名聲上天的許亮,是個庸俗市儈、沒有深度的人?!比映瞿猃堁?,門關上。

      傳到其他旅館,傳成林欣將尼龍褲摔在許亮臉上。許多人贊嘆,不愧是林欣,給我們長臉。有鄉(xiāng)干部追女知青,送尼龍褲當殺手锏。

      許亮禮物選錯,勾起集體性不快記憶,被盡情恥笑,毀了威名。

      許亮的尼龍褲不是來自鄉(xiāng)下,是來自京城,小他一撥的孩子所贈。這撥孩子沒趕上下鄉(xiāng),長起來后把控街面。許亮回城,勇者稱號被他們看上,擺宴接風,口稱大哥。許亮清楚,他們不是讓他當大哥,是收他當打手。

      吃過一次飯,再招呼,就不去了。

      這撥孩子開始送禮,阿爾巴尼亞產(chǎn)皮夾克、退役警犬、香港時裝畫報……他退回去,留下條尼龍褲,鄉(xiāng)下記憶深,沒忍住。

      孩子們又送來一條,是女款,說您送女友。他沒退,想到林欣。

      這撥孩子,不少人參加藝考,他們都有工作,國營單位。如考上,算單位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每月照發(fā)工資,四年學業(yè),工資還能長一級。

      好事都讓他們占了。藝術院校招生,許多專業(yè)的年齡上限為二十二歲,導演系放寬到二十六歲,可大多數(shù)知青已年過三十。

      許亮成了笑話,孩子們第一時間趕來請吃飯。席間建議,已摸清林欣一周兩次去文化宮、兩次去話劇團,都有偏僻路段,開吉普車劫她,您跟她過一夜,便挽回了威名。

      許亮推開酒杯:“城里這么辦事啦?”孩子們詫異。許亮:“她是掄鋤頭、扛扁擔,為山河大地做過貢獻的人。對她不敬,真該大嘴巴挨個抽你們?!?/p>

      幾個孩子離了座,去墻上取書包。孩子頭兒稱贊許亮一番話正氣凜然,以前只在電影里見過,終于在現(xiàn)實里見著了,看著過癮。他人稱“三角”,去年有部電影《黑三角》,抓特務的偵探片,稱他“三角”,為說他“黑”。

      取包的幾個孩子回了座,包掛身上,手插包里。三角盯許亮眼:“恭敬了您這么久,您的勇,都是聽說的。我臉挨這么近,您要敢掄我一嘴巴,我才信?!?/p>

      “啪”的一聲響。

      誰也沒想到說打就打,掛包的孩子被許亮撲上一個,勒脖子挪到門口。許亮摸出書包里東西:“我在鄉(xiāng)下,開的是沖鋒槍,這什么玩意兒?”

      不少知青點作軍事訓練,下放槍支。沖膝彎一腳,將擒住的孩子放倒,說聲“別讓我來真的”,許亮出門。

      下樓,走出兩百米。三角一人追上,雙手高舉,右手捏一只歐米茄表,給許亮獻計:“挽回威名,還有一法。聽聞有考生路上給搶了手表。您戴這個,招來搶,您把人打服。去了公害,不就賺回了威名?”

      許亮:“是你劫的吧?”

      三角笑得爽朗:“今年我也考,我不會動考生,日后是同學?!?/p>

      工人月工資六十元左右,歐米茄手表都超過五百元,搞不好上千。許亮戴腕上:“碰壞了,沒錢賠你?!?/p>

      三角眨眼:“東西還我吧?!泵撓峦庖?,揉作一團,示意許亮將劫他手下的東西塞進去。

      許亮照做,三角退走。

      許亮:“表怎么來的?”還是怕被栽贓。

      三角回頭,眉飛色舞:“我家傳!”

      許亮略悔,不該多這一句,顯得不大器。

      考生遭劫的地段,許亮掖把裁縫尺子,獨自去了。尺子得自家老店,木質(zhì)生硬,剁上手指,刀般疼。比起鐵器,更喜歡用木頭,速度快。喉嚨、鼻頭,挨上人就癱了,不在質(zhì)地,打上最重要。

      爺爺早年留學德國,家里怕他受欺負,請拳師教了尺子打法。能藏袖子里,亮著也不是兇器,可以片刻不離?;疖囍修D站,許亮抄火條追人,是祖上的尺子技術。

      考生挨劫后,眾考生大怒,埋伏好幾次,沒碰到,分析劫道者換了地方。許亮知道,他去,準有人。

      許亮站路燈底下,頻繁看手表,擺出等人樣子。溜溜達達過來五人,堵住路面,手中垂下刀子。路燈后是片樹林,為首一人說:“表摘了,不打你。要跑,只能進林子,進去了,能不能出來、出來什么樣,你自己想?!?/p>

      許亮假意摘表,從袖口抽出尺子。

      一人捂臉蹲下,兩人中了喉部,暈地上。另兩人跑開,離在八米外。

      林子里起聲喊:“喜歡看您打架,過癮!”三角帶伙人現(xiàn)身,問跑開的兩人還打不打,兩人沒應話。

      對暈倒的兩人,三角手下抻胳膊、頂后背,給弄醒。捂臉蹲著的人掀開掌,一只眼淹在血里。抹去血后,發(fā)現(xiàn)眼睛沒事,是腦門開了口子,得送醫(yī)院縫針。

      三角掏出塊表,介紹是劫考生的那塊,上海牌,一百二十元。劫道幾人是他約來的,賭他們劫不了許亮。他們輸了交表,他輸了賠一輛部隊淘汰的掛斗摩托。

      上海牌交給許亮,許亮解下歐米茄遞還。三角:“嗨,您戴著玩吧,膩了再還我?!痹S亮:“不要,是吧?”向上拋出。

      三角忙抓住,白了臉。

      腦門開口的人,自行車載去醫(yī)院。

      三角:“老話講,打人不打臉?!痹S亮:“不往臉上掄,他刀子就攮上我了,原是拍鼻頭,誰想他躲了……”

      三角笑著搖頭:“不好不好,我不愿這么談事?!?/p>

      許亮:“好!叫他籌人報復,來多少,我一人上。”

      三角:“您在鄉(xiāng)下太久,不知城里事了。劃臉,一道賠八十塊錢。人沒出醫(yī)院,錢就得送到。您有沒有?”

      “???”

      上海牌送還原主,考生們不再提尼龍褲笑話。許亮心里不是滋味,八十塊錢湊得難,用盡了朋友。

      事情仍未解決,威名敗在林欣口上,還得從口上找回來。林欣從文化宮歸來,發(fā)現(xiàn)許亮坐屋里,沒穿尼龍褲,跟倆女生聊天。

      林欣站屋中央不動,許亮不知趣,并不走。一女生站起,說讓林欣也聽聽,復雜無比的外國電影史,聽許亮一聊,就記住了。林欣:“怎么會?”

      女生說是代入法,利用我們熟悉的東西,記住不熟悉的。

      林欣:“都是外國事,我們一樣也不熟悉?!?/p>

      許亮站起:“不,咱們這代人,對壞事敏感,要利用我們的優(yōu)勢。背外國電影史,從壞處想,容易記?!?/p>

      林欣:“是嗎?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和法國新浪潮,內(nèi)容多,容易混,你怎么記?”

      “拿了錢得服從管理,新現(xiàn)實主義是讓政府扶助資金給滅的,新浪潮是讓制片廠投資給滅的。以終點反推,能理順兩者特點了吧?”

      林欣歪頭:“好萊塢呢?”

      “1947年以后,就沒有好萊塢了,后面的都是假貨。美國眾議院給滅的,說好萊塢被蘇聯(lián)間諜控制,鼓吹階級斗爭?!?/p>

      林欣:“按反推原理,以前的好萊塢賺錢,是靠反映人間不平?”

      “聰明!抹平階級差異,故事就沒勁了。后來的好萊塢只能賣豪華場面,一會兒賺死一會兒賠死,不死不活到今天?!?/p>

      林欣似有了談興:“再問一個,大師伯格曼呢?”

      “拍少了,未達巔峰。給影評人罵得不敢再拍,說他辱國辱民,反電影、反文化。”

      林欣:“希區(qū)柯克呢?他拍得多?!?/p>

      “暴力是我們唯一能看清的現(xiàn)實——拍那么多,只有這一個主題。他的現(xiàn)實,我不想活?!?/p>

      林欣:“請坐?!?/p>

      許亮講起特呂弗和黑澤明,電影大師里,這是兩個最像知青的人。特呂弗是一雙賊眼,習慣性地避人,怯弱中含著股狠勁,像返城知青。黑澤明是一雙孩子眼,天真無比,要戴墨鏡遮掩,以豪言壯語、辦高難度的事立威,像剛下鄉(xiāng)的知青。

      林欣瞇眼,似遠距離看他:“你父親翻譯的是電影資料吧?”

      許亮站起,介紹父親本職是翻譯西方思想動態(tài),因犯了錯誤,降級去翻譯西方電影動態(tài),要自己刻蠟紙,油印成冊,上交領導。他小學五年級,練出手好字,幫父親刻蠟紙。

      林欣:“你對電影熟成這樣,我還去文化宮干嗎?你教我?!?/p>

      許亮:“沒法教,咱倆考同一個系,說重了不好?!?/p>

      林欣:“好解決。你教我的,你不許說?!?/p>

      一周后,旅社里的考生們發(fā)現(xiàn)林欣穿上了尼龍褲,褲面上洗不掉的印刷字體,令腿部格外性感。許亮恢復了威名……

      領座員抑制不住激動:“您跟許亮好上了?”

      奶奶冷下臉:“你看過電視劇《血疑》嗎?”

      領座員努力回憶,似乎聽父母說過,日本劇集,父母看時還是小孩。奶奶介紹,此劇播出后,穿毛衣上街成全國時尚,不再傷風敗俗,因為日本巨星山口百惠扮演的女主角便這樣。“播出在1984年,我比山口百惠早六年?!?/p>

      領座員表達了敬意。

      奶奶講解《血疑》的劇情:一對戀人,即將同居。噩耗傳來,他倆是一對失散多年的兄妹。繼續(xù)發(fā)展,是亂倫;斬斷關系,又難受。如此揪心揪肺,弄哭中國億萬青年。

      領座員問道:“您什么意思?許亮和您也是……”

      “我倆分析出來的?!蹦棠讨肝堇?,“四十二年前,我第一次來這屋,不該聊天,聊出了這個……唉,這是許亮家?!?/p>

      許亮父親又犯錯誤,離開翻譯崗位,成為胡同口理發(fā)館的一名理發(fā)師傅,分配到這間房。父親沒迎來轉機,許亮下鄉(xiāng)時,病逝在這屋里。20世紀80年代中期,奶奶成大款,買下這房。她有別墅,買它是圖個念想,三十七年沒來過。

      她總想這小屋,想了三十七年,終于想敗了錢財,又成窮人,回到這小屋。小屋久不住人,鄰居撬門,改成廚房。她趕走鄰居,住下來。

      領座員:“真令人同情?!?/p>

      奶奶變臉:“我是拿你解悶,不是讓你同情?!背鹱烂嫘欧猓屗麛?shù)錢,趕緊走。領座員道歉無效,沒數(shù),拿著走了。

      晚飯過后,奶奶有些后悔,四十二年前的事,想了又想,已沒法再想,要有人愿聽,還能再想一遍。

      困意上來,沒卸妝就睡了,夢見領座員,給他往下講。

      林欣是單親家庭,母親是舞蹈演員,隨著演出日少,錢緊張后,練出一杯即醉的本事,她喝酒本為撒酒瘋。

      林欣小學時,放學回家,常見不著母親,夜里十點,會出門找半小時。有時能找到,母親趴街邊睡著,睡姿不雅。她搖醒母親,牽回家。

      多數(shù)是歌舞團同事送回。母親去串門,耗到晚飯,不好意思不讓她上桌,她提出只喝一杯,然后是漫長的借酒撒瘋,搞得人家痛苦不堪。

      母親隔半年一年會有個男人,都神神秘秘,從不露面,處幾周或幾月。讓林欣如此判斷,是因為那段時間,母親精神好,不喝酒。

      她問過母親關于男人的事,回答是個密碼,你自己會開啟。她上了中學,趕上最后一批知青下鄉(xiāng)。

      下鄉(xiāng)前夜,母親傳授安全期知識,在皮箱夾層縫進避孕藥,說什么都可以忍,不要帶個小孩回來。遇上難事,不要求任何人,你在霉運里,求人只會碰上壞人,難上加難。你唯一能做的,是織個襪子。

      給了毛線和襪子圖案,圖案花極了,簡直沒法穿。這是姥爺拋棄姥姥時,教給姥姥的,傳自意大利的都靈。

      還有一句口訣:“世界是汪淺水,你可以撥動它?!彼聛?,只有母親一人,沒見過父親,沒見過姥姥姥爺。對父親,她沒敢問,問姥姥姥爺?shù)氖?,問了一夜?/p>

      第二天出發(fā),并不覺得困,還有些興奮。

      火車之后,卡車裝著往山里走。路上見個男生在篩沙子,光著上身揮舞鏟子,汗水令肌肉閃亮。沙堆美觀,獅群般圍著他。

      是早一撥下鄉(xiāng)的知青。她有預感,她住的村不會離他遠。果然,卡車一小時后停下。住下二十幾天,她請了假,憑著記憶往回走。帶著水壺,她一點也不害怕。

      走到下午,她到了沙堆。近看的他,沒有遠看的好。她把他嚇得夠嗆,但男生天性要逞強,她滿了愿。

      她黑著天回去,慶幸鄉(xiāng)下的星星亮。回到村,見女生們叫了男生,要點火把上山搜她,她道歉,說宿舍里待著沒勁,上山逛,睡著了。

      以后都是她找他,他不是總在沙堆。一次她尋去宿舍,僅剩一個男生,人都上縣城了。知青見到吃的,不問誰的,先吃再說,所以屋里箱子都上鎖。他殷勤極了,去開鎖,她以為拿吃的,他拿出本小說。

      受批判的小說,邀她一起看。

      看幾頁,他摸上她肩。她完全明白他意思,可惜自己跑幾十里地不容易,順了他意。她跟這人講好,僅一次,之后還是找上一位。

      來去,偶爾能搭上拖拉機。找來的第六次,她剛離男生,便碰上拖拉機,特別高興。拖拉機上,兩旁景色迅速劃過,忽然天旋地轉,她對他的喜歡全沒了。

      她喊停,下拖拉機,走回村跟他說,以后不來了。他要死要活,說對她關心不夠,以后他去她村。她笑著說不是那意思,是她變心了。她挨了記耳光,一點也不難過。

      跟男生好過,體質(zhì)有變化,本村男生看她的眼神都異樣,她已了解男生秉性,不在身邊惹麻煩。好事要延續(xù),她找去別的村,她同屋有個女生羨慕她,她幫女生選了個人,以后路上有了伴。

      她介紹經(jīng)驗,好事限于六次,超過這數(shù),會像餿了的魚,一切變壞。女生完全聽她的,三五次結束一人,之后兩人又結伴找別的村。

      一日,搭乘拖拉機的回程路上,她倆掰手指數(shù)經(jīng)過的男生,她說:“數(shù)滿一手了,別數(shù)到另一只手去。咱們停下來。”

      同屋女生不解,林欣說小時侯謎一樣的母親,她現(xiàn)在明白了。她在復制她母親,而母親在復制姥姥。她不是覺得男生不好玩了,是想停下復制,尋個自己的人生。

      同屋女生沒聽她的,說她家老實本分,她沒復制,對她是全新創(chuàng)造。林欣將手里的避孕藥都送給她,于是她玩她的、她過她的了。

      一年后,下來位退伍兵協(xié)調(diào)附近幾個村知青生活,國字型大臉,籃球運動員體格,傳說軍事演習中表現(xiàn)突出,立三等功,也在演習中受傷,持二級殘廢證,享受特殊津貼。完全看不出殘疾,他的生猛樣,令村人們敬畏,尊稱為“老哥”。

      視察到這村,聽說林欣是歌舞團子弟,老哥讓她成立文宣隊,給她配一臺手風琴、五個女生。清理出一間倉庫,供排練。

      長在歌劇團的孩子,從小扎堆玩樂器、模仿大人練功,不正經(jīng)學也會一切。五個女孩的舞蹈是林欣教的,老哥來審查,問拉手風琴的林欣:“你怎么不跳?”

      除了她,沒人會拉手風琴。

      老哥讓她跳:“我給你打拍子?!?/p>

      掌聲中,林欣跳出《最后一顆子彈消滅最后一個敵人》。老哥拍紅手:“你得跳!”指定一個女生學手風琴,空出林欣。

      知青衣服為下地干活,都肥大,有補丁。老哥回憶,在部隊看過的慰問演出,衣著是緊繃的:“衣服窄一半,水平升一倍。演出得有演出服!我給你們弄。”說去找大隊取卷尺,你們準備,襯衣襯褲的等我。

      老哥回來,林欣堵門口,笑容可掬要過卷尺,說請您門外等。老哥漲紅臉:“你會量嗎?”林欣:“會。”關上門。

      一會兒出來,交上個紙條,寫清每人尺寸。老哥表揚了林欣, 說人才難得, 什么都會。

      不久,老哥送來演出服,是六身嶄新軍裝,在民間是緊俏貨。老哥非常自豪,握著林欣的手,讓她感覺衣料的高檔。

      軍裝為摸爬滾打,和下田衣服一樣肥大,有女生提出質(zhì)疑。老哥發(fā)出軍區(qū)首長的寬厚大笑:“你們真是一群被父母慣壞的孩子,什么都不懂,部隊歌舞團的女兵,都是自己改軍裝。林欣同學,你會嗎?”

      林欣:“會?!?/p>

      老哥的辦公室在另一村,派卡車清晨接林欣來。辦公室搬來臺縫紉機,老哥解釋,是公有財產(chǎn),不好放在知青屋,只好麻煩你在這兒干活。

      縫紉機正對著辦公桌,老哥一直盯著她臉看。林欣說她背著光,看不清針,將縫紉機掉轉,迎上窗。背對老哥后,老哥沒了呼吸聲,靜得嚇人。

      第二天來,辦公室擺進張床,備下洗漱用品。老哥解釋,你天天來,太辛苦,晚上住下吧,把活兒全做完再走。

      林欣說不用,今天就全做完了。老哥稱贊她手快。

      中午吃飯,是去大隊食堂。不知為什么,見不到大隊干部,偌大食堂只有他倆,很久沒吃過的白面烙餅。

      飯后返回,發(fā)現(xiàn)縫紉機壞了,老哥說他卡車都能修,拿改錐鉗子拆縫紉機,修好已天黑,自責手慢:“看來你得住一晚?!?/p>

      老哥辦公室在大隊院子里,晚上沒人,大隊干部都回家。老哥告訴別怕,鎖上院門后,沒人能進來。

      老哥住宿的地方在大隊院子的后墻外,孤獨一棟房。老哥走時,顯得很不放心,囑咐萬一進來壞人,她就大喊。大隊院子離村民遠,村民聽不到,他能聽到,會第一時間跳墻進來。

      林欣很晚仍縫紉。沒聽見跳墻聲,老哥直接進門,說這么晚,怎么還亮著燈,實在不放心。林欣回答,打算今晚干完,明日一早走,省得干擾您辦公。

      老哥表揚她心好,轉身出門。

      林欣喊他留步。老哥一臉喜色地回身。

      林欣說有扇窗戶的插銷,沒有插桿,風大了能吹開。老哥自責粗心:“我到這兒后,沒刮過風,所以沒留意?!鞭k公桌上找出根鉛筆,削了削,插在窗上。

      削鉛筆時,老哥眼珠溜溜轉,該一直在想詞。果然,說如果他回屋后,看到她屋里還亮著燈,他就回來辦公,熬夜糟蹋身體是小,浪費國家的電是大,發(fā)了火:“你不睡,我不睡!”

      關燈后,林欣躺床上,背誦《毛主席語錄》,防止睡過去。半小時后,黑暗中聽鉛筆折斷,林欣拉開燈。燈繩離床遠,老哥雜物里有一捆部隊的行李綁扎繩,林欣用它連到床。

      望著橫貫半個屋子的燈繩,老哥有點傻。

      林欣知道自己不能有一絲表情,她是穿著外衣躺下的,掀開被子坐起,默念姥爺教姥姥的口訣:“世界是汪淺水,你可以撥動它?!?/p>

      在她目光的逼視下,老哥漲紅臉,捶頭大吼:“我這是在做什么!”跳出窗,矯健如豹??创袅中?,沖這身手,都想喊回來試試他,但不喜歡他整個人,想想還是算了。

      天亮后,老哥親自開卡車送林欣回去,路上緊急剎車,林欣摸上剪刀。不料老哥不是沖她,是發(fā)現(xiàn)林子里有一對知青在接吻。

      林子稠密,知青的灰服裝如保護色,林欣經(jīng)老哥指點才看清,軍事演習高手的眼力,令她有了些欽佩。

      老哥扭過臉不看,捶方向盤:“怎么能這樣!該綁了,辦批判大會。”林欣思考該怎么勸,老哥卻猛踩油門開走。

      兩分鐘后,老哥說被你們這撥小男女害慘,這輩子沒指望了,前程盡毀。

      知青下鄉(xiāng),除了進農(nóng)村,還有進農(nóng)墾兵團的一種。老哥所在的兵團,接收三百知青,他被委派當“班主任”,管理一個班,四十位男生。他是軍事演習標兵,一身本事隨便亮亮,便得男生敬仰。

      兵團里,男女生隔離,男生不許去女生宿舍串門,私下接觸要由班主任陪同。出于他在男生中的崇高威信,一位女生單獨找他,說是個男生塞她情書,她不知該如何處理,靠您拿主意。

      信還沒拆。他給女生讀信,未到三分之一,女生哭了,說聽不下去,要撕信。他攔住,說已想好對策,一定為你討回公道。

      匯報連長后,他辦了批判大會,讓男生當眾念情書。男生不肯,他怒吼:“你不念,我念!”念了幾句,男生上臺奪信,被他按倒,用行李繩綁成一團,之后繼續(xù)念,每念一句,都引起哄堂大笑,聽相聲般熱烈。

      他沒想到是這種效果,念完一遍后,擇重點又念了一遍,表情嚴肅地結束大會。眾人的笑聲還是感染了他,回屋獨處后,狂笑了半宿。

      寫信男生當晚逃離兵團,回城告狀。男生家里有地位,沒再下鄉(xiāng),還將收信女生接走,聽說兩人一起在城里工廠上班了。

      老哥轉向林欣:“我沒有殘疾,你信不信?”林欣:“信?!崩细纾骸澳悴恍牛茨阊凵?,我就知道?!?/p>

      讀信事件后,下來位副營級軍官,調(diào)查他,勒令退伍。他找連長,哭訴要留下,連長說服從命令,作為補償,給你辦下殘疾證,以后享受津貼,永遠比別人多一筆錢。

      辦理轉業(yè)手續(xù)時,有人問他,聽說你們兵團,連長隨便睡知青女生,不知真假?他罵是假的,要打問話人,六七個人才摟住他。他大顆大顆掉淚,說他的連長正派,他的兵團是光榮的兵團。

      沒想到轉到地方工作,還是管理知青。此地知青浪漫,出過一起女生懷孕回城的事件,得管。他叮嚀自己,知青家長中臥虎藏龍,千萬別管。

      看到林欣后,他的人生觀變了,產(chǎn)生深深的虧欠感。

      一條鋼鐵硬漢,還沒經(jīng)過女人,林欣覺得可惜,甚至有一念,想幫他。但想想,還是算了。

      老哥繼續(xù)說,他刻苦訓練,成為業(yè)務尖子,沒想到慘遭退伍,之前的血白流了。他怕林欣以為是文學夸張,解釋軍事演習被障礙物刮傷,流一地血。

      “那是血呀,真的是血啊?!?/p>

      到村口,老哥停車,說報紙上有女知青嫁給農(nóng)民的新聞,全社會鼓勵這事。他認為,也完全可以嫁給退伍兵,遞上封信,是他寫的情書,請回去看。

      “如果不接受,就寄封信,裝張白紙。如果接受,就往我辦公室打個電話,我三天都在,寸步不離。”

      想到他寫情書的模仿對象,只會是兵團里引起大笑的男生,林欣忍不住好奇,當即撕開。老哥沒攔住,臉紅得發(fā)黑。

      林欣邊看邊笑,停不下來的樣子。老哥奪過信:“有那么好笑嗎?”林欣:“別跟我說話,我現(xiàn)在不能看你?!鞭D向車窗,幾經(jīng)努力,終于忍住笑。

      老哥撕信:“我全明白了。你可以下車?!?/p>

      林欣:“光寫字,追不上女生,你得展示能力、魅力和勇氣?!?/p>

      老哥驚喜:“我懂,軍事演習也這樣,我從來沒讓領導失望過?!?/p>

      林欣下車,老哥喊住她:“我能當你是我的未婚妻嗎?”林欣變得嚴肅:“不能,當我是你的領導,好好表現(xiàn)。”

      卡車離去,林欣往宿舍走,突然又笑,肚疼得蹲地上。

      次日,附近幾村的知青接到通知,集中到老哥所在的村,開思想動員大會。

      知青們趕到時,老哥在大隊院子里玩雙杠,冬日里穿背心,上下翻飛,高難度動作引起喝彩。他下了雙桿,問大隊干部,知青怎么來這么早?

      大隊干部說沒早,是按您說的兩點到。

      老哥發(fā)火:“你怎么聽的,我說的是兩點半!”

      完不成每日訓練量,會渾身難受。如入無人之境,他繼續(xù)訓練,穿上補丁衣,兩步翻墻、三步上房,最后是匍匐前進,爬出一百米,小跑的速度。

      看傻了知青,從沒見過如此有活力的人,熱烈鼓掌。他嫌掌聲煩,提前結束訓練,洗臉后召開大會。

      內(nèi)容是知青戀愛問題,說男生把情書直接塞給女生,將女生置于尷尬境地,以后情書都交給他,他確認內(nèi)容文明禮貌,再轉交女生,女生閱信后想見寫信人,他再告訴是誰。

      有男生舉手發(fā)言,說,沒人寫情書了,現(xiàn)今女生看重口才,得當面談,所謂“談戀愛”是也。引起滿場哄笑。

      望著黑壓壓一片知青,老哥如同望見了他們的父母,跟著笑笑,繼續(xù)講:“寫信的技巧不能丟,現(xiàn)在鼓勵知青和農(nóng)民結婚,農(nóng)民質(zhì)樸,口談會害羞,還是得先寫信?!?/p>

      有女生舉手發(fā)言:“這樣不是早婚嗎?早婚可恥!”

      老哥解釋,早婚可恥——是你們還在城里時的說法,因為結婚得分配工作、分配住房,晚婚晚育,是為公家減輕負擔的高尚行為。你們到了鄉(xiāng)下,已在“早婚可恥”的定義范圍外。

      大手一揮:“李世民十九歲與父親起兵,霍去病十七歲驅(qū)逐匈奴,夏完淳十五歲抗擊清軍。年齡不是死數(shù),關鍵是你們還把不把自己當作小孩?”

      女生服氣,坐下。

      老哥站起,拍胸保證:“誰跟農(nóng)民結婚,立刻給辦結婚證,決不拖延,決沒走后門收禮現(xiàn)象。我這個人,別的不會,只會公事公辦?!?/p>

      掌聲四起。魅力非凡,獲得擁戴。

      表現(xiàn)了能力、魅力,剩下的是勇氣。

      思想動員會歸來,林欣想:壞了。

      拿出母親給的毛線,織襪子。圖案來自意大利都靈,姥爺拋棄姥姥前傳給姥姥的,說都靈人遇上難事,不是在外奔走,而是回家織襪子,事情會自行解決。

      姥姥完全不信,等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小道消息說,英國首相丘吉爾青年時代游歷都靈,受其風俗影響,抵抗德軍不利時,會停止會議,進地下室織襪子,織了四十幾雙,英國打敗了德國。姥姥才信,對姥爺有了絲懷念。

      三日后,老哥下午五點派卡車接林欣,去談文宣隊演出事宜。到達時天黑,大隊干部都回了家。

      林欣設想,如果老哥表現(xiàn)出勇氣,她就拎起室內(nèi)熱水瓶,跳到辦公桌上,他要敢靠近,就潑他個滿臉花……

      老哥進屋,黑著臉,說無法將她當未婚妻培養(yǎng)了,思想動員會上,他表現(xiàn)出能力和魅力,招惹來一個女生,他喪失勇氣,屈服了。

      一時間,林欣極為氣憤。

      老哥表示,作為補償,以后會大力扶持文宣隊,調(diào)配物資、改善伙食、提高工資。見林欣面色稍緩,老哥說,食堂師傅沒下班,為你做了加餐。

      竟然有雞有魚,林欣完全平靜。老哥賠笑,說想在文宣隊加個人。林欣:“是拿下你那人吧?”

      老哥紅臉:“別那么說她,她說跟你親如姐妹?!?/p>

      是一年前跟她結伴找男生的同屋女生,文宣隊成立,分配新住房,林欣搬走。文宣隊白日排練,不用下田干活。拿下老哥后,女生質(zhì)問,當初挑文宣隊為何沒挑上我,我不好看嗎?老哥自責,說瞎了狗眼。

      林欣:“想是她?!毙睦锵氲氖嵌检`花襪,暗嘆真靈。

      女生在宣傳隊沒待多久,縣里工廠招工,指標有限,老哥批她去了。她沒干多久,辭職回知青點,等來城里工廠招工,指標緊張,老哥又批她去了,帶戶口調(diào)動,真正的返城。

      她參加工作一月后,回來探望老哥一次,再沒消息。

      失去未婚妻,老哥一段時間,總來文宣隊看跳舞。林欣加急,又織出一雙都靈花襪,老哥突然事多,沒空來了。

      知青們在思想動員大會上對老哥鼓掌,是受其個人魅力感染,開完會,沒人聽他的去跟農(nóng)民結婚,都等著返城。

      老哥的職務叫“民政助理”,名義上是協(xié)助大隊干部管理知青,實際上兩者關系是“你強它就弱,你弱他就強”,老哥很強,壓大隊干部一頭,獨攬了知青返城大權。

      為讓林欣回城,林欣母親提前退休,讓她頂替工作。老哥拒絕辦理,說你走,文宣隊就垮了。林欣抗議,文宣隊除了給你看,沒人看。老哥發(fā)火:“是你們舞蹈技術不成熟,才不讓你們見人。不怕丟人是吧?好!”

      頻繁派卡車,送去各村演出,熬鷹一般。

      縣城演出時,林欣在后臺化妝,聽說街上有賣咸鴨蛋的不法商販,轉眼即沒,忙去買。連日疲勞下腦子失靈,忘套外衣,直接毛衣上街。傷風敗俗,等同裸體,被堵著圍觀達兩小時??h城派出所警員僅三人,無能為力。

      老哥開卡車趕到,裝一車民兵。民兵尖刀般插入人群,手拉手構成通道,老哥摟林欣后背走出。出了圍,老哥還不放手,持續(xù)很長時間。感謝他英勇,林欣忍了。

      事后,老哥提出恢復關系,繼續(xù)將她當未婚妻培養(yǎng)。林欣:“我跟你從來就沒有關系?!崩细珀幮Γ骸澳銊e把好人逼成壞人。”

      林欣奪門而出。有些怨拿下老哥的女生,男人經(jīng)了女人,便不好控制,猶如賭博露了底牌……

      為震懾她,老哥召集各村知青,開思想深挖大會。讓大隊干部通知林欣,開會時不穿外套,復制縣城景象,毛衣站臺,檢討為何刺激群眾,破壞公共秩序。

      林欣立刻拿出毛線織襪子。

      織出三厘米,停了針。穿毛衣上街,純是一時糊涂,她回憶這糊涂,驚訝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糊涂著。糊涂著有了個媽,糊涂著變漂亮,糊涂著下了鄉(xiāng)……都不知為什么要這樣。

      從小到大,一個事稍想就做了,全是即興反應。林欣落淚,活到今日,持續(xù)十分鐘的思考都沒有過。

      拋棄姥姥的姥爺,是她唯一想得長些的,扔了針,以姥爺為起點,開始思考。

      思想深挖大會,林欣換上最艷的毛衣,要看瞎眾人眼的氣勢?!拔业乃枷雭碜?925年,我的姥爺翻譯了一篇德文……”

      老哥打斷:“說昨天的事?!?/p>

      林欣指向大會條幅,語調(diào)高亢:“不是深挖思想嗎?請不要破壞大會宗旨?!鲍@得全體知青支持,大吼:“讓她說,讓她說!”

      老哥氣弱,順了眾意。

      林欣陳述,德國哲學家尼采提出“超人”一詞,望文生義,容易理解為進化論或是英雄崇拜——都不是,反感1871年德國統(tǒng)一后的改變,即是超人。

      那些改變是,標準化的教育、將不公平解釋為公平的經(jīng)濟學、官員扶持的藝術、貶低哲學的科學。1925年,姥爺發(fā)現(xiàn),尼采批判德國的文字,可以直接照搬批判民國政府。那年代報業(yè)發(fā)達,批判政府是時尚。

      為彰顯個人文采,姥爺作了詩化處理,比如尼采原文“這個時代的優(yōu)點,是沒有什么是真實的,一切都是被允許的”,譯成“世界是汪淺水,你可以撥動它”……

      老哥打斷:“離題萬里!講毛衣!”

      林欣:“穿毛衣不行嗎?”

      老哥:“在公共場合不行,違反道德!”

      林欣:“道德是老人和帝王的假想,假想人類只能以集體的方式才能保存。道德不討論個人,所以我要當一個道德的背叛者?!?/p>

      現(xiàn)場大嘩。老哥急問大隊秘書:“都記下來了吧?”下令謄出一份上交,杜絕錯別字,不許連筆,“在你們眼前發(fā)生了一樁最最嚴重的事件,你們都是證人。林欣同學要離開這里了,等待她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全場鴉雀無聲,等秘書謄稿子。

      謄好,老哥招林欣看:“確認都是你說的,就按個手印。”

      有知青喊“別按”!林欣按了,揚起染紅的指尖,被四名民兵押下。

      押到老哥辦公室。老哥結束大會,小跑趕來,見林欣坐寫字臺后,沏了茶,在讀報紙。老哥喜上眉梢:“對對,把這兒當成你家?!?/p>

      林欣放下報紙,領導般莊重,說未婚妻的事不要談。老哥大笑:“你就是電影看多了,非要當烈士呀?行,你讓開,我給城里打個電話?!?/p>

      老哥坐下,撥一聲即掛掉:“我撥了???”

      林欣沒理他,老哥撥通,讓轉接。

      是內(nèi)線電話,連接城里的知青辦,說有知青發(fā)表言論,公然詆毀道德……被接電話的人打斷:“小孩們著急回城,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吧。別惹事?!?/p>

      老哥:“這要在以前……”再次被打斷。

      “不時興啦?!睊炝穗娫挕?/p>

      握著話筒,很久方放下。老哥氣不過,拿著記錄稿進城理論,臨走前將林欣關進大隊審訊室。

      卡車開出去一小時,老哥冷靜下來,覺得跟知青辦理論,絕討不來好。迎著落日,想起林欣在大會上講的尼采原文“這個時代的優(yōu)點,是沒有什么是真實的,一切都是被允許的”,瞬間開悟,有了對付林欣的主意,暗贊不愧是哲學家。

      讓司機下車,搭拖拉機回村,解釋事關重大,要獨自辦理。

      他開車進城,找小旅館住一夜。次日回村,說知青辦要抓捕林欣,被他好說歹說攔下,先讓林欣寫一份檢討書,視其反省的深刻程度,再決定是在鄉(xiāng)下教育,還是移交法院。

      林欣:“不寫。”

      老哥鎖了林欣的手,掛墻上。解釋電影里的審訊都是假的,哪兒用那么費勁?鎖住你,不給上廁所。兩天后,你滿腿屎尿,什么意志都沒了。

      林欣:“嗨,不就是一身臭么,別的女生怕,我不怕?!?/p>

      老哥:“刑偵審訊,你是外行,不知人有心理極限,會崩潰。過了四十八小時,你就不是你了,讓你干什么都會干。不想這么對你。”

      林欣思索半晌,道:“還是不寫了,我寫得多好,你說不行還是不行,我寫它干嗎?關鍵是你,不是什么辦事處?!?/p>

      老哥大喜:“就看上了你聰明,想通啦?”舉鑰匙要開鎖。被林欣喝止,表示不用開,還是鎖兩天吧,第一天她就咬舌自盡,鬧出人命,你承擔得起嗎?

      老哥耐心解釋,嘴里塞塊手巾,就咬不了舌頭,想撞墻也不可能,繩子綁十圈,你怎么動?

      林欣瞇眼笑:“走,去你屋,跟你睡?!弊砹死细?,贊笑模樣好看,鑰匙插鎖眼,正要擰,林欣又說話:“這么容易,就讓你放開我啦,你怎么防得住我死?”

      老哥咬牙:“這些年死的人多了,不少你一個?!?/p>

      林欣再次瞇眼笑:“不時興啦。你辦公室的報紙是擺設,從來不看呀?”

      老哥回辦公室,看到條新聞,有鄉(xiāng)干部迫害知青,鬧出人命,引來調(diào)查組,被公審槍斃……返還,開鎖放了林欣。

      還是卡車送來送去,頻繁演出。

      一日演出結束,一女生呆坐,不收拾東西。林欣喊她動手,她如夢驚醒,向林欣鞠躬:“姐,我得回城了?!卑l(fā)瘋般奔出,眨眼沒了身影。

      林欣怕她出事,求卡車師傅追,晚了片刻,便尋不著她。

      一月后,女生父母到鄉(xiāng)下道歉。她一路跑回城,進家便鉆被窩,連睡三日。擅自離開知青點,要上報處罰,老哥卻給她辦理了返城批準。

      有傳言,老哥收了禮。是辦公桌上的熊貓牌全波段晶體管收音機,縣城買一百八十元,上海買一百六十元。

      聽說可以送禮,林欣的母親也下了鄉(xiāng),帶來一塊虎骨、一顆熊膽,難搞的高檔品,價格六百元往上,遭老哥嚴詞拒絕。

      林欣驚訝母親哪來那么多錢,母親說是請歌舞團道具師傅做的,虎骨是駱駝骨改造、熊膽是豬腸裝上草藥。

      道具師傅跟母親是生死之交,為駱駝骨達到虎骨重量,嘔心瀝血,試了六七種方案才成功。老哥是認出了假貨,還是真的廉潔?令母親困惑。

      林欣介紹,老哥以前在基層部隊,社會經(jīng)歷有限,該沒見過高檔品。母親愁云上臉:“那他是真的廉潔?”

      林欣:“嗨,他要睡我?!?/p>

      母親如釋負重:“好啊,容易了?!逼婀譃楹尾凰?。林欣解釋,這人討厭,玩手段,他出一招、我應一招地斗了很久,此時睡,等于以前白斗了。

      母親深感可惜:“你就是第一步走歪,沒走對棋路?!?/p>

      文宣隊走了兩人,母親睡空位。臨睡前,想起都靈花襪,問試過嗎?林欣說試過,太靈了,靈得讓她覺得活到了盡頭,用人的方式解決問題,才有意思。

      母親嘆息:“我怎么生出你這么軸的女兒?有便宜不占,跟你爹一樣?!闭f到父親,母親翻身睡了。

      次日母親陪林欣演出,看過第一個節(jié)目,按捺不住,在第二個節(jié)目上臺,換下林欣的領舞位置,高一米六、遠三米的彈跳力,惹得身后女生不斷驚呼“阿姨厲害”!

      母親快活地跳了四天,終于要走。去長途汽車站,得在路口等搭拖拉機。許久等不來,母親說起姥姥。

      德國人在青島開舞廳,招華人女生當舞女,教授探戈。探戈是阿根廷妓院里傳出的舞蹈,女方不斷以腳撩男方的襠。

      德國教師考慮華人保守,按原旨教,受不了,說成是女子防身術演變出來的舞蹈,模擬如何掙脫摟抱、將流氓一招擊斃。

      姥姥因家貧,當了舞女。她自尊心強,只跳探戈,覺得在做一件大益于世的事,男人看了害怕,再不敢欺負女人。

      姥姥保持這種認識,直到遇上姥爺……

      母親:“事情的性質(zhì),不是事情本身,是你怎么想?!眲窳中理樍死细纾琰c回家,“他睡你,也可以是你睡他……”“媽!”被林欣打斷。

      等來拖拉機時,晴了天,母親獲得靈感,說她完全不知道怎么把林欣調(diào)回城,但她知道林欣肯定能回城,是個意想不到的方式,十分美妙。

      “等著生活演給我們看吧。”

      母親走了。

      繼續(xù)演出,十余天后,文宣隊又有兩名女生返城,一位走的是醫(yī)院途徑,參加護士培訓;一位走的是幼兒園途徑,參加幼教老師培訓,都憑的家庭關系。臨走,她倆問林欣是否真的不睡老哥,林欣說是,她倆充滿友誼地擁抱她。

      文宣隊剩下三人,跳雙人舞《草原小姐妹》。一日演出結束,伴奏女生卸下手風琴,向林欣鞠躬,跳下臺,飛奔而去。

      她沒往城里跑,去找老哥談。講述喝酒打人的爹和臥病在床的媽,令她想過別的人生,不顧“獨生子女不下鄉(xiāng)”的標準,寫血書表心志,破例下鄉(xiāng)。

      但現(xiàn)在,她想家了。

      知青中的獨生子女很多,林欣也是。到下鄉(xiāng)年齡,有關系的家庭及時安排子女參軍、進工廠,下鄉(xiāng)人數(shù)不夠,街道辦事處會動員獨生子女。

      好像她是唯一的獨生子女,老哥大叫:“你是獨苗呀?不早說!”迅速辦理返城手續(xù)。女生覺得不可思議,四處說老哥是好人。

      改成林欣拉手風琴,僅剩的女生跳獨舞《八月桂花遍地開》。女生孤零零跳著,日漸憂郁,患上失眠,找老哥要安眠藥,開口要一百片,說睡死算了。

      老哥出主意,讓你家的街道辦事處給你弟弟開一張智障證明,你就等于是獨生子女。想到街道主任的一臉正氣,女生為難:“能給開嗎?”

      一周后,開來了。

      最后一場演出,她向觀眾深鞠躬,說為大家跳舞是她做的最有價值的事,是最快樂的時光,獲得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她也說老哥是好人,林欣說不是,他在用攻心計。

      以后,林欣一人拉著手風琴跳《洪湖水浪打浪》。懷抱大物件,只能是最簡單的舞蹈,原地轉圈、跺腳、將風箱拉長比喻波浪。

      她有一天也煩了,考慮是否像姥姥學探戈般去睡老哥。她去河邊照了照臉,起身時發(fā)現(xiàn)水里沒了自己,顯出一片山影。她蹲下,山影消失,人臉重現(xiàn)。

      是角度問題, 想起姥爺改寫的尼采句子——世界是片淺水,你可以撥動它。

      人人事事,猶如水面群山,看起來沉重得不可動搖,手一打,即沒了。她打了自己的心一下。

      次日,演出結束,當?shù)卮箨犻L跑來通知,說接到老哥電話,要卡車把林欣送到他辦公室。

      辦公室里,熊貓牌收音機旁,擺著九管紅燈牌收音機,縣城買二百元,上海買一百八十元。老哥的愛好,是同時聽兩個頻道,比如時事評論碰上樣板戲,一樣激昂,搭配得天衣無縫。

      老哥聽說林欣織襪子,讓她給兩臺收音機各織一個毛線罩子,織好就給辦返城手續(xù)。他的巨變,令林欣提防,讓講原因。

      老哥發(fā)火,說讓走就走吧。林欣強硬,表示不講不回城。老哥泄氣,說他以前兵團的連長犯錯退伍,也落在這片地。連長各方面都技壓他一籌,將奪去他一切。

      “趁他沒來,我還能辦點事,讓你念我個好?!?/p>

      沮喪的老哥,氣質(zhì)很好。林欣一時想睡他,為下鄉(xiāng)生活結束作個紀念。但看到兩臺收音機,想想還是算了。

      老哥發(fā)現(xiàn)林欣突然紅了臉,兩眼柔光,就試著摸下她肩。見沒動靜,老哥黏糊上,前后身地摸。林欣默數(shù)十下,用母親臨走時教的探戈,將老哥踢癱在地上。

      探戈真能踢死人!林欣激動得全身透汗,真誠告誡他:“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請好下去?!?/p>

      回城后,等來藝術院校招生,母親拐了八道彎,聯(lián)系上京城一位文化宮教員、一位話劇團導演,為林欣作考前輔導。

      見人得送禮,母親拿出虎骨熊膽。林欣大叫:“這吃不死人?”母親說道具師傅值得信任,說好不是涂涂抹抹,能食用。

      家里實在沒錢,林欣強忍帶上。母親勸她別擔心,現(xiàn)今的人享不了高檔品,收了也是送別人?;⒐切苣憣⑾襁^年時的點心盒子般,你送我、我送他,保管七八年后還在流通,入不了人口。

      到京后,虎骨送給話劇團導演,導演抑制不住興奮,說他孩子還在鄉(xiāng)下,有東西走后門了。林欣舒口氣。

      熊膽送給文化宮教員,教員極內(nèi)行地用針挑一點,抿嘴里,半分鐘后回神,贊是真貨:“這份苦從舌頭尖鉆到后腦勺?!庇痔粢稽c,讓林欣也嘗。

      豬腸仿造的膽囊里是草藥,林欣任他將針送進唇。感恩道具師傅,對母親上心。

      許亮是深眼窩男生,林欣中意的類型,見面就喜歡,況且傳聞是條好漢。但見面便送尼龍褲,讓她覺得市儈。

      他第二次來,她看出上次不是他,他在學別人。原諒了他。

      與林欣的見面喜歡不同,許亮是臨死時才愛上她,說這一刻寶貴,之前不真。

      回城后,他在“青年沖鋒隊”當臨時工,鼓搗瀝青,翻新路面。重體力活兒,一月得五十元。沖鋒隊響應號召,對參加高考者開便利,放假兩月,照發(fā)工資。

      他想歇歇,報了名。

      口稱看上的是復旦大學新聞系,考電影學院為熱身,但明白因父親的身份,自己考不上任何大學,最好歸宿是送禮走后門,調(diào)到副食商店當采購員,雖然膩味了全國跑,不想再去任何地方。

      考電影學院,全因林欣,看上她名聲大。宣稱考試期間撬下她,架勢擺得猛,因為心里虛得慌。

      夢到鄉(xiāng)下日子,醒后會賴床,不愿起。他在鄉(xiāng)下敢打敢拼,活出威名,返城后覺得一切陌生,事事不順手,面對三角這一撥新起的孩子,甚至有些怯。

      英雄氣短了很久,拿她長氣。

      許亮重傷,花了四個小時方死,聽他交代心跡,林欣說:“多嘴。你是一眼就看上了我,記住這話,你再死。”

      許亮一身電影知識都傳給林欣,為避免答題重樣,搶她風采,他現(xiàn)場另想。

      比如初試試卷,名詞解釋之一,什么是現(xiàn)實主義。他寫,是一種落后的人生觀,將個人的一切不幸都歸咎于資本主義。百年前,巴爾扎克發(fā)明現(xiàn)實主義時,資本主義剛成事,過于顯眼,容易被當成萬惡之源。

      不該再拍現(xiàn)實主義的電影,因為我們這代人,已比巴爾扎克老練……

      聽他復述答案,林欣急臉,說,這種有標準答案的題,逞什么能?你過不了初試,我沒面子。那時她已穿了三天尼龍褲。

      提心吊膽,許亮初試通過,為慶祝,她第一次來到許亮家,講好過夜。

      許亮獨自一人,母親在父親第一次犯錯誤時離婚,回了原籍,父親在他下鄉(xiāng)時過世??催^他小學五年級幫父親刻的蠟紙,果然如他所說的一手好字,林欣增了層喜歡。

      許亮從黑市搞來一瓶水果罐頭、一塊巧克力,并不往她身邊來,吃飯一樣坐對面。她心里有數(shù)了,在鄉(xiāng)下,男生里的頭兒,很少交女友,男生們要靠他拿主意、帶頭做事,似乎有了女友便會辜負全體男生。

      她問,你是不是這樣?

      許亮說,不是,在男生里當頭兒,女生看著顯眼,容易選你,你不能占這優(yōu)勢,得擺出不好接近的樣子,給男生們讓道。如同好萊塢明星,做到頭牌,拍片得減量,機會分他人。

      但男生的頭兒沒有女友,不能沒經(jīng)過,否則男生們不服,認為你智力未開,思考問題不全面。

      林欣大笑:“你們這么想事?智商好低呀?!苯性S亮坐過來。許亮照辦,肩碰肩時,顫了下。明察秋毫,林欣稱許亮說謊,沒經(jīng)過女生。

      許亮變得嚴肅,說他從不騙人。林欣:“證明給我看。”

      許亮請林欣站起,抱上來。

      動作,是經(jīng)過的。

      林欣認可,兩人挪向里屋。

      褪內(nèi)衣時,林欣說許亮第一次去旅館找她,她就知道兩人有這么一天。她沒見過父親,小時候看電影,想找個形象做父親,都不滿意,直到1964年《英雄兒女》公映。此片講一位軍隊政委,在朝鮮戰(zhàn)場上找到離散多年的女兒。

      她也很想被找到,暗里將政委認作父親。政委是深眼窩,跟許亮一樣。

      想起她說過姥姥在青島租界學的跳舞,許亮問:“你喜歡深眼窩,因為姥爺是洋人?”

      她摸上床,舞獅般搖頭,說看清楚,她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混血兒特征,純粹是受電影感動。她姥爺是華人,1925年翻譯了一篇德國哲學家尼采的文章,翻譯完就拋棄了姥姥。

      許亮變色:“啊,我爺爺也在1925年翻譯尼采,拋棄了我爹、我奶奶。”

      林欣有不祥預感,低語:“別說了?!本o壓上來……摸到墻面,如溺水者抓住水草,許亮撐起身:“先對一遍家里情況!”

      林欣的姥姥沒記住姥爺本名,記住的名字是“弗雷德里克”,德語名,她對他的愛稱。

      許亮知道爺爺名字,但沒用。父親年少時去國立北平圖書館遍查1925年報紙,共搜出十五篇尼采譯文,那年代給報紙寫文流行用筆名。十五個筆名,跟爺爺本名無一點內(nèi)在聯(lián)系,判斷不出哪篇是。

      對不上名字,兩人再對口傳事跡。

      林欣所知的,是她母親僅知的。

      青春期的姥姥在洋人舞廳里,正氣凜然地跳探戈,招招往男方襠里踢,認為在示范女子防身術,直到遇上姥爺。

      姥爺告訴她,探戈最早是阿根廷妓院里妓女調(diào)戲客人的玩意兒。探戈的起源,是姥爺知識體系中的一星兒水花,他曾留學德國,大海般的見聞,征服姥姥。

      相處的三個月里,姥爺一直在翻譯尼采,說為批判民國政府,以此文為契機,將轉身政界。文章翻完,姥爺想法變了,說沒想到尼采是這么個人,似乎掌握真理。

      尼采出版的最后著作《權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不是完稿,以片段草稿和散碎筆記湊成,由他人編輯。姥爺卻在尼采自傳里發(fā)現(xiàn),他以副標題稱呼此作,說寫完了。為去歐洲尋找遺失的完稿,姥爺拋棄了姥姥。

      姥姥難過,不特別難過。通過姥爺,搞清楚男人,覺得人生好玩了,可以接觸下一個。姥姥還是沒搞清楚男人,不知自己會懷孕。

      姥爺是個來青島租房寫作的旅者,當?shù)責o朋友,沒說過家庭背景。姥姥不識字,生下母親后,如同報紙上找不到姥爺文章,也在人間找不到姥爺。

      許亮所知的,是他父親僅知的。

      爺爺十四歲去德國留學,二十九歲回國完婚,生下父親。他那一批留學生團體要轉身政界,爺爺隨他們?nèi)珖甲?,很少回家。父親對爺爺?shù)挠洃浻邢?,一次是教了幾句德語,一次是教了尺子打法,都是逗小孩性質(zhì)。

      爺爺失蹤在1925年,最后留跡,是報紙上發(fā)表一篇尼采譯文。奶奶買了那張報紙,打成紙漿,糊在屋頂。京城人家,每個冬天都糊一次屋頂。

      爺爺失蹤后,爺爺?shù)男值軅兎旨?,奶奶所得很少,惱火爺爺?shù)男值軅?,斷了來往,獨門獨戶地帶父親過活。

      父親勤練尺子打法、去學德語,奶奶厭惡,管不住。

      還到國立北平圖書館查1925年報紙,奶奶記不得爺爺筆名,也記不得那篇文章的題目和版面樣式。缺乏旁證,父親掃興而歸。

      林欣坐直:“我有線索。”

      姥爺追求姥姥時,聊過“超人”概念。同居后,姥爺翻譯尼采,給姥姥念過譯文,姥姥還有印象的僅一句,將尼采原文“這個時代的優(yōu)點,是沒有什么是真實的,什么都是允許的”,譯成“世界是汪淺水,你可以撥動它”。

      這句話具個人色彩。許亮雙眼放光:“憑它,就可以查出你姥爺和我爺爺是不是一人!”

      國立北平圖書館已改名為首都圖書館——到京后,為看外國電影史的書,林欣去過,在北海公園旁側,每日開辦的閱讀證有限,得早起排隊,能排到公園門口。

      電影學院復試在后天,明日得空。許亮:“不聊了,快睡吧?!?/p>

      林欣答應,緊壓上來。慌了許亮:“你干嗎?”林欣:“你讓睡的呀?!痹S亮說是睡覺,明日趕早去圖書館。

      林欣不快:“你我不可能有血緣關系,十五篇譯文——概率是十五分之一,不到百分之七,你怕什么?”

      許亮:“接近百分之七,這比例太大了。”要去外屋搭地鋪,被林欣按住,說,不用那么辛苦,兩人只要保持百分之七的身體不接觸就行。

      “我敢保證我保持,你不敢嗎?”

      許亮被話將住,沒出去。

      很難睡著。

      林欣想起今晚最早的話題——男生的頭兒不能有女友,但得經(jīng)過女人,讓許亮交代經(jīng)歷。許亮沒理,激怒了她:“你要惦記著查過圖書館后再睡我,咱倆不如現(xiàn)在睡,省得查出什么,都不痛快?!?/p>

      許亮撐墻坐起:“我說?!?/p>

      許亮當頭兒是在火車站打架之后,僅三年,之前在男生集體里地位低下。

      父親第二次犯錯,被定為“特嫌”,有特務嫌疑,證據(jù)不足。男生里有破落戶孩子、小業(yè)主孩子……都對許亮有優(yōu)越感,他想脫離集體,早點結婚。

      女知青沒人理他,眼前有農(nóng)村姑娘,已有目標,交往便利,是大隊長女兒。

      知青最初的安置費標準是一人四百元,分攤建集體宿舍、食堂、醫(yī)療等費用。因下鄉(xiāng)問題重重,六年后驟然提高,有的地區(qū)高達一人一千五百元,相當于副廳級干部年薪。許亮下鄉(xiāng)趕上這撥,以為待遇好,但村里來不及準備,知青宿舍沒建夠,大半要入住農(nóng)戶。

      許亮給分了出去,住大隊長家,便于受監(jiān)督。

      大隊長女兒愿意理他,問城里各類事,甚至舉動親熱,下田拍過他后背,吃飯?zhí)哌^他腿。哪知表白后激怒她,說,真不該給你好臉,讓你起壞心,跟你結婚,我爹就當不了大隊長啦。

      他道歉,說辜負了她的善待之恩。她緩和下來,問他有沒有讀過俄國文學《安娜·卡列尼娜》。驚了他:“你讀過?”

      曾下來一位文化干事,普及世界文學,說到此書。俄國貴族婦女找情夫,底線是不跟丈夫離婚,與丈夫、情夫同時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要視情夫如無物。不守底線,將遭貴族集體打壓。

      生命漫長,鄉(xiāng)下事少,他們村很久以前就活成俄國貴族,底線一樣。她勸許亮等等,她抓緊結婚,盡快找他。

      結婚對象,她爹已選好,是男知青的頭兒,一位京城官員的兒子。她爹告訴她,在古代就是落難王子呀。

      她總去知青宿舍送煮大棗、炒栗子,從不說話,放下便走,自信留下美好印象。一日她爹給消息,頭兒落單,在宿舍睡懶覺,沒出工。她捧盤地瓜干趕到,被堵墻上后游魚般逃脫,匯報她爹,事情成了……

      她告訴許亮,咱倆說話的時候,她爹正在提親。結婚、蜜月得費三月,她一拳捶在許亮胸口:“不讓你苦等?!睅нM林子,越走越暗。

      許亮止步:“不行!”她又拉上他手,拽出三十余步,天光亮起,現(xiàn)出片院子。

      院里站位少婦,許亮認識,知青們口中的“醬油女”,他們剛進村時見到的第一人。她一人經(jīng)營村口賣百貨的供銷合作社,運知青的卡車到來,她背靠店門,一眼一眼往車上瞄,惹得男知青哄叫。

      合作社里無百貨,只有一桶醬油,十斤的量,按厘米賣,三年賣不完。知青們安頓下來,醬油就丟了。她叫大隊長抓賊,大隊長說忍忍。

      是男知青的頭兒所為,他在城里時,為尋求刺激,偷過友誼商店——駐京外國人買東西的地方,保安嚴密,能進去,憑的是父親證件。

      以為鄉(xiāng)下遍地吃食,到了才知比城里少。醬油分給男女知青一人一口,都說過癮,這一口的營養(yǎng)等于一斤牛奶、一只燒雞、一條羊腿的總和。

      城里下來的男生,醬油女覺著新鮮,借找隊長女兒聊天,細看過許亮。她大隊長女兒兩歲,隊長女兒走后,許亮完成此生初次,熱血沸騰,代表全體知青向她道歉。

      問清是為偷醬油,她安慰他,說,我們沾了你們光,眼前糧荒,幸好你們來了,帶來安置款,隊長挪用買到糧食……

      離開醬油女,天已黑,許亮回隊長家吃飯,才知出了大事。下午,頭兒打了隊長。村里有三十名民兵,沒敢管。

      隊長向頭兒提親時,頭兒已查出知青宿舍沒蓋夠,不是準備不及,是安置款被挪用。一頓打。

      安置款含設立衛(wèi)生站,隊長沒辦,自釀苦果,顛拖拉機去了縣醫(yī)院。被告知一周自然好,沒有止痛片,給了安眠藥。

      回家后,隊長死人般睡去。

      下午,隊長女兒躲在醬油女家窗外偷瞧,比許亮還晚一步到家。她氣壞,摸隊長鑰匙,取出一枚民兵訓練的手榴彈,要去頭兒的宿舍,同歸于盡。

      許亮攔她,說你痛快了,你爹就當不成隊長啦。她還是要出這口氣,跑去村后一個廢棄養(yǎng)魚塘扔手榴彈,要聽聲響。

      不料是啞彈,只有砸進泥的聲。

      她氣瘋,按下午看會的睡了許亮,之后沖夜空大喊頭兒的名字,說你媳婦給特嫌分子糟蹋啦,終于出了這口氣。

      隊長發(fā)每位知青二兩芝麻醬、二兩香油,求頭兒別告發(fā)。頭兒答復,要早知鬧糧荒,我們一間房都可以不建。問,村里還有什么存貨?

      隊長表示徹底沒了。

      頭兒:“你有?!?/p>

      打光民兵庫存的子彈,平息了怒火。

      兩月后,頭兒得到參軍名額,走前指定續(xù)他的頭兒,說,你性格軟弱,大伙要跟你受苦啦。

      二頭兒發(fā)誓,一定強硬。

      年底,二頭兒從隊長手里折騰出錢,設立衛(wèi)生所,建夠宿舍。許亮從隊長家搬出,回到集體,還是沒人跟他說話。

      二頭兒能力突出,被上面看上,調(diào)去縣城,成為重點培養(yǎng)的青年干部。首月工資,花光買食品,回鄉(xiāng)看大伙。為威懾隊長,大伙還讓他兼任頭兒。

      他越調(diào)越遠,終于難再回來,指定了三頭兒,說,你愛沖動,別把大伙帶溝里。三頭兒拍胸脯,說會把大伙帶回城。

      高考停了八年,但大學仍時而開辦,由工農(nóng)兵團體推薦,直接上學。村里奇跡般分到個名額,隊長推薦女兒去,三頭兒帶五名知青到縣城,一人爬一根電線桿,要割電線。

      惹來調(diào)查,隊長受批評,大學名額給三頭兒,另五人安排去城里工廠。

      三頭兒沒有指定第四個頭兒,剩下知青是破落戶孩子、小業(yè)主孩子……不在“帶大伙回城”的范圍里,一塊兒爬電線桿的才是“大伙”,同等出身。

      三頭兒兌現(xiàn)了諾言。

      剩下的知青并不想回城,覺得回城也是低“大伙”一等,實在沒意思,或許在鄉(xiāng)下更能有作為。

      “大伙”走凈,隊長敢拿眼瞪人了,給知青分配重活。有知青累壞,像以前三個頭兒在時一樣,沒去隊部請假,自己歇了。隊長到宿舍,前所未有地開罵,知青火了,掄椅子趕他出去,被民兵制住,綁樹上。

      知青們收工回來,才解下他。次日,全體罷工。

      隊長帶民兵趕到,綁了領頭說話的幾人,推搡帶走。怕他們幾個挨打,眾知青尾隨,一路喊口號。

      不是關禁閉,是扔到該出工的田里。扔了人,隊長帶民兵撤走,眾知青愣在當場,沒多久,大部分人下田干活了。

      隊長女兒沒能上大學,嫁了人,是縣城郵局的柜臺辦理員,并未像她發(fā)誓說的會回來找許亮。如魚離水,離了村,她變了。

      醬油女在許亮之后,影影綽綽,似乎還跟別的知青好過,從沒撞上,不知都是誰。隊長跟知青們翻臉后,她跟許亮斷了往來。

      知青食堂的伙食變差,量也日少,終于吃不飽。知青們選出代表,找隊長理論。

      隊長答復:“你們小時候在城里吃大白兔奶糖,我第一個孩子餓死。你們的人數(shù),差不多是那年我們村死的數(shù)?!?/p>

      幾個代表:“我們小時候沒吃過大白兔奶糖,吃大白兔奶糖的早走了。有本事,整他們,別拿我們?nèi)鰵狻!?/p>

      “我當隊長,最大的理想,是把村里人口恢復成我大兒子活著的時候,得是這村的人口,不是拿你們湊數(shù)。我發(fā)過誓,不能再餓死一個村民。你們少吃一口,不行???”

      駁不出話。

      入冬后,一日伙食突變,咸菜里出現(xiàn)碎雞蛋。隊長來到食堂,說,放你們?nèi)齻€月假,陪爹媽整個冬天,過完年再回來。

      知青們激動鼓掌。之前過年不許回家,怕召回來費勁。以前特批過一二人,年后賴家里不走,派民兵進城,聯(lián)絡警局與街道辦事處,才弄回來。

      有知青冷靜,問,這三個月伙食怎么算,背糧食走還是發(fā)糧票?隊長說什么也沒有,這頓飯就是村里最后能給你們的東西。村里撐不住了,你們回家,便幫了村民。

      擺明要挪用他們的口糧,引發(fā)抗議。隊長:“行呀,那你們別回家了。跟我們一塊兒熬過這冬天?!?/p>

      頓時安靜。有人出頭,說請隊長回辦公室,容我們商量下,不會太久。

      商量的結果,大多選擇回家,說家里怎么也能擠出一碗飯。有四人選擇留下,三人是弟妹多,怕擠這一碗飯,令父母為難。許亮的父親一年前病逝,回去沒錢。

      他們作為代表,去通知隊長。隊長早知是這結果:“就剩你們啦?咱們再談談。”

      單談,談完一個走一個。一人耗半小時,許亮是最后一個,前面都同意回家。

      隊長滿臉倦容,見許亮進門,直接把三十七斤糧票、八元錢拍桌面:“你在我家里住過,自己人。跟前幾個,我還殺價。對你,我給全額?!?/p>

      許亮笑了。

      ……第一個人出來,向其他人交底,隊長愿拿出一個月標準,換他走三個月。此地知青月標準是三十七斤口糧、生活費八元,他侃成四十斤糧票、十元錢。有這個底,不是完全回家吃白食,就還是想看看父母。囑咐,你們別低了這數(shù)……

      許亮:“我們幾個通過氣啦?!?/p>

      被識破后,隊長變得大方,給許亮增為四十五斤糧票、十二塊錢,說,不比他們,你沒了家人,要撐不下去,可以早回來十天半月,在我家過年。

      竟感到溫暖,許亮跟隊長握手告別。

      十二塊錢,買三個月蜂窩煤已損失大半。之前的每月八元生活費攢不下來,其中五塊四角折算成糧食,說已進了食堂,到手兩塊六角,還不夠買日雜用品。

      在熱騰騰的屋里,想:難道要丟臉,找人借錢嗎?

      父親遺物里有件貂皮大衣,照著外國畫報做的,曾有一次公派留學機會,去民主德國深造德語,怕在當?shù)刭I不起。因犯錯誤,未能成行,大衣也就廢了,款式過于西方,穿不出門。

      在友誼商店門口,許亮候來個外國人,閃一眼貨,帶樹林細看。街上有治安巡邏隊,發(fā)現(xiàn)私自買賣,會抓走。

      之前去舊貨市場,是五元的價,被告知,這東西喊不起價,窮人買不起富人不會買——富人不買舊衣,要做新的。

      老外塞了四十元錢,奪過急走。許亮追上,問是不是掏錯錢,給多了。老外賊一般東張西望:“多的,你去喝杯咖啡,當我請的?!?/p>

      許亮說“好”。能喝到咖啡的地方,是老外們旅居的飯店。一般人進不去,門口查證件。

      答應了老外,不好不去。

      到飯店門口,說有個老外要他來喝咖啡。為候在友誼商店門口時,不惹治安巡邏隊注意,他穿著父親見領導的衣服,也像個領導。

      門衛(wèi)請進,說:“我見過您?!?/p>

      坐進大廳,喊服務員要咖啡,問了下價。

      一杯三十八元。

      許亮說容他想想。痛心地想到,經(jīng)歷了那么多,還這么實誠……

      道歉,說不要。

      他沒去找小學中學同學玩,他們一撥孩子,一半未下鄉(xiāng),進工廠當工人,生活差距大,玩不到一塊兒。

      小學六年級時,街面上亂,父親教了他尺子打法。憋在家練,漸漸渴望真打,戴口罩上街,三四天打場架。那年月,人人戾氣重,走路撞人、多罵兩句,便會動手。

      過年那晚,胡同里鞭炮聲響起,忽然想睡個女人。

      聽說一個小學女同學放蕩了。城外部隊大院里的孩子,進城打架、追女生。她在街上被攔住,問想不想看彩色電視。她連黑白電視都沒看過,去看,改了人生。

      他在胡同口見過她,坐在摩托車掛斗里疾馳而過。

      她爹媽在外地勞改,她一個人過。差一歲,未能下鄉(xiāng),每月去父親單位領十塊生活費,超過十塊算借款,有時不借。

      過年,應該她一個人。大院子弟家世好,爹給的好處足,為討好爹,過年都乖乖在家。敲門,果然她一人,在吃牛肉罐頭,已連吃三罐。

      許亮囑咐自己,別實誠,分析現(xiàn)實后再說話。經(jīng)過分析,直接說出自己所需。符合現(xiàn)實,也是她所需。次日,許亮掏三元錢留桌上:“算是請你吃頓飯館?!?/p>

      女同學收下,讓別再找她,跟她玩的那一撥人,撞上會打你。許亮答應,走到家,有些難過,覺得自己還是實誠,要是回應她“誰打我,我打誰”,或許她不是冷臉送出門,她和他的現(xiàn)實會不同……

      火車中轉站,過年后回鄉(xiāng)的知青們遭搶,許亮抽爐子火條追出。出門便挨一悶棍,似暖水澆頭,舒服極了。

      沖上來的人,缺乏立體感,那么的不真實。不需要視力判斷,猜著蒙著就能打上。似乎是打傷了領頭的,他們突然退卻,丟下知青東西。

      舍不得他們走,許亮追擊。

      迎上一人,像是二號人物:“哥們兒,你夠勇的呀。東西還了,再追,你不地道。我是敬你,不是怕你,打下去,對你沒好處?!?/p>

      一口京腔,不是本地人,也是知青。許亮一撥孩子,差了三五年,沒趕上城里盛行打群架的年月,那一撥孩子下鄉(xiāng)早,其中的打架老手,大隊干部管不住,自由離村,流竄滋事。

      沒經(jīng)過江湖對談,許亮應不出話。

      二號退開兩步,揚脖笑:“要還想打,咱們約明年?”

      這話能答,許亮說:“明年?!?/p>

      回到候車大廳,許亮成為村里知青的第四個頭兒。

      對歸來的知青,隊長備下白面大餅接風,四兩羊肉煮出三十斤湯,每人得一碗。以湯代酒,共同舉碗慶賀,隊長說咱們村大變樣,多了個人。

      本村知青和隊長的關系算好的,有的地區(qū)沖突激烈??偨Y經(jīng)驗,上面設立“民政助理”一職,派退伍軍人擔任,平衡兩者關系。

      隊長拒絕來人,這個冬天沒扛住。民政助理未能趕來食堂,他以前野地執(zhí)勤凍傷,養(yǎng)成喝白酒的習慣,正醉著。

      次日天沒亮,一間女生宿舍,突然亮燈,闖進一人,連掀十幾條被子,大吼:“懶蟲,為什么不出工?”幸好是冬天,女生們穿著秋衣秋褲。

      那人下令,到田頭集合。男女生全體到齊,不拿花名冊,空口點名。震撼人心,竟然把所有名字都背下來。

      隊長趕來,介紹是民政助理,恭敬地稱為“首長”,遭他怒斥:“什么首長?民助!”

      民助介紹自己,是一個既嚴厲又開明的人,有人給他提意見,是他最高興的事,請大家自由發(fā)言。有女生先提,說他掀女生被窩,不文明。

      民助:“在我眼里,你們就是一群孩子,不都穿著秋衣秋褲呢嗎?要是褲衩背心,我絕不掀!”說得真誠,贏得女生信任。

      有男生舉手,質(zhì)疑出工,天寒地凍,地里沒莊稼,出了工干嗎?往年這時候,都是在宿舍歇著,最多下午暖和時,拾柴、撿牛糞。

      民助:“心里有活兒的人,眼里全是活兒,比如……”放眼田地,說可以立一排靶子,練習開槍,問隊長,民兵庫存還有多少子彈?

      隊長匯報,子彈已讓返城的知青打光。

      想不出該干什么,民助宣布出工結束,明早照樣點名。

      晚上入睡前,有女生問同屋,為防止明早民助再掀被窩,要不要只穿褲衩背心?大家哄笑:“別傻啦。”

      宿舍人多,不鎖門,為半夜上廁所方便。次日晨,又一間女生宿舍被子被掀,民助猶如天神降臨,大叫“懶蟲”,喝令出工。

      有一女生罵流氓,叫女生們別下床。民助憋紅臉,說他所做的一切是為讓你們成才,要有一點邪心,老天讓他磕死。全力沖刺,腦門磕在室內(nèi)柱子上。

      整屋顫了下。

      民助沒事,怒吼:“天地良心,看清楚!”深受震撼,女生們都下了床。

      男生開會,總結民助行為規(guī)律,闖女生宿舍按順序,明早該是第三間。后半夜,許亮去了女生宿舍。

      隊長曾說,民助當過偵察兵,偷襲敵方哨兵的訓練,是一招斃命的標準——許亮要一人打,沒帶幫手。解釋打架全憑心理,見咱們?nèi)硕?,民助會拼命,反而不好打。男生們擔心,但還是聽他話,沒跟來。

      女生們都穿衣縮在床里,和許亮彼此看不著。聽著她們的呼吸聲,想起小學五年級,父親跟他談起人類亙古的天然疑問——我們是什么?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尼采的答案是:“沒有來去,我們本身就是來源和歸宿,沒有開始與結束,沒有支出與消耗,沒有增長與收入。沒有造物主,沒有創(chuàng)造物,因為一切只是我們?!?/p>

      父親講解,尼采發(fā)現(xiàn)天地間普遍存在的斗爭現(xiàn)象,是人的幻覺。并沒有斗爭,像輪子的前面轉到后面、后面又轉到前面,一切未變。

      因為人的局限,看到斗爭與成果,其實沒有創(chuàng)造和新生,好像大海只是大海,不會因為種種波浪而變成別的。

      不變的真相,尼采稱為權力意志。一切都是權力意志,人也是,猶如牙痛痛全身,每個人既是權力意志的局部,又是權力意志的全部。

      父親說:“我是,你也是?!?/p>

      告訴小學五年級的許亮,因為尼采說他四十四歲書寫的“權力意志”,在十二歲已知道。父親:“你也該知道?!?/p>

      父親犯的第一次錯誤,是給領導提意見;犯的第二次錯誤,是交代不清爺爺去向。父親的同事關系差,犯錯后,多人打過他。

      調(diào)到理發(fā)館給人剃頭,他對每個人都笑臉迎送,應該還相信“我是,你也是”。

      許亮落淚,停止回想。門外有腳步,輕如野貓。

      覺得來的是自己……許亮扔了短棍。

      一股風掠過,深入屋內(nèi)。暗贊不愧受過偵察訓練, 許亮躥起, 空手撲向風去的方向……黑暗里的響動止住后,一女生下床開燈。

      沒了許亮,民助流鼻血,暈地上。

      大伙在田頭等到天亮,隊長趕到,說不點名了,民助喝醉。

      次日,女生平安起床。田頭白等,民助又沒來。

      火車中轉站打架事件傳到村里,民助斷定,打他的是許亮。去三百里外向另一位民政助理求教經(jīng)驗,歸來后要隊長配合,調(diào)用民兵,揪出幾名看著懦弱的男女生,分別關押,交代許亮私下言論。有不良言論,即嚴肅處理……

      隊長勸:“這套不時興了。您再去問問您問的人,他教給您的,他敢用嗎?”

      平安無事又到冬季,有民助在,隊長讓知青留下過冬,講好年前放十天假回家,每人發(fā)八斤糧票、五元錢。

      沒忘了跟火車中轉站搶劫者的約架,閑待著的冬季,許亮訓練男知青打架,用的是小臂長的短棍。

      火車站搶劫者用的是齊胸高的長棍。第一次教,有人質(zhì)疑,短的怎么能打過長的?許亮還沒說話,民助先說了。沒人察覺他從哪里出來,都嚇一跳。

      民助:“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英國士兵強烈要求縮短軍用匕首長度,因為跟德軍戰(zhàn)壕里肉搏時吃虧,短的方便,長的周轉不開!”

      許亮示范近身的步法,越過長棍前段,擊向持長棍男生咽喉,短棍停住時,男生驚叫一聲。民助怒吼:“叫一聲就完啦?你得作反應呀!這樣才能刺激練習者大腦,起到訓練效果!”換下那人,持長棍,讓許亮進擊。

      估計要借機報復,等自己一動,便用長棍真打。許亮加速,短棍停住時,民助狠摔在地,渾身抽搐,捂著咽喉滾來滾去。

      瞬間誤判,以為真打上他。

      民助騰身而起,沖一眾男生大叫:“看清楚,得這樣!”拍拍土,走了。

      臨近過年,許亮帶一眾男生四處尋打架,人選是縣城流氓、鄉(xiāng)下二流子、別村知青里的橫人。每次打完,回來都開會總結經(jīng)驗,民助會來聽,悄悄進屋,等發(fā)現(xiàn)他時已坐很久,聽得入神,會插話:“對啦!能打,是打出來的?!?/p>

      大伙學許亮,視他如無物。他有自覺,不是總插話。

      打得聲名鵲起,許亮被隊長叫到家里:“聽說你們今年在火車站還要打一場?民助這么干擾你們,會耽誤大事,要不你再打他一次?”

      許亮:“是他干擾了你吧?”

      隊長的辦公室,堵滿民助各種東西,中央的大辦公桌成了民助的,門口設一張小辦公桌,成為隊長的,有人推門進,門都會打上隊長的椅背。

      民助插手隊部各項工作,隊長快頂不住?!八慌履恪K@人,不打不老實。”

      許亮:“其實我教打架時,他來是幫我,給男生們當練習靶子,每次都真摔自己。只是我不理他,他也不好跟我說話……我沒理由打他。”

      過完年返鄉(xiāng),在火車中轉站,去年說過話的二號人物一人進了大廳。不能打的男生守著行李和女生,許亮帶能打的男生迎上。

      二號笑臉打招呼:“咱們?nèi)ネ忸^?!?/p>

      許亮:“不是調(diào)虎離山?”

      “絕不是!”

      廣場上站著團人,個個持長棍。二號點許亮這方人頭,撤下己方幾個,以數(shù)量相等。許亮:“行,你夠意思?!?/p>

      二號:“也就是沖你。咱們講好,不戳眼不擊襠?!痹S亮答應。二號:“答應了,打急了做不到怎么辦?你讓你的人喊十五遍,加深印象?!?/p>

      許亮:“光我們喊,太傻了。你的人也一塊兒喊?!?/p>

      二號:“我的人沒問題……行!陪你們啦。”

      雙方齊喊。喊到最后,都喊笑了。

      二號:“行了行了。趕緊打吧,要不咱們就該一塊兒喝酒去啦……等等!打群架最基本的規(guī)矩,你們聽過嗎?”

      一、永遠一對一,打倒對手,不能去幫自己人二打一,可以替換下自己人,還是一對一;二、永遠面對面,不打人背面;三、永遠不打倒下的,容人站直了再打。

      許亮:“也得喊十五遍?”

      二號看出他煩了:“別喊啦,打吧。”

      長棍果然打不過短棒,搶劫一方迅速倒下六人,兩人是許亮打的。二號喊停,許亮幫忙喊,止住眾人。

      二號上前,摟許亮肩膀。知道是要講秘密話,許亮任他摟,隨著走出廣場。

      說去年場面亂,一號人物怎么給許亮打倒的,他們沒注意,一號也記不起。群架打到最后,講究的是兩主帥單挑。廣場邊上有個防備蘇聯(lián)飛機轟炸而修的防空洞,一號撬了門,在里面等許亮。

      主帥打,要回避各自手下,得打得高級。問:“黑著打,你行嗎?不行,就說?!?/p>

      “行?!?/p>

      廣場上來了治安員。車站無警察設置,有幾位五十余歲的治安員,戴紅袖箍,遇上事不管,事過了出來晃晃。二號回去,叫自己的人散了。

      走到防空洞洞口,許亮笑自己又犯實誠。伸手不見五指,誰知道藏著多少人,要是有刀等著,就死在這兒了……二十多米外的路面,躺著把鐮刀,不知哪個趕火車的農(nóng)民遺落。

      許亮拾了,沖下防空洞。

      立刻被手電照臉,晃得睜不開眼。一號怒吼:“停!停!你手里拿什么呢?”許亮解釋,防備他用匕首。

      一號:“我用匕首?屁呀!”主帥對決,不能用家伙,空手打。叫許亮上去扔鐮刀,再往下沖一次。

      許亮上去,覺得一號人還行,值得好好打。

      出來時,許亮腦后破道口,淌著血……伸手不見五指的防空洞,一號貼墻邊,待許亮沖過,背后偷襲,砸下手電筒。裝三節(jié)大電池的長把電筒,能把石頭砸出火星的電鍍黃銅外殼,可對付匕首。

      砸上較硬的枕骨,如打到腦勺脖梗,許亮必暈倒。

      二號等在防空洞外,見許亮一人上來,左手捂腦后,右手拎銅殼手電筒。二號搶著不讓他說話,叫左右人都下去接一號。人走凈,二號問:“怎么,他用家伙?”遞煙點火,“留口德,跟誰也別說?!?/p>

      一號暈在下面。許亮臉色難看:“他不地道,以后你當頭兒。”

      二號做個鬼臉:“嘿,您給我們安排啦?您誰呀?”

      許亮被逗笑:“行,東西歸我?!绷嗍蛛娡不卮髲d。

      二號背后喊:“頭兒的東西你帶走,顯得我們輸了,明年就還得打。留下它,咱倆喝頓酒,明年你們來,我們當看不見?!?/p>

      許亮回復:“明年,打?!?/p>

      回到村,手電被民助瞅見,認定不是上海生產(chǎn),是二戰(zhàn)時美軍海軍陸戰(zhàn)隊的防水手電,東亞戰(zhàn)區(qū)遺留物,示范拿水沖,果然燈泡的玻璃罩不漏水。

      許亮:“你喜歡你拿走?!?/p>

      民助不拿舍不得,拿了欠人情,猶豫再三還是拿了,說:“你打我的事,算了?!?/p>

      新一年,走了好多知青,同動員下鄉(xiāng)一樣,動員他們返城。沒城里工作單位接收,衛(wèi)生站開病歷,證明不適合農(nóng)村勞動,也能走。隊長高興壞了,做許亮思想工作:“你也辦個病退?”

      許亮瞪眼:“我沒??!”

      隊長埋怨他瞎斗氣,別等著政策又變,想回了又回不去。許亮:“我們這撥人下鄉(xiāng)前都發(fā)過誓,扎根農(nóng)村、永不回城。他們走,我不走??偟糜幸粌蓚€守誓的吧?要不然后世會瞧不起我們?!?/p>

      隊長語塞,贊聲對。隔兩天隊長又找來:“讓你走你不走,現(xiàn)在走不了了吧!”民助接管衛(wèi)生站,嚴格把關,杜絕偽造病歷。

      女生走了大半,有間房僅剩兩人,喊話能喊出回聲。她倆夜里害怕,均去別的屋。一位女生約許亮來這空屋,到了便往懷里撲,說喜歡他很久。

      許亮推開,說自己是頭兒,要保護女生,決不動女生?!澳阌錾鲜裁词铝税桑磕阏f,我一定幫?!?/p>

      她是漂亮女生,父母千辛萬苦找關系,終于城里有單位愿接收,當清潔工。她想象自己穿法國風衣一樣的長袍工作服,戴手術醫(yī)生一般的雪白頭罩、口罩,迎著朝霞掃馬路,渾身都是暖紅的光……民助不批,說在村里也可以掃街。

      她決定睡民助,又覺得自己虧,所以想睡民助前先睡許亮。

      作為頭兒,要公平謹慎。許亮詢問,是民助直接向她提的?女生說沒提,她聽過些其他地方的傳聞,認為得這么辦。許亮:“他有過暗示?”女生:“扣著不辦,不就是最大的暗示?”

      許亮想想:“好,我打他?!?/p>

      去時,沒帶合手的短棒,選了長棍,看著傷害性大,民助有理由逃。

      沖進辦公室,砸了暖壺。沒讓許亮失望,民助受過的偵察訓練真實有效,跳窗而出。許亮半個村追他,追不上,隊長帶民兵趕來勸架,更追不上。

      民助畢竟歲數(shù)大一輪,終于跑累,坐地上。許亮蹲下:“你該打。誰讓你起色膽?”問清是不批清潔工調(diào)動的事,民助喊冤,說不是色膽,是理想。

      民助的青春,體格受訓練,精神亦受訓練,他自認是一個追求公平公正、精神純潔的人。知青下鄉(xiāng),體察民情,帶來城里觀念,怎么想都是雙贏的大好事……哪承想,給辦成這樣?返城更顯惡相,種種托關系走后門、扯謊作偽證,他看不慣,只想自己手底下干凈。

      同樣是掃街,為什么不能掃農(nóng)村的街?

      民助心里過不去這道坎,最終向許亮妥協(xié):“除非病退,達到醫(yī)學標準?!?/p>

      傳說南方知青往靜脈里打羊奶,能發(fā)燒十天,出現(xiàn)肝病特征。不放心羊奶,許亮想到隊長女兒,她剛生小孩。顛一小時拖拉機,到縣城尋她,憑舊交情,裝回瓶人奶。

      當清潔工的女生打下后,當即面色紅潤,就是不發(fā)燒。試驗失敗,許亮檢討,想多了,羊奶有羊奶的道理。

      村里的羊不出奶,許亮奔波三十里,找到一只出奶的羊。連續(xù)打五天,女生眼光亮得能電人,頭發(fā)變得黑旺,一夜能長出三厘米……還是不發(fā)燒。

      許亮建議:“要不你晚上蹬開被子,用最土的辦法,凍出???”

      女生照辦,連凍三夜,仍不發(fā)燒。許亮分析,是羊奶打的,太有營養(yǎng)。女生發(fā)狠,井水澆自己,澆過九桶,終于發(fā)燒。去衛(wèi)生站診斷前,回屋擦干,冷得受不了,往被窩里捂了會兒,涌出身汗……退了燒。

      她快瘋了,衛(wèi)生站開出證明:“疑似精神異常,已不適合農(nóng)業(yè)勞動,建議退休治療。”

      女生臨走前,為感恩,掃了村里街面。

      民助坐路口抽煙,遠望她掃地。許亮撞見,在他旁蹲下。夕陽將女生照得全身暖紅,震撼靈魂的美。民助慨嘆:“日后我娶媳婦,也往她血管里打羊奶?!?/p>

      第三次過年返鄉(xiāng),許亮一行的知青僅剩九人,五男四女?;疖囍修D站,二號獨自一人進大廳,說不用打了,讓許亮交五元錢,表示認輸。

      “五元錢,是個面子,不真要你們,中轉站等車要四小時,我請你們喝頓酒、給你們旅館開房休息,五塊錢還是你們吃了用了。”

      許亮搖頭。

      二號:“行。你掏一塊錢,不夠的我補,名義上是你請客?!痹S亮:“沒這頓酒。你干的事,我看不上。跟你坐一桌喝酒,我成什么啦?”

      二號笑:“別犯橫,你們剩這么點人,怎么也能把你們打了、搶了?!痹S亮點頭:“你們肯定行,但我再不濟,也能要下你們兩三條人命?!?/p>

      “張口論人命!沒勁,沒勁!你這人交不到朋友。”二號走了。

      回到村,發(fā)現(xiàn)知青宿舍里住進村民,知青食堂里沒了廚師。許亮拎長棍去隊部,碰見民助在院里打開水。民助見了棍子沒跑,說民政助理的編制取消,他落戶當?shù)?,成為一名大隊干部,和隊長的關系逆轉。

      隊長坐回中央大辦公桌,民助搬去別屋,與六人共處。許亮進門:“您什么意思,要逼我們走呀?”隊長倒茶沏水,不答話。

      許亮講,剩下的九人,家庭條件不好,回城活不下去,都還有建設農(nóng)村的理想。隊長遞煙:“你們再想想,空幾天?!?/p>

      安置在村后山里一所沒了塑像的土地廟,給了粗糧咸菜,讓自己做飯。

      吃了五天,決定走了。

      一女生找一男生商量,回了城,大家都困難,就別來往了,瞅你順眼,不如好一次,給下鄉(xiāng)留個紀念。

      男生贊同,兩人分別請男生女生給兩人空出時間。大伙聽了,覺得主意好,也找各自順眼的談。很難一一順眼,后來談開,不如聽天由命,天黑后女生們先進屋,男生們后進去,黑暗里碰上誰便是誰。

      怕最初出主意的女生為難,她畢竟有中意的男生。她表示沒事,她中意的是許亮,不敢跟許亮說,怕碰一鼻子灰,才選了那男生。現(xiàn)在的主意好,比她想的高明。

      這番商量回避許亮,五名男生、四名女生,多出來的一人是許亮,估計他要保持頭兒的風范,鐵定不參與。男生選出一人,拿二角錢的鋼花牌香煙給許亮,請他認可。

      拿著這盒煙,許亮下山去找民助喝酒,覺得他會歡迎。下山后,又不想進村了,繞著村走,想起尼采十二歲的覺悟。

      父親說,同樣是小學五年級,你想的是怎么得老師表揚,尼采想的是世界起源。

      世上的一切原本沒有,只有孤零零的知覺,像是沒有夢境的睡眠。如同夢境的發(fā)生,知覺開始思考。海水借助反向運動才能產(chǎn)生波浪,思考需要對立面,否則無法運行,孤零零的知覺開始思考的同時創(chuàng)造出世界。

      世界是個想法,以反向運動才能存在。我們的頭腦跟它一致,所以人天生痛苦,攻擊自身方能延續(xù)。

      十二歲的尼采感受世界的反作用力,活到四十四歲,否定了世界,認為它沒想好。尼采將孤零零的知覺,命名為“權力意志”,寫書《重估一切價值》,告訴世人改變世界的方法:回到權力意志,重新想。

      尼采寫完書稿,決定自己做,將書稿扔到一輛過路的農(nóng)家馬車上,任它丟失。

      改變世界的企圖,引發(fā)人類思維和現(xiàn)有世界的反擊,尼采躲不過,因為人類思維就在他頭腦中,他的頭腦被破壞。他以最后的理智,追上那輛馬車,要從草料堆里揀出書稿,隨便扔給什么人。

      追上馬車時,他已忘記自己要干嗎,忘記了那本書,只剩下悲傷,他抱住馬脖子,哭了?,F(xiàn)有世界將他在精神病院中拖了十年,但他還是回歸到權力意志,他死的那一天,世界開始改變。

      他成了權力意志本身,可以改掉所有,但他想起那部丟掉的書稿,結果新世界成了那部書稿,它的一字一句變?yōu)楝F(xiàn)實。書稿含著對舊世界的批判,在新世界里,舊世界加倍呈現(xiàn)。

      父親:“眼前發(fā)生的事,當是看書了。”

      小學六年級,父親又犯錯誤,被單位同事打,帶著許亮由樓房搬去胡同,成為一名理發(fā)師傅。

      十三歲的許亮問:“尼采把世界改壞了?”父親回答:“等著書的后半部吧,那時人們將獲得徹底的覺悟。尼采是權力意志,我們每個人也都是權力意志,大家重新想,便改變了世界。”

      繞村子三圈后,許亮入村,敲開民助屋,果然受歡迎。酒勁上頭后,許亮問民助:“你怎么能記住我們所有人的名?”民助:“唬住你們了吧?之前,我背了快二十天。你們走后,我每天早晨都會溫習,等你們回來,再點你們名。”

      許亮:“不會再回來了?!?/p>

      民助:“三十年或四十年,你們老了,一定想回來看看,那時聽到我點名,你們會哭的?!?/p>

      許亮:“你就那么喜歡把我們搞哭嗎?”

      次日,許亮等九人辦理病退手續(xù),回了城。

      許亮講下鄉(xiāng)經(jīng)歷,林欣聽到一半睡著了,許亮獨自將事想完。想完,再也睡不下,天亮前迷糊了二十分鐘。林欣醒后,讓許亮別急著起,要給他一個笑,看過不后悔。她眼有些腫,但笑得很美。

      首都圖書館大門左側,還保留著舊日招牌“國立北平圖書館”。排隊一小時,進館后被告知,臨時閱覽證看不了三十年前的報紙,得持單位介紹信。

      許亮所屬的“青年沖鋒隊”是臨時組織,圖書館不認。林欣去找文化宮教員,下午三點才回。教員和話劇團導演辦不成,想起兩名跟她搭訕過的北京本地考生,都有職業(yè),一位在藥房一位在房管所,憑他倆熱情,不會不管,最終是藥房開出介紹信。

      遭報刊閱覽室拒絕,認為不屬于相關部門,無權查閱。訊問什么是相關部門?得到回答后,死了心。

      等候林欣時,許亮待在普通閱覽室,未尋到尼采的書,看了本小說。他繼續(xù)看小說,林欣尋本電影書,直到閉館。

      兩人回許亮家,情侶般低頭并肩走,許亮忽然說,你回旅館吧,明日復試,得靜靜心。林欣抬頭看許亮,許亮板著臉,看不出什么。林欣掃視街面,沒看出什么,說聲“小心”,快步去公共汽車站。

      許亮暗贊是個適合帶一輩子的女人,能經(jīng)事。他岔開走,拐過街停下,騎上來兩輛自行車,都穿嶄新軍大衣、戴牛毛大帽,領頭的是火車中轉站搶劫的二號,滿面笑容地搭話:“剛才那姐們兒挺漂亮呀?!?/p>

      許亮:“這話沒意思,你什么事吧?”

      二號:“你這人交不上朋友?!?/p>

      二號也病退回京,發(fā)現(xiàn)京城起來新一撥孩子,把控街面、壟斷從部隊大院子弟手里流出的物資,沒二號一撥人玩的份。

      二號也是知青,大隊干部管不住,外出搶劫,是想活得舒服些,打人輕傷即收手,多是恐嚇。許亮是他唯一碰上的硬茬。二號:“你是亡命徒,我比你良善。承認吧?”

      許亮不承認:“你是欺負人,我是反抗?!倍枺骸昂?!你有理。但咱倆屬于一撥人,都是知青,承認吧?”

      許亮承認。

      二號說,東城有條胡同,是去商場的近道,住著下一撥有名的幾個狠孩子,穿好點進去會挨劫。二號要平了這條胡同:“打下這場架,知青和下?lián)芎⒆泳驼介_戰(zhàn)了。為知青一代人,你得上。”

      許亮拒絕,說正考大學,沒法摻和。

      二號勸,你是知青里有名的勇者,開戰(zhàn)后,我不找你,你的所有關系都會拉你入局,你不參加,臉上掛不住,根本沒法考大學。如果你打了開局,我就能攔著別人不煩你,說你已為集體出過力。

      抽過半支煙,許亮答應。

      為彰顯上一撥人的風范,開局得打漂亮,二號設計要以少勝多,僅他和許亮兩人進。這是條長胡同,事先摸過底,胡同里的打架狠手有五個,拉陣勢能出來二十多。

      二號讓同行的人將軍大衣、牛毛大帽換給許亮,大衣里掖著根楓木的短壘球棒。二號說,打完再吃飯,怕吃飽了,反應遲鈍。讓同行人將自行車讓給許亮,這就要去。

      那人說,還是一塊兒去,他到時候守著自行車,萬一對方兇,你倆跑出來,開鎖耽誤時間。二號同意,讓他騎車帶許亮。

      許亮慶幸,他不會騎自行車,要露了餡,作為個勇者太丟人。父親有過一輛,第二次犯錯誤,被個單位同事的孩子搶走,沒敢攔。后悔在鄉(xiāng)下,沒拿隊長的自行車練……

      臨近那條胡同的公共廁所,兩人下車清了小便,走入胡同口。到第二個路燈,斜道里出來一孩子,持柄刺刀,隔空向二號、許亮脖子位置劃,讓留下軍大衣、牛毛大帽。

      二號:“攢錢好久才買的,不容易?!?/p>

      孩子狠臉:“攮你一下,你更費錢?!?/p>

      二號往后縮。認為他是 蛋,孩子追上抽耳光,沒打準,打在許亮肩上。距離正好,許亮掌擊孩子咽喉,孩子當即癱了。

      二號將刺刀扔上房,摘下孩子嶄新的綠軍帽,在孩子眼前晃晃,表示是自己得的戰(zhàn)利品,扔他前面地上:“給我守著,回來取?!睋渖弦荒_,踢得孩子肉蟲般扭,和許亮繼續(xù)前行。

      又過兩盞路燈,出來倆孩子,持齊胸長棍、三棱刮刀,笑著說:“你倆行呀!”二號:“是上一位太弱。這胡同看起來都是人,你倆瞅著也沒樣!”軍大衣里抄出壘球棒,照面便打上持三棱刮刀的鼻梁,肋下補一棍,令其起不來。

      持長棍的被許亮壘球棒掄上腰,跪墻邊,疼得哇哇哭。三棱刮刀和長棍扔上房,二號扯下倆孩子的牛皮腰帶、羊皮手套當戰(zhàn)利品,扔地上,讓他倆守著。

      胡同深處,躥出一端飯碗的孩子,看一眼,又躥沒了。

      二號和許亮前行,第三撥孩子出來,獨個人,拎兩把菜刀,卸下商店標準的短柄,換上長木把。遭二號批評:“你們這叫什么胡同,沒一個行家呀?動不動就上刀,犯了刑法你擔得起嗎?”解釋刀是搶劫嚇唬普通人用的,行家不拿刀,讓換上棍子再打。

      拎菜刀的孩子:“您二位是知青吧?太土啦!城里早這么干架了,打不起,摘下帽子大衣,我饒了你們老哥倆?!痹捰兄媳本┑亩簞?。

      二號抿嘴樂,向許亮挑眼:“這位看著勇,你上吧?!?/p>

      許亮掄開壘球棒,連環(huán)擊腕,打掉菜刀,再一下捅胃,打得那孩子跪地嘔吐。菜刀扔上房,二號踢孩子的翻毛皮鞋,吩咐脫下來擺面前,等他回來取。

      又走過一根電桿子,不見再出來人。許亮:“見好就收?”二號認可,兩人往回走,揀戰(zhàn)利品。背后起了響動,是剛才端碗出來瞅一眼的孩子,帶十余人,前排幾個胸前掛書包。

      想起三角的手下,許亮提醒二號:“別是擼子?!?/p>

      擼子,自制火槍,火藥配鐵砂。開火后再裝膛費勁,擼子出場,都是好幾支,一人開一槍,形成連擊。擼子在摸底的信息外,二號臉有些白:“城里這樣啦?”

      剛才端碗的孩子走近,看來是領頭的,說,沖著你倆戰(zhàn)績,不要大衣,留下帽子。二號笑:“留下什么,我都沒法混了。不信你敢開火?!蹦呛⒆有?,手很快,沖路燈桿子開火,騰起三米見方的煙。

      像爆米花的爆鍋聲,許亮脊椎有震感。

      二號鼓掌:“夠嚇人的!爺爺在鄉(xiāng)下玩的是沖鋒槍,你們這算什么玩意兒?”

      同樣的話,許亮跟三角說過,知青不多的自豪。

      領頭孩子身旁的人亮出支擼子,后面的也手插書包,隨時要掏。二號向許亮歪頭:“亡命徒,你什么意思?”

      許亮大吼:“沖我開火!”躥上去。

      畢竟不敢往身上開,響一聲,打腳面。沒打上,許亮扎進人堆,二號跟上,兩人壘球棒一頓猛掄。孩子們癱倒大半,跑走幾個。

      擼子共兩支。別的書包里是搟面杖、磚頭,湊陣勢。領頭孩子暈地上,二號踢醒他,晃手里擼子:“我收了啊?!蹦呛⒆印鞍Α币宦?。

      二號:“什么話!你作為領頭的,打完架,得給句像樣的詞!”那孩子問得什么詞,二號教他:“在你那兒放兩天,我準取回來?!?/p>

      孩子照著說了,二號贊“這才對”,和許亮出胡同。

      二號的藏身處,在某公園的水電班,帶許亮在那兒涮羊肉喝白酒到夜里十二點,許亮告辭,說怎么也得走了,明兒一早考試。二號讓他騎走輛自行車,很快糾正,說“你喝多了,別道上跌著”,讓手下騎車帶他。

      許亮明白,是要摸底他住哪兒。無所謂,早晚能摸出來。慶幸,又掩過一次不會騎自行車的難堪。送到家,手下遞車鑰匙,講二號吩咐這輛車給他。

      入家,開燈便瞄見床上有人,驚得酒醒。

      是林欣,外衣外褲地坐床上。

      林欣擔心他,旅館里洗漱完,準備睡了,還是尋來。許亮急眼,說睡眠不足,明天你考不好。好像她天生該在這屋里,又說幾句,想起她沒鑰匙,問怎么進的?

      林欣說小時候就會,她媽酗酒,總丟家鑰匙,進不去家門,摘鄰居家花盆里的鐵絲,往鑰匙孔捅,開始能把鎖捅廢,后來能捅開。手熟后,她媽教了她。

      林欣笑,說,滿打滿算還能躺四小時,就別搞什么搭地鋪的戲了,照舊昨日吧。許亮確實乏了,認可,挨上她身子即睡著。

      次日六點起床,煮了粥,七點出門。用上二號送的自行車,林欣騎車帶許亮去考場,許亮贊她什么都會,肯定能考上。林欣:“我只想你考上?!?/p>

      電影學院北京考區(qū)接納六千多考生,教室不夠當考場,導演系復試考影片分析,借師范大學階梯教室放電影。上午放映,中午封閉在教室吃飯,下午筆答。

      放的是1964年公映的《英雄兒女》,之后大部分電影被禁,它全面正確,十四年來反復放映。第一個畫面出現(xiàn),黑暗中多人發(fā)出“唉”的一聲,原以為在電影專業(yè)院校能看到新片。

      下午,第一位交卷的是田壯壯,第二位交卷的是許亮,出教室后等林欣,坐籃球架底下曬太陽。

      林欣隨大批人出來,望見許亮,往操場來,卻慢下步,前面一人先她到籃球架。是三角,搭話:“電影放到王成喊‘向我開炮,我都樂了,你昨晚就這樣吧?”

      昨晚許亮向擼子撲去,喊“沖我開火”,《英雄兒女》里的戰(zhàn)斗英雄王成,獨守山頭陣地,美國兵涌上,他拿報話機通知指揮部向他開炮,中方炮火炸平山頭……

      許亮:“怎么,那條胡同是你的?”三角否認,講那胡同的孩子太土,跟他差著好幾檔,詢問許亮怎么寫的答卷。

      許亮:“這片子,你也看過幾十遍了吧?五遍之后,你還看什么?”三角歪臉笑,說是群眾共識,看女主角王芳跳朝鮮舞拋出的四個媚眼,一百零七分鐘的整片只等這幾秒。

      許亮:“你這么寫了?”

      三角:“哪敢寫?成流氓了……你這么寫的?”許亮點頭,說以此論證,女性之美是大眾電影的基本要素。

      三角表示佩服,坐下,要長聊的樣子。

      許亮起身,借從褲兜掏煙,向遠處林欣使眼色,示意她先走。林欣似多年夫妻般的明白,騎車去了。許亮坐下,遞煙三角:“你覺得王成和王芳正常嗎?”

      前前后后有行軍隊伍的情況下,王芳緊挨王成坐草地上,習慣性地摟臂搭腿,句句撒嬌。劇情交代,王芳是王成父親領養(yǎng)的孩子,領養(yǎng)時王芳小,不記事,王成大孩子了,肯定記得她不是親妹妹……

      驚了三角:“你是說,兩人是情侶!王成犧牲,王芳不再跳朝鮮舞,難怪呀!”

      許亮:“怪事不是這一樁,片中的男男女女,見面就擁抱,說話時摸肩撫背,完全沒有男女、輩分、官級的距離,除了不親臉,簡直是伙美國人?!?/p>

      三角:“呀!這股親密勁,我小時候看還覺得挺好,人跟人就該這么熱乎。你說毛了我,咱們真不這樣?!?/p>

      許亮:“王成和王芳還是兄妹,不過不是中式的,是美式?!?/p>

      三角跳起:“你是說這電影表面抗美,暗里推廣美式生活?導演狼子野心,該禁了這片!”

      許亮說他不這么想,導演是歸國華僑,出生在美國匹茲堡,指導演員,肯定按自己的生活習慣來,否則會覺得不舒服。

      三角:“演員都是土生土長,不覺得別扭?沒人反抗嗎?”許亮分析,片中最大明星——演政委一角的田方,西方戲劇出身,演慣了外國人。他覺得合適,導演覺得合適,全組誰會說不合適?

      許亮:“我寫這些,為論證導演個人生活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三角摔煙頭:“我要有你這發(fā)現(xiàn),就往死里批這片子,肯定考第一。擱你手里,糟蹋啦!”

      逗笑許亮:“你是流氓,論起電影,咋這么正?”三角一愣,之后也笑,檢討是備考搜來大摞舊電影雜志,讓十年來的影評給轉了腦子。

      問還寫了啥,許亮:“片中的男性群體,呈現(xiàn)出尼采所言的酒神精神——醉酒的快感,能讓席上沒大沒小,打破原有社會設定?!?/p>

      尼采厭惡德國統(tǒng)一后的官僚體制,要以酒神精神再造德國,曾向德國皇帝威廉二世、首相俾斯麥寫諫書,給家人攔下。尼采理想中的新德國,我們在電影里做到了。

      片中的男性,無論軍階大小,全逗趣著說話,面對戰(zhàn)斗,不是完成任務的艱難、戰(zhàn)勝對手的雄心,而是游戲的歡樂。

      尼采說精神有三種境界——駱駝、獅子、兒童,駱駝是服從,獅子是命令,兒童超越服從與命令。處于全然的自我狀態(tài)。烈士王成不守軍規(guī),逃離醫(yī)院帶傷參戰(zhàn),冒險去失聯(lián)陣地,看見敵人就來勁,想不起躲避……他的一切都是自發(fā)與愉悅的,與兒童一樣,天然是酒神。

      聽愁三角:“你過不了復試?!?/p>

      許亮也知道,將集體主義的經(jīng)典,說成個體實現(xiàn),宗旨全錯。表示王成不在乎命,他也不在乎考上,怎么想,就怎么寫。

      三角說你是好漢,之后怨尼采,這老哥們兒要混過街面,決不會提什么酒神,掌控街面,靠的是等級。

      舉例昨晚許亮平的胡同孩子,他們成名后,帶貴重東西拜見他。見收下東西,孩子們坐下要聊天的勁頭,他踹了凳子。以后他們再來,就是送東西,再不說話。明確尊卑,才好使喚人。

      許亮意識到他之前說謊,他們是他的人。

      三角自知漏嘴,笑起:“酒神精神,街面上也不是絕對沒有,不是對手下,是對兄弟?!彪p手高舉向東方一拜,發(fā)誓與許亮結為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許亮被逗笑:“你可真會玩?!?/p>

      三角坐正,冷臉:“我發(fā)誓了?!?/p>

      1960年代末,京城里控制街面的孩子稱為“玩家”,“玩”與“頑”字在清朝通用,也寫成“頑家”;1970年代中,到農(nóng)村插隊落戶的京城孩子,鄉(xiāng)下打架打出來的,稱為“勇者”;1970年代末未下鄉(xiāng),接管街面的京城孩子,稱為“流氓”。

      前兩個名是民間起的,第三個名是警局起的。

      許亮皺眉:“我是勇者,你是流氓,不是一撥人,拜不了兄弟?!?/p>

      三角表示,不讓各自一撥人知道,暗中照應。

      早先想過,此人陰險,不能走近……許亮嘆氣:“我就不拜了,封建迷信。你要教我騎自行車,我認你這兄弟。”

      許亮回家,已晚上十點。三角手下開挎斗摩托送到家,為摸底他住哪兒。斗上綁輛自行車,卸下擱門外,給了許亮。

      林欣聽見門外動靜,明白自己不能露面,沒迎出門。她考場歸來后即買菜做飯,吃一半留一半。許亮跟三角吃過,為她,又吃幾口,說出下午經(jīng)歷。

      三角開挎斗摩托來復試,怕考官看見,印象不好,停在隔條街??娑纺ν袔гS亮,一路向西,到某部隊大院的車隊。車庫前空場大,在那兒教自行車,三角扶車跟著跑,累得前后衣透汗,真是個兄弟。

      許亮會了后,三角松手任他轉悠,天黑后問:“你敢?guī)肆藛??”跳上車后座,指路去軍官家屬樓?/p>

      晃悠著去了,停車進個單元房??蛷d桌上擺菜,有魚有雞。一位四十歲廚師招呼,房主待在后間房,不露面。

      三角介紹,房主是他大哥,借大哥的地兒招待朋友,就不麻煩大哥作陪了。桌對面,紅絨布罩個方楞東西。許亮猜是電視,問可否看看。

      三角得意地笑,說,請你來就為給你開眼,吃飯時看電視,人生最高享樂。打開電視,是《英雄兒女》,兩人“唉”一聲。

      《英雄兒女》是黑白片,顯不出是彩色電視。沒有別的臺,把它耗完,續(xù)播節(jié)目為歌舞劇《東方紅》,彩色片??催^十分鐘,三角叫走,說不能再待,大哥給好處,咱們得知趣。

      林欣記起許亮交代經(jīng)歷,有位看過彩色電視后改變了人生的小學女同學。許亮詫異,前夜還沒講到女同學,林欣已睡著,自己順著往下回憶,她怎么會知道?

      林欣記不得許亮講時的語氣表情,印象全是所講內(nèi)容的畫面,仿佛復制了許亮的記憶?!半y道咱倆真是兄妹?”

      林欣分析,親人間才有這種心靈感應,為搞清楚,兩人該趕快睡下,如果第二天她腦里又多了什么,便坐實有血緣,不能再躺一塊兒。

      躺好,林欣臉貼上,許亮躲了下,繼而不躲,兩人腦袋并在一起。

      天亮后,林欣說腦里沒多什么,旅館費錢,她要搬來住。顧忌居委會,許亮說:“這怎么行?”林欣:“怎么不行?你有兩輛自行車,我那些東西,咱倆一趟就拉來了?!?/p>

      知道她混淆概念,許亮還是順了她意。

      1950年代末,未婚同居近乎犯罪,1960年代末沒人管,1970年代末居委會恢復。馱行李箱進胡同,過于招眼,一名居委會干事尋上家,問兩人什么關系。

      林欣說是許亮外地的表妹,進京考大學,借宿在他家。干事說,家里沒長輩,你們大男大女,不方便吧?

      林欣:“嗨,小時候,他媽放他來我家過寒假,我倆還擠一個被窩睡。”

      “那就好,那就好?!?/p>

      說退了干事。

      復試發(fā)榜在后天,利用空當,林欣幫許亮排練小品。三試是面試,考小品表演、構思故事、隨機提問。兩人練到下午四點,門外響起摩托聲,三角手下接許亮,說有大事,務必去。

      去了西城一戶氣派院子。院子主人已逝,被某部門接管,所有屋子改當倉庫,堆放收繳來的文物。三角打聽到這兒有尊關二爺銅像,清朝江湖人結盟發(fā)誓用的。

      銅像搬動不便,三角在它前面清出塊地,擺上供臺、拜墊,要跟許亮再拜一次兄弟。許亮:“封建迷信,我跪不下去?!?/p>

      三角:“兄弟,別這樣。辦這事得誠心,沒讓他人幫手,我親自收拾,忙活了一下午,你不知道這兒原來多大灰?!?/p>

      許亮沒再說,銅像下磕頭,發(fā)誓跟三角結為兄弟。之后,去某省駐京辦事處餐廳慶賀,干掉半瓶白酒,三角告知,二號已跟他約架,有多少人上多少人,沒下鄉(xiāng)的一撥孩子跟知青一撥的決戰(zhàn),賭以后城里誰說了算。

      為應對擼子,二號從插隊農(nóng)村的民兵庫存里借來沖鋒槍,不知多少支,帶一支見三角,兩人達成協(xié)議,雙方都不用槍,用棍棒刀斧。

      定下地點,三角要等導演系復試發(fā)榜,再定時間。

      三角:“他準叫上你。我不求你不參加,你我是兄弟,亂戰(zhàn)里咱倆要碰上,別真打?!痹S亮表示不會有這事,二號已答應他,平了那條胡同后不再找他。

      三角笑得燦爛,說,你是這撥人的勇者,不信二號會臨陣棄將,舍你不用。往下喝,三角先醉,說今日好,喝深了。

      臨走,三角盯許亮眼:“講好,咱倆碰上不真打,就還是兄弟?!?/p>

      回到家,林欣已睡下,許亮也懶得搭地鋪,躺進被子。她未醒,習慣性地將頭并過來。

      次日,許亮醒后,腦里多了東西,是林欣出生至今的每一日,剎那又全忘掉。確信是血緣感應,苦笑,權力意志造世界,為何要將她造這樣?

      林欣站床上穿衣,許亮靜靜看。林欣發(fā)現(xiàn),迎著笑,見他沒回應,警覺:“你腦里多了東西?”許亮點頭,林欣:“嗨,我白天在你眼前晃,夜里夢見我,很正常。不管腦里多了什么,記住,都是夢?!?/p>

      許亮:“有旁證。”

      在這屋的第一夜,林欣講下鄉(xiāng)經(jīng)歷,提到她姥爺?shù)淖g文“世界是汪淺水,你可以撥動它”,尼采原文是“這個時代的優(yōu)點,是沒有什么是真實的,一切都是被允許的”——許亮父親也跟他講過。

      父親說,這是他人編輯的尼采草稿集成《權力意志》一書多次出現(xiàn)的話,1888年尼采刪掉“這個時代的優(yōu)點”,剩下“沒有什么是真實的,一切都是被允許的”,將對統(tǒng)一德國的反諷,變?yōu)檎軐W。

      許亮那夜未對林欣講,是寄望圖書館查出不同結果。現(xiàn)在他害怕了,“雙方口傳都有這句話,你我是一家。”

      林欣不服:“那句話是你爸爸說的,又不是你爺爺說的!”

      許亮細想,悵然,小時候未追問,或許是父親自己的閱讀心得。林欣跳下床,去洗漱,一會兒容光煥發(fā)地回來,宣告:“除非鐵證如山,否則我決不承認跟你有血緣。”

      熬到復試發(fā)榜日,林欣賴著不起床,下午三點起來上廁所,回來又上床。天黑后,說她祈禱一天,晚上看榜,兩人名字會都在。

      騎車至電影學院大門,林欣不讓停,讓騎過去,五十米后再掉頭進校,說這樣更有勝算,斯大林擊敗希特勒,便是由東向西。

      距離榜單十余步,林欣讓許亮留住,她一人看。望見她原地跳起,舞蹈演員的高度。許亮趕過去,兩人名字在。

      沒三角名字。

      知青跟未下鄉(xiāng)孩子的群架,將提前……

      三試,是面試。走廊里擺長凳,供考生候場,一次進七八人,許亮與林欣分在一組。

      小品表演,林欣搶眼。即興構思環(huán)節(jié),考官讓林欣代表一組人抽簽,抽到《一秒鐘》的考題。給五分鐘準備時間,誰想好誰先說,許亮編的搶眼。

      隨機問答,林欣被問讀過的世界名著。按文化宮教員輔導,說《高老頭》將資本家描述為受害者、《紅與黑》將工人子弟描述為投機分子,都立場不對,愧對世界名著稱號。

      考官追問,按你的標準,什么夠得上是世界名著?

      林欣侃侃而談,《巴黎圣母院》沉迷于談奇說怪、《戰(zhàn)爭與和平》思想混亂、《苔絲》批判力度不夠、《霧都孤兒》心靈扭曲、《雙城記》偽善、《老人與?!返扔谑裁炊紱]寫……世界名著在世界范圍里還未出現(xiàn),起碼在亞洲便通不過,要等著我們這代人寫。

      看考官臉色,許亮知道她答壞了。

      但考官就著她是歌舞團子弟,問劇團日常、演出程序,林欣答得生動,考官贊“有生活”,另幾位考官多出聲肯定。

      許亮松口氣。輪到他,被問為何想當導演。

      許亮:“人類需要電影,是需要一個容易理解的現(xiàn)實。”鑒于他即興構思《一秒鐘》的表現(xiàn),考官逗趣:“知道你才華,不用再鋒芒畢露,講點實在的?”另一考官搭話:“隨他吧,我倒是喜歡聽他那么說話?!?/p>

      許亮:“現(xiàn)實,如同海市蜃樓,是個遠望效果,走近了看不見什么。人無法把握現(xiàn)實,所以需要虛假,電影提供簡單結論、把控感,讓人類自以為是地活下去?!?/p>

      考官:“呵呵,看過哲學書吧?你解釋一下形而上學?!?/p>

      許亮:“形而上學在16世紀總結為——我思故我在,‘我在不能按漢語字面理解,希伯來語的‘我在是‘無限的存在之意,該翻譯為上帝、本質(zhì)、形而上。老一代翻譯家不嚴謹?!?/p>

      考官抽出許亮的報名表,上面填有家庭關系:“噢,你父親做過翻譯?”

      許亮點頭:“正確翻譯是,每個人的個體存在感,都能通向無限的存在。專注在個人的自我存在感里,像按下電視機開關,接著你會失去它,達到無限的存在。失去自我,如同打開電視,就看節(jié)目了,不用總按著開關?!?/p>

      考官好奇:“喔,你達到了?”

      許亮:“19世紀,尼采否定‘我思故我在,認為達到無限的存在,有比‘專注自我、失去自我更好的方法。晚期筆記里,尼采寫出‘我在故我思,你達不到它,它可以達到你。因為你本是它,只是你忘了這事?!?/p>

      考官:“什么意思?再解釋下?!绷硪豢脊俨逶挘骸疤接懻軐W,等考上了,有的是時間。現(xiàn)在要把時間讓給其他同學。”轉問下面考生。

      走完隨機問答環(huán)節(jié),考官放段交響樂,全組答不出作曲家,又展示張歐洲油畫,全組答不出畫家名。考官說別緊張,不算分,是參考項,音樂美術在你們生活里沒有,我們也挑得偏。

      結束考試。

      出考場,林欣在走廊里跳出一個舞蹈演員的高度,說考官暗示許亮會被錄取。她要許亮掏錢慶祝,兩人去西四十條大街選家飯館。

      吃上后,林欣讓許亮把考場上的話說完,許亮:“尼采給‘我在起了一個自己的詞——權力意志,他在精神病院待到第十年,權力意志找到了他……”

      一人大咧咧坐林欣身邊:“你就是林欣?名不虛傳?!笔嵌?。

      許亮讓林欣先回家,林欣聽話,忍怒去了。二號的手下提兩瓶白酒放上,去柜臺增菜,之后退出飯館。二號說,跟三角的約架,定在明天。

      許亮:“有約在先,我不上?!?/p>

      二號:“事情有變。你先聽聽。”

      跟三角開戰(zhàn),為爭街面,也為爭城外部隊大院子弟的人脈。三角一撥孩子跟大院子弟合作,買賣他們手里流出的物資。前天,二號托盡關系,與位大院子弟的名人見上面,為戰(zhàn)后頂替三角,做個鋪墊。

      名人表示,知青一撥人歲數(shù)大、閱歷深,不好控制,在我們眼中已是廢材。你打贏了,我們也還是用三角,沒有替代這回事。況且你打不贏,三角隊伍將補進受過軍訓的猛人。你唯一出路,是讓三角收了你,給他當手下……

      許亮:“火車中轉站上你們的頭兒呢,他怎么應對?”

      二號說一號之所以是一號,因為他家有勢力,返城后便見不著人了,聽聞在考大學,肯定上名牌。

      許亮:“這場架沒意思,別打了?!?/p>

      二號:“打。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p>

      沒了頂替和未來,這場架變得純粹,就是打架,要打出知青一撥人的尊嚴。三角隊伍里補上受過軍訓的猛人,他也需要勇者。

      二號:“有言在先,我沒法要求你。上不上,全在你。不上,你走,我今天在這兒喝頓悶酒。”

      許亮:“上!”

      回到家,跟林欣說了。林欣迅速打開行李箱取毛線,織起襪子。為明日之戰(zhàn),許亮九點即睡下。為屋里能黑燈,林欣轉去胡同里路燈下織。

      次日五點,許亮醒來,林欣臥在身側,呼吸重得似打鼾。這一刻,強烈地想做愛……抱上她,輕得似沒抱上,還是不忍弄醒她。

      像放輕手勁一樣,許亮試著放輕身子。輕下后,似做愛之后的空無感,強過以往的空無,沒了身體與房屋,剩下孤零零的一念,僅感到“我”還在。

      后來,這個“我”也沒了,剩下感覺本身,它是一切,一切都是它。我思故我在,原來是這樣……

      片刻,“我”回來了。許亮坐起,林欣立刻醒,爬起給他套上一夜織成的襪子。

      花紋艷得穿不出門。

      林欣說是意大利有名的都靈花襪,咱們覺得穿西裝得配單色襪子,才莊重,其實太土。男性西裝是單色,配花襪子,才有品。

      許亮:“我是去打架?!?/p>

      林欣:“是呀。它保佑你。”

      聽過她講的下鄉(xiāng)經(jīng)歷,知道它厲害。她眼瞼發(fā)黑,不忍違她意,許亮將褲角拉低,穿花襪出門。

      約架地點在距城區(qū)十六里的頤和園公園西方的一片野地,騎車趕到時,天光未全亮,已聚滿人。

      雙方都有重要人物要等,拖到八點半,終于列陣。二號舉電喇叭,宣告群架規(guī)則,永遠一對一、面對面、不打倒下的,要所有人喊十五遍,刺激大腦,加深意識。

      三角接過喇叭,說,這么辦,他的人不會打了,要不別打,都撤了吧。二號黑臉:“你們要怎么打?”三角:“亂打。只會這個?!?/p>

      二號終還是答應。

      開戰(zhàn)后,二號一方迅速敗勢,給打倒大片,逃了許多。集體的榮譽感,令許亮紅眼,想挽回局面,只有“擒賊先擒王”。

      三角身邊有四人護著,打散他們,三角仍是無所謂樣子,甚至眼神友好。許亮給激怒,鐵條劈下,正中前額,血糊了三角一只眼。倒下前,三角另一只眼死盯許亮,被辜負的神情。

      猛想起,兩人拜過兄弟,承諾群架里碰上不真打……許亮僵住,躥上幾名明顯大兩三歲、持軍用鐵鏟的人, 襲面、掃腳,打翻他。

      二號帶人沖上,掄壘球棒搶走許亮,發(fā)現(xiàn)小腿血肉翻起、斷了鼻梁,分出兩人送他上醫(yī)院。架走前,二號發(fā)現(xiàn)花襪,問:“怎么穿這個?”許亮苦笑:“我的信仰。”

      二號被逗笑,從沒見他笑時嘴咧得如此大。

      許亮走后十七分鐘,群架結束,三角取勝,二號失蹤,再沒人見過他。

      腿上縫針、鼻骨矯正后,許亮給送回家,吃止痛片,昏昏睡去。天黑,許亮被林欣弄醒,說她要去電影學院看三試榜,鼓不起勁出門,要他給她些信心。

      許亮:“你我都會過?!鼻邦~并上她前額,“腦里多了東西,是半年后電影學院開學,我和你在教室上課的畫面。”

      她:“真的?”“真的,別的同學看不清,能看清田壯壯。”

      她知道這人,復試第一個交卷的。她高興地去了。

      不知過去多久,渾渾噩噩的夢中,聽到鐵絲捅門鎖,輕得像蟋蟀爬。許亮家是撞鎖,想是她撞門而去,忘帶了鑰匙。“我來,我來。”單腿跳著,許亮去開門。

      捅鎖聲停住。

      拉開門,迎上支擼子。

      上次聽過擼子開火,是震脊椎的暴響。原來處在聲音中,是聽不見聲音的,如同在大海中聽不見濤聲。濤聲,屬于岸邊。

      身子跌出,撞上家具,在感受里,是緩緩的漂行。尼采說對了,找到權力意志,還有比“失去自我”更好的方法……欣慰,權力意志找到了他。

      三試榜上,有許亮,也有林欣。幾月后,參加全國文化課考試,藝術院校的文化課分數(shù)線低于綜合類大學,足可以爭取。

      林欣腦里多了東西,是電影學院開學,她和許亮坐在教室里的畫面,前后同學,果然有田壯壯。

      許亮跟林欣說過,尼采死后,成為權力意志本身,讓舊世界變得更舊,終于舊得死掉,信仰與思想全面更新。

      以后的事,林欣認為是許亮成為權力意志后,他的安排。

      兇手被很快確定,是名未成年人,許亮平的胡同里的孩子,逃去青海,受通告緝拿。陪許亮在醫(yī)院治鼻骨小腿的兩人,傳出他穿花襪的事,人人覺得邪,評說是花襪克死了他。

      作為犯案現(xiàn)場,許亮的家被封,林欣搬回旅館,考生已走盡,她又獨享六人間大屋。她回來后,一直織襪子。

      織到第十雙,有位同齡女生上門聊天,閑話說盡,問想不想看彩色電視,有位城外大院的名人想結識她。

      林欣去了,無驚無喜地看過一小時,說意思不大。名人問什么意思大?林欣說是看三十年以前的報紙。

      搞來相關部門介紹信,給她配一名資深秘書,進入圖書館特別閱覽區(qū),秘書高效率地從1925年報紙里尋出十五篇尼采譯文,一篇含有“世界是汪淺水,你可以撥動它”。

      譯者是筆名,秘書查出真名,是湖南長沙人。

      許亮家是老北京……林欣落淚。

      向名人表示感謝,名人說愿以任何代價繼續(xù)交往。林欣想想,說沒坐過直升飛機。

      河北山區(qū),林欣乘直升飛機升空后,追加條件:一、許亮復試寫的《英雄兒女》影評卷子,取出給她;二、她不信逃去青海的孩子是沖許亮開擼子的人,請告訴她是誰。

      兩條都辦到,她歸他四年,大學畢業(yè)后請別再煩她。

      名人說,恢復高考是歷史大事,上層盯著,第一條辦不到,別想了。第二條,按江湖道義,不能告訴你。況且,你知道了要干嗎,報仇么?

      林欣下機后,沒受刁難,回了旅館。

      兩日后,同齡女生找林欣,遞上個名字,是三角的本名,說你看到這名字時,這名字對你已無用。三角向警局自首,估計活不成了。

      林欣嘆息,或許這樣最好,除了探戈,她不會任何傷人技巧,本也難辦……

      當晚,一輛吉普車到旅館,接走林欣。

      林欣在城外大院逗留三日,名人放她離京歸家,補習文化課。統(tǒng)考后,她接到導演系錄取通知書,同時寄到的還有個郵政包裹,裝五張雜志封面大的照片。

      高考全程結束,監(jiān)管停止,名人得機會,拍照了許亮復試考卷。許亮的字,跟他小學五年級幫父親刻蠟版時一樣??葱α肆中溃骸澳阊?,沒有提高?!?/p>

      她提的兩條,名人都辦到,林欣上京,兌現(xiàn)承諾,人歸他四年。名人買票,她乘飛機,云層里想著許亮考卷上寫的人人平等、同歡同樂的酒神。

      名人來接機,遭林欣踢擊。探戈真可以踢死人,許亮喪生,他是遠因。九月份電影學院開學,她沒報到,待在半步街監(jiān)獄。

      騙影院的領座員,她在1980年代沒有別墅、沒成大款。二十年后,她患上病,保釋出獄,小孩一樣隨母親生活,被母親的活力,激得恢復了少許青春。

      母親很快死了,她找人結婚,她的年齡已生不了小孩,找的是比她老十五歲的人,圖個溫飽日子。后離了婚,得到筆錢,買下許亮的小屋。

      今年十月,電影學院七十年校慶,來了不少跟她一起考學的七八級老畢業(yè)生,他們手機拍了長長短短的視頻放網(wǎng)上,公共汽車上有人拿手機看,她在旁瞅,發(fā)現(xiàn)有人提到她,令她激動,覺得他們屬于她。一個月后,張藝謀《一秒鐘》公映,一個月前的激動擊中她,死也要看。

      提到她的視頻是:

      一人說咱們這屆一百五十九人,差一個就是整數(shù)。旁邊人搭話,原是整數(shù),有位女生沒上學。對這個丟了的女生,一些人還有印象,說跟她同考場,好漂亮。

      原載《上海文學》2021年第5期

      本刊責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外面的世界猶如星光

      徐皓峰

      老北京,七八十年代,流傳著許多打架的故事,男孩避不開,小學五年級打到高中,大學后,亦要偶爾露崢嶸。確立男生集體里的地位、讓中意的女生對你下決心,甚至初次工作機會,往往都是一場架造成的,生而為人,得厲害。

      這篇小說,緣于鄒靜之寫《一秒鐘》劇本。我跟他相熟,熟的人之間會有游戲,開始是我想,如果我寫這個劇本,會怎樣?練腦筋的,去想。

      想多了,就進入我大學時的劇作訓練了,去采風……采風結果,是采到自己的工作單位,在這大學當了十幾年老師,青春時光也刻在這兒,還未為這地方寫過一篇小說。于是“一秒鐘看電影”的構思,就由戈壁,換成1978年的高考,訪了一位當年考上的人、一位當年的待業(yè)青年,齊備的素材。

      寫作期間,我還向我的老師核實過細節(jié),導演譜系里,我屬于第六代,第五代和第六代是同一撥老師,問老師,錯不了。

      精神層面,尼采作品在清末時已翻譯,在上世紀10年代、20年代、40年代、80年代初,都引起過熱議。

      這么多次熱議,就不是熱議了,進入了平民的生活意識里。

      我對老北京上一代人的觀察是,許多人不看書,但說話辦事,十分“存在主義”,得了感冒一樣,會了哲學。

      這是我覺得他們不可思議的地方,但看翻譯史,又讓人覺得正常,鴉片戰(zhàn)爭后,翻譯成了權威,全社會信服。翻譯家徐梵澄,是傅雷一代人,翻譯尼采而開悟,要深修,料想歐洲除了尼采沒別人,印度應該還有,去了印度。90年代回國,那時傅雷早過世,驚了翻譯界,這么大個前輩,竟還在。

      尼采,在我們這里,除了是“存在主義”先驅(qū),還有傳統(tǒng)譜系上的理解,是明朝的藕益、憨山一類人物。

      我上大學的90年代,電影資源稀缺,憑朋友交情、家族關系才能借到,那是一個“搶著看錄像帶”的年代,比我們早的一代是“搶著看書”,看了書就跟許多人講。非知識分子階層,也會談弗洛伊德,尼采更如此。我是聽了好幾年尼采,了解得夠了,意外情況下才看到原書。

      非知識分子階層討論的哲學,是時代風貌,一位初中體育老師不談尼采與弗洛伊德,會讓人覺得他不適合教體育。

      寫此小說,也是想把此情況留下來。我們曾這么愛外面的世界,雖然外面的世界猶如星光。

      星光不是現(xiàn)在時的。幾億年前的光,傳到地球,為星光。

      徐皓峰,男,本名徐浩峰。1973年生。

      高中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附中油畫專業(yè),

      大學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

      現(xiàn)為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教師。

      導演,作家,道教研究學者,民間武術整理者。

      主要文學作品有:長篇小說《國術館》《道士下山》等,

      短篇小說集《刀背藏身》《處男葛不壘》等。

      主要電影作品:《一代宗師》(編劇)、

      《師父》(導演、編?。?、《刀背藏身》(導演、編?。?。

      《師父》獲《人民文學》2012年度短篇小說金獎、

      《詩眼倦天涯》榮登2019《收獲》文學排行榜中篇小說榜、

      《大地雙心》榮登2019《收獲》文學排行榜長篇小說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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